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病史

2018-10-14 17:22任珏方
福建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弟媳老梁

任珏方

我最该见的是心内科医生。已感到身体传出危险信号。胸闷,脸色发白,皮肤渗出细微汗珠。还有些急躁,对周围厌烦,有喊叫冲动。但我按捺住,劝自己平心静气。那时,我站在一群人中,等待电梯下行到大厅。我等的那部电梯,从二十二楼下来。我不知道二十二楼是什么诊室。医院与病一样,很大一部分遇不到就根本不知道。电梯速度缓慢。门洞上方显示屏,不规则跳动黄色的楼层数字。有时停在某个数字上许久。这情景带着暗示,并不友好。大家沉默等待。在那地方出现,无论是看医生的还是陪同的,生活都被病缠住。在电梯运送病的囚徒去接受医生审判前,这沉默中间,同怜同勉,焦虑不安,沮丧期盼,在人们的眼神、表情和站姿上默默传染。我不适应这种环境。忍着,是要上楼见心理科医生。这是我急切想做的。我要听取专业意见,怎样除掉女儿诗怡脑中的怪东西。

我有三年心脏病史。在这类疾病患者中,不算很长。但已饱受病灶折磨。胸痛,心悸,呼吸困难,这些典型病症都有,隔三岔五,病症三两成群,在我身体里闹腾。每月我要到医院彻查。每次去两家医院,综合听从医嘱。一个心内科专家是老梁通过关系找的。另一个专家是我自己找的。这一点,我没跟老梁说,避免他想得太多。我不想被这病突然处决,像物体自由落地。讲台上,地铁上,卫生间里,食堂里,死亡随时发生。想到这些,手臂上汗毛竖起,身体打寒战。我不相信自己身体到了这种地步。始终没对父母讲我的身体状况。其实,父母年纪大了,经历许多大风大浪,可以接受。问题是我自己不能接受。有过一次濒临死亡,清楚了这病确实比我厉害。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希望死在自家床上。那张红木床,是二十多年前嫁给老梁时的婚床,如今还显得足够宽大、舒适、气派。猝死于床,看起来又是必然,迟早要发生。因为只有在夜间,在床上,老梁躺在我身边时,即使我们各有各的被窝,我还是能从老梁身上,嗅出诗怡的气息。那气息,太熟悉了。医生给我解释,出现这种情况,有条件反射因素,也可能是晕轮效应。医生看着我,没解释那个心理专业术语。医生的停顿,有某种意味在其中。是某些话不好主动讲,需要我跟进追问。我没接口。我需要解决的是诗怡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我清楚,自己有心脏病,没严重的心理疾病。诗怡的气息是真是假,把这点理清有什么用呢?老梁暗中与诗怡频繁见面,这是事实。我考虑,要不要让老梁搬到客房去睡。诗怡的气息,对我心脏来说就是毒。

老梁造就出危险距离、危险时刻。

自從心脏出现问题,夜晚成为我的软肋,意志异常薄弱。有些东西,白天能淡然处之,弃如敝屣,夜晚就不行,感觉异常沉重,压得我胸闷,喘粗气。而且让我滑落进悲恸之中。床头,有一叠书,都是能新鲜阅读体验的。我的用意是转变注意力。效果不好,那些书成为摆设。即使拿在手中,我仍旧像摔倒在斜玻璃面上,向下滑落,没法停住。经常下床到卫生间,用冷水泼脸,让自己清醒。我不想陷在那种情绪里,也不想制造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不为诗怡流泪,是我对自己的要求。那种眼泪,羞耻,下贱,可以毒死我。我没过错,只是掏心掏肺,尽母亲之责,拯救困境中的诗怡。但诗怡没感激我,反而对我绝情。再为她流泪,是作践自己。

我已将诗怡手机号设定为黑名单。微信、QQ里也进行了清除。如果不是学校年级办公室建群,进行工作交接,我会删掉这些软件。因为诗怡用。

把诗怡清除出生活,是在第一次濒临死亡后做出的决定。那时,我的心情,远非心灰意冷四字可以概括。

那次动怒,差点把我的命画上句号。那时,猛然失去双腿的感知,身躯下坠,臀部重重砸在大理石地板上,然后歪倒下去。整个过程,我脸已僵硬,两眼圆瞪,牙关紧咬。可怜意识还在,感到憋闷的胸口,被钉子或尖针戳破,气流外泄,但一道清晰而尖利的疼,唰地将我身体从头至脚劈开。这种疼,对心脏病人而言,是索命之疼。更让我惧怕的是,我感到胯间有一股温暖液体流淌出来。快让我死了吧。那刻,我哀叹。我哀叹竟然活成这种模样,也哀叹我不是心脏病的对手。哀叹起到了作用,它为愤怒的洪流推波助澜。我的身躯不能动弹,盛怒却在里面奔腾喧嚣。那刻,我对诗怡的失望和恨,到达峰值。诗怡终于做出结婚决定。她看中的人,无固定职业,是社会渣滓。有大好前程的诗怡做出如此选择,是鬼迷心窍了。诗怡不顾我的感受,不顾我的身体,在电话里宣告结婚决定。她哪里是宣告婚期?是在自我宣判,自判放逐之刑。听诗怡讲完,失望失落的大潮刹那就淹死了我。我的脸颊立刻又火辣辣起来。我看见要跟诗怡结婚的人,两眼正跳动着得逞的火焰,脸上对我浮现嘲讽的表情。那个男子,内心阴险狡猾,动机卑劣无耻。他迷惑住诗怡,由诗怡来击溃我,取得连杀带辱的胜利。我一口气憋住,各种念头在脑中炸裂。接着,瘫倒在地。身体似被透明的有弹性的蛛网裹住。我挣扎,愈加感到自己是被蛛网捕捉住的一只可怜昆虫,将成为蜘蛛的盘中餐。幸亏老梁及时赶回,给我喂下救心丸。那天是星期六,老梁跟人在小区活动室打牌。得到诗怡通牒,老梁脑袋嗡地一下,第一时间想到我要出问题。老梁扔下牌友赶回,打开门就看到我侧倒在地,手脚上下划动着挣扎。我后怕,如果老梁想摆脱我,那次是很好的永别时机。

闯过那关,元气大伤。给学生上课,后两排都听不清我讲什么。声音如同身体,虚弱无力。花半年时间,才缓回劲。过程,就是死过一次。但人老掉许多,看起来比一夜白头还触目惊心。镜子也成为心脏病的帮凶,直白呈现出我的凄惨模样。颈部皮肤松塌,眼袋像半个咸鸭蛋浮着,头发干枯分叉得厉害,有片白发在头顶若隐若现。失望、悲哀,都是摧毁女人容颜的毒药,何况我这样一个病人。但诗怡在那个男人教唆下,租赁了一个运输车队,把失望与悲哀运送过来。

我删掉与诗怡的联系方式。

这是重大转折。

之前,我每天给诗怡打电话,让诗怡回头。诗怡自然是听不进去。我也觉得电话打得太频,效果适得其反。进行了自我约束,每天从学校回来,才跟诗怡联系。一天只通话一次。但要遏制跟诗怡通话的冲动,谈何容易?会失魂落魄,事情做到一半,忘记正在做什么,大脑空白,要恍惚一阵,才明白何时何地何事。还会脾气暴躁,发作起来,遇谁谁倒霉。我控制不住,将知识分子的敏思与博学,用到发脾气上,效果不是市井女子能比。老梁评价过,是极其尖酸刻薄,有受刑之感。倒霉的不全是老梁,还有同事、陌生人。我还是理智的,认识到长此以往,境况会更加糟糕。除非办病退离开学校,退出社会,隐居家中。这不现实。最起码,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于是解除禁令。像老梁戒烟,一旦失败,更是一发不可收。有时,我回过神,听到手机里诗怡在大声喊妈、妈,会吓一跳。我都没意识自己的手已拿起手机,摁出诗怡的号码。给诗怡打电话这个举动,已成为我的潜意识。这是被诗怡所逼。脑袋里,有个声音总催着我,急切又焦虑,快打电话跟诗怡沟通,不然诗怡就毁掉了呀。

那时,我与诗怡通话,有三种态度。和颜悦色不行,就哀求,哀求不行,就拿心脏病说事。没雷霆大怒,没冷嘲热讽。这么做,有身体原因。最主要是,已不敢在诗怡面前盛气凌人。胆怯,低声下气,全因与诗怡的关系已脆弱。母女之间,只由一根细微的丝线连接着。一用力,则扯断。丝线再细,不比独木桥,毕竟是通向诗怡的渠道,那时哪敢轻易毁掉?如果诗怡厌烦,不接手机,我就给诗怡发微信。还从移动硬盘里找出诗怡小时候的照片、视频发过去。想提醒她、触动她,赶紧从梦魇中苏醒。

全然无用。我拯救不了诗怡,眼看着她走向悬崖。那天,接到诗怡将要结婚的电话,我知道尘埃已落定,不单清晰窥见诗怡将来的命运,也清楚了自己的命运。

老梁说,眼不见,心不烦。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梁将老话搬出来。这话他在我耳边说过好多回。那次,我听老梁的劝了,将与诗怡的联系切除掉。

除了将诗怡从手机里清除出去,也将诗怡的痕迹从家里清除掉。那时,诗怡已不回家住,但房间还在。为讨好诗怡,我会认真清理诗怡的房间,一尘不染,准备诗怡随时回家。做出决定后,我让老梁立刻不停歇一秒,将诗怡的房间清理掉。房间里,只剩下家具。让老梁带上塑胶手套,用消毒液将家具地板擦拭一遍,清除诗怡残留气息。诗怡的衣物,包括墙上照片、书柜书籍,都让老梁装进三只纸箱里,用胶条密封垒着,让老梁在夜间找人将纸箱子丢出去。老梁舍不得丢,会给诗怡送去。我确定这点。我就想借着老梁,向诗怡清晰表达态度,天下从此没我们这对母女。过了一天,我又对老梁发脾气,觉得他清理得不彻底。老梁去找家装公司,把家里墙壁全部刷成淡紫色。后来,陆陆续续换掉家里的灯,客厅皮质沙发也搬出去,换成布艺沙发。那张皮质沙发,诗怡喜欢躺在上面看电视。在读初中前,诗怡喜欢那样躺着看电视,不时发出笑声、叫声,还喊,妈,快来看。甜蜜场景,变成带毒的记忆。我不能忍受那张皮沙发的折磨。

把诗怡清理出生活时,城市进入雨季。淅淅沥沥的雨,天空低铺的云,让我觉得胸口异常发闷。在家在学校,我都要开窗,迎着风喘气,才能从空气中吸收足够氧气。

生活改成另一副模样。家与学校之外的事,能避就避,能退则退。邻里关系也一改往日亲密,急剧下坠。我刻意将它推进冰封状态。拒人于千里之外,是预防邻居刨根问底。好长时间看不到诗怡,去哪读书了?是出国了吗?甚至问,你家诗怡谈男朋友没?大家喜欢诗怡,这类问题迟早会问,这个问那个问,此时问彼时问,会没完没了。或者谁家娶儿媳、嫁女儿、孙辈出生,送喜糖喜糕,都让我不舒服。老话说,邻居好赛金宝。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我不想对他们善意撒谎,那不是我的性格,也没精力去维护谎言。最终,冷淡换来冷淡。在同楼道生活中,我硬生生辟出一道隔离带。

诗怡!有时我脱口而出,惊呼这个名字。

诗怡读高中,是我为她担心的开始。经常怕诗怡出现什么问题。诗怡长大了,身材修长,站在我面前,个头已经超过我。我起先是忧心诗怡漂亮,对社会和人群中的阴暗面,不懂得警惕和防备。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样的妒忌和捉弄,单说诗怡让男孩魂牵梦绕,绝不是好事。但真正让我怕的,是诗怡从身边离开。这感觉不混沌,很清晰,就像我生产时,感到诗怡离开身体那样。像是忽然发现,对待某件事的看法,诗怡不再百分之百附和我,有时站到老梁那邊,有时独立为家里第三种意见。我对此能够接受。诗怡不能人云亦云。接着发现,诗怡渐渐把想法藏起来,有了秘密与隐私,不再与我分享。我真正担心了。诗怡单纯善良,不谙世事,不说大灰狼,来头小灰狼,都能把她吃掉。我不甘心,尝试继续给诗怡提建议。诗怡拒绝,不耐烦地说,妈,我的事情你就别烦了,我自己会处理,行不行?

