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理姨

2018-10-25 03:24王培元
书摘 2018年6期
关键词:张仃鸟窝

☉王培元

前些天一个夜晚,忽接兆忠兄来信,叮嘱写一点文字,谈谈“咱们的理姨”。立即答应了。随即想到的,便是这样一个题目。

理姨——我们几个经常和她来往的朋友,都这样称呼她。她,就是当年延安的“八路军公主”灰娃,与画家张仃先生携手走过后半生,自己却也因病而“化蛹为蝶”,变为一位诗风别异的诗人的灰娃。

与爽朗的淡墨淡绿色的江南不同,也迥异于深绿深红色的热烈的南粤,此刻的黄灰色单调的北中国,壮阔又寂寥,干燥而寒冷。尖利的风,在北窗外肆意地刮过,严冬已然驾临。在京西山里,那个熟悉亲切的“大鸟窝”,理姨也早已不能到露台之上,看白云,望星月,听风声雨声鸟叫雷鸣了吧?

第一次见理姨,烙印在记忆里的,就是“异样”。较之于京中其他师友,理姨确实有一些“与众不同”,不仅在于抬眼即见的衣服穿着,更由于举手投足谈吐之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切可感的内在气质性情。

二十余年前深秋的一个日子,为了写一本延安鲁艺的书,专程到画家张仃先生的红庙寓所去拜访他。晚年

以焦墨山水著称的“它山”张仃先生,上世纪40年代曾先后在延安鲁艺和文抗都工作过。

张仃先生始终坐在椅子上,回答我的提问。我坐在他的对面,边问边记,目光间或向站在一边的理姨瞥去。理姨自始至终站立着,身材笔直挺拔,几乎没有插过一句话。一袭长裙,是暗色的;一条那个年代尚不多见的披肩,也是暗色的。虽然自始至终站立着的理姨,不曾插过一句话,但你却能分明感觉到,她身上飘散出的与故乡辽西黑山的“它山”张仃先生判然有别的气息,一股水一般柔和沉静的气息。

之后不多久,张仃先生因病住进了医院。有一天,在北京医院一个洒满阳光的病房里,又对张仃先生进行了一次采访。周到细心的兆忠,闻讯也特地赶来了。张仃先生病床旁边的理姨,还是穿一袭长裙、披一条披肩,身材还是一样的笔直挺拔,始终站着,不怎么说话。

张仃与灰娃

十多年以后,看到了一帧理姨的旧照。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她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夏天在颐和园的留影:一头烫过的浓黑的卷发,戴着一副镜片不大的墨镜,雪白的衬衫,玄色的裙,白的凉鞋,亭亭玉立于昆明湖边的石阶之上,勃发着青春的美的气息,挺拔而俏丽。这幅珍贵的黑白照片,一下子便把此前两次见到理姨的印象,串联起来了。不知怎么,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诗人何其芳《预言》一诗中描绘的那个“女神”,那个写于1931年秋季的“无语来去”的“年轻的神”。

然而,那个天真烂漫的“八路军公主”,那个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里长大的美丽的精灵,后来,却身不由己地跌落到了一个又一个荒谬癫狂的政治风暴当中,终因无法适应、拒绝被改造被同化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从轻度发展到了重度。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害怕所有声音和一切形象,总觉得有人想害自己。她走进了生命历程中一段最惊恐无助、最黑暗绝望的岁月。

——时而潜行于阴森可怖的阴间,在自己的墓地栽种蒲公英、紫花苜蓿和白头翁;时而又游走于高不可及的云端,看见自己竟和另外一个自己相拥而泣;最后又掉入了一个漫长幽深漆黑的地洞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前摸呀、爬呀、滚啊、走啊;忽然,前边布满阴霾的上空,一束光亮投射下来,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新鲜明亮的天地……不知不觉,她闯进了一片诗的大森林中,步入了诗的花园里来了。

崇高的诗神,在一个非常的时刻,眷顾了在深渊里苦苦挣扎的理姨。

此后,她常常抓起手边的碎纸片,随意写下一些长长短短的字词或语句,就像当年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时,自由地东涂西抹、乱写乱画一样。在儿童艺术学园当过她艺术导师的张仃先生,恰好看到了这些纸片,惊喜地感叹道:“这就是诗啊!想不到这丫头成长为我们民族的诗人了。”

