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入当下生活,呈现触觉的判断和信心

2018-10-29 03:39薛梅
诗选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河北省是一个诗歌大省,有着厚重的诗歌传统和稳健的诗歌气象。盛唐以来,河北诗人群就以燕赵风骨对唐代诗歌风貌产生过极大影响,特别是关注现实人生,旨归精神内核,自古至今皆是河北诗人群体最显著的诗歌取向。新诗以来,晋察冀诗歌运动,推动了河北诗人群这一燕赵文化精神和现实观照交融的风格,在现当代诗歌史上的充实和发展。燕赵大地,不仅涌动着李大钊、公木、郭小川等诗歌与时代的超拔抒情,还涌现出了冯至、李瑛、雁翼、旭宇、申身、戴砚田、浪波等多维时空的心灵探索,以及何理、刘章、尧山壁、刘小放等融入民歌民谣元素的地域礼赞。再其后,50年代的郁葱、大解、陈超,60年代的简明、刘向东、李南、韩文戈、殷常青、北野等诗人,在全国诗坛名声响亮。

接下来的历史重任谁来接续?无疑,70年代80年代的河北青年诗人首当其冲。

本期《诗选刊》“河北青年诗人新作选”栏目所展示的河北三位青年诗人孟醒石、刘云芳、白鸿,是我省青年诗人的代表之一,也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他们多年来活跃在全国诗坛,成为诗歌田野上的深情耕耘者。他们的诗有共性,这是源于人生的现实观照,这既是可贵的传统维度,又是生命情怀和文学责任的诗意表达。他们对于历史的幽思并不刻意追求沉重,但却能将一个大的时代境遇化育在现实的日常生活里,在诗的构思和语言表达上直取平实和朴素,有独语,也有对话,都能真切地袒露自己内心深处对周遭环境的触觉,以及由此生发的判断和信心。这样的追求和创作,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诗歌路径,于现实生活而言,是其诗意的提炼和自身认知乐趣的源泉;于精神生活而言,是其激情的潮涌和无限抵达的灵魂自传。

“一步步,从黑陶返回胶泥/在黄河故道,和那些白骨埋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孟醒石《逆行》)、“直到百年之后,爬上你的墓碑/那時,我们的名字相依着/是两团相互取暖的掌纹”(刘云芳《睡在你的土炕上》)、“爱无止息,小爱照亮自己/大爱照亮人间/无限的爱就是无限的福源/无数的好人汇聚成家园之灯”(白鸿《好人之城》),这似乎可以看做他们的一条探索之路,当他们独立思考生命的存在并构筑理想未来的时候,他们却不得不面对理想主义、集体主义与实用主义、消费主义矛盾纠结的复杂境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他们无法抵抗来自现实的失落和失望、精神的空茫和颓唐,某些现代性特征便成为他们摹写时代和自我不可或缺的气质,这种生命触觉的敏锐度和生命体验的厚度,帮助他们完成了从安身立命的现实之所突围,大胆“逆行”,承担起祛魅后的清醒之思和返回文学担当之重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取暖的掌纹”正是青年诗人的自我救赎;故园的抒写也是青年诗人常写常新的主题,民间文化形态较能击中他们生活感知的触觉,生命的华彩无关悲喜,精神的建构才是他们力主的方向,他们发现了某些城乡之间难以抗拒的由盛转衰的运转轨迹,也发现了与之制衡的回望乡土的人性真善之光。“无数的好人汇聚成家园之光”,与其说这是一代人自觉的良知建设和道德规训,莫如说这是一代人没有被湮灭掉的理想涅槃和精神飞升,这并非是单向度的平面化的,恰恰指证了只有经历了现实的正反声部全部的对抗和和解,才能最终走向永恒和无限的内在转换,不是生死,亦非高低,而是平静地延展,深入和自由。这或许才是他们交给“80后”、“90后”得以文化挑战、现实挑战而成为另一种存在的发声。