有力无处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这诗成为我的心境写照,是少有的人生体验。说给老梁听,他总是丢句孩子大了的话出来。我也不能对别人说我的无奈,让人知道我对诗怡已失控。作为优秀教师,擅长教育说服,而我没法说服女儿。诗怡要自己的事自己做。我觉得生活别扭起来。原来花在诗怡身上的时间,成了空白时段。比往常早躺在床上,总有忘记做什么事的困惑。安睡没了,只惦记诗怡。这孩子怎么还没到家呢?这孩子不会出问题吧?这话反反复复说,让老梁烦。连老梁都嫌烦,说明我的确絮叨。老梁这人,容忍度高,在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上有过人之处。不然,哪能当我十多年丈夫?老梁将手表拿给我看,说,瞎操心什么呀,这不,还没到点呀。我也知道,自家在地铁口附近,属繁华地带,人流多,加上路边各院门口保安警卫多,诗怡夜间安全不成问题。絮叨只是表达诉求,诗怡应该让我陪着,而不是让我在家中为她担忧。

每晚,诗怡要在钢琴老师家中弹两小时琴。诗怡喜欢古典音乐,我也认为适合。看看阿格里奇,青丝变白发,一直保持着优雅从容气质。阿格里奇证明,音乐能驱散市侩气息。如果诗怡被世俗熏染,是一种残忍糟蹋,是把美毁掉的悲剧。我支持诗怡学琴。我母亲也说学琴好,能培养诗怡气质。母亲说,女孩气质如何,关系到以后能嫁之人的高度。母亲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我。她在批评我以前的男孩性格,顺带也批评了老梁。

以往,诗怡练琴我都会陪同。九年时间,我的夜晚与诗怡一起度过。后来诗怡不再让我陪同,说是不便,浪费时间。这话也对。诗怡在音乐学院附中读书,与我的学校相隔甚远,一个在东城区,一个在西城区。以往,都是我从学校下班,开车去音院附中接诗怡,然后往钢琴老师家去。其间耽搁近一个多小时。躲不开下班高峰,用时还要长。诗怡埋怨得有理有据,自己不去接,每天可以多一个小时练琴。我同意了诗怡的要求。此后,诗怡放学,在校门口面包店吃点东西,坐地铁直接去钢琴老师家。

每晚十点后,诗怡到家。诗怡回家,我合上书,在老梁呼噜声中,细细分辨诗怡弄出的动静。我愿意听到诗怡在外间喊我,乐意下床去为她做消夜,再说说话。诗怡没喊,我只能心痒痒躺在床上。听到冰箱门打开声,我想诗怡正在探头看冰箱里的食物。冰箱里,已备了一堆诗怡爱吃的食物与水果。听到卫生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知道诗怡在洗漱。诗怡每天回家都要冲澡。诗怡冲澡时的裸体,我也可以想出,具有古希腊雕塑的韵味,丰腴却不肥胖,身材线条自然流畅,像佛提诺波戎女神。诗怡是这样美好,以后有资格娶诗怡的,应是天上男神,而非凡夫俗子。诗怡摁灭客厅的灯进卧室后,我肯定诗怡不召唤时,才慢慢睡下。

虽感失落,但甜蜜。

如果没到诗怡房间窥探,生活也许一直如此。

到诗怡房间窥探,这欲望由来已久。我不想有所缺失,没完整参与诗怡成长过程。这是可以谅解的理由。但这理由底下,掩埋着另一个理由。我需要知道诗怡所思所想,防备诗怡出错,惹麻烦事。关于窥探,我有过犹豫。偷偷摸摸,非光明磊落,损害人格品行。倘若给老梁和诗怡知道,我以前的形象就变成假正经。而且这事破坏信任关系,会让诗怡疏远我、防备我。这点,是我迈不过去的坎。我强行扼杀掉脑中念头,常在诗怡房间走走、转转,为诗怡整理书桌、床铺,然后退出来。但隔天,又要经历一番挣扎。直到某天,我以诗怡不会知道的理由,说服自己。窥探之念太强烈,我实在无力压制。

诗怡那本粉色封皮的日记本,在书桌中间抽屉。而那个抽屉,被诗怡锁上,钥匙诗怡随身带着。诗怡如此重视,说明抽屉里锁着很多秘密。一旦做出决定,等老梁下楼,我就到诗怡房间,琢磨怎样才能得到诗怡的日记本。把锁撬开这种做法太蠢,是此地無银三百两。到街上找开锁公司,这想法也行,但怕被老梁撞上,脸皮就无处搁。我像一只饥饿的动物,两眼闪着执着的光芒,围着藏食之处转悠,不达目的不罢休。我钻到桌子底下细细观察,把侧边抽屉取下,想将手伸进中间抽屉。勉强将几根手指从缝隙中塞进去。万事经不起琢磨。某天我想到,既然诗怡的书桌是板材结构,由送货师傅拼装而成,我可以逆向操作,将书桌拆卸开来。

我选择星期天下午,做那件不光彩的事。那时,诗怡在学琴。休息天,老师有时间教。将平时因事多而没教的授课时段,在那两天补上。老梁去楼下打牌后,家中只有我一人。还想好了退路。倘若被忽然回家的老梁撞见,也好解释。给诗怡书桌紧紧螺丝,这理由站得住脚,可以解释为何拿着一把螺丝刀,站在诗怡书桌前。

第一次拆卸诗怡的书桌,有些紧张。动作也不熟练,抖抖索索的,好几次将螺丝刀戳在手指上。有次还出了血,找创可贴贴上。后来被老梁发现。老梁一直追问,好像手指出血是了不得的大事。费些口舌才把话说圆,说是在学校拆装订针时弄破的。后来,熟能生巧,拆卸一两回,就发现了捷径。无须把书桌全部拆开,只要将书桌拖离墙面,把背挡板拆下,桌面下有条八厘米宽的缝隙,能让我把手伸进去。

拿到日记本,我不敢当场细读。取出手机,从第一页开始拍照。拍完照片,把日记本放回原位,然后装好书桌。复归原样后,书桌看不出曾被人拆装过。第一次做这事,诗怡回家时,我还有做贼心虚的忐忑不安,怕诗怡发现蛛丝马迹。结果证明,担心是多余的。

星期天下午拆卸书桌,成为我的秘密。这让我的生活变得生动又有期待。这是了解诗怡状况的可行之道。日记本里的诗怡,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呈现。有时,我把诗怡的日记本合上,抱在胸口,仿佛是又一次将诗怡拥在怀中。那一刻是满足的。回到自己卧室,才将日记本照片放大,一字一句细读,品味。我的眼光里交织着两种东西,一是享受,一是警惕。享受,是掌握了诗怡的所思所想,知道了诗怡的日常经历。警惕,是想从诗怡琐碎零散的生活学习信息中,捕捉蛛丝马迹,进行危机审查。日记记载,一切正常,是聪明女孩期待未来的文字。读到对我和老梁的吐槽挖苦,我的嘴角浮出笑。诗怡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模样,跃然纸上。

平安无事。每次读完,我以这样四个字作结论。直到某一天,我在诗怡的日记里,读到了一个他字。他很可爱,也很迷人。诗怡在日记本里写道。我双眼瞬间瞪圆。

诗怡日记里的他,是怎样的人?如何与诗怡相识?

我的思绪被搅乱。

也曾往好里宽慰。诗怡到十七岁上,情窦绽开,日记本里出现这个字,是正常的。但这种宽慰,又被我否定。我发现我需要警惕,而非宽慰。诗怡缺乏经验,看不深透,容易被表象蒙骗。男性恶魔,往往生着英俊外表,还有巧舌如簧的嘴。

再等待偷看诗怡日记,神经就紧绷了。老梁刚出门,或许还没到一楼,我就闯进诗怡房间。

我眼里只有那个他字。一目十行,急切寻觅。然而那一周诗怡的日记里,没有那个他字。消失了,才松口气。重新审视诗怡一周日记。看到诗怡轻松愉快的文字,却有了另一种感受。日记中虽没提到他,但诗怡轻松愉快的感觉,是否那个他造成?有了这种意识,我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一段文字上。那是诗怡的感叹。诗怡说,未来会怎样,想不出,顺其自然。看这段文字,我心惊。诗怡怎么对未来有疑虑?诗怡的发展,完全在设计的道路上。将来,诗怡进音乐学院。本科毕业后去欧柏林、波士顿深造。如此未来,不清晰吗?

我又往别处想。诗怡对自己没信心?不应该。诗怡在从小练琴的过程中,拿全了各年龄段的奖项。特别进入少年组比赛后,那些评委可是全国钢琴领域里的翘楚。能得到这些评委肯定,琴技毋庸置疑。有些评委毫不吝惜,将钢琴天赋这四字送给诗怡。这正是我把诗怡当作自己未来的原因。况且为诗怡找的钢琴老师,在城市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诗怡的双音、多音指法,重复音、双手交叠指法,以及对快速和弦、装饰音处理,已经打磨。虽略显生涩,但诗怡年纪尚小,正处在琴技上升期,在指法上精雕细琢一番,迈进大师行列并非妄想。诗怡现在的钢琴老师,是乐团首席钢琴师,师出名门。不仅履历让人刮目相看,而且指法高超,在全国钢琴大师中,弹普罗科菲耶夫《第2钢琴协奏曲》,水平能排进前五。这是很了不起的专业水准。在诗怡即将专业考试前半年,为让诗怡指法综合运用有突破,我想到了这位钢琴师。跟诗怡说,诗怡惊叹我总喜欢挑战不可能。的确,这位钢琴师演出多,哪肯在孩子身上花费时间?我笑笑。诗怡的钢琴教师,哪一个能够轻易得到?诗怡不知道,这要靠关系。找社会关系,比找钢琴老师容易。我二十多年老师不是白当的,父母的名望也不是外人可轻视的。

对诗怡的弹琴水平,我很自信。诗怡的学习成绩,也保持优秀。班主任说,这成绩足够进音乐学院。

那么,困扰诗怡的,大概就是那个他。

将事情分析一遍,我警觉起来。甚至想再次拆开书桌,将自己的想法、疑问写在日记本上面。但这样就自我暴露了。最终打定主意,暂且不露声色,再观察诗怡一周时间再做打算。万一多虑了呢?

