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团长的枪

2018-11-06 10:45周荣池
翠苑 2018年4期
关键词:太岁王龙黑脸

周荣池

1

鲍团长的枪是偷来的,而他也并不是一个真的团长,他这个团长是自己封的。

鲍团长老家是山东人,那年他的家乡发大水他便逃荒往南,一路要饭到这个叫作盂城县的地方。他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宁向南方走千里,不向北方走一步。他觉得南方富庶而自己膀大腰圆有力气的总有日子过。他顺着运河往前跑,看见运河东边城市的屋脊都在运堤之下。一片青灰色的房子真是好看,尤其是那袅袅的炊烟让人想家。他看见一阵鸽子从头顶飞过,又盘旋过来落在了屋脊上。鸽子背羽的颜色和屋脊一样,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也要留在这小城了。

这个小城叫作盂城,就是像一座水盂一样的城市。这话不是不恭敬,是宋朝的诗人秦少游说的。秦少游也是这个城市里的人——这些事情鲍团长本是不知道的,是后来在王家大院做学徒的时候听老板王先生说的。王先生叫作王淡菊,他在城里有好几爿药店,乡下还有几百亩的田地。他的主业也不是医生,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写诗画画。他家的宅子城里人称王家大院。大院里有一处极大的书房,他每天与文朋诗友在这里谈诗论文,有时候还唱戏。他的戏唱的极好,还教儿子也学唱。可是他11岁的儿子王天瑞并不感兴趣。

鲍团长逃荒到盂城的这一年,小城风调雨顺大家日子过得都很顺当。他去王淡菊的保全堂想要讨口饭吃,那天恰好王先生就在柜上,看见这个落魄的外地人身材板子还算结实,就留下他来做工,包吃包住但没有工钱。吃饱肚子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于是想都没有想就留下来。人也真是运气,鲍团长在王家药店干了几年有了点积蓄就不想再做跑腿的事情了,于是他就和人贩卖粮食——但是鲍团长还是不甘心做这点事,他觉得自己能做点大事。没过几年,到了民国二十年的时候,打仗打得厉害,商户们都人人自危便建议组织一个保安团来维护治安和财产。可是有钱没有地方去买枪,没有枪能算什么保安队?这件事情在商量的时候被鲍团长了解到了,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带几个狐朋狗友去抢了南郊黑脸太岁家的枪。他们原以为要拼命,哪知道顺利就得手了。黑脸太岁是个地主,他脸长得黑,人们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黑脸太岁是个守财奴,每天守着自己的钱粮不敢松手。他的这几支枪是一伙逃散的国军丢了的,他拿回来之后就一直藏着,没有几个人知道。其实黑脸太岁也是鲍团长的好朋友,他们因为贩卖粮食而经常打交道。他经常来城里找这个山东人,他们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睡女人。北大街有个薛大娘,专门给他们介绍妇女交易,她自己也做这勾当。用薛大娘的话说那就是“闲着也是闲着,空着也是空着。”黑脸太岁不挑食,介绍的女人都睡,连薛大娘也睡。这一点鲍团长有点不一样,他只睡一个安徽的侉婆娘。这个婆娘有男人但是个废物,所以就让鲍团长鸠占鹊巢了。这个安徽婆娘也只和鲍团长睡觉,而且并不要他的钱。

鲍团长知道黑脸太岁有枪的事情,但是他不去要或者买,而是找人一起去偷了。他不想花钱又不想欠黑脸太岁这个人情。但是他倒也是自作聪明——黑脸太岁丢了枪而鲍团长又突然有了枪,这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吗。可是鲍团长认为枪到了自己手里就是他狠了,黑脸太岁就不敢开口了,现如今这个年头还不是有枪的说了算?果然,黑脸太岁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他本也觉得自己有这些枪也没有什么用处,被他偷了也好。要是哪天出了事情追究起来,说是我黑脸太岁给他的,还是个大麻烦呢。鲍团长有了枪,召集了他的兄弟们每人发一支,自封保安团长就去找商会了。商会里王淡菊说了算,本来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却被王先生拒绝了。他知道鲍团长为人狡猾贪心不适合做这个保安团长,否则商会就是自找麻烦。

这件事情打了鲍团长的脸,他丢下一句话:你商会不请我,我就自己干,反正枪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没有人听我的,以后就不要怪我认枪不认人了。王淡菊自然不怕他这个鲍团长的要挟,而鲍团长也还就真的上街收保护费去了。枪端在面前,没有人敢拒缴,从此“鲍团长”这个名字城里人就正式被迫承認了。

2

鲍团长的保安队从几个人到十几个人,他这个团长做得越来越自在,王淡菊仍然看不起他。不过鲍团长也还识相,他从来不到王家的店里去收保护费。他把自己的团部设在盂城县政府附近,还专门挂了牌子,这样看起来似乎更正式一点。县长王龙是本地人,这些年时局动荡他对这些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其实对于鲍团长这样的痞子官方是惹不起的,他们下三烂的手段也多。再说,有些特别事情还真就需要这种人去做。比如今年春上打砸城隍庙的事情。为了响应上峰破除迷信的要求,县府准备去拆了那迷信的城隍庙。可是城隍庙以及信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谁也不好下这个手。于是就私下办酒请鲍团长带人带枪去,不到半天城隍庙被砸了个稀巴烂。砸完之后这些道姑神婆也不敢找鲍团长的麻烦,因为他不是正规军有纪律而是有枪没有规矩的人,不用开枪就已经很吓人了。

此时从上海回来的王为雄受中共党组织指派正开展地下活动。王为雄也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公子,算起来是王龙和王淡菊的侄子辈,而且确实也是一门上的族亲。王为雄知道鲍团长砸了这城隍庙是国民党政府的意图,就组织煽动道姑神婆们到县政府里去闹,去那些国民党的家里去闹,理由很简单——你砸了菩萨的饭碗,我们就砸你的饭碗。王龙被困在办公室,局势一时候非常的窘迫。最后又是鲍团长救驾的,他又带人端着枪一个个将这些闹事的人全部赶走了。也只有鲍团长好意思把枪口对准城里人,因为他是个外地人。鲍团长救驾之后对王县长说:“你看兄弟我多次为县府出力,您要支持我的事业!”王龙只是苦笑不说话,在他的心里这种人算是什么兄弟?他做的事情又能算什么事业呢?不过这个鲍团长确实有可用之处,所以这位行为正派的县长还是留着他的。王县长觉得这些人都在自己的治下,出不了什么大事情,包括王为雄这些小青年都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他们有点什么进步思想胡闹闹也并不可怕,还真能反了天不成?