孟醒石的诗歌以日常生活入诗,于平淡平凡中提炼诗意见长,这是一位诗人的基本功,也是当下很多成熟诗人都应该学习的一个方面,文学作品必须进入生活,尤其诗歌,不能在圈子里,在卿卿我我里自我陶醉。他参加过“青春诗会”,亦进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深造,他的出现,似乎完成一种指向,那就是必须走出书斋,走出自我,不断完善和修正自己,才能为时代放歌。正如他的诗观所言:“现实太强大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诠释明白的;人性太复杂了,不是一招一式就能比划清楚的。而诗歌就像一个容器,一个青花瓷,把所有的‘问题都装了起来,使这些‘问题极具审美价值。目前,我正试图在诗歌中表现多种复杂而混沌的美。”孟醒石的可贵在于,他始终走在诗意探索的路上。

孟醒石的诗歌创作前后期有很大的变化,前期他极力在他的诗歌中为生存描画艰辛,为生命描画返璞归真、为精神描画苦难和质询,更多一些青春期的慌乱和感伤。他的“慌乱”如同“被延长的夏季”一样粘滞:“在一次次搬家的慌乱中/将一个错误修正为一群错误”(《被延长的夏季》)、“我被一种心慌的灯光感染了/平躺在床/胸口衣服上的拉链就是铁轨/轰隆隆/有一列火车正向我的额头驶去”(《火车1》),他的悲情呼告里不是出于幻觉,正是来自于真实的生活。醒石的确有着“对待事物的责任感和体察细微存在的认真态度运用到诗歌之中”(徐志伟语)的特质,他内心有着挥之不去的疑惑和不安,但他都能够恰如其分地转化在周遭的境遇和内在的起伏上,如“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的树亲戚,他用了六个“据说”完成了这种转化,“我长的越高树荫就会越低”,于是,将不可调和成为可能,相对立的紧张感瞬间消解,成为宿命般的自然接纳;又如一种“素描关系”,你,我,一间屋子,构成了世界的全部,被成全,也被遗弃,被缩小,也被放大,“那把椅子”,“那盏台灯”,都在触觉的感知里孕育出思想和慧性,并肩负着指向未来的经验和信心。

2014年是醒石诗歌一个重要的转折期,他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第30届“青春诗会”,这一次结伴出走,良师点拨,益友激励,自然成全,他似乎一下子就在未来的走向里找到了秘钥,并连续出版了两本诗集《诗无极》和《子语》。他在一以贯之的日常生活经验的提炼中,更多了一些中年回望的宽厚和包容,以及童心的超验作用和神奇疗救。他的民间触觉深入到灵魂深处,他的艺术感知在燕赵悲慨的气息之中多了一些坚韧和从容。面对“与洁白作对”的现实、“潦草的故乡”、“胸中块垒”,夕阳中“阴文篆刻的‘醒石”让人一凛,又随即放下,这是诗题“山水”的出神之处,我们看到了一个前进的、扎实的、创造的醒石。命理己现,面对尽人皆知的生命道理,醒石总是构思不同凡响,比如他写树是他的穷亲戚,鸬鹚是他的穷亲戚,像他无极的家乡,无极在乡野,也在心田,他脱去了早年的“慌乱”,于无声处露出悲愤,又不动神色凸现着悲壮,他不表达喜恶,但喜恶自在,他不表达取舍,但取舍自在。醒石这个时间段的诗歌,调侃着苦难,也轻贱着苦难,他的大悲调里有无声的控诉,也有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他要竖起的是至道,是仁善,更是了断,像他的“子语”,就是在呼告社会的净化和人心的归真:

“我忽然明白,太行山也是苦命的人/夜空满是它被人打碎的上牙”(《太行山》)、“人口多,耕地少/骨灰要埋得深些,坟头尽量小些/春天来了,犁铧还要经过上面”(《儿女们会铭记这个夏天》)。

2016年底,醒石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之后他的诗歌高度有了提升,他的精神气象更加开阔,他的文化写作状态终至成熟。近两年的诗歌写作,诚如诗人简明对他的评判:“醒石关照的是:人类的诗性和文明。”我们可喜地看到了醒石的史诗性长诗《梁思成出正定记》和文化散文《雄安笔记》。无疑,醒石的诗歌探索是不断丰富和精进的。这一组醒石的诗歌新作,增加了一种审美契合中纯粹的坚执和美的力量,也多了一份内在精神的禅味和哲学气息:“每个婴儿,都无知、无畏/无意中,却给人无限安慰”(《我的信仰》)、“再回头,仰望夕阳下的太行山/依然是一座完整的卧佛,法相庄严”(《卧佛》)。