还是到音院附中,找诗怡的班主任老师。那所学校,有一条音乐之路。确切地说是音乐家之路。路两边,虬枝盘旋的高大侧柏下,安放着贝多芬、莫扎特、冼星海、华彦钧等中外音乐大师的铜像。每次走过,我都想百年之后诗怡也许会跻身其中。这期待虽狂热,但诗怡值得这么去期待。那次,我找到诗怡的班主任老师,了解诗怡近况。都是女性教师,都为诗怡的出色而吸引,交流起来通畅。问起诗怡近期表现,班主任用很好两字概况。看得出,她是真心为班级里有诗怡这样的学生而自豪。我也是这样,对班里品学兼优的学生高看一眼。有时候,就轻易忽视这些学生的某些缺点,不忍心批评他们。我怕诗怡的班主任也这样。只好将话挑明,主动说,孩子大了,做些事让父母防不胜防,我就怕我家姑娘跟哪个男生好上,影响成绩。班主任反过来安慰我,诗怡懂得好坏,不会做这种事。听班主任这么讲,一瞬间彻底释怀,也许诗怡只是对某男生有好感,自己反应过度。

还是被心思一点点缠绕起来。茉莉花茶喝到嘴里,比开水还淡,无味。舒适的床垫,变得坚硬起来,难以入睡。客厅落地钟敲响,當当的声音,猛不丁地会让我吃惊,以前都没发觉这声音太响太闹。

有天上午,我从学校请假回家。老梁在单位,诗怡在学校,家中没人妨碍我偷看日记。我已经等不到星期天再动手。那次,我没再拿出手机翻拍,径自站着,翻看诗怡日记。

我终于在诗怡日记里,逮到那个他的身影。他的确与众不同。诗怡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的心怦怦跳起来。自己的直觉没出问题,诗怡的确喜欢上某个男生,好感还愈发强烈。我拿着日记本的手,抖动起来。在眼光扫过那句话往下面去时,做好心理准备。果然,我看到了一段石破天惊的文字。诗怡写道,他的双手抚摩在我身上时,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愉悦,整个身躯空荡起来,春风从鼻孔、耳朵洞往里灌入。眼光扫过这段文字,变得热辣辣的。我脑袋也空白一下。虽然做好心理准备,还是不敢相信,诗怡竟然能写出这种文字。这段文字带来的联想,让我后退几步,勉强坐在诗怡床上。我停滞在时光里。曾经急迫寻找真相,当真相来临,才发现它不友好,似一只粗鲁凶猛的野兽。一阵心疼袭来,接着腥味和酸味往嗓子眼涌。我本能地张开口。以为要吐血,结果是一口水。

感到失望。是对自己失望。我一向理智沉着。被惊成如此模样,倘若让母亲知道,她老人家又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但这失望,可以理解。刹那间的直觉,告诉我此事棘手,遇到了无比大的挑战。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

读幼儿园、小学时,诗怡紧紧依附着我,思想灵魂与喜怒哀乐,与我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诗怡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诗怡的。诗怡读初中前,在我眼里也非常完美。诗怡模样一天天长出来,很幸运地躲开了老梁的面部特征,出落成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女孩。诗怡的模样,大致上随了我。这让我欣慰。诗怡不仅模样好,气质也好。清秀的脸,聪慧的脑,善良的心……世上褒奖女孩的词汇,放在诗怡身上,我觉得全部贴切,一点不为过。邻居同事也赞叹与羡慕。我家小孩要有诗怡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们这种话都是油然而生的。我相信母亲的判断。母亲不是见过大场面,而是参与了许多大场面。她阅人无数,眼光又挑剔又毒辣,看人很准,但对诗怡夸不绝口。这不是自家孩子自家疼那样的夸。我的侄儿就让母亲一眼看死,认定将来是跟别人身后混混的主,管教不严,成混世魔王也不奇怪。母亲对诗怡的肯定,让我振奋。

懂事的诗怡,现在要往哪里去?

是往悬崖去自毁。

我怔怔坐着,脑子里这样自问自答。挽救,拽回,是我在那时的急迫想法。但我想不出良策。这事不能装聋作哑,肯定要跟诗怡谈。是旁敲侧击还是一针见血?是循循善诱还是怒吼暴跳?我既要找适合诗怡的解决办法,更要找了断此事的保险之计。

那时,我也想过,要不要去请教母亲。母亲处事老到,我十分敬佩。有一年,父亲三个月没回家,母亲对外只说父亲出差。还让娘家将新摘的水蜜桃捎来,用篮子盛了,给父亲住地送去。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居住的地方。父亲不出来见,母亲就留条说,你放心玩,家里我给你顾着。最后证明,母亲用一个玩字,打败对手。她总能够抓住对手的弱点,很耐心地扭转局面。

然而我没去找母亲。权衡利弊,觉得不应该让母亲知道,诗怡出了问题。诗怡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母亲会这么定论。

我开始失眠。难以入睡,瞪着眼看天花板。倒没觉得疲倦,反而精神亢奋。引起了老梁注意。老梁问起,才把诗怡的事情说了。老梁说,这也不是啥大事呀,云起云涌,自生自灭的,会过去的。我问老梁,这不是大事吗?老梁不作声。我说,要审审诗怡。老梁开口了,自家女儿,又不是犯罪,用得上审这种说法吗?近年来,老梁看事情,会看不到本质上,难怪在单位尴尬地卡在那里,被身后人超过。审诗怡,我当然知道严重性。那是一场撕裂。以往与将来,我与诗怡,诗怡与家庭,都会发生改变。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无法阻挡。又转念想,该发生就让它发生。手术虽疼,却能去除毒瘤。去掉毒瘤,才能恢复健康。那时,我在估算恢复上面,乐观了些。我觉得,这么做是为诗怡好,诗怡聪明,有悟性,迟些早些,会明白过来。

家庭审判开始前,我争取老梁站在我这边,一起将诗怡从歧路上拽回。老梁为难,不知轻重,说,约人打牌呢,这种事由你做母亲的单独说好,别弄出太大动静。我板起脸冷笑道,你还想着做好人不成?这次管不住,诗怡可就习惯性出错了。老梁笑下,说,行,我知道。那笑暧昧。老梁不是笨人,好歹是名校学子,智商不低,知道我要什么。我的确需要老梁在偷看日记这事上,赞同我的用苦良心。

那晚,我们静坐在客厅沙发上,等诗怡回家。只开了客厅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灯光不甚明亮,是想营造推心置腹的氛围。电视没开。老梁翻看杂志,我闭目冥想,做事先功课。

诗怡按时回来了。诗怡打开门那刻,我在她脸上明显看到了惊讶。我拍拍沙发,对诗怡说,过来坐,今天爸爸妈妈要跟你谈些事。我直接把一家三口引进那场家庭审判。老梁重重瞥了我一眼。那意思,他赞同我反悔,停止对诗怡的审判。我假装没看到,等诗怡坐下来,便直接说,你爸有话要对你说呢。诗怡把头转向老梁问,爸,有什么事情啊?老梁笑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没事。我沉下脸来,痛心疾首批老梁,你啊,是纸糊的父亲,非逼得我跳将起来做泼妇。诗怡惊讶道,妈你在说什么呀?我决定不等老梁改过自新,直接讲话吐出来。问道,诗怡,你是不是在谈恋爱?诗怡怔了下,连忙否认,没,没呢。我笑笑,拉住诗怡的手,放低声音道,妈都知道了。

这下,我偷看诗怡日记的事,摆到了桌面上。我看老梁,暗示他该开金口。这次换了老梁假装没有看到。这表现,让我觉得母亲对老梁的评价是对的。诗怡在瞪着我,不信,委屈,愤懑,羞愧,一堆表情全晾在脸上。

我冷笑道,哎呀,你倒委屈了?要跟我理论了?妈不看怎么知道你会谈恋爱?白纸黑字,你是赖不掉的。你让你爸多失望,昨天一个晚上没睡踏实,反复问我诗怡怎么了。

如此添油加醋,是把老梁拉到他应该站的位置上去。事实上,老梁对我偷看诗怡日记的事,很鄙视。他不会当面说出来。当我说完,他笑笑转身走开,就意味着他内心在鄙视我。

我的话有了效果。诗怡低头,脸涨得通红。见状,我又心疼诗怡。这孩子太单纯。是时候给她上社会课了,知道世间有美好,还有残酷。我怔怔地望着诗怡想。于是,我拿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直截了当问,你的身子被人占有了?

打击诗怡,我终归不忍心。但那时,还有什么比刮骨疗毒重要?老梁跳出来阻拦。但话已出口成箭,扎进诗怡心窝,老梁拦不住。我紧跟着补刀,你不用否认,我都知道了。

诗怡看看老梁,看看我,说道,没没,只是被摸了下,我挣脱掉了。

我追问,是吗?

诗怡开始认错,低声道,是我不好,以后不再犯错了。

老梁在边上说,行,孩子承认错误了,以后改正就行。接着老梁让诗怡回房间去。我紧逼上去,道,不行,今天得把事情讲清楚。你倒是说说,你是哪点不好?

诗怡被问住了。我就是要这个效果,让诗怡看清自己有多羞耻、有多草率。她是这个家的希望,肩负重振梁家的使命,现在没资格恋爱。沉默片刻,诗怡猛然将头扬起来道,我承认,我喜欢他。从第一次见到他,听到他弹出第一串音符,我就觉得他亲切随和,散发着魅力。每见他一次,我对他的喜欢就加深一层。昨天,我们连弹斯卡拉蒂,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头脑发热,就亲了他。的确是我不好,我肮脏,我不自重。

那时,我厌烦诗怡说得太多,与我设想的不一样。特别是诗怡说自己肮脏,我决不能同意。

诗怡盯着我,继续道,他接受了我的吻,我们拥抱在一起。那刻,我为能够拥抱到他而激动,也为他肯回应我、拥抱我而感激。不然我会羞愧而死。我们不是在做一件肮脏的事。在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到了内心的呼喊,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那一刻,我不在乎世界了,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贪婪地享受拥抱,享受他的手在我身体上游走。我的身躯,变成了琴键,被他的手指按出一首优美的乐曲。

天哪!难以启齿的经过,诗怡竟然如此描述,像是很发乎于情,很合乎自然。我百感交集。发乎于情没错,孔子下面还说要止乎礼义呀。

诗怡继续大声道,你把事情想得肮脏不堪,那是你的事。我知道自己那一刻是真诚的。况且我一点点清醒过来,从拥抱中挣脱出来,根本就没发生事情。

是的,我听出来了,那时诗怡的腔调里,带着骄傲。她是在挑衅我,不满被我居高临下俯视,挣扎着要站起来对话。这种姿态,更加证明诗怡是多么无知,把男人的情欲当爱情。虽都是情,却不是一样的情呀。这样的诗怡,不调教好,迟早被人毁掉。那刻,我生出要让诗怡彻底服帖的念头。老梁那么聪明,我都能将他一直摁着俯视,诗怡怎么可能站得起来?我猛地将身体挺直,责问,你这样还算没发生事情?你要吃什么亏才算事?你太简单了,这人只是玩弄你呀。你是怎样挣脱出来的?你说说看,老师不进屋来,你能从他身子底下挣脱出来?