王县长确实不为这些事烦心,因为今年让他烦心的是端午节一来下了一个月没有停的大雨。这雨下得很“恶”,一直瓢泼一般。盂城在运河东大堤之下,运河在盂城这一段地貌特殊。首先是河湖相连是一片大水域,长江和淮河之间必经的行洪通道。同时运河是“悬河”,河床要比城市还高,要是大堤破口子水就直接灌进城池。如今的水位已经是快九米了,大堤之上已经可以踢水洗脚了。运河的管理并不是县里的事情,设在盂城的运工所隶属于省建设厅水利局,他们并不受地方的节制。然而这运河却与城市休戚相关,王龙和运工所的李仲强相商,这位李先生也是两手一摊没有办法。本来在枯水期的时候,运工所应该组织人修筑大堤,但是因为经费的问题今年没有任何措施。修运河的钱都是运河下游的十多个县市所出,统一交给水利局调配使用,但是交上去的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建设厅将这钱挪作他用了,很少一部分调配给各个运工所,又被贪墨挥霍了,最后一分钱也没有,大堤一寸也没有修。照例在修堤的同时,还要备足泥土材料等物资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在李仲强这里什么也没有,最好笑的是就在最近李仲强的运工所里失了火,所有的账都被烧掉了。

王龙看着这位运工所长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作为县长他不得不积极地筹划防灾,因为一旦真要是倒了口子的话,他这个县长的乌纱帽是小事,他自己一家人也是小事,这盂城几十万父老的性命是大事。要是在自己手上出了事,这就是千秋的骂名。他打电话到省里面汇报,省里说现在政府都忙着打仗,钱都去买枪支弹药了,要钱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并且一定要严防死守。王龙挂了电话就骂娘,早知道这个电话还不如不打,钱没有要到还给下了任务,日后要是出了事情定然是一句话:我们当时是高度重视、一再强调要严防死守的。

所以无奈王县长只有去找王淡菊商量。现在要钱也只有商会有能力筹集,自己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要是大水真的冲下来,再有万贯家产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道理想来也是好理解的。王龙的书房里常常是高朋满座,这些天大雨如注人就稀少点,但是铁桥和尚、孙石君还有黄稚庸是常来的。铁桥是善因寺的和尚,孙石君是城里第五小学的校长也是王淡菊的妹婿,黄稚庸是五小的教务处长是王天瑞的老师。今天还有王为雄也在,他们都是书画诗词的行家。县长一来大家似乎不像之前谈的那么热闹了,王龙干脆就开门见山:“淡菊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运河的水每日见涨,去年冬天大堤未修,春上物资也没有备,连一条麻袋都没有。如今之际,倘若在不筹备恐怕要有大祸事!向上政府拿不出一分钱,运工所连账都烧了,我只有请您出面请商会募集资金赶备物资,以防堤倒城亡!”王县长所说也是恳切,他们都是族亲,王淡菊知道县长不是为难不会来找自己。再说这城池安危关系到每一个人,这个时候应该伸出援手。虽然王为雄、黄稚庸这样的进步青年对于国民政府非常痛恨,但是对于募捐自救的事情还是支持的。于是就在书房里商议,立即写出募款告示,斟酌一番后准备誊写张贴。当然,在贴出去之前王县长提议召集主要商户计议一下,他做东请客到醉八仙酒楼吃早茶,这样之前有所计划才更有把握落实。吃早茶谈事情是盂城的传统,他们文人聚会有时候也在早间,点烫干丝一人一份,煮干丝一大份,包子菜肉的三丁的蟹黄的等等各式一笼,一边喝茶一边品尝一边谈事情。城里早茶做得最好的是醉八仙,他家的三丁包盂城第一。

第二天,王龙一早就到醉八仙坐下,王淡菊帮着邀请的诸位也先后坐下,最后还剩一个位子。县长笑笑说:“看来还有人来!”正说着见鲍团长带着人进来了,大家对这位“长官”有些不屑,但是来的都是客也没有不理会的道理。王淡菊有些不快地说:“鲍团长就是馋猫鼻子香,这盂城城的事少不了你,吃个早茶也被你发现!”鲍团长露出那招牌式肥胖的笑容说:“我听说各位在此议论大事,算我一份子,我愿意效劳!”他的消息可真靈,可是他当然不是为了来做义工,而是觉得这事情可以捞点油水,自己这么多兄弟总是要养活的。

大家商议到最后,决定在政府和保全堂各设一处募捐点,早上就把这告示贴出去。同时政府、商会组织人再去上门动员。说来说去好像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鲍团长这大包子可是吃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的枪放在桌上说:“我有枪,动员的事情我在行,这事情让我来办!”王淡菊看了看他说:“你的枪不知道响不响,整天见你拿出来吓唬人,这么多年来也不见它响过一次!”这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鲍团长尴尬自辩:“这枪不是打仗的枪,是保障安全的枪。王县长治理有方就不要开枪,开枪是要死人的!”

关于鲍团长的枪从来没有响过这件事情已经是这些年城里的一个笑话。他和自己那些歪瓜裂枣的兵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军装穿起来,但是到底就不像个军人。他们的枪看起来也不那么正经,就是整天挂着吓吓人,时间长了连小孩子都不怕了,他们都说鲍团长手上的枪是烧火的“木头棍子”。鲍团长每每这个时候都会咬着牙齿说:“你们等着,迟早有一天开一枪给你们看看!”

募捐的启示贴出之后,商户和老百姓都纷纷到保全堂捐款,一时候门庭若市,政府所设的认捐点却门可罗雀。大家的心思也可以理解,钱捐给了政府还不知道用在哪里,可是捐给王家他们放心,王家大院比政府更让人信任。有些人家没有钱,也跑到保全堂来登记,说是如果需要民工苦力帮忙自己可以不要钱去做工,这也算是出了一份心力。王龙也不计较这些,王淡菊也是帮了自己的大忙。鲍团长提着枪上街去挨家挨户想要收钱,可是这回大家不理会他,都说自己会交到保全堂去。这就好像是烧香的人善心好意,断断不好让别人代替的。鲍团长真是气,街上什么人都不理会自己,也不理会自己的枪了,他觉得自己在这街上虽然威风但是心里孤独。他发狠惹急了他真是要开枪振振士气了,可是他又舍不得子弹金贵。所以他想想还是没有开枪,他的枪就真成了别人说的“木头棍子”。

收到一万多块银圆的捐款,王龙紧张的神经舒缓了一点,他立刻就派人置备草料泥土。这时候的运河大地已经有多处漏水,堤顶已经是锯齿状的了,浪花打过来好像随时都要冲破大堤。王龙的心里每天也是大风大浪,这外面的雨不停,水位还在上升,买回来的麻袋装上泥土加高在堤上,他每天都巡防在堤顶。现在堵也是消极的举动,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开大坝放水。运河在盂城这一段有五个归海大坝,打开之后水通过河流入海,这样水位自然下降大堤压力也就小了。可是开归海大坝要省政府决定。他电话打过去汇报建设厅,那边说要汇报省主席,还要开会商量商量。

王龙被这“开会商量商量”弄寒心了。他甚至想一开了事,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过他才这么想,大堤上就来了一帮外地人。这些人是盂城下游县市的,由兴化、泰县、盐城等等地方的县长带着,划着船带着炊具被褥,看来是想住下来了。他们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当然是他们想到了盂城可能要开大坝放水。归海大坝一开,上游的水就全部涌到下游县市,这正是早稻快要收割的时候,水一来这一季的收成就泡汤了。过去那位写《海国图志》的魏源在兴化做知县,一到这个时候就带人来住在大堤上阻止开坝,等到农民稻子收完了才回去。因此兴化人就叫魏源为“魏公稻”,当然历任的兴化等县的县长都是效法如此做的。

