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批评视野下的《北游》

2018-10-13 09:34陈月儿
青年时代 2018年23期
关键词:冯至

陈月儿

摘 要:《北游》:冯至于1928年新年创作的组诗。由于冯至后期选编自己的诗集、全集时,对大量诗作进行了修订;因此,为更好地还原作品背后的情理,本文选择了由北平沉钟社初版的《北游及其他》(1929)中的版本。在这一版中,全诗由一个题记和十二章诗篇组成:行文将围绕其从语言解码及情理分析入手;采用意象分析法,展示组诗的意象空间和诗人的精神世界。

关键词:冯至;北游;意象批评

《北游》记录了1927年夏天从北大毕业的冯至离开北京,前往哈尔滨任教的心路历程。组诗每章描写的是各不相同的场景和事件,但都以“阴沉,阴沉……”结尾,在连贯阅读时,便形成了一种“首尾呼应”的效果:“阴沉”重重环绕,成为读者心中《北游》的基调。与基调相协调的是众多意象:或象征或暗示,层层叠叠、构成了诗歌的表意世界。这些意象,可分为中、外两大源头——

一、中——“秋”、“雨”、“月”

(一)“秋”

冯至在夏秋相交的中元节前后,坐上了开往哈尔滨的火车,并在那里经历了整个秋天和冬天,因此诗作中反复出现的:秋、秋天、秋夜、秋风…首先、是确有其事;其次、营造了生命力消逝的萧索氛围;再次、更有诗句:“人间啊,永久是这样穷秋的景象,”诗人对哈尔滨这座工业大都市的印象不佳:环境污染、人际冷漠,向上的心死寂、享乐的心横生,它仿佛是在堕落的路上高歌。“穷秋”之“秋”,不仅吹凉了诗人的皮肤;更吹凉了诗人的心。

(二)“雨”

《北游》的天地里,有一半时间诗人是在想着雨的,这雨分为:1、天降的雨,2、心中的风雨。由于本诗是作者在新年的假期内,在脑中边重历、边写作而成的,天降的雨是否在现实中降下,已经无法考证,我们可以推测的只有:冯至在哈尔滨的生活如雨天一般令人低迷、沉闷。

再说到心中的风雨,有这样具体的例子:“无奈呀我的力量是那样衰弱,风雨里我造不出一点光明。”此处的风雨象征了一种困境,而全句、抒发了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奈。“雨”浇湿了心灵的火烛,是无力与忧伤的表现;“雨”与“秋”,也是南唐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而南唐诗词,正是冯至青年时期的钟爱。

(三)“月”

和“日”、“星”构成了诗歌中的“照明”,也就是光,是诗人珍视的;但它又同“日”和“星”不一样,它的光是冷感的、形状是多变的、升落是迅速的,这就使得“月”蒙上了多重感情色彩。

第二章:“今夜的月色怎么这样地罗曼”,写中元节的月光宁静、空幻,带给诗人沉醉式的审美体验;第七章:“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写诗人自我反思,此处的日月星辰象征着真诚地为人、认真地生活;第十章:“明天呀,一切化作残灰,日月也没有光彩”,写自己陷入哈尔滨的堕落生活后痛苦的心境,日月代表着信念的坚守,而诗句中坚守已经不再。随着章节发展,起初罗曼的月光渐渐失去了光辉,最终,它在第十二章中沉沉落下;我们可以从这一系列的变化中体会到“月”这一意象附带的情感波动。

除此之外,月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还可以暗示相思、羁旅、无常……这对于离开了熟悉的北京城、离开了挚友杨晦的冯至来说,恐怕也是一重独特的吸引力——比起炙热的日和闪耀的星,月的光辉才和《北游》之地最相配。

二、外——象征与暗示的世界

(一)“小约翰”

荷兰作家F·望·蔼覃(F·凡·伊登)的小说作品《小约翰》,最早被鲁迅翻译介绍到中国。冯至在被挚友杨晦说动,只身前往哈尔滨任教时,心中自以为已经做好了接受生活历练的准备,但当他真正到达哈尔滨后,才被这“都市的寒风”吹得手足无措。当诗人回忆起了自己的经历,写下《北游》的时候,《小约翰》游历世界的故事同内心产生共鸣:为丰富思想、加深认识,他们踏上了旅行,但前方的黑暗与艰难,是经历者未知的必然。这样的题记,同全文“阴沉”的感情基调合鸣,可谓是出色的序曲。

(二)“荒原”

“把过去的事草草地思考——回顾看那是一片荒原”此处将过去喻为“荒原”,结合第九章可知是诗人认为自己尚未做出成果;诗中与荒原相对的意象是“高山”——未来——高远的志向,但是通往山顶的路却看不见。过去的经历构成了“现存的自己”、未来的志向将塑造“将来的自己”,诗句中冯至对这两者都持否定态度,可以窥见内心的痛苦与迷茫。此外,在第十章中,作者还将自己比作梦见“罪恶”的“游魂”,可以初步确定此处为对艾略特《荒原》的引用。这样一来,《荒原》中着重刻画的精神枯竭,为表意起了增益效果。