诗怡吃惊,口气软下来,问,老师跟你说了?

我说,老师也不是好人。打电话问,还支支吾吾。露点口风,才讲出实话。

诗怡沉默片刻,摇头道,师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诗怡还在竭力维护着她的师兄。

我心里冷笑。诗怡嘴里的师兄,那个叫李满的男生,大概是用足阴谋诡计,来捕获诗怡的心。李满虽然琴技不错,能将《彼得鲁斯卡》弹得流畅,但不适合诗怡。诗怡并不了解这点。李满具有极强的欺骗性。初次看到他那张脸,我也被误导。当时觉得特别,清秀,干净,与众不同。我把那认定为有艺术气息。后来细想,发现自己判断错了,那与众不同,只是恶俗包层艺术外衣。

我知道,李满家境困难,没父亲,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母亲在超市工作。能够跟现在的老师学琴,是老师惜才,特意叫来做诗怡的陪练。老师事多,不能保证时间,叫陪练这事,我也同意。这样家境的男生,我不会歧视,世上并非都是有钱人家。但要做诗怡的男友,虽然模样可以,我还是要耻笑,他没这个命。

以前接送诗怡学琴,我每晚都能见到李满。人看起来很懂礼貌,阿姨也叫得甜。但我可以清晰看出,李满看过来的眼光里,带着讨好和示怜,主动把自己放在谦卑的位置上。每晚练琴结束,我领着诗怡上车,他跟到车边,弯腰招手,微笑着说阿姨再见。作为回应,我有几次给李满帶了点心。看得出,那让他开心,满足,喜形于色,对我连声道谢。想不到他竟敢把手伸进诗怡的衣服里面。作为男生,也懂得了人情世故,完全有责任推开诗怡,而不是趁机占便宜,将诗怡压在琴凳上。这人在对待女生上心机深,不择手段。即使以后能熬出名声,十之八九是钢琴界的帕格尼尼、毕加索。我怎能允许他惦记诗怡?

我陷在沉思里。但眼睛还活着,闪着锐利的光,看见老梁暗中给诗怡使眼色。我承认,当我做出那个决定,内心有些亢奋。老梁懂我的脾气性格,想阻止诗怡。诗怡拒绝了老梁的好意。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是倔强的。如果我把那个决定说出来,诗怡会怎么想呢?她还能憋住不流淌眼泪?我想要看看。我抬头对诗怡说,今日事今日毕,让我们把这事作一个了断。

诗怡疑惑地看着我,那样子是在盘算我要干什么。她怎能算计得出来?诗怡沉默片刻,问,怎么了断?

我说,你还是未成年人,不应该这样被对待。你现在就报警,告诉警察,有人猥亵你。

诗怡身体晃动起来,惊恐地看着我,张嘴讲不出话。老梁赶紧劝,都是学生,很单纯,不懂事。别把事情闹大,把孩子名声搞坏。

我解释,不会的,这是未成年人案件,涉案信息保密。

我的执着坚韧,理智冷静,让诗怡和老梁不适应。我清楚地看到,这两人不约而同打个寒战。

造成撕裂的风暴眼,在诗怡看来却是诚挚的。

在那个6月末,钢琴老师家里,诗怡坐在钢琴前,弹斯卡拉蒂 《D大调奏鸣曲》,等待老师回家。琴声流水一样,在屋子里流淌。李满走过来,调皮地将手指落到琴键上。诗怡微微一怔。但李满连续按出的和弦,恰到好处落在诗怡的节奏上。诗怡收起左手。李满坐下。在老师家的博兰斯勒琴上,左琴键被李满掌控,诗怡弹奏右琴键。《D大调奏鸣曲》,并不是两人四手连弹曲目,即使一人弹奏,有时左右手要迅速交叉换位。诗怡没和李满合作过这首曲子。但诗怡听出,李满专注地配合她、迁就她。诗怡安心下来。乐曲一点点连贯。明亮、饱满、纯净的音符,从手指尖上流出。两只柔软的手,李满的左手,诗怡的右手,好像连接在了一起。敲击琴键的手指,像芭蕾舞演员在起舞。渐渐地,变成两只结伴而飞的鸟。在两人手指上下叠合在一起弹奏时,诗怡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融化掉。然后是两只手各自向对方领域跳动。那是用音符来试探、抚摩和交换思想。三分钟多的曲子,飞出最后一个音符,并没停止。李满加快节奏,诗怡没有停顿地跟上。他们将《D大调奏鸣曲》变成一场春日暴雨。极速、颤动、刚劲,让两人的身躯在春雨春风中飘荡、生机、生气,从黑白琴键上升腾。一分钟后,最后一个音符迸发出来,李满仍旧没有停止,骤然减慢速度,弹奏出《D大调奏鸣曲》柔情版。世界从诗怡眼前消失,她与李满走在夜色下的湖边。月光皎洁。春风里带着花香。等她再回到现实,发现自己正拥着李满亲吻。然后,发生了后来的故事。李满情不自禁,将诗怡扑倒在琴凳上,被进屋来的老师发现。

在李满接受审判前,诗怡还没死心,用钢琴艺术来分析事件起源。听完诗怡讲述,我对诗怡说,流氓披上艺术的外衣,就是这个样子。我警告诗怡,我是一个学校教师,你爸在单位上班,而你是一个在校学生,都需要脸面,别将事情闹大,自己往身上抹黑,将一家三口全部毁掉。

李满进入看守所后,他的母亲来找过我。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得到学校门卫打来的电话,我直接将车子开到校门口。我不能跟她在学校讨论此事。我开车带上她,到北三环那边找了间茶室。那是我第一次见李满的母亲。她穿着深蓝色的套裙。身材瘦长,脸色发黄发黑。长脸,两边颧骨微凸。脸上是羞愧、不安和忧郁。但她的眉毛让我不舒服。那眉毛经过修正,成两条弯弯的细线,并且用眉笔描过。见到这样的眉,我就想到世俗两字。她低声请求我能宽恕李满。我说,这是公诉案件,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然后,她开始哭泣,说独自养孩子的不易。我赞同了她,养大孩子不易,培养孩子成才更加不易。然后我又否定她,这件事件中,不仅李满被毁掉,我家孩子也被毁掉了,你不能来逼我。她怔怔地看着我,问,我该怎么办呢?那一刻,我感到这个女人只会在生活底层觅食。我还是给出建议,道,你去找个律师来处理这事,那样对李满有好处。她说,我找了,说是要争取你的谅解。我说,我怎么谅解?我可以这么做,可那是往我孩子脸上扣屎盆子,作为母亲,你可以这么做吗?她无语。后来,我把她放在公交站台,驾车离开。此后,以为她还要来缠我。结果没有。可能是我的态度,让她无望。

李满被判三年有期徒刑。我准备一星期时间,让诗怡崩溃、大哭。但诗怡只歇了一天,第二天早早起床去上学。无论是学琴,还是读书,诗怡更加努力刻苦。老梁不放心,想找诗怡谈一次。我反对了。让诗怡自己消化,才能记得教训。我相信,李满这个人、这个名字,也许还会在诗怡心里残留一段时间,但世界上的人和事,都敌不过时间。诗怡最终会忘记掉李满。人总归有点私心。在这事上,我藏有的私心,就是从诗怡的生活,干净利落地将李满踢走。

我为诗怡重新找了钢琴教师。出过上回事情,对诗怡寸步不离。我家的生活,回到过去的时光。每天,我开车送诗怡去学校。诗怡放学,我已等在校门口。这是吸取了以往教训。接上诗怡,到钢琴老师家去。车上,准备了点心盒,让诗怡先吃点。这次找的钢琴老师,是六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严厉。事实也是。在指法上说过一遍,诗怡再弹错,会暴跳如雷。有一次甚至将乐谱拿下砸在地上。

我只看不语。老师严厉是好事。诗怡弹琴,我坐在外间沙发上看书。手机已调成静音,放在挎包里。在女儿弹琴的时间里,我不想理会外界的事。

让我欣慰的是,诗怡没了桀骜不驯的表现,又慢慢地听我的建议和安排。吃的、穿的,主动问我的看法。诗怡书桌中间抽屉,有一次我意外发现,她去上学,没有锁上。我心里翻腾起暖流。

仍旧有些担忧。诗怡恢复得很慢。这从她的眼神和笑容可以看得出来。那眼神,没恢复到明亮的地步,有时还带着慌乱和呆滞。笑起来,也勉强,没从心扉迸发的纯粹和力量。我想安慰诗怡,但又不想提及李满。再提那个名字是不明智的。

有天,我听老梁叹息,诗怡一下子就成熟了、长大了。我才发现,自己熟视无睹。的确如老梁所言,诗怡近来的表现,像一个知道进退的大人。再往深里琢磨细想,就发现诗怡对我有了客套。对这点,我不同老梁,视之为诗怡丢掉童真。发乎于情,止乎礼义,诗怡没讓我失望,往那个方向去了,我相信她的情感理智都能丰满起来,不再轻易被别人骗。我对老梁说,哪能叫女儿不长大呢?再怎么大,女儿将来到哪,我就跟到哪。老梁说,这种事讨人厌,我可做不来。我冷笑,你当然不会跟了,跟着我生活,你不就是在坐牢嘛。我估计,你每年过生日吹蜡烛许的愿望,是让我赶紧从眼前消失。听听,你在说什么呀!老梁责怪,然后又检讨,如果我表现还不够好,你指出来,我会改正。老梁说着,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这是夫妻间的亲密信号。我耸肩,将那只手抖落掉。对老梁,我没太多想法。当初,鞋子与脚相遇时,经过了磨合。但没想法,也没指望,老梁慢慢暴露出庸人的一面。

暑假,我与诗怡去欧洲旅游。到几所著名音乐学院参观,是这次旅行的目的。老梁在耳边叹息女儿长大的那夜,我就有了来一次远行的想法。要让新鲜事物、新鲜感觉,帮助诗怡忘掉李满。还要让诗怡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李满根本算不上优秀。那次远游,我明显感到诗怡的精神状态好起来。笑也很大声,放得开。回来,我给老梁看合影。照片上,我与诗怡都甜蜜微笑着。老梁看了,说不错。我指点,哪里是不错?简直是非常美满,你看女儿的眼神,又有光彩了。老梁点头道,难怪我觉得这张合影好,原因在此。

那时,我只看到诗怡的笑脸、眼神。而老梁看到诗怡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与我的距离。合影时,诗怡只是将头伸过来而已。老梁没给我说这些。我心情好的时候,他不想浇冷水。

日子一天天正常起来。诗怡在读高二时,参加全国青年钢琴比赛,杀进前八名。在前八名中,是唯一女性。比赛时,看着诗怡一身白色长裙走向舞台中央的钢琴,在琴键上敲出第一串音符,我的眼睛湿润了。此前压顶的阴霾,难以启齿的艰辛,完全散掉。只因光彩照人的诗怡回来了。我拿出相机,不断摁下快门。我要让父母和天下人分享这一刻的喜悦和自豪。

随后的事情,顺理成章。高考结束,诗怡拿到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对这一点,我既没激动,也没兴奋。诗怡读音乐学院,是正常事,考不上才叫意外。当然,这事还得庆祝。父母要我跟旅行社联系,三人一起陪诗怡到南美去旅游。父母这么吩咐,我是高兴的。虽没叫上老梁,也觉得不难堪,因为弟媳和侄儿也没份参加。父母对老梁,并不是太满意。老梁现在卡在副厅位置上,几年没能挪动。这已证明老梁能力不行,离开岳父岳母,便一事无成。好歹诗怡没辜负我的期望,为家里挣回颜面。把消息告诉诗怡,诗怡说,妈,今年我不想出去。不等我问原因,诗怡解释,我想找份工做起来。到外面读书,我要学会照顾自己,还要了解真实的社会。

我说,先出去玩一阵。这次外公外婆陪你,可是天大的面子。

诗怡没拒绝。但也没走成。父亲接到会议邀请函,去新加坡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

诗怡再跟我提打工的事,我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她想法虽然唐突,但讲得有道理。我问她,你到哪里做工?