兴化等县的县长一来,王龙的想法就要落空了,但是他仍然坚持不停地打电话给省府请示。省府也觉得兹事体大决定派员来现场勘察。兴化人见到省里人来,生怕这些大员看了水情回去汇报同意开坝放水,于是在一帮人来大堤的时候,一股脑齐刷刷地往河里跳,以此来阻止开坝。一群人像是下汤圆一样跳进了水里,岸上的人又哭成一片,那场景真是壮观而滑稽。鲍团长带人端着枪保卫大员们的安全,领头的建设厅长让他们赶紧下河捞人要紧。但是建设厅长让鲍团长跳下去救人,他们并不知道保安团究竟是个什么组织,鲍团长吃了个“闷鼻子”只好带头往下跳。兴化的渔民谙熟水性,哪里真要人去救。鲍团长他们这些人跳下去的时候被兴化人拖着喝了好几口水,最后不知道是谁把谁拖上来的。

鲍团长晚饭都没有吃得下,这运河水早把肚子灌饱了。不过他今天的英勇举动得到了大大的赞扬,建设厅长提议王龙县长要提拔他。王县长只是应付着答应,不好与厅长说明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县长大人到底是在乎“家丑不可外扬”的。但是临走之前来视察的人又专门去找了这位团长,似乎真有什么重要任务要布置,弄得鲍团长非常激动,蹦着敬了好几个礼,把枪差点蹦掉下来。

3

省里来人后王县长又催了几次,为此省政府召开了九次会议讨论。据说最后的结果是:综合其他下游县市的情况来看,雨已经停了,水位已经下降,暂时不开坝放水,以免造成人为的灾害。万一情况紧急可以开一半坝放水。王龙气得掼了电话,这雨一天也没有停过,水位一直上升,这些坐在办公室的老爷整天就知道开会。还什么“开一半的大坝”,这坝开就是开了,如何开一半呢?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无奈王龙只有继续苦守。捐款修堤也是捉襟见肘帮不上大忙,对于这么长的大堤来说,只要有一处决堤那都是灭顶之灾。不过到了8月中旬,突然天放晴了。城里人觉得这是老天睁眼了,急急忙忙都跑到七公殿去烧香拜佛。七公殿是盂城城西的一处供奉水神的庙宇。大概觉得烧香还不虔诚,于是全城人自发地组织酬神活动,请来最有名气的颜大花脸唱戏,上门敬龙王下午唱戏,来的人都要随喜供奉几文。这个活动的策划者正是鲍团长,他的枪这个时候还是好说话的,大家想想为了平安多少也捐两个。王龙不管这件事,这么多天全城神经绷紧了,让他们闹腾闹腾也舒缓一下。大堤上兴化等县的人也走了,他们想着回家可以抢收去了,这一下子大堤上的情势也平静了一些。可是县长大人自己舒缓不了,雨停了运河的水位不降反升,淮河与长江的水都在往运河里涌动,不停地将水位往上托。

大家不管这些,只管酬神烧香。县长的老婆林氏也去烧香,她想为自己的丈夫求求神,也算是一片善心。林氏原来是大家小姐,同治年间盂城发大水倒口子,一家人全被冲散了。五六岁的小姑娘被好心人捞上来,最后在孤儿院长大。也是命运好,后来嫁给了县长过上了太平日子。每年到夏汛的时候她心里就不好受,总是想起那个被冲散的家,然而一切已经模糊不清。县长的夫人来祭拜,鲍团长在一边颠颠地跟着,嘴上却说:“县长夫人也来带头慈善募捐,这盂城的日子是有盼头了。”林氏不理这个无赖,只顾自己磕头。走到拜垫前一看,哪里是什么龙王,原来是一个玻璃缸里放了一条大水蛇,全城的老百姓就拜的这个。

县长知道龙王保不了盂城,还是要组织自救。他穿着草鞋从大堤下来,往王家大院走去,街上好些人家在收拾家当,有些有钱有门路的人家已经离开盂城外走了。王家倒不惊慌,他们有一处房子是二层楼房,这几天让女佣大莲子去收拾了,万一要是发了大水住进去也可度日。这“大莲子”是乡下姑娘,在王家做了十多年的丫鬟了。大莲子不是她的名字,盂城里把女佣人都叫作“大莲子”或者“小莲子”,一听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王龙来和王淡菊商量,如此情况危急商会能不能出面用邵家粮行的麦包挡水?邵家米店是这个城里最大的粮店,现在仓库里就有上千袋的小麦,情况实在紧急可用麦包堵水。运河大堤边的泥土已经不能动了,因为往年冬天没有备土,现在挖大堤的土装袋堵水就是“取实补虚”。王淡菊听说这话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答应县长去邵家说说,由王家来出面担保,日后照价赔偿,现在先给小城渡过难关。

正说着准备出门,鲍团长进了院子,王淡菊立马变了脸。他知道鲍团长这几天大发祸难之财,搞什么酬神活动其实是敛财。鲍团长装着看不见王淡菊变化的脸上,仍旧一脸笑着说:“县长大人,我為了大家安危也是想尽了办法,这祭拜水神龙王还不是为了这百姓苍生?”王淡菊见他大言不惭的便说:“我们这盂城城还没有轮到你来保佑安危,你要是真的有这份心,你就把你这次捞的钱拿出来,送到邵家粮库去,买他的麦包来堵水,剩下的钱我来想办法!”本来是来和县长邀功的,哪知道王淡菊给出了这么个主意,这钱要是吐了出来,这些天自己不是白忙活了嘛?鲍团长脑子转得快,说:“我这仨瓜俩枣的能顶什么用?要邵家的麦包也不难,我带兄弟们去和他一起谈谈,这个时候不出力,到时候大水冲下来再多的钱顶个屁用!”王龙知道不能让鲍团长参与这件事,但是王淡菊的意思不怕,他的枪也就是吓吓人,从来就没有响过。

王淡菊和王龙还有鲍团长去了邵家。邵家的老板听说这话满脸的为难,县长站在这他也不好全然拒绝,只说:“这件事情要和镇江的老板商量,自己做不了这个主!”鲍团长一听就火了,提起枪口微微朝上说:“你这个奸商,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不行你现在就打电话,不然我这杆枪也等不及了。”邵老板知道这个痞子的无赖,他倒也很坦白:“我这么多家产要是全捐出去,这和要了我的命有什么区别呢?那才真是‘冲家了。”这事情看来是为难人,王淡菊请邵老板务必和镇江的大老板商量一下,有政府在还有王家大院,这个钱是跑不掉的。邵老板说等明天上午和镇江联系,这个时间已经下班了,打不到电话找人。