灰娃 张仃绘于上世纪50年代初

高贵的诗神,就这样拯救了理姨,拯救了天真烂漫的“八路军公主”,拯救了从“儿童艺术学园”飞出来的美丽圣洁的精灵。“理召阿姨”一下子变成了“诗人灰娃”。

1997年理姨的第一部诗集《山鬼故家》在人文社出版,我有幸参与了一点编辑工作。不知为什么,读着她的《墓铭》《沿着云我到处谛听》《鸽子、琴已然憔悴》等那些奇幻瑰丽的诗的时候,眼前总是会出现《我额头青枝绿叶……》一诗的意象——

我额头青枝绿叶

谁给戴的

谁的手给我套上

这身麻缕长袍

那一年,理姨完成了她的“自述”。她对我非常信任,嘱我作此著的责任编辑。通读过书稿后,就和理姨商量,能否以“灰娃自述”作为副题,用我喜欢的“我额头青枝绿叶”作正书名,她竟欣然同意了。后来在香港出版时,正副书名也完全相同。我觉得这个书名,与理姨这部自述的文字、格调和内涵,是高度契合的。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异化”,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畸变”,才使得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八路军的公主”,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发稿的那些天,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

张仃先生2010年病逝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兆忠、中忱、晓峰秦岚伉俪、炳月夫妇、京华……我戏称之为“知日派”,他们几乎都曾留学东瀛——每隔一段时间就约好,一同到门头沟山里那个“大鸟窝”,去看望“鸟鸣山色中”的“我们的理姨”。我们沿着山路,走到“大鸟窝”,在那个熟悉的石头地面的客厅坐下来,便会见到理姨从木制楼梯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下来。她的头发从来都梳理得一丝不乱,衣着整齐而又随意,依然是深暗色的衣服。套在上衣外边的,常常是一件蜡染的蓝色坎肩,理姨穿上它,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

客厅南窗下阶梯旁边一角,有一张椅子,理姨总是落座在那儿。我们大家则对坐在客厅的两排沙发里,中间是一个长方形茶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硬果和水果,吃起来很可口。坐好以后,我们一边喝茶、吃东西,一边和理姨热烈地聊天,自由地交谈,无拘束地讨论,毫无顾忌地争辩。在“大鸟窝”度过的时光,总是让人感到极快意极欢乐的。然而时间却不免过得有点太快,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张仃与灰娃的住所——“大鸟窝”

窗外天色暗下来,不一会儿就黑了。理姨款待我们吃过晚饭后,大家又回到客厅里,坐下来聊天。可是聊不多久,就又要和理姨告辞了。这个时候,理姨往往会馈赠一些小礼物、小食品,让我们带回家。有时礼物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比如一种真空包装的八宝饭。有一次去看理姨那天正好是圣诞节,临别的时候,她送给每人一条品质花色都很好的羊绒围巾。又有一回,我们刚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来,理姨就把一份复印好的诗稿递到每个人手里,是她刚刚写完的,诚恳地向我们征求意见和看法。记得还有一次,或许离上次见面时间稍长,来到理姨这儿相聚,都有些兴致勃勃的。是谁来着,第一个站起身来,抑扬顿挫地朗诵了理姨的一首诗;接着,穿着中式上衣的晓峰,富有激情而又表情生动地读了自己的诗篇,大约是写于多年前他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吧;在这种气氛中,我也受到了感染,有几分陶醉地背诵了鲁迅《雪》以及老舍《正红旗下》的片断……

唉唉,在“大鸟窝”,我们和理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多么愉快幸福而又多么令人难忘啊!现在想起来,真是让人追怀不已、回味无穷。