诗怡说,到街上店面去问问。

我出面给诗怡找一家公司,并非难事。我说,妈给你找一家公司,环境好,待遇好,不用吃苦受累。

诗怡不同意,道,那叫上班,不叫找工,我可不是为挣钱,只想锻炼自己。

我见不能说服诗怡,便提要求,远的可不行,就在咱家周边横竖四条街上找找,找不到就让妈给你找。

诗怡答应了。

暑期工没五险一金要求,工资比正常员工低一截,工作并不是那么难找。况且诗怡生得漂亮,第一天就在连锁快餐店找到工作。问具体工种,诗怡说是收拾顾客用餐后的碗筷,往店里搬运啤酒饮料。我反对,这工作不好。诗怡说,打工就是做这些事,吃苦是肯定要的。

做这份工,诗怡要六点半出门,晚上十点钟回家。这与诗怡读书学琴的时间相差无几。我觉得危险。诗怡就是在这样的时间段里,跌了人生第一个跟斗。而且快餐店,进来的人员杂,跟钢琴老师家是不同的环境。

在诗怡快要读大学的节骨眼上,我必须全力以赴,不掉以轻心,不能让诗怡再次出事。

没跟诗怡说,但每天跟随诗怡上班。诗怡出门前,我已做好准备。听到诗怡出门的动静,也悄然下楼。手里拎着菜篮子。若让人遇见,或者是不小心让诗怡看到,就说是去菜市场。从诗怡走出小区,往街道拐弯时,我尾随过去。诗怡进入快餐店,我立在公交站台,观望快餐店。长时间站立,很累。后来,从家中带了张老梁钓鱼坐的折叠凳,坐在马路对面树荫下。那里可以看清快餐店。

诗怡在店里忙碌,穿着难看的黄色围兜。商圈人流量大。诗怡几乎永无宁时。不断收拾客人走后桌上的碗筷碟,摆放新餐具。有时还能看到,诗怡从马路边的小面包车上,往店里搬运酒水。一箱箱酒水很重。诗怡的腰弯着,双手扣住边框,两脚一步步挪动,往店里搬送。有几次看到诗怡的样子,我从凳子上跳起来。搬运酒水,要迈三级台阶。诗怡走得摇摇晃晃,差点跌倒。难怪这工作好找。晚上我先诗怡到家,为她准备洗澡水、水果、无糖点心。诗怡回家,一股怪味也跟着回来。长久泡在店里,诗怡的头发、衣服纤维都带着杂味。我让诗怡把衣服脱了,放进洗衣机,赶紧洗澡。心疼。诗怡不能做那些重活。

十天后,我对诗怡说,该体验的你都体验到了,再去打工也没什么意思,回家歇着吧,再说,你的手是弹琴的,不是用来干杂活的,要保护呢。诗怡笑道,做事浅尝辄止、半道而废,可不好,这道理可是你教育我的呀。听诗怡这么说,我没法,道,行行,做满一个月,拿到薪水辞工,请爸妈吃顿饭。

我带上书,按时在街道边守护诗怡。过程艰难,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不像在过自己的日子,更怕被熟人撞见。况且热风扑面,脸色被吹得发黑。但付出是值得的,只要诗怡不出问题。

一个月后,我迎来第一次心脏病发作。

那天,父母设家宴,为诗怡庆贺。弟弟一家也出席。这个大团圆,隆重又罕见,对我家的重视程度,超出以往。老梁被定性为庸人,幸亏我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培养出诗怡。这算力挽狂澜。

那时,我父亲虽已退休,但还在世界各地飞行,参加各种学术会议。这顿饭,是父母主动安排的。上次父亲能安排出一大段时间,陪诗怡出门,这是多么难得。但父亲接到会议通知,没能成行。父亲还记在心上,说定个时间,吃顿饭,为诗怡庆祝。

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动。

为这顿饭,我做了精心准备。诗怡好说,得我父母宠爱,穿什么都漂亮。我让诗怡穿参加比赛的那身白裙。母亲喜欢那身装扮,当面夸过气质不凡。老梁穿着是个难题。我想用服饰挽救他,给父母留下好印象。我带老梁到商场,企图以焕然一新让他改头换面。先后让他试了三套服装,看效果。但他始终不能重现年轻时聪敏能干的气质。而且,他竟然发福了,肚子微微隆起。心宽,导致体胖。没心思才心宽,可见老梁已没追求。我建议老梁穿西服。老梁吃惊,叫道,大热天呀!这话我不爱听了。沉下脸,老梁就不作声。我也为自己的穿什么头疼。因为弟媳将跟我坐在一起。跟弟媳在一起,就是你胜我败的对比。弟媳这人我清楚,向来心怀叵测,在父母面前虚情假意,表演起来每一根头发丝都参与其中。但她把儿媳做成了女兒。弟媳做女儿,不仅仅让我这个真正的女儿难堪,好处也让弟媳占去。弟媳娘家,这几年发迹,靠的是父母的人脉关系。我恨得牙痒痒。

我家三人,弟弟家也是三人。如果是场比赛,现在比分是二比一,弟弟家领先。诗怡不负我的期盼,为我家取得一分。弟媳也清楚,诗怡比侄儿更讨父母喜欢。每次见到诗怡,弟媳就像见亲生闺女,又抱又亲,赞不绝口。我知道,她是做给父母看,内心哪愿意这样?但老梁没法跟弟弟比。弟弟出场,已经带着气场,闪耀着光辉,每次都将老梁映衬得平庸无为,是芸芸众生中的凡夫俗子。只要老梁跟弟弟在一起,我就觉得,母亲看我的眼光,带有深意,传达的意思是,你选错男人了呀。如果要反败为胜,自己这一分要努力争取。虽然常被弟媳打败,但差距没那么大。我清楚自己的弱势。要强不服输的性格,妨碍了我向父母撒娇,向父母真诚地认错。弟媳在这上面,比我强,四十多岁年纪,撒娇放得开,天真无知的表情和腔调,像十多岁女孩,逗得老爷子开怀大笑。暗自看了,怒火中烧,恨不得跳出来拆穿弟媳的伎俩。母亲却时不时点我,不要嫉妒,你弟媳比你出色。第一次,我还笑着问母亲,我妒忌弟媳做什么?我能够得到诗怡,心满意足,对天下他物了无兴趣。母亲犀利,立刻抓住我的语病,说,你把弟媳归到他物里面了。母亲把我分析得太透彻。以后,弟媳在众人面前卖萌卖傻,不遗余力,母亲就笑眯眯地看我。

赴宴之事,我已跟诗怡交代清楚。诗怡也答应,会跟店里请假,十点钟能出行,并让我们先去。我没等诗怡,先与老梁去。一点点私心是,等诗怡的话,到父母那边都过上午十一点了。开饭前的半小时,可以与父母交谈。因为父母吃罢午饭,一定要小憩。我打算趁老爷子高兴,探探口风,有无可能恳请老爷子重新重视一下老梁。重视一下,就是适当开口为老梁通通路。老梁是庸人没错,作为自己选择的老公,也就认了。但再是庸人一个,老梁还是诗怡的父亲,需要再发展一步。不然,老梁不配做以后诗怡的父亲。诗怡将来要嫁的人,不会是普通人物。我不能让老梁造成门不当户不对。

我与老梁到父母家时,弟媳与侄儿早到了。弟媳像主人一样,给我们开门,迎我们进去,给我们倒茶。我感到不快。弟媳说,姐姐姐夫辛辛苦苦培养出诗怡,是有功之人。而我在这点上不合格,便来戴罪立功,到厨房里做些活。弟媳把话说得很得体。我琢磨弟媳的用意。弟媳这人时时刻刻活得聪明,都成人精了。弟媳用意,并不难猜。那天老爷子高兴,相比平常,什么话都好说。有难度的事,老爷子哈哈一笑也就答应。弟媳预料到我不会放过好时机。她已准备好,要搭顺风车,向老爷子提点平时不能提的事。又或者是,生怕老爷子高兴之余,把家里宝贝单送给诗怡。比如祖母绿玉镯,比如名家字画。早到,是监视着,老爷子给诗怡的礼物,侄儿同样要一份。争什么呀!我心里暗讽弟媳,父母不在后,那些东西弟媳没资格去贪,是我跟弟弟怎样分的事。

大家在客厅里聊天。厨房里,外请的厨师在忙碌。父亲没进书房,弟媳也在一边虎视眈眈,该谈的事情没法谈。又决定饭后找机会谈。诗怡在面前,跟老爷子开口,效果更好些。

过了十一点,我到后阳台给诗怡打电话,催她快一点。后来弟弟到时,诗怡还没出现。我让老梁再催一下诗怡。本来用不着如此。弟弟到来后,顿时掌握了话语权。那时,老梁在一边微笑着,插不上话。在父母面前,老梁的笑容越来越僵硬。老梁啊,竟然上不得台面了。我就提醒老梁去催一下诗怡。这是让他缓口气,从高压里走出来。老梁到一边打电话,不一会儿朝我招手。老梁招第一次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正与弟媳的话题卡在一起,哪顾得上老梁?老梁又连连招手,脸上有焦急之色。我只好从话题里抽身,到老梁那边去。老梁说,诗怡来不了。我不解,怎么就不来了?没请到假?那种快餐店,撇下就走就行。

我给诗怡打电话。电话那头,诗怡仍然是那个意思。我劝说,就来外公外婆家吃顿饭,用不了多长时间,再说机会难得,外公外婆和舅舅给你备了礼物,你快来。

然后,我听见诗怡说,妈,我要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读音乐学院。

我抬头看看客厅里的人,回道,诗怡,先过来吃饭,什么情况,咱们吃完饭再说。

诗怡说,妈,我不去读音乐学院,吃饭就是多余的了。

我冷不丁儿地打个战。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肚脐眼往上翻涌。弟媳在客厅里大声喊我。我惘然回头,嘴里应付着。那时候,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两腿发软,站立不稳。太糟糕了。我暗自皱眉。对诗怡、对老梁,还是对自己,现在都不是失魂落魄的时候。老梁看我,我看老梁,面面相觑。都没冒出一句话,订个妥当的计划。只好到客厅去,弟媳那边催得紧。我脸上的皮肤紧绷起来,继而僵硬起来。我听到老梁跟父母坦白,道歉,说诗怡遇到些事,来不及过来。老梁贸然说出,也好,我几乎无力气把这事藏着掖着。我挤出笑,帮腔道,诗怡这孩子打小就事儿多。我根本不敢去看父母脸色。