出门的时候鲍团长又把自己的枪摸了摸,暗示让邵老板小心一点。

不过从邵家出来,鲍团长突然意识到又一笔大生意可做。他立马带人直奔南郊的黑脸太岁的庄园去。这个黑鬼晚上才喝过酒,见到鲍团长突然来心里不免紧张,看着自家被他偷去的枪现在神气活现地在他手上,黑脸太岁心里更不是滋味。鲍团长动手抓了一块鸡肉吃,吃着说着:“你这个黑鬼日子过得快活,我今天来跟你谈笔大生意你做是不做?”黑脸太岁这个人只要是听说哪里有钱赚,哪里有女人玩就浑身的精气神,这也是他与鲍团长的共同爱好。鲍团长所说的大生意那就是准备今天晚上带人带船到邵家粮库抢粮。一听说这样的计划,黑脸太岁激动得很,他想想那么多粮食只要动动手就是自己的了,高兴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黑脸太岁的人多,加上鲍团长的枪,他们带了四条船深夜两点钟出发去邵家粮库抢粮。这时候看守的人是最困的时候,黑灯瞎火的被一帮人拿枪抵着绑起来扔在一边,这邵家的粮库便大门洞开,随便他们一阵搬运而空。

鲍团长求财不伤人,仍然把这几个看守手绑着嘴堵着,扔回到空空的粮库里去了。

从黑脸太岁的粮库回来,鲍团长仍然觉得精神抖擞,这一夜的忙活够几年赚的。五点多天就开始亮了又下起雨来,他的船进城的时候城里还一片宁静。

就在他准备登船的时候,突然听到轰然动荡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人们哭天喊地的嚎叫。

大运河倒口子了!一时间运河的水冲破了大堤,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穿行在街道上,盂城顷刻之间陆沉水底。大水不断地往城里冲,已经不用通过河道而奔涌向前。鲍团长被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一拍大腿叫道:“送命了,送命了,这下盂城真是完蛋了!”他让人赶紧把船往旁边撑,找一棵树将船固定下来。看着水冲着各样的杂物、人和牲畜的尸体滚滚自西而来往东而去,一点没有停止的态势。

王龙这个时候在县政府二楼的办公室里,他看着外面的大水漫到一层楼那么高,他绝望地喊了一句:“天亡我盂城百姓也!”

大水一直冲下来,两天之后才趋于平静。城池被洪水彻底地清洗了一遍,除了固定的东西都被席卷而去了。街道上到处是游散的杂物尸体,街道成了河道,王县长坐着船从县府划到王家去。他们住在二楼,居高不下的水位让二楼的窗户成了门户。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的体面,爬着窗户就进了王家。王家的人多,但是房屋还算是宽绰,住起来还不嫌挤,但是两天下来吃饭就是问题了。像这样的人家尚且困难,一般的老百姓就可想而知了。而王淡菊担心的还不是这个,他作为一个医生心里明白,这大水下来死了这么多的人,尸体漂得到处是,雨停了气温骤高,病菌瘟疫就必将随之而来。王龙听得忧心忡忡,他约请王淡菊等人下午去政府议事讨论对策,自己上午先去到处查访情况。船行到街上,他看见王为雄和黄稚庸两个人划着船,拿着照相机在四处拍照,眼下的情况确实是惨不忍睹。王为雄见了县长忧心忡忡,自己也不像以往那样和县长说难听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很悲痛,眼看着身边那么多的人说死就死了,有些人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王龙看着街上的情形,心里焦急却束手无策。逃过一劫的难民们往高处聚集,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泰山庙上的高地。他看见多少人目光惶恐地看着面前的大水,一个个都成了失魂落魄的落汤鸡。鲍团长也划着船到处转悠,他到邵家粮库去看了看,大水把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这一下正好毁灭了所有证据。邵家人一家七口没有离开家中,全部被水冲走了,据说捞到的时候最小的7岁的孩子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惨烈的场景令人泪奔。鲍团长想想,自己把这些粮食趁早弄走也是对的,不然还是被大水冲走。

下午到县政府议事,讨论的事情大体有这么几件:一是抓紧与外界联系向外报告灾情,同时还要去与新闻报纸联系请求赈灾支援;二是商请义仓组织粮食开粥厂救灾;三是抓紧打捞尸体以防瘟疫。这几件事情都不简单,鲍团长也不请自来参加了这个会议,王淡菊说:“我们现在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大水过后要把嘴吃饱,把嘴要弄干净,还要把嘴堵上!”王县长知道王淡菊的意思,现在难民首先是吃饱,还要防病,更要防止喊冤民变闹事。大家分头去做,王淡菊提议捞尸体的事情请鲍团长去做,还冠冕堂皇地说他有这个热心为大家做事的。鲍团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他好像又覺得自己那些手下还就愿意做这事,捞尸体翻东西的时候有点外快,这真是在死人身上捞钱。王淡菊知道鲍团长的这点爱好,于是建议给他分配了这么个好差事。

鲍团长的人到处忙,忙得不亦乐乎,几天下来也真捞得不少。有一口箱子里装了不少金银细软,还写了一张纸条在里面:你捞了我的箱子,就要把我尸首埋了。鲍团长笑了笑了说,这么多人还能给你风光大葬不成?城里的水一个星期之后退了,这一个星期他们收拾了两千具尸体,那些被冲到下游的就无法统计了。

省政府的救灾物资也一周之后才到。那些大员们忙着开会商量救灾,竟然一直没有来人视察。据说下河十多个县市都已经一片汪洋之中了,省府确实是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国民党当局忙着围剿中共,关键是拿不出钱来救灾,一时候也是束手无策。王龙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这一场大灾难某种程度上就是等出来的。现在事情出了,他这个县长没有理由不去想方设法地补救。省府让王龙“竭尽全力”,而百姓只知道向着王龙“嗷嗷待哺”,他这县长真是“举步维艰”。黄稚庸他们拍了照片,王淡菊起草了一则准备告知天下的通电,让黄稚庸赶紧送到上海去交给报社,以图全国人来帮助共度此难。

鲍团长知道现在最难的就是粮食问题,有钱现在也难买到米面。而他心里一直偷着乐,黑脸太岁那有灾前抢来的一批粮食,关键时刻要是拿出来那就赚大发了。但是这话现在不能轻易说,万一王淡菊再来让他们捐献,这又是鸡飞蛋打一场空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忙着自保,好像没有人关注黑脸太岁那里的粮食,就连邵家的仓库洗劫一空的事情似乎也被忘了。他觉得自己这一招瞒天过海真是干得漂亮,他真想朝天上放一枪,以赞许自己的英明之举。

城里难民越来越来越多,而拨付粮米越来越困难。王龙每天都巴望着能够有粮食进来的消息,他也等着黄稚庸能够早点从上海带来好消息。黄稚庸原来在上海读过书,那时候颇有一些人缘,和《新闻报》的人熟悉得很。后来因为参加进步活动被抓,是一个美国朋友托马斯·汉斯伯格救了自己。他无奈只有离开上海,走的时候这位外国的传教士还送了他一部相机,他这次拍照就是用的它。这次黄稚庸来上海一来是请报社刊登江北大水的惨况期盼着全国人伸出援手,二是为了找托马斯先生帮忙。这位美国人在华洋义赈会工作,这是一个非常知名的慈善机构,专门从事赈灾的工作。到了上海之后报纸的事情很快办好,《新闻报》全文刊登了那份催人泪下的通电文章。可是黄稚庸并没有找到托马斯先生,现在的负责人告诉他托马斯早就去了泰州传教。他将报纸留了一份给绍特先生,请求他能给予帮助。绍特知道江北的水情,但是这样大规模的赈灾也非同小可,而他们的赈灾程序是非常严谨复杂的,并不是这么一个拜托就可以实施的。

