童年打碎的那个茶杯(外一章)

2018-10-13 09:32罗大佺
北京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蓑衣斗笠农人

罗大佺

童年,有许多事情值得回忆,也有许多遗憾留在心里。

1982年,我们读初中二年级,学校是离家十里的红星公社中学校。那年春天,学校组织大家去峨眉山春游。峨眉山是世界名山,做梦都想去看看,可家在农村,姊妹又多,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年靠在生产队挣工分吃饭,为让自己上学,妹妹小学毕业就回家参加生产劳动了。去春游,费用从哪里来呢?为此我在作业本上写了首表达自己愿望的小诗:“久闻峨眉仙山名,只恨腰包无两银,留得书生卑世在,必到峨眉游仙景。”这首小诗后来被好多位同学传诵。愿望归愿望,春游肯定是去不成了。但小孩子生性贪玩,又不想失去这个玩耍的机会,于是和同学周忠良、周道清一商量,决定瞒着家里,进城去玩。

我们同学三人是一个村子的伙伴,小学、初中都同一个班,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上半期,我和周忠良还同坐一张课桌。周忠良的外婆家在我们生产队,他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看过《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嘴里能讲好多故事。那天春阳高照,天气很好,我们挎着书包,装着去上学的样子,来到离学校二里的县城。小孩子看什么都稀奇,吃的、穿的、玩的无不吸引眼球,但兜里无钱,也只有看看而已。后来周忠良提议,回家太早会露出马脚,大家去茶馆喝茶。这个提议得到一致响应,于是大家向文化茶园走去。

文化茶园位于文化路,是洪雅县文化馆开办的“以文补文”茶馆,在中山堂灯光球场斜对面,在文化馆与新华书店之间,与文化馆办公大楼一墙之隔。顺着新华书店那边有一排通畅的屋子,屋子里放着录像,那部21寸的彩色电视机是全县所有企事业单位的唯一。一些民间艺人在茶馆里讲评书、打金钱板、川剧座唱,也有茶客在那里打“乱戳”和“二七十”。挨着文化馆这边是一块露天坝,坝子不大也不小,里面放着许多小方桌、木板凳和竹椅子,坝子边放着几个蜂窝煤炉子,炉子里红彤彤的蜂窝煤烤得上面的水壶吱吱作响并冒出蒸汽,袅袅蒸汽绕着圆圆的圈子慢慢飘向空中。茶馆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服务员手里提着水壶,嘴里应着“来了,来了”,满堂穿梭,不停地给客人泡茶添水。

我们在露天坝里靠墙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下,要了三杯茶。茶水五分钱一杯,周忠良主动支付,因为他不久前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了十元钱,是我们几个同学中的富翁。平时吃串串肠、买油条、嗑瓜子什么的都是他主动付的钱。记得有次我向他借了二分钱买橡皮擦,还他时他坚决不要,我坚决要还,他一气之下捏着那枚二分硬币往远处使劲一抛,硬币在空中潇洒地画道弧线,“叮当”一声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让我惋惜了很久。这次春游他本来是有钱去的,但父母既然没给钱,去了就露馅。茶馆的茶叶又粗又长,是用盖碗泡的,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左手提起茶杯盖子,右手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一口又放下。嘴里的茶水有点苦,不好咽,不如外面小摊上一分钱一杯的甜水(糖精水)好喝,但卖甜水的小摊贩没有凳子,即使有也不会让你长久地坐着。抿了一口茶,我们放下茶杯后就开始吹牛。吹哪个老师的课上得好,哪位老师的课上得差,哪位同学的成绩不错,哪位同学爱打架。唯独不吹班上哪位女同学漂亮,不吹将来有多大的理想。因为我们有自知之明,班上漂亮的女同学不是我们这些农村娃娃可以去追的,大学校园也不是我们这些农村娃娃能够去上的。那时候我们的村里还没有出过吃皇粮的学生,家里能供我们读完初中就不错了,读完初中后我们就得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只是多读点书,多认点字,回去参加劳动时,别让生产队的记分员记工分时把自己给蒙了。

聊了一阵天,想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这时候看到旁边一桌下象棋的客人走了,我们去把象棋拿来,开始下象棋。象棋我虽认识,但不熟练,我只会下“斗兽棋”和“军棋”,于是就由周忠良和周道清对弈。看着他们“拱兵”“杀车”“马踩斜角”“象飞田”“炮打翻山”“坐士”“将军”地杀得天昏地暗,我也不知不觉地卷了进去,班门弄斧地给周忠良指挥起来。然而,就在我举起右手,要给他指挥该“踩马”还是“攻兵”时,忽听“哐当”一声,一只茶杯掉到脚下的水泥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吓呆了,我以为是我举起的右手撞到了茶杯,周忠良以为是他拿棋子时碰倒茶杯,周道清也茫茫然不知所措。但我们没有彼此推卸责任,只是呆呆地发愣,不知道这祸事将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想主动向服务员认错,但怕漂亮的茶杯太贵,我们赔偿不起。我们想承诺以后挣了钱慢慢来赔,但又怕服务员不答应,这样还暴露了我们逃学的事情……就在束手无策之际,后面一位皮肤白皙、面庞英俊的小伙子来到茶桌边,弯腰将摔碎的瓷片一一捡起。我们以为他要去告发,他却将瓷片扔到了燃烧过的蜂窝煤煤渣里,和颜悦色地说“没事,没事”,指导我们继续下棋。下完这一局,我们赶紧挎起书包,悄悄离去,连声“谢谢”也没来得及向小伙子道一句。