硬着头皮吃那顿饭。吃得不知什么滋味,只盼着能快些结束,好去找诗怡谈。似乎被弟媳窥见了心事,弟媳在饭桌上生动活泼。我简直备受折磨。哪里还有跟弟媳叫板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我提着父母和弟弟给诗怡的礼物,跟着老梁出门。父母给诗怡买演出专用礼服。弟弟给诗怡的是盒法国化妆品,另外给了商场购物券,让诗怡买喜欢的物品。与弟弟一家坐电梯到下面,再道别,往自家汽车走。我努力保持住得体的表情。坐上汽车,才将沉重的表情卸掉。冷汗冒出来。能顺利走出父母家,走出弟弟一家视线,没崩溃,是多么艰辛。急着往家赶。按惯常,我开车,老梁坐副驾驶位。但脚软得无法点住油门。又停车,在驾驶位上歇了片刻,开始感觉到呼吸不顺畅。只好对老梁说,我好像不对劲了。老梁安慰,你别急,这事你急也没用。我觉得胸腔空落落的,心在里面晃动。那时,我就觉得不妙。在晕过去前,我哀叹,这太糟糕了呀。

苏醒过来,是在病床上。一下子就看清,自己正戴着氧气面罩,耳边响着心脏监视器的嘀嘀声。老梁坐在边上,正低声打着电话。我将氧气罩取下,问老梁,诗怡呢?来了吗?老梁说,来看过你了,吓坏啦。我怕你醒来一下见到她,会控制不好情绪,就叫她回去了。我点头,又问,你告诉爸妈了吗?老梁怔了下。后来终于明白我说的是哪方父母,答道,没呢,我觉得这事还是你说比较好。我点头道,现在回家。老梁建议,你现在心率失常,医生还得检查,观察。我坚持回家,批评老梁道,你作为一个男人,要看清孰轻孰重。我一年半载死不掉,况且能让我心脏不出问题的,不是医生,是诗怡。我们家诗怡病入膏肓,得赶紧治她。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诗怡不在,老梁打电话追问,说仍旧在快餐店。我问老梁,快餐店有哪点比音乐学院好?老梁摇头,将一句话慢慢丢出来。老梁说,算啦算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盯着老梁看。老梁颇为奇怪,也异常陌生。这么软弱是他的本性?难道我是彻底看走眼了?我责问老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梁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身体这个状况,别再多操孩子的心。那时,我想将一万句恶毒的话,劈头盖脸往老梁身上扔。我不能容忍老梁的态度,也不能容忍他这个人。

老梁见我脸色不好,没再开口。屋子里沉默起来。在沙发上,我躺着,老梁坐着。我们都在想心思。等诗怡回家这个情景,让我记起两年前那场夜审。但这次不一样了。

夜间十点多,诗怡回家,我立刻追问,诗怡的说法总是那么幾句。

诗怡说,我见到钢琴就浑身不舒服,不想再摸琴。

诗怡说,妈,你爱我,就放了我,不然我会死在你手里。

诗怡说,上班拿工资,苦点累点,我觉得挺好,没有压力。

我看出端倪,紧张地问,诗怡,你是不想读书了?

诗怡点头。

没办法形容那时的心境。做人真苦,真难。我将世上合适的话讲完,都没能改变诗怡的态度。我想让老梁连夜把诗怡送到精神病院,让医生看看,诗怡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但再不明智,都知道那只能是一个设想。诗怡是绝对不能到那种地方去的。我哀求,诗怡,妈为你急出心脏病了。咱们别自毁前程。

诗怡摇头。

我高声喊叫,诗怡,你不能做一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平常女孩,没资格毁掉家里的幸福,爸妈都指望着你活呢。

诗怡说,妈,我是过自己日子,不是过你们的日子。

热腾腾的心,瞬间跌进冰水。我听到心脏咯嘣一响。心碎了。原以为坚硬如铁,却原来不堪一击。我切身感到,心裂开真的很疼。

我拿诗怡没办法。已不敢强迫诗怡去上学。诗怡不能去精神病院,我可以去。与诗怡谈话的第二天,我到医院找心理医生咨询。站在大厅等待电梯下行时,我一时像行尸走肉,脑袋中空空荡荡。一时间脑中念头奔涌,像洪水泛滥。那时,我怕自己坚持不住,昏倒在人群中。坚持住了。见到医生,讲完事情,医生说,你家孩子本质上正直善良,两年前发生的事,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环境刺激对她的心理和社会活动造成负担,出现抗拒,这是适应不良。这事由琴始,由琴终,对孩子痊愈来说,是好事。事情要慢慢引导,不要强迫,否则效果适得其反。

听医生那么讲,我觉得他无专业水准。这话老梁都可讲得出。

我就强迫呢?我问。

医生道,不明智。

我哑然。这个医生,给事情如此定论。虽然我怀疑他的专业水平不高,但还是被他的结论蛊惑。心想,可能无法干净利落处理结束。当初,只是给诗怡补上一堂社会课。在这门功课中,诗怡的成绩是不及格的,承受能力与消化能力,低于我的期待。诗怡的基因里,可能继承了老梁的软弱。

我想赶在开学前,将诗怡挽救回来。我重新请了心理咨询师来家里。诗怡不配合。也不肯辞掉快餐店工作,回到家中休养。诗怡这事,发生得太突然,让我猝不及防。眼看9月份即将到来。我只能算计退路,这一年诗怡读不了大学,休息一年后再考,可以考别的专业,不摸钢琴也行。

夏天过完,诗怡还在快餐店工作。楼道里已经有人问,诗怡去音乐学院了?我有点悔恨,当初把好消息传得太远。只能冷落那些邻居。同时,再次积攒力量,想说服诗怡。于是,一个一个电话打给诗怡。效果不好,诗怡最后躲我了。待诗怡晚上下班回到家,我怔怔地坐在诗怡房间里。诗怡见到我这个模样,皱眉道,妈,你这样会逼疯我。我的心一阵阵绞痛,问道,诗怡,你正在逼死妈,你不清楚吗?

那时,我望着诗怡,已有许多话不敢讲。我知道,老梁还与诗怡保持着密切联系。很早以前,我就已发现了这一点。老梁不厌其烦地对我抱怨,这丫头是指望不上了,打电话也不接。我看老梁那副委屈的样子,不语。我不想将内心想法吐出来。老梁如此做作,是好心,没必要让老梁难堪。有些事情,我已经清楚。老梁发短信给诗怡,诗怡会立即回复过来。夜晚,等老梁入睡后,我会翻看老梁的手机。老梁的开机密码是我的生日。这点自结婚以来就没变过。老梁与诗怡的微信、短信,我都细细看了。从这些微信、短信显示的时间看,诗怡一点也没冷淡、躲避老梁。但要诗怡立即回复短信,我已做不到。即使发个短信问诗怡是否要加班、是否回家吃饭这类简单问题,诗怡那头都没一个标点、一个表情传送过来。开始,我曾不服,犯傻,深更半夜逮住悄悄回家的诗怡,痛心疾首地问。诗怡给出的答复是,上班哪允许看手机啊?老板会吼人的。诗怡轻描淡写,让我内心起了电闪雷鸣。我怔怔地看着诗怡,内心五味杂陈。自己失去女儿了。我控制住内心要暴跳、嘶吼的欲望,在脸上露出歉意。我没有戳破诗怡的谎言,继而接受了诗怡的谎言。在那种情景下,诗怡的谎言对谁都好,对留有余地解决事情也好。但诗怡的区别对待与谎言,还是深深刺痛了我。我是爱诗怡的,比老梁投入多,爱到可以把命给诗怡,替诗怡去死。若有可能,我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诗怡看,让诗怡清楚我的爱是多么深厚、单纯。看着现在的诗怡,我痛心。小时候,诗怡时时刻刻黏住我。那个乖巧可爱的诗怡,如今到哪里去了?

在诗怡面前,我也曾按捺不住,做过难以启齿的事。披头散发地跪在诗怡面前,求诗怡回到学校去完成学业。诗怡无动于衷,后来我又以死威胁,打开诗怡卧室的窗户,要跳下去。可诗怡的反应未免太无情。诗怡说,妈,你要跳,我也拦不住。那表情,那腔调,都是真实的厌烦我,要摆脱我。只要达到目的,我死也无所谓。

诗怡在那刻的无情残忍,让我心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的心脏越来越不好。有时早晨起来,看到镜中自己浮肿的双眼、发黑的嘴唇,会惊叫出声。

事情不但没有解决,还渐渐僵化、凝固,变成坚硬锐利的物体,不断戳我的心。明显感到无力收拾,便由老梁处理。

有天下班回家,我发现老梁已将摆在女儿房间里的钢琴处理掉。又过了一段时间,诗怡不再回家来住。我问起,老梁说是为女儿租了房,让母女两人暂时不见面。我沉默。老梁让我和诗怡都耳根清净,虽没立场,可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没错,诗怡在摧毁着我的心脏,可诗怡也觉得我在摧毁她的生活。一个会被逼死,一个会被逼疯。生活带来了莫名其妙的自相残杀。想到此,我凄惨一笑。这世界果然是阴阳平衡、得失一致。我享受了诗怡带来的甜蜜时光,以后怕是要承受诗怡带来的痛苦。甜蜜有多甜,痛苦就有多苦。

老梁表现尚可。他为我找了心脏病专家。我每月固定去接受检查和指导。老梁独自去父母那里讲了诗怡不肯读书的事,把家丑抖落开。这事终究纸包不住火,被动露馅,不如主动上门认错。老梁回来,我只问了句,讲过了?老梁点头道,暂时没提你生病的事。我觉得这样也好,犯不着让弟媳找到嘲讽的机会和话头。要让弟媳知道我从天堂跌进地狱,不知嘴里会讲出什么话来。弟媳讲任何一句话,讲话时的任何一種表情,都会让我痛苦难堪,即便是好好保重、别往心里去之类的话。诗怡是击打我心脏的一把锤,弟媳何尝不是?倘若遭受两把锤轮番敲打,我会死得更快。

诗怡该怎么办呢?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个问题。想一阵,胸口发闷,呼吸就困难起来。坚持去想,好办法难觅。只能按照老梁说的那样,让时间治愈诗怡。老梁的说法有道理。可如果花上五年十年时间,诗怡才能恢复过来,诗怡的前程就没了呀。

后来,我发现,老梁所谓的让时间治愈诗怡,是遥遥无期的错误期待。上苍给了一个机会,让我发现这个错误。

一天下午,我回到快餐店对面的公交站台。不一会儿,看到诗怡从店里出来,骑上路边小黄车,匆匆走了。我拦下出租,跟在诗怡后面。一直跟踪到医院。惊人一幕被我窥见。诗怡在医院里,照顾一个中年女人。我站在病房外,看着诗怡弯着腰拉着陌生女人的手。病床上的女人,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诗怡的手。有点恍惚,那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是被心脏病折磨的自己。不然,诗怡为何会如此上心?到楼层护士台打听病床上的女人。护士说,很可怜的,孤儿寡母过日子,眼看儿子成才,却犯了罪,气急之下病倒。