黄稚庸回到盂城已经是9月中旬,王淡菊所担心的瘟疫病情果然到来。整个小城从死神手上逃过一劫的人又一次靠近了地狱的门口,满城的人都处于焦虑与恐惧之中。王龙现在那瘦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了,得了疟疾的他高热不退。王淡菊派人四下找来青蒿,这是盂城里的一个传统方子,青蒿治疟疾有很好的作用。但是用在王县长身上似乎见效缓慢,这位殚精竭虑的县长也是命在旦夕。

4

鲍团长拿着枪在街上晃荡,现在的街上没有了商铺,他的日子也难过了。他那一帮手下总是要吃饭的,米倒不是问题可以偷偷去黑脸太岁那里去取,可是总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他想着收不到保护费总是要弄点营生的门路。可是现在街上除了难民就是病人,哪里还有什么可以捞油水的事情?

本来就人心惶惶的盂城,这天下午又闹出动静来。难民们本来眼巴巴地看着空荡荡的天空等死,突然一阵轰鸣中一架飞机呼啸而来。一看到飞机大家大惊失色,有人喊:“飞机要扔炸弹了,赶紧逃命去!”这一喊把所有的恐惧都传染起来,大家哭着喊着四处逃散。可是跑了很长时间好像飞机并没有炸弹扔下来。鲍团长看看这飞机心想着是不是来救援的?他于是带着人拿着自己团部的青天白日旗在半空中挥舞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国民党,但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为党国效力的,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面旗帜挂着,这下还就真的有了用处。这飞机降低高度发现了他们,从半空中扔下了一个木箱,就又盘旋着往西南方向飞去了。箱子落下来好久没有动静确认不是炸弹,鲍团长立马带人把它给撬开,里面装的都是一些英文字母的小瓶子。鲍团长一看这一定是什么药品,于是着人把东西收好,自己拿了几瓶往王家大院去。王淡菊家传的中医,但是也在南京学过西医,所以中西药都精通。这鲍团长拿了药去找王淡菊,本来王先生正在看书,大莲子姐姐想敷衍他老爷不在,他却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去。他拿出那药瓶给王淡菊看,王淡菊一看喜出望外一把抢了过来说:“奎宁!奎宁!这真是救命的东西!”说罢拿着直奔县长王龙那去了。这奎宁正是治疗疟疾的良药。

鲍团长知道这是良药之后,因为奇货可居的缘故发了一笔财,高价偷偷地卖给了患病的人。不过他现在急着的是黑脸太岁那里的粮食,始终没有去处理变现。他害怕这批粮食被充了公,又害怕夜长梦多也被抢了。其实,他不知道王为雄和黄稚庸他们早就瞄上了这批粮食。大水下来之后,大家都说邵家几口子死得惨,抱着那么多的粮食也没有用,最终还是一场空。后来有人去邵家的粮库看,粮库里有几具被绑着的尸体,但是里面的粮食却不见踪影。门是关着的,粮食浸水又并不漂浮,这粮食肯定是早就被转走了。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几下一打听才知道是被黑脸太岁的人抢走了。他们决定以暴制暴,把这米再给抢回来。

但是他们知道抢米的事情是鲍团长出的主意,鲍团长手上是有枪的,他们也不便正面与之交锋。于是便去发动难民,让一个叫曹和尚的人带头,夜抢黑脸太岁,给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子过到这个时候,大家就什么也不管了。而王为雄想到的还不仅仅是给难民们找出路,他更是为了给国民党添乱子。夜黑风高,一帮人划着几条船去南郊“借粮”。到了黑脸太岁的庄子,他们才上岸就被突然亮起的灯晃了眼。曹和尚一看不对劲,马上喊了一声有埋伏,立马转头上了船。但是来者不善,似乎要穷追猛打,将他们围追堵截在河里残杀了。十九个人只有曹和尚受了伤却逃脱了,其他人都被用带着铁尖的撑船篙给活活地戳死了。曹和尚知道不能回家,只能进城去找王为雄,最后躲在了铁桥和尚的善因寺里。

黑脸太岁的手下杀了十八条人命,却在第二天进城来告状。他进城的时候带了二十担粮食,直奔县府而来。王县长大病初愈才回了县府,见这黑脸气势汹汹而来,一问才知道是有人预备抢他家的粮仓。黑脸太岁说:“这些抢粮食的人一定是有組织,我觉得可能是共产党组织的。”黑脸太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说不出这样动脑筋的话来,王龙一听肯定是鲍团长教过他的。王龙也知道这血案里死了十多个人,而这黑脸太岁现在来恶人告状,还假惺惺地带了二十担粮食说是要捐给难民为县府分忧。他想用这二十担米就想瞒天过海地把杀害这么多人事情糊弄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不过黑脸太岁确实是与鲍团长商量过的,他继续说:“我说是共产党也不是没有证据,据说这组织的还是你王家的人,要不要我说出来县长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那带头的曹和尚也是个共产党!是不是我省府有人来的时候我一并汇报一下?”这些话确实给王龙不小的压力,因为第二天省府的善后委员会就要入住盂城,开始堵口工程。如果这时候在自己的县城出现什么共产党,确实是让他很难办的。王龙做了十多年县长,自然也是老辣的,他对黑脸太岁说:“捐献的事情我代表难民感谢你,至于抢粮食的事情我还要调查,是谁的罪责我们秋后算账,现在城里救灾已经乱成一团了,我看你先回去等,不要再乱中添乱……”王县长对一边的勤务兵使了个眼色,他也是有枪的,黑脸太岁只有识相地先行退下。

鲍团长自然是有大事的,放在黑脸太岁那里的粮食要变现,不然终是夜长梦多。现在遇见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就是省府运河水灾善后委员会要驻扎到盂城来堵决口。这个工程可不是一时半会的,工人也有上千之多,这么多的人要张口吃饭,那就必须有人做饭。鲍团长想着自己这保安团长要做后勤团长了。他准备召集人将这后勤工作接下来,当然不用他自己做,他是指挥其他人来做。这样一来可以将他们抢邵家的米变现,二来他们可以捞点油水。这事他准备交给安徽的婆娘和薛大娘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的那些手下也不要到处晃悠了,直接从保安军变为火头军。黑脸太岁听说这个计划好,是个赚钱的好路子。鲍团长说赚钱的路子多着呢,他让黑脸太岁赶紧去下乡去收便宜的陈粮去。以后河工吃饭陈杂陈米以次充好,这些饿鬼哪里能吃得出来,这一来一去米又可以赚差价,而换下来的好米还可以高价去卖。这真是一桩大买卖。黑脸太岁觉得鲍团长这个朋友是处对了,他派人偷了自己的那枪也算是有回报了。