理姨非常关注国事民瘼、世道人心。在诗园中徜徉、采撷奇花异草的同时,她一刻也没有停止地倾听着感受着脚下这块古老多难大地上的脉息。时事新闻、国计民生,是我们见面时经常谈论的话题。她没有因为衣食无忧而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也没有由于已进入耄耋之年而远离超脱于社会人生之外。也许这正是我们亲近理姨、敬重理姨的一个重要原因。她订阅过一份时事社会政治参考材料,是江南的热心民间人士编印的。不但自己阅读,还专门推荐寄赠给我。后来干脆给我也订了一份,到期就直接寄来了。她还几次鞭策激励我多写像《荒野上的蔷薇》一书中那种针砭时弊、讥刺痼疾的杂感。

有些彼此都熟悉的师友,我喜欢的,理姨也喜欢,如诗人牛汉先生。理姨说,她的笔名“灰娃”,童年时期人们就这样称呼她。“灰”,有苦、涩之意。“灰娃”的意涵,就是苦命的、又招人怜爱疼爱的小孩。记得理姨《我额头青枝绿叶——灰娃自述》出版后召开的研讨会上,牛汉先生也来了。他讲话说,小时候在山西定襄老家,自己是个“嘎小子”,人们也都“灰娃”、“灰娃”地叫着他,意思和理姨他们家乡差不多。可是晋、陕两省,中间还隔着一条滔滔奔流的浑浊的黄河呢。这倒是蛮有意思的。

和理姨总有说不完的话,无论见面还是打电话都是这样。前几年首善之区雾霾严重,而敝肺深受其害,不得已被迫逃离以后,理姨仍不时打电话来,还是像以前每次见面一样,话总是说不完。一说说好久,电话也挂不下。古今中外,历史现实,无所不谈。去年有一回在电话里,她极严肃极郑重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我回答:“假如生活在一个黑暗的荒谬的时代,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做?”

压根想不到理姨会提到这样一个问题,也想不到现在还有像理姨这样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这是经常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至关紧要的大问题。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少顷说道:“理姨啊,咱们还是看看鲁迅先生那会儿是怎么说的吧。张仃先生不是最喜欢读《鲁迅全集》吗?记得他走到哪儿,都要带上鲁迅的书的。”

在什么事都万难改变,而且又多暗箭的华夏,鲁迅一向是主张“堑壕战”,主张“韧性的战斗”的。1925年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里,他说青年要“有不平而不悲观,常反抗而亦自卫”。尽管在“未敢翻身已碰头”的社会环境之中,他时时要防备躲避明枪暗箭,不得不“横站”着,因而时露疲惫之色,有时也悲观,也绝望,甚至有虚无情绪;然而,他始终没有停止过抗争,始终坚持“与黑暗捣乱”,始终抵抗着自己的绝望。他还说过,“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世界上的事物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

《我额头青枝绿叶——灰娃自述》

在阅读鲁迅的记忆里,我努力寻索着他的有关言说。电话那头儿的理姨,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隔着遥远的时空,似乎感到她有些苦痛,有些悲哀,又有些愤懑。不禁又联想起了“生存还是毁灭”,那个纠缠着折磨着丹麦王子的命题来。后来在理姨的文章里,读到了她对自己的叩问:“我现在的活法,到底配不配?”

窗外,尖利凛冽的风,肆无忌惮地横扫过灰黄色单调的壮阔干燥而寒冷的北中国,严冬已然降临。在这个格外严酷冰冷的冬季,京西山中的那个熟悉亲切的“大鸟窝”,庭院里蓊蓊郁郁绿意满枝的树叶,恐怕早已掉光了,只剩下瘦硬强韧的枝干直刺向枯寂高寒的天空了吧?“大鸟窝”女主人——我们亲爱的理姨,在孤寂的冬日,能盼来一场她和张仃先生都喜欢抬头望去,在空中漫天飞舞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坠落到茫茫大地上的皑皑大雪吗?

在沉闷、暗淡的生活中,在我的单调寂寥的生活中,有没有这样一个理姨,有没有理姨和我们之间情感的、精神的、诗意的联系,恐怕是大不一样的。从理姨那里,我看到的不仅是“额头上的青枝绿叶”,还有内心里的信念之火、诗意之光、柔情之水。一想到我们和理姨在一起的那些愉快幸福的日子,心中便顿时布满了一片绚烂如云霞般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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