一场童年的祸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也留下了许多遗憾在我们的心里。

拜访蓑衣斗笠

蓑衣斗笠是长在田野的诗句,回忆农村生活它是长长的记忆。

蓑衣最早是农人用一种不易腐烂的蓑草织成,后来农人发现了棕榈树上的棕片,用它替代了蓑草。蓑衣的形状像风筝,两边有翅膀,穿在身上,风飘不起,雨透不进,既防雨雪,又保温暖,驱寒挡雨,实在是最好的雨具。

斗笠,是用竹篾夹油纸、竹叶或塑料薄膜编制的宽边帽子,分为尖顶、圆顶两种,戴在头上,可以遮烈日,挡雨水。当然,编着花纹,造型好看,里面夹着塑料薄膜的斗笠造价高些。

童年上学时,读着唐代大诗人柳宗元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的诗句,脑海里常常浮现这样的图画——雪花纷纷的大雪天,一位老翁披蓑衣戴斗笠,坐在泊着一叶扁舟的江边静静地垂钓,周围的山光水色被大雪笼罩,一动不动。渔翁偶尔甩动鱼竿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静寂,惊飞了丛林的鸟儿,它们扑闪着翅膀,飞向了雪雾茫茫的天空。那是多么的闲情逸致,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哦。而渔翁身上的蓑衣斗笠,成为这幅画景中令人羡慕的道具。

现实生活中,披蓑衣戴斗笠却没有那么浪漫。蓑衣斗笠是农人离不开的伙伴,他们披蓑衣戴斗笠的时候,却是冒着风雨在田地里辛勤地劳作。每当季节来临,时节不待,无论刮风下雨,都必须在田地里犁田、栽秧、除草、搭谷的时候,蓑衣斗笠是他们最好的雨具。

犁田的农人把蓑衣穿在身上,把斗笠戴在头上,吆喝着耕牛在田里行走,铧犁插在土壤里,农人左手掌犁,右手握鞭,响鞭一甩,一声吆喝,风雨中画出一道道诗行。栽秧的农人弯腰弓背,将手中的秧苗一株株插在田野里。雨水打在斗笠上滴滴答答,滴到背上顺着蓑衣一滴一滴地流下,农人因为有了蓑衣斗笠,不為大风所阻,不被暴雨所隔,抢时间,赶速度,追逐季节的时光,播下春天的理想。收获的季节遇到秋雨连绵,农人又因有了蓑衣斗笠,战天斗地,抢回一年的收成和希望。狂风暴雨之夜,房顶茅草被掀,屋里漏下雨水,父母总是将蓑衣斗笠盖在我们身上,让我们避过雨水的袭击。下雨天,我们这些山村小孩,则披戴着大人为我们定做的蓑衣斗笠,在山林里放牛,在水沟捕鱼,在树林里捡蘑菇,在雨水中追逐嬉戏,一路洒下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蓑衣斗笠虽是农家产品,可也有着不低的成本。一株棕榈树一月只长一片棕皮;竹林,一家只能在自留地边栽上一两垄。油纸和薄膜得从市场上购买,请匠人编织得出工钱。那时候农村不富裕,别说雨披雨伞买不起,蓑衣斗笠也达不到人手一件。小时候为了争蓑衣斗笠,姊妹之间没少闹矛盾少红脸。

蓑衣斗笠是村庄古老的歌谣,像村庄上空飘荡的炊烟。农人因了蓑衣斗笠,把村庄打扮得更加美丽;村庄因有了蓑衣斗笠,古老的土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田野因有了蓑衣斗笠,谱写出一支支优美的旋律;老人因了蓑衣斗笠,对逝去的岁月有着长长的回忆;小孩因有了蓑衣斗笠,童年的时光缤纷飞絮。

不知什么时候,村庄变了。耕耘播种不用老牛拖犁,遮风挡雨不用蓑衣斗笠。农家的屋顶不再飘着炊烟,年轻人不再眷恋朴实的土地,他们成群结队外出打工,城市的灯红酒绿熏醉了他们闪烁着童稚的眼睛。农家的学子走出校门,宁愿流浪在陌生的城市,也不愿融进父辈热爱的土地。荒芜的田野躺在乱草丛中,蓑衣斗笠趴在墙壁上嘤嘤哭泣。

童年已逝,村庄老去,老屋斑驳陆离,至亲至爱的蓑衣斗笠已从记忆中退去。当我们从喧嚣的城市回到村庄拜访蓑衣斗笠的时候,它们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清晰。

拜访蓑衣斗笠,皈依心灵的原始,见证村庄昔日的朴实和美丽。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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