鲍团长一早就去码头等人,他可比县长还要急切。人到之后他殷勤在左右,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是熟悉的,上次来视察水情的时候见过。特别是那位钱家骧科长还特别和自己关照过事情。这样一来,鲍团长的美梦就要成真了。他给那钱科长塞了点好处,里应外合去找工程的负责人,加上那些跟着的手下端着枪,这个事情还就真给他办成了,一帮人吃饭的事情就由这鲍团长带人来负责。王龙深知这鲍团长的手段,一定是买通了关系。县长也不多过问这些,毕竟是省里面的大员,所用资费又是他们自己列支的,他没有干预插手的道理。再说他经常看见钱家骧和鲍团长说点什么,心里也有所顾忌。而他现在最关心的不仅是堵口子的事情,更是那么多难民病死还有吃不饱肚子的难题。省里面的资助难以解决实际困难,且堵决口的工程已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其实政府不完全是为了百姓着想,更是害怕决口不堵河水继续东去让运河断流,战事要紧这条大动脉是万万不能阻隔的。对于大堤而言堵口子只是短期治标不治本的举措,要想真解决问题还要整修大堤石工。这么长的运堤修缮要耗资四五百万之多,而国府省府目前能出资堵口子已经是死撑出一身汗来,这修堤和后续的救灾确实是无计可施的。

所以王县长还是要自己想出路。他能有的出路都要从王家大院出来,现在大家到王淡菊那不再是谈诗论文,而经常是讨论如何救灾的事情。关于病死的问题,王淡菊又写信给自己在南京上学时候的老师,试问有没有解决的途径。回信来说他帮不上忙,现在各处药品都紧张。不过他信中说自己有一位好友在泰州开医院,叫作何伯葵,可以推荐王淡菊找他帮忙。王淡菊立马写信,让黄稚庸再去跑一趟泰州,当面将信交给何先生。黄稚庸心想上次在上海,绍特先生说托马斯也在泰州,他想着可以一并再去找找这位故人,说不定还能有所进展。黄稚庸去了泰州找到那所福音医院,可是人家告知何伯葵先生去里下河盂城县查看在灾情去了。黄先生觉得奇怪,这何先生还没有见到信怎么就直接去了盂城?一打听才知道是兴化等几个县的县长纷纷来见何伯葵先生,请他出面去修盂城的大堤。因为大堤不修,日后下游的县市还是受灾。黄稚庸是到了泰州才知道,下游许多县市灾情也非常重,泰州城到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在水里,下游的人建议修盂城的大堤自然也是出于自保。

黄稚庸从泰州回到盂城,何伯葵先生已经调查完情况离开北上淮安了。何先生的妻子是淮安人,从盂城沿运河北上百余公里便是。何伯葵先生去淮安并非转为妻子省亲,而是为了请教一位王将军。这位王将军过去曾在国民政府任水利顾问,是留法的高才生,因为看不惯国民党统治一怒辞职回去搞实业去了。何伯葵去找王先生是与他请教这运河修堤之事,预算看这大堤到底要多少钱来修复,他才好有依据去上海请求华洋义赈会赈灾。洋人来的事情鲍团长没有关心,他现在这个火头军的团长一面要管理后勤,一面还要组织去采购,特别是要到处找可以偷梁换柱的陈米,从中捞取外快。那些善后委员会大员们的伙食很好,大家都夸这个山东人会办事情,鲍团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鲍团长确实会办事情,他今天还去办了一件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得到指令去抓共产党。去的地方让他有些发怵,但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带人带枪去了。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王家大院。省府善后委员会的来人中,钱家骧上次就来调查过水情,而他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担任党国的特务工作,专门调查共产党活动的情况。他来前得知之前遭到破坏的共产党盂城县委已经恢复,但具体哪些人是核心也不清楚。但是鲍团长知道盂城的情况,他觉得王为雄、黄稚庸还有铁桥和尚他们嫌疑很大,他们经常在王家大院集会。在鲍团长的内心巴不得王家大院出点事情,这样的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王家势力铲除掉。过去王家对自己有恩,自己一直感念于此没有造次,而这王淡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鲍团长在等一个机会下手。

这天收到消息说,共产党印制了一批反动传单在发放,而据说这个传单在黄稚庸的手上,而他下午据说要到王家大院商量事情。黄稚庸与王为雄确实是印制了传单,但是并不是到王家商量分发。他们的地下工作一直瞒着王淡菊,这是为了王家好,况且王淡菊对这些什么党啊派啊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王也看得出他们鬼鬼祟祟的,但是用王龙的话说:这几个晚辈是看着长大的小屁孩,就这么几条小鱼,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來?

鲍团长带人去王家大院。这段时间做后勤的事情,这些本来就懒惰的手下都走不动路了,一个个摇头晃脑到了北大街。黄稚庸早就到了王家大院,他经常来这里也是常客。今天他主要是来送新出的诗社诗集给王先生的。他要送的传单并没有敢让王淡菊知道,而是在进书房之前偷偷地先放在了柴房的草里面,准备走的时候拿上。他们做这些东西也不敢放在家里或者学校,都是印好了一手一脚带着跟自己走,直到送到分发的人手上。

鲍团长带人进来,在院子里站好了。虽然站得并不整齐,但还是有点气势。佣人大莲子在院子里大声地问他:“鲍团长这是怎么了,弄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她故意声音说大一点是为了提醒主人。王淡菊听说鲍团长来,生怕他进自己的书房,他觉得这种人都没有资格进自己风雅的地方。可是看来今天这人有些蛮横无理,没有等他出来就挤了进去。桌上堆的是新出的诗刊,他看看坐着的人又翻翻手上的书,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鲍团长心里也疑惑:难道是消息不准?但是这王家的门进来了就不好出去,不查出点东西不好交代。所以他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开始翻查。黄稚庸见此情形大骂道:“真是瞎了眼睛,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保全堂出去的狗腿子,都不认识主人了!”鲍团长知道这话是骂自己,他手动了一下身边一个手下立马拿枪指着黄稚庸,黄先生也只得暂时闭嘴。王淡菊冷笑了一声:“看来团长大人今天要开杀戒了,我可告诉你,我这院子里可不是轻易能擦枪走火的,一切你自己看着办!”不幸的事情是,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兵真翻出了那些传单,在院子里哇哇叫起来。大家赶紧都到院子里去,鲍团长拿过来那传单在王淡菊面前晃了晃说:“老爷,这是什么东西?”王淡菊对此也是一头雾水,自己家里哪里来的这些东西?黄稚庸在一边不说话,他这时候站出来解释就是承认自己也拖王家下水。东西已经在面前了,他恨自己不小心。