(三)“游行地狱”

源于但丁《神曲 地狱篇》。诗原文为:“我像是游行地狱,一步比一步深——”,出现在第四章《哈尔滨》中。冯至进入哈尔滨这都市的中心,在街道上見到了各种不同国家的建筑、商铺,它们在中国的土地上放松自如;还看到了装扮各色的中国人,他们总“淫淫地嬉笑”,在国家危难、混乱的时候肆意享受当下。冯至在北京不曾见到这样的“自由”与放逐——连妓女也招摇在街心!诗人一方面被震撼、一方面心灵的脆弱处被狠狠敲击了:所谓地狱,就是内心的绝望和恐惧的具象。

(四)“死室回忆”

出现在第十一章:“我只把自己关在房中,空对着那‘死室回忆的作者的像片发闷”。“死室回忆”是《死屋手记》的另一个译名,作者的相片,自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片。冯至引用它,主要是想运用“死屋”这一意象:诗人在前一章中悔恨自己生活的堕落,竟同酒馆的舞女“融在一起”;从那之后,他就仿佛对自己失了自信般泄了气,终日锁居,这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抵御不住内心的罪恶,再次做出让自己嫌恶的行为,诗人因此才造出了阴沉的死室。

(五)“雪五尺”

为第十二章的标题,同时也是日本俳句大师小林一茶的名句,全文原文为:“是がまあ つひの栖か 雪五尺”,在所有的译文版本中,冯至在《北游》中的引用最贴近原文含义:“嚄,这是我终老的住家吗?——雪五尺!”小林一茶是在结束了35年流浪生活、回到故乡时写作了这首俳句,暗示希望能在故乡终老、不再流浪。冯至引用它,是想说明自己夜半拜访日本歌女,只因想起了这俳句。但是小林一茶的作品和他本人,深深浸染着流浪者的情思和气质,能够对他们产生共鸣的人,想必也身在异地、急欲归家吧。

(六)“世纪末日的哀音”

冯至少时熟识古典诗词,青年时代崇拜鲁迅、親近郁达夫、学习郭沫若,大学中后期则在北大德文系接触到了当时正流行的众理论。这让我们从《北游》中看到了中国古典意象,看到了郭沫若式带有科学色彩的浪漫主义(“我全身的血管已经十分紊乱,我脑里的神经也是充满纠纷”),不过最突出的,还是满溢的世纪末思潮。后者主要想描摹的就是混乱的现实、垮掉的精神、丧失的人文,诗人大量引用这类意象,与表现令人失望的阴沉现实相协调:思潮影响着思维、思维也体现着思潮:

1、“象征派”。自然主义发生后,象征派诗歌兴盛起来,后者大量描写都市中的丑恶现象,正如冯至对哈尔滨景象的众多描写;而在涉及令人不适的意象时,也维持原本的状态,不进行美化,如:坟地、坟墓、埋葬、鬼火等意象在诗歌中反复出现。

2、“享乐主义”。生活在有预言的宗教世界中,人们对世纪末的恐慌情绪可以说古已有之。《北游》的第十章:描写“Pompeji”(庞贝城)。诗人将哈尔滨喻为即将毁灭的古城,在毁灭的前夕谁也不自救,只想着在狂欢中度过最后的时间;除了庞贝城的意象,还有“美人与酒浆”——《吉尔伽美什》最早同时用这两者表现及时行乐。后来它们频繁同台,逐渐成为享乐的意象之一。

3、“上帝死了!”组诗中对信仰萎缩着重描写的是第八章《礼拜堂》:再现了一个过去兴盛、今日冷清的礼拜堂。“我徘徊在礼拜堂前,巍巍的建筑好像化作了一片荒原。”——再次引用《荒原》,表现精神、信仰、坚守的坍塌,是典型的世纪末抒情。

三、总结——诗内诗外

丰富意象的灵活运用,是《北游》最显著的特点,可以说已经构成了一种语言风格:除去已分析过的“象征派”倾向;其次就是浪漫主义:“一切的情,一切的爱,都风吹江水,来去无踪!”用于表现诗人的绝望心境;此外还有此章末尾连用的8个反问句,将绝望的情绪推上了最高峰;再次,还有对仗、排比的句法运用,叠词、押韵的词法技巧——全诗在一种调和的音乐感中缓缓进行:

在远离亲友的寒冷国度中,诗人冯至直视了不曾见过的堕落之境:一方面对人生的苦闷、寂寞,对欲望的追求、懊悔仍然是不变的命题;另一方面现实使他心灰意冷、并不得不从个人生命体验中脱离出来、视察更广阔的世界。

从此《北游》诞生了,带着诗人的孤单与寂寞,带着,那弥漫了整个都市的阴沉雾霭。诗内诗外,情感共鸣着。我们仿佛也走进了那个夜雨纷飞的秋季,从雾霭里相遇了那个沉思着的孤独诗人;而他思索的现实与人生,此刻也化作了案前读书人的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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