果然是她,李满的母亲。原来是病了,没再来找我。

也许是秋凉,也许是心生悲意,我手脚冰冷。我不服。女儿的身份,被弟媳夺去。母亲的身份,给这个女人夺去。自己是怎么了?怎会如此一败涂地?我想过去捉住诗怡,恳求诗怡给出答案。又不敢立刻过去问。其实,我只是假意困惑。已知道为什么。两年前,没能将诗怡从坑里拉出,反而将坑挖掘得更深,将诗怡困在其中。不想再碰钢琴,不想去读书,是诗怡的谎话。这个傻丫头啊,她以为自己有罪,一门心思在赎罪。医生讲到诗怡的罪恶感时,我曾问医生,诗怡有罪吗?医生笑笑。也许是考虑我的心脏问题,没做出答辩。现在看来,医生说对了。

脚还是发软,气息不稳。我已熟悉身体信号。到走廊里的塑料凳上坐下,取出水杯和药。那些东西,现在已成为出门必须携带品。

本想等诗怡出来,问问这个女人是如何找上诗怡的。又生出犹豫。当初翻看诗怡的日记本,犯了多大的难以弥补的错误。现在这样出现,与偷看日记有什么区别?再说,问题也不难猜测。这个女人能够找到我,自然能够找到诗怡。我打起精神回家。到家,倒头就睡。老梁几次来问寒问暖,都没搭理。我在害怕命运。第一次为命运揪心。家中发生的事,已不能控制,无力改变方向。最终会怎样呢?想到将来,便阵阵心悸。

第二天,我嘱咐老梁,下班后到诗怡那边去,看看孩子情况。老梁答应了。待老梁回来,我问诗怡情况,老梁却说,一如既往,不好也不坏,你不要担心。我心里一冷。老梁这个做父亲的,哪里称职?就跟老梁提出,让诗怡搬回来住,自己不会再逼诗怡。老梁道,你呐!家里刚刚清静,有利于养身体,就别折腾,非把自己逼到要动外科手术,干吗?

折腾?我想对老梁咆哮,骂他是呆瓜和弱智夫妻的孙子,是白痴和愚蠢夫妇的儿子。诗怡为什么要搬出去住,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诗怡要走,还说是他的主张。这种男人,要边呵斥边用荆条抽才醒悟。但念头刚起,身体打个激灵,对我发出警告。我屈服,放过老梁。

又过数日,按捺不住,决定小小地反抗一下命运。我买了水果,到医院去找那个女人,聊聊,了解诗怡的想法。到医院,没见到女人。问值班台护士,护士说人走了。去世了?我问。得到的答案是出院。护士说,你上她家去吧,或者下次过来,她都成医院常住病人了。我呆了一下,立刻想,这样对诗怡不好。

我陷进忧虑之中,打电话给老梁,让他立刻请假出来,一起去找诗怡谈谈。

结果是,在快餐店没找到诗怡,说是有事请假。我让老梁领自己到诗怡的住处去。诗怡搬出来住,我没到诗怡住处看过。那是一片老住宅小区。没电梯,楼道昏暗又肮脏。行走在楼道里,住户家中孩子的叫声、大人的谈话声都可清晰听见。诗怡租的房子在五楼。老梁敲门,屋里没动静。老梁打诗怡的手机,手机信号畅通,诗怡没接电话。立在门口,等了一阵。诗怡没回电话。老梁打电话也没接,我脑中浮现出不好的画面。诗怡正赤脚站立在桥上,看着桥下流淌着的河水。诗怡的红皮鞋,还有手机、钥匙串,齐整摆放在脚边。我被自己的浮想吓住,要老梁打电话报警。老梁安慰,诗怡会没事的。

那刻,是我人生最脆弱之时。万念俱灰,只求诗怡平平安安。我紧紧拉住老梁胳膊,将身体重量压在老梁肩膀上。上一次这么做,还是跟老梁谈恋爱的时候。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对诗怡的期待,我只会听天由命。能有这个态度,对我而言是异常心痛的。母亲那边知道了诗怡不肯上学的事,只给我通过一次电话。也许在等我主动去说情况。随后的那年春节,由老梁一人去父母那边拜年。我没脸回娘家。虽然老梁回来说,一家人都惦记着我,但我不信。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还有条羊肠小道可走,我怎么会听天由命?

事情露馅前,我被蒙在鼓里,浑浑噩噩过着日子。生活已经与原来不一样。不再热心,因为心脏出了问题。事情能躲就躲。上班,去医院,到快餐店对面的公交站台去,成为我的日常生活。那时我对生活的期许,只剩下三个,晚上能够好好睡觉,医生告诉我心脏治愈,诗怡变回我的女儿。

某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瞪着眼想事情。听到有人来敲门。老梁在外间,开了门。老梁与来人说一阵话,就进到卧室,低声唤我,说有人要找我谈谈。

出来,见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那刻,我的确没认出他,只觉得似曾相识。老梁看我疑惑,说,这是李满。老梁提醒,我才渐渐看出李满的模样。这样子,跟我记忆已全然没有关系。他个子长高了,身材扎实粗壮,剃了平头。脸比以前的圆脸长了些。难怪没认出来。立刻责怪老梁,怎能让他进门?

李满看着我,脸上浮现出难为情,说,我今天过来,是专门向你们认错、道歉。

他说话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口吻了。在监狱里的三年,他的模样性格都已经改变,是个大人模样。但这些改变,未必是往好的方面去。这让我警惕起来。我说,我家诗怡被你毁掉。你也受到惩罚,丢掉前途。都让我心痛。这也是两敗俱伤,互不相欠,就此结束。

李满却说,不,请给我机会,让我弥补过错。我恳求你们把诗怡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爱她一辈子。

将诗怡嫁给他?我简直怀疑耳朵出了问题。不然,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逻辑。在商场里损坏物品,可以原价格买回。但诗怡是一件物品吗?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对李满道,绝无可能,你现在就走。

李满说,阿姨,我爱诗怡,诗怡也爱我。我感激诗怡,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常来看望我,跟我通信,给我安慰鼓励,把我从绝境中拉出来。没有诗怡,我就没有希望和将来。我要报答诗怡。请成全我们。

李满透露出很多信息。我不知道诗怡跟李满保持着联系,更让我震惊的是诗怡去监狱看李满。那所监狱,在一百公里之外,来回四个多小时。况且监狱不是公共场所,随时随地都能去。诗怡哪有时间,经常去看李满?诗怡的老师,也没发觉异常。百密终有一疏,我的监控存在漏洞?我很快细想了一下。然后我被自己的猜测惊呆。诗怡一早上学,有几次在我没起床的时候就到学校去了。难道她在凌晨时分就出门,叫车往监狱去?

我没问李满。追问,就是向他承认,诗怡在对抗我。

李满是知道诗怡在隐瞒的。他将这秘密摆出来,是挑衅嘲讽我。我渐渐明白李满用意。明白过来,就捂住胸口,开始喘粗气。只恨身体已坏,不能扑上去,将李满撕成碎片。诗怡太可怜,看不清李满的阴毒面目。所有事情,都是由李满的卑劣引起。诗怡的内疚,被李满抓住利用。他成功了,将我家破坏得如此艰难。现在上门,是要向我宣告他是胜者,将我给他的磨难,加倍奉还回来,而且让我看清,诗怡被他玩于股掌之间。

李满两眼紧盯着我,是等待我倒地吗?那将会是他内心狂欢的时刻。我艰难地对老梁说,请他离开。然后回到卧室,吞服药片。

李满上门,我受到了最大的打击。身体垮掉的感觉,很明显。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我去找诗怡,却发现诗怡已不在快餐店工作。问店里人,说是到别处去做了。诗怡被李满拐骗走了。瞬间失控,拨打诗怡的电话。诗怡终于接了电话。我说,诗怡,你也要给你妈一个交代呀。然后呢,诗怡说,我正在上班,有空再回电话。就这么一句话,不顾有心脏病的母亲,我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眼前一黑,坐在快餐店门前的台阶上。手机一直没响。决定豁出去,今日被气死也就认命,便往诗怡的住处去。到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我将脸伏在膝盖上。楼道里响着咚咚的声音。声音到跟前时,都要停滞一下。有人从身边侧身过去。有两次,被别人拎着的塑料袋蹭到身体。全然不顾自己没了优雅,坐在那里,像进城来投奔子女的农村女人,耐心地在疲倦中等待。只有手机响起时,我才抬头,从挎包里摸出手机看。我盼望着诗怡回电话。手机响过三次,却没一次是诗怡打来的。老梁打来电话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办点事,办完后回家。弟媳打电话来,说是搞到了爱乐乐团音乐会门票,要不要一起去。我没了计较的力气,淡淡地说,与同事约了去做头发。还有一个电话是学生家长打来的。通话结束,都没听明白学生家长在说什么。

午饭没吃,心里焦急,让我虚弱不堪。楼道昏暗起来时,我迷迷糊糊睡着。这些年,我明显被睡梦之神嫌弃了,从来没得到一场纯净的沉睡。直到诗怡摇我、喊我,才惊醒。

我坐着问,为什么不回电话?

诗怡没回答,掏出钥匙,开门亮灯,让我进去。灯光亮起来后,我不敢细看诗怡。诗怡变了。脸消瘦,肤色微黑。原本漂亮的披肩长发,现在剪成了齐耳短发。这么短的头发,还用一根橡皮筋扎个马尾在脑后。指甲里的淡黑色污垢,肉眼可以看見。身上穿的,是几十块钱一件的圆领衫。还不是购买的。衣服胸口上,有醒目的广告图标。诗怡丢掉了高雅气质,与街道上平常女子无甚区别。

诗怡到卫生间去了。我紧张地打量房间。那一刻,的确紧张,有偷看诗怡日记本的感觉。我想找到蛛丝马迹,又怕真的发现。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张凳子。仅此而已。我还是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东西。在床底下,有一双男式皮鞋。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边,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数根烟头。看来,诗怡已无全身而退的路走。

诗怡从卫生间出来,对我道,妈,你到里面洗把脸,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诗怡的话,是能够惹眼泪的话。这话,我曾经对她说过无数边,现在倒从诗怡的嘴里出来了。我走进卫生间。在日光灯下,我看到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怔怔地看着。悲伤无尽涌上心头。诗怡走进来,我转身就抱紧她。怕诗怡挣脱,抱得紧紧的。多久没这样抱着女儿了?很遥远很漫长了。然后,诗怡哭泣起来。

我忍住眼泪,说,你真的是傻丫头呀。爸妈再怎么不好,都是愿意把一切给你的呀。

诗怡说,妈,我害了你,让你得心脏病,让你在外公外婆面前抬不起头。这不是我本意,请你原谅我,我努力过,就是走不出来。

那时,我和诗怡都是真情流露。但我不能陪着诗怡流泪,忘记自己目的。在胜利到来那刻,我才会与诗怡一起用眼泪来欢庆新生。

于是,我说,妈没事,不要担心。这世上,有近六千万心脏病病人呢。只是担心,你以后要埋怨妈没有提醒你。你看清李满是怎样一个人没有?在三年前,我就看到他有心机,很虚伪。