就在僵持的时候,大莲子姐姐跑过来,拾起来这些东西说:“这些纸张有什么用?我早上在路边捡来着炉子的,我不识字,这东西有什么用吗,老爷?”大莲子姐姐这一问,王淡菊顺水推舟说:“你这糊涂的东西,这是反动的传单,快拿去烧了!”一听说这话,大莲子扑倒地上一把抱住这些纸张。鲍团长知道不好但又不敢开枪,举手拿枪托重重地朝她头上砸下去,一下子鲜血直流,大莲子大声地嚎叫起来抱住鲍团长的腿不放开。鲍团长知道她这是耍赖,想要把她踢开带走。这时候院子门口王龙县长和铁桥和尚走进来了。看到这架势都弄得头破血流了,县长问:“这是怎么了?鲍团长现在连王家的人也敢动了?”鲍团长不屑地说:“我是帮理不帮亲,我这是接受上峰指使来抓共产党的,你这县长看看这些传单!”听说这些铁桥和尚哈哈大笑说:“几张破纸就说是共产党,鲍团长你是没有上街去看,这些传单到处都是,连乞丐手上都有。你是不是全抓回来法办了?不信你看,我这里刚和县长也捡到几张,正准备来商量对策呢!”铁桥这么一说,王县长伸手拉了大莲子说:“赶紧把这些东西烧掉,你这个不识字也是差点害死人,一场误会,一场误会,鲍团长散了吧!”

就这么着鲍团长被打发走了,他握着自己的枪朝手下喊了一声:“走!”

鲍团长走了之后,王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并无指代地说:“你们真要当心一点了!”

5

运堤堵口工程过半,何伯葵先生来信告诉王淡菊,上海华洋义赈会已经同意了赈灾的请求,并且最近派员来实际勘察,决定资助的额度。何伯葵还另附了一封信来,他说正是这封信让义赈会下定了决心要为盂城的运河修复大堤。这封信是一位姓林的隐士写的,信的内容简述了自己毁家纾难的经历。原来这位隐士颇有家产,但是早年看破红尘归隐山林礼佛,平日只有佣人送些日常用度与新闻报纸给他,其他都不见外人。一日他突然觉得内心特别慌张不安,心里揣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后来家人送来报纸得知江北发了大水,数以万计的人死于水灾。他于是下山回家,变卖所有家产所得贰拾贰万玖千捌百元,其中贰万玖千捌百元安顿家人,贰拾万元捐给了义赈会专门用来修建盂城的大堤。这一举动震惊了义赈会,他们当即决定召开董事会商议此事,并迅速做好赈灾的前期准备。王淡菊收到信之后立马专呈王县长,县长看了之后自然是喜出望外,回头一想突然问了一句:“王兄你说,这姓林的为什么要专门捐助盂城大堤修筑,难道他与盂城有什么渊源?”县长的话王淡菊一听就明白了,县长是觉得这林隐士会不会是祖籍盂城的?或者甚至他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夫人林氏当年失散的亲人也未可知。他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一定要用心地去访一访。

这件事让谁去查?这人在上海又是隐居,恐怕轻易也未必能找到。他私下找来王为雄,让他带自己的夫人林氏去上海。林氏也是王的伯母,王为雄以前在上海读书工作,应该有些人脉的。而他安排王为雄去自然还有一层深意,现在鲍团长这边是紧盯着王为雄这些人,这个时候去避避风头也是好的。

鲍团长这边的生意做得红火,虽然在王家大院丢了面子,但是也照样乐滋滋的。他觉得面子不值钱,要是顾面子的话就挣不到那些钱,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是真狠。黑脸太岁跟着他也发了财,整天笑盈盈地往城里跑。他甚至准备在城里置备房产,被鲍团长一顿骂:树大招风,你这穷鬼有两个钱就显富。鲍团长现在不管怎么说他,黑脸太岁都不生气,团长现在是自己的财神。黑脸太岁现在知道了枪的好处,也后悔当时自己没有把这些“木头棍子”用起来。他有时候盯着鲍团长的枪看,这就让鲍团长非常不自在,因为到底是偷了他的枪。于是鲍团长就教他玩枪,但不是真开枪,而是告诉他怎么开。黑脸太岁就想,要是有一天真让自己开一枪才真是过瘾呢。

何伯葵的信来过不久,上海就来人测绘现场的情况。去上海寻找亲人未果的林氏和义赈会的人一起回了盂城,这番寻找之后林氏并没有因为没有找到人而失落,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她想明白了,只要知道自己还有亲人还活着,在上海她似乎还能感受到亲人曾经走过的气息,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路边为江北水灾筹款的募捐点。人家问她为什么这么慷慨?她说没有什么,我是江北人,那里是我的家,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人慷慨还需要理由么?王为雄留在了上海。是王龙让他不要回来过年了,他知道回来过年不一定安生。这时候省里面组织的堵口工程也接近了尾声,运河大堤上巨大的伤口初愈了。但是这场巨大的灾难给盂城带来的痛苦却远远没有终止,病痛、饥饿仍旧折磨着难民们,这让王龙寝食难安。他知道越是到年关日子越难过,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这是个巨大的问题。本来的以工代赈可以緩解一些压力,人在工地上劳动有口饭吃是能保证的。堵口的工程一结束,这么多的人又没有了着落,况且省里拨付的工钱也没有到位,一场新的危机又摆在了王县长的面前。年关就是一道难过的关口,更何况是这大荒之年的档口呢。

鲍团长知道这堵口工程的生意接近尾声了,他的克扣也有些变本加厉。然而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修堤工程。他听说了美国人要来修大堤的事情,激动得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因为他听说这次带来几十万元的捐款和几十万担的粮食,这下又可以大捞一笔了。他现在一面要假惺惺地处理好和王龙、王淡菊的关系,一方面还要让黑脸太岁赶紧筹集粮食,不然等开春一开工就来不及准备。他打的算盘依旧是像之前堵口工程一样,一面组织后勤赚外快,一面偷梁换柱换米赚差价,同时还养活了自己的一帮人,这种生意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他的本钱就是自己厚脸皮和黑心肠。年关在即,米的组织也是比较困难的,黑脸太岁便南下北上到处去组织货源,过去的粮食回来还先运到自己南郊的仓库里屯着,现在干脆明目张胆地在城里找了个地方——这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邵家米行空出来的仓库。邵家的七口人都死了,一个在扬州学生意的儿子回来看见如此惨况,房屋也摧毁殆尽,粮食也被一抢而空,便一跺脚发誓再也不回这盂城来,并且从此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作“邵恨水”。这些地方暂且闲置下来无人过问,鲍团长就着人带了一把大锁给锁上,说暂时就是保安团的地方了,黑脸太岁的米就这样搬了进来。