刘云芳是一位鼓动着散文和诗歌双翅飞翔的作家,也兼涉小说和童话。她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小调》、童话集《奔跑的树枝马》。刘云芳的诗歌总是善于抓取生活的片段或瞬间感受成诗,这是一位成熟诗人的标志,也是一位诗人的基本功。刘云芳似乎特别偏爱死亡主题,她的诗歌中不能忽视的一个意象就是“坟”,诚如她自己在创作谈《生命年轮的烙印》中所谈,是因为童年长期居住在姥姥家,后来的一座荒山,一座空房,几座孤坟,“是这段经历和亲人的不幸,让我的文字有了一些异香。这是一种真实的境况,可每每书写的时候,我却充满罪恶,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指间的这支笔,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书写着死亡的同时,也在思考着生。生的珍爱与死的超然,这或许才是刘云芳“坟”意象的旨归所在。也或者意图跳出生与死的非此即彼的惯常思维,而显现出世界的另一种真实。人生的宿命感,有着某些不可抗拒的存在和隐藏,刘云芳正在这样的寻找中获得释放。她说,我不是分裂的,我喜欢雨露和阳光,也喜欢自由伸展和吸纳,如此,刘云芳的“鬼气”里便有了超拔的力量。而这是可贵的精神缔造。刘云芳获得第四十届香港文学奖优异奖的一组诗歌《中元节没有鬼》这样写“坟”:“我不由自主看宁静的坟墓/也看天空有没有张嘴/雨从空中滑下来/冰凉的手指/在戳戳点点/辨认我们这些陌生的人/这些不敢发芽的豆子”,她试图将死亡和生存的紧张感通过“没有鬼”这个道士画出的黄符来达到消解,特别是消解掉“我们这些陌生的人”深层寓指的抗拒性和不确定性,她“让人与自然与命运间的纠葛充满了隐喻”(刘云芳《生命年轮的烙印》)。这三首诗都住进了“坟”意象,《睡在你的土炕上》和《在山上》一则是愿望,一则是呈现,“死亡”的恐惧完全没有痕迹,有的只是面向死亡時的大自在和美,死亡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片段,一次结束但同时也是开始,这一“睡”便有了永恒的时间延续感和爱的无止无终。《你不在身边时,世间一切都在酝酿鞭子和情诗》,这一诗题和结句,倒颇类康白情的《草儿》,情诗如草,思念如鞭,诱惑和鞭策都出于欲念,人生大抵难逃这两难处境和困顿。不过,康氏重说理,重无奈之两难抉择;而刘云芳则重抒情,重享受之两难兼收。乐此不疲于困顿,是一种乐观的生和自在的受领。尽管刘云芳的诗歌想象是奇妙的,但生命体悟的深邃和语言的完美达成还有一段距离,个人化的气息刚刚打开,诗歌的魔力还未到来。

白鸿的诗取名《好人之城》,顾名思义,是为平乡的好人画像,里面充满着温度和光亮。“善美的火把”、“撒播火种”、“凿光”,无疑带来那么多真实世界的致意,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心深处,“公平、正义和大爱”巍峨耸立,“好人之城”的象征意味超越了平乡,而走进了一种人文生态至美的永生之境。白鸿的诗不仅激发着赞美,也由衷传递着正能量,让诗歌与时代一起飞奔,让脚印似一串闪光的星辰,绽放出心中真善美的道德律。但值得警醒的是,白鸿的诗追求诗歌的使命感的同时,忽略了诗意本身,一些大词和非诗话语让诗美减低。如何恰当的艺术表现,正是每一位诗人都无法停息的探寻和思索。

《诗选刊》作为河北省作协重要的诗歌刊物,也同时作为全国目前唯一的诗歌选刊,积极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有关文艺工作的大政方针,积极落实河北省委宣传部、省作协“出作品,出人才”的工作方案,积极发挥文学期刊的阵地作用,进一步加大对我省作家的培养力度,新开设“河北青年诗人新作选”等栏目,大力推介河北诗人和诗作,并配发评论,值得肯定。

薛梅,满族。河北承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22期学员。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承德市作协副主席。有专著《承德诗歌简论》《与面具共舞——中国网络诗歌现状研究》等。获河北省“最美教师”称号,以及河北文学评论奖、《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承德市文艺繁荣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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