诗怡说,妈,那时李满的确在讨好你。他是为了我,才去主动讨好你,一心希望你能对他有好印象。你是他在这世界上,去讨好的第一个人。

听诗怡这么说,我转换话题,诗怡,你对李满做得已经够了。他失去的,你也失去了。旗鼓相当,已经谁也不欠谁。你离开李满吧。回家住吧,没必要在外面吃苦头。

诗怡却说,妈,我越吃苦,心里就越畅快、踏实。我欠李满,还很多很多。

你怎会这么想?我问。

诗怡说,你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参加区里钢琴比赛拿到第一名的事吗?那次,我弹《巴赫圆舞曲》,在后半段,弹错三个音。我以为要完蛋了,肯定拿不到第一了。我下场后,跟你说,你严厉地批评我,我当场被你骂哭了。可是,结果我还是拿了第一名。妈你当时跟我说,是我弹得太出色,即使弹错音,还是最好的。其实,我当时明白,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现在可能忘了最后出场的那个男孩,弹肖斯塔科维奇的,发挥得非常好,但在快结束时,将整整三个节拍弹错。是那个男孩的失误,成全了我。可你不知道,那男孩练习弹奏肖斯塔科维奇,行云流水,根本不看琴谱,我听了自叹不如。你还不知道,在台下你骂哭我的时候,那个男孩在你身后,握着拳头挥舞,在逗我。那个孩子,就是李满。我对他的好感,从那场比赛后就埋在心里了。后来我去老师家练综合指法,是我要求老师找李满来做陪练的。

我静静地看着诗怡。诗怡的脸,在叙说中浮现出光辉。我心里想,女儿总是从好处想人。李满那时就不能弹错?况且,台下的评委中,还有我学校里的一个音乐教师呢。

诗怡喃喃道,关于那件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我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是我先吻了李满。那时,我认为这是一种羞耻、肮脏的行为。我没想到李满把责任全部揽过去。当时我们的想法那么单纯,为整个世界都充满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爱而振奋,没想到现实世界是那么残酷,将我们的爱演变成一场犯罪。从那一天起,我整个人就僵硬了。我停滞在奇怪的状态里。内心好多东西,根本不敢触碰。那件事情,完完整整地沉没在我心中。我觉得自己出问题了。我去找李满,去照顾他母亲,去外面打工,是一块块往外面搬我心里的石头。但心里的石头,实在是太多了。

我听着诗怡的叙说,想,诗怡如此善良,不知道世界肮脏的底线。

我没死心,动力被李满激发出来。我惧怕诗怡嫁给李满那日到来,要加紧行动。吸取以往教训,每两天打电话给诗怡,说些天气、身体之类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慢慢地融化冰雪。期望在诗怡嫁给李满前,将诗怡心中的冰融化掉。

单靠自己,无法扭转局面。我多次去找心理医生,想得到建议,怎样做才能快速将诗怡拉回身边。医生说,没有快速办法,从行为动机来说,诗怡有赎罪的心理。你反对她自我救赎,只会加重她对你的轻视。

专业人士没给出速效建议。

但诗怡那边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通过三言两语,我知道李满找到了钢琴家教的工作。诗怡抑制不住高兴,告诉我,现在跟李满学琴的小孩多起来了。有了经济条件,他们决定搬家,租一间更宽敞的屋子,那样可以搁下一架钢琴。

我焦急。诗怡被李满带得越来越远。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更害怕的是,李满的真实面目,越晚暴露,暗藏的报复计划越险恶。甚至是一生跨度的报复。他将诗怡骗在身边,待我与老梁不在人世,窃取我们的财产。轻而易举,不劳而获,寄生虫那样消耗宿主,是酣畅淋漓的胜利。我甚至窥见了未来秘密。在自己临终前,李满贴在我耳边说,看,贱人,你的东西要全归我了,你死不瞑目也没办法。想到这样的情景,心脏狂跳。我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该来的终于来了。任何期待都成泡影。诗怡给我打电话,宣告了她与李满的婚期。诗怡说,妈,我们都希望你参加。我被诗怡口中的“我们”激怒了。我仿佛看到了李满两眼正跳动着得逞的火焰,脸上浮现出对我嘲讽的表情。我彻底崩溃。我不再和颜悦色,不再遮遮掩掩,我对着电话冷笑道,你们想让我参加婚礼,给你们送上祝福?诗怡说,是的,妈。我说,我已经想好祝福词。我祝你们不得好死,吃新婚蛋糕时被噎死,放庆祝焰火时被烧死,出门度蜜月时,被车撞死,被水淹死。电话那头,传来惨叫声。那是诗怡的声音。她要学会惨叫,因为今后会经常惨叫。她将被蹂躏,被抛弃,在惨叫中看清楚不听母亲忠告的后果。我瘫倒在地,不能动弹。那时,我清楚地看到,事情就这样了。舞台上弹奏钢琴的诗怡,留下光彩照人的时刻,然后离开了世界。

我立刻让老梁清除了诗怡房间,将她的气息从家中消除掉。

我沒参加诗怡的婚礼。老梁独自去了。老梁回来,我根本不让他有开口讲诗怡婚礼的机会。内心淡然。诗怡做了二十多年自己的女儿,现在成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此后一年时间里,我没与诗怡有任何交集。诗怡也没主动找我。诗怡哪敢找我?她给别人一个交代,始终没有给她的母亲一个交代。

一年后,我在商场遇到诗怡。我出电梯,诗怡进电梯。猛然一抬头,四目相望,都猝不及防。但我立即被诗怡吓到了。如果诗怡不是那副表情看我,我都不能确定对方就是诗怡。一年不见,诗怡是那么憔悴,身形瘦弱,脸上黑眼圈很明显。头发也不再浓密,看起来几乎掉了一半。血往我头顶涌,我却咧嘴想笑。我想对诗怡说,看看,被那个爱你的男人折磨成这个模样,时间证明了一切。话未出口,却倒在电梯门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失去意识前,我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身上流淌出来。

醒来,我发现自己又躺在病床上。老梁坐在一边,抓着我的手。诗怡呢?诗怡竟然不在。她是无法面对我了。这丫头傻呀,当妈的怎么会真的恨自己的女儿呢?

这一次的病情加重。我接受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一次,在病房里,老梁忽然问我,你相信年轻时我爱你有多疯狂吗?

我点头。跟老梁谈恋爱时,老梁就像条疯狗一样,精力充沛地围在我身边转。正是老梁这种放低心态,打动了我。

老梁又问,你那时爱我吗?

我怔怔地看着老梁,他的眼光里有东西在其中跳动。我暗问自己,那时爱老梁吗?老梁只是家里为我挑选的三个中的一个。都很优秀,是潜力十足的成长型股票。那时,我与三个年轻人都见过面,吃过饭,最终选择了老梁。当时母亲建议选另外一个男生,因为那个男生眼神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我对母亲说,选择男人这事,是鱼和熊掌不可兼有,我要老梁的儒雅。这只是借口。我自信能让老梁俯首帖耳,要他到哪就到哪。而母亲看中的男生,我有些害怕,会处在被动地位。就是这一念之差,十几年来,让母亲经常批评我没听话。因为老梁跟母亲建议的人选之间,被拉出很宽阔的鸿沟。其之宽,就是一个太平洋吧。老梁三辈子都无法企及那人高度。

老梁见我不语,出乎意料说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目不转睛。我的确是爱你,而不是爱你的家庭背景。这么多年来,我不喜欢利用岳父母关系去钻营,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听你的话,被你支配,只是为你。但你渐渐地暴露出一些问题。你意识到选错了人。你把我当作失败的成果。晕轮效应,这是医生对你说的。在你看来,诗怡身上好的,都继承于你,坏的全来自我。这些,我都能忍,因为我爱你。没想到你把嫁我当成错。逼迫诗怡成才,你是想在岳父母面前补过。你有这种心态,诗怡就没有让你知足的时候。毁在你手里,这事迟早发生。

老梁如此直白地责怪,我疑惑,老梁想干什么?

老梁说,你呐!没真正爱过,所以不知道爱情是何种滋味,你才自始至终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即使是诗怡与李满情窦初开时的纯粹感情。

我不想谈此话题,说,在医院才能睡上一阵,你还跟我提这事?

老梁无视了我不快的表情,说,有些事情,我原本不告诉你,是考虑你的身体状况。但发现这样下去不对。既然你跟诗怡还在互相伤害,我就把事情让你看明白。

老梁卸掉我身上的監测仪器,将我扶起,说道,现在就跟我去看诗怡,母女好好谈谈。

老梁的手上,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我知道,老梁这刻在暗暗发着脾气。便不作声,被老梁搀扶着走出病室,坐电梯下到停车场。老梁开车,驶出医院,进入街道,开上环城路,朝西边山区驶去。

车子进入山中的一处建筑群。老梁将我搀扶下来,往室内走。室内摆设,明显是医院。诗怡在这儿工作?李满将她藏得够远。

在老梁引导下,我再次看到了诗怡。诗怡正躺在病床上。一个男人伏在诗怡的床铺上睡觉。

我吃了一惊,问,诗怡怎么了?

老梁叹息道,我没想到,生活中重要的两个女人,互相伤害到这种地步。一个把对方急出心脏病,一个把对方逼成抑郁症。为了让你们清静,养身体,才找了房子,让诗怡搬出去住。那个时候,诗怡已经在吃药了。而你们竟然还能相遇相残,各自加重病情,如此藏着,也没意义,今天就让你看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知道我的每个电话,每句责骂,包括我那恶毒的新婚祝词,都把诗怡往绝境里推,我浑身冰凉。推开门,朝诗怡走去。那一刻,我不顾身体发出的警告,只想抱着诗怡,请求诗怡谅解。

诗怡在昏睡。我急切地摇晃诗怡,喊着诗怡的名字。

伏在床铺上的男子惊醒过来,看清我们,站起来说,诗怡刚刚服完药。

讲话的男人,发须长而凌乱,眼窝塌陷着。我细细辨认,才看出他是李满。

老梁说,谢谢你一直照顾诗怡。

李满摇头,诗怡是我妻子,怎么为她,都是应该的。

然后,李满面对我跪下,对我说,阿姨,我现在郑重给您道歉,请求您宽恕我的罪孽。您责怪我是对的,那时我应该推开诗怡,而不是抱住她,将我们俩都毁掉。诗怡将我拉回来,她自己掉下去,我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请您相信,在弹奏《D大调奏鸣曲》那刻的情不自禁,我是真心的。很小的时候,看诗怡在台上弹琴,我就期待有那么美好的一刻。那刻到来,我毫不犹豫做好选择,这辈子注定只爱诗怡。请您放心,我会好好地陪诗怡活下去,给她笑容,给她希望,来弥补我的罪过。

我慢慢坐在床铺上,捂住脸颊。难以克制,眼泪从手指缝中跑出来。此时此刻,我彻底明白,该跪下祈求谅解、宽恕的人是我。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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