人要是饿极了就和穷疯了一样是会不顾一切地。王龙这边的情况是举步维艰,凡是能够回家的人都回去了,留下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在等着粮食。县长知道鲍团长有粮食,他便想出面去借。县长也没有想好借来的粮食以后怎么还,暂且要把日子过起来再说,总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他着人去请鲍团长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就商议这借粮的事情。鲍团长说:“这是黑脸太岁的粮食,我是做不了主的。但是我可以去说说话,只要你政府给他打借条,约定什么时候还,再怎么说也要是给你县长这个面子的。不过以后我帮县里去跑腿,也还请王县长照顾我这帮穷兄弟的日子,听说节后又要修大堤……”王龙笑笑说:“这天下哪里有能瞒得过你鲍团长这猫鼻子的腥味?一切都好说,现在我们是共解民难!”县长这么一说,鲍团长觉得自己好像真是有了一份神圣感,说:“王县长你也别说我俗气,我这不也是为了养这些枪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晚王龙想终于可以睡个安生觉。可睡到后半夜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是不会来敲门的。敲门的急促情势一听就不是自己的工作人员,是鲍团长的手下叫起来:“县长大人,县长大人,出大事了,街上有人抢米,有人抢米!”王龙一听连忙起来,顾不上衣着体面胡乱套了件衣服直奔北门。是黑脸太岁的米被抢了,而且是抢得精光。鲍团长的人帮着黑脸太水看守,手上是有枪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来人计划周详,不费力气就将这几个怂兵给撂倒,并且全部用绳子五花大绑。抢完米后将这几个人扔在仓库里用一把自带的锁将门关上了。这天夜里街上天黑人少,黑脸太岁从薛大娘那边睡了个觉身上舒服了,但是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就穿起衣服来去仓库看看。一看没有人在,就拿自己的钥匙开门也打不开,急得他直踢门。这时候听见那几个被堵上嘴的在里面低闷嚎叫才知道这仓库被抢了。这么多的粮食顷刻之间被抢了,还用新锁把门锁上,又很快分散到各处,街上死一样的沉静。这人能去哪里找呢?黑脸太岁急得软瘫在地上,直叫:“送命了,送命了!”

鲍团长点起烟来,他心里也很烦躁,真想朝着黑夜开一枪。烟头的火星映在他肥胖的脸上,就这星星点的火光也能看出他脸上的阴沉和愤怒。但是他依旧是握紧了枪而并没有开,他舍不得自己的子弹,他决心一定要将这子弹打在最要害的人的最要害的部位。他感觉自己就要见到这个人,他觉得自己的子弹就要上膛。

最令鲍团长愤恨的是,这些米被那些人抢走之后,居然那些用黑漆做记号的袋子还被扔在了保安团的门口。这简直是一种挑衅,就像是别人睡了他的女人,还把她的肚兜拿到他面前来炫耀。鲍团长心想这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黑脸太岁低头耸肩觉得自己是得了报应,他自己心里清楚当时杀了人抢了粮,现在轮到自己倒霉了。他越想越气,又觉得这事情怪鲍团长心黑,洋人的工程队还没有来,就让他准备这么多米,这根本就是送上门让人抢的。如果早点借给政府现在也没有这节外生枝的事情,在工程上赚了点钱就这么一夜之间打水漂了。鲍团长心里也着急,但是他不像黑脸太岁这么多的话,他握紧自己的枪自言自语说:拿了我的迟早是要还来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枪就有办法。

王龙县长又陷入了僵局,他现在这么多的难民怎么处理?他大概也能猜得出来这件事是谁干的,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现在就是把怀疑的那几个人抓起来也是无济于事的。无奈他只有打电话给省府和民政厅,哪知道意外的收获是,那位曾到过盂城来检查灾情的大员,他也是负责工程勘察的,他在对政府的报告中特别汇报了盂城的情况。提议一是要趁着春汛到来之前修堤,二是要多给灾区提供物资,运河的大堤和老百姓民心的大堤哪一处倒了都是要命的事情。这位叫作王叔相的淮安人同情盂城的灾情,对于他们不问百姓死活的事情义愤填膺,加上何伯葵在淮安与他的讲述更是让他气愤。堵口工程之后他专门去了省府主席那汇报情况,对于灾区种种困难呈报上峰,对于那些贪墨工程款项的情况也和盘托出,最后坚决辞掉了建设厅的任务,回自己的老家去了。他的这番话对于刚刚上任的省府主席何楚仓来说引起了震动,毕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多方想办法筹措了米粮赈济灾区,这位省长的意思倒也简单:就像是普通人家过日子,一个县到了年关的时候总不能还让人饿着肚子,这时候百姓们就像孩子和长辈伸手一样,和政府开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点朴素的想法解了王龙的燃眉之急,可是年关岁末的麻烦似乎并没有消停一点。鲍团长到底对这件事情查出了点眉目,带着人去善因寺抓了一直藏在里面的曹和尚。这位当时组织到黑脸太岁家抢米的带头人几个月来养好了伤,可是心里的伤口愈合不了。这次果真就是他组织难民抢米,给鲍团长来个“拜年礼”。鲍团长知道抓曹和尚不会错,但是他又不想开枪把他打死了,因为自己就这么打死一个人会触犯众怒,也会让王龙感到威胁和不安。毕竟自己这个保安团是个看起来冠冕堂皇其实是非法的组织,真要是较起真来县长让正规军灭了自己或者就是给点苦头吃吃也是招架不住的。尽管自己有这么些枪,但是鲍团长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他抓了曹和尚把他交给了王龙,告诉他这和尚是共产党。平时说说便罢,现在是正式的举报,看来王龙也是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只能把這曹和尚先关起来,等待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听候处置。好在要过年了,犯人们也不必急着审,一切到年后再说。

鲍团长肚子里憋着气也要过年,黑脸太岁气得回去乡下了。虽然有些悲凉但毕竟年还是要过的。王家大院里今年也不那么隆重,王淡菊让下人们连续几夜做了一千个面饼给贫苦的人家,这时候粮食比钱还要精贵。过去王家大院都要给穷人家孩子送压岁钱,现在的街上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米。

到了正月十五本来就惨淡的年味就更淡了。十五十六“正红灯”,灯节又是王淡菊儿子王天瑞的生日,往年总是要买灯回来,有拎灯,有拉着地上跑的兔子灯,还有堂屋挂的走马灯,但是今年什么也没有买。王举人说今年不仅是简朴,而是举城都要守孝哀悼,这是小城的一个规矩。年前家中有老人去世,春节前边便不贴对联。简单的人家贴一张白纸,讲究的人家左右门贴上“守孝”二字。初一当天孝子贤孙都闭门不出在家守孝,族亲邻居来磕年头,这一年中复杂热闹的仪式一律不搞。王家觉得这城里水灾死了那么多的人,就是大家庭的哀伤之事应该举城同悲。王家大院的做法得到大家的认可,甚至有人觉得现在情势缓和一点,县政府应该举行个追悼会或者什么祭奠仪式,这么多的亡灵死者冤魂哭鬼得不到安慰,对于城市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王天瑞作为家里的掌上明珠,今年十岁的生日也只是早饭的时候多吃了一只煮鸡蛋。这个在往年也是有的,不过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说到底盂城还没有从悲伤与恐惧中缓过神来,大家依旧感觉到到处都是不安和低落的情绪。

6

元宵节这天下午,何伯葵的住家船抵达了盂城。他的船是自己造的,传教的时候既是交通工具又是住家。这位美国先生就喜欢这种船,他和自己妻子还有儿子一起在江河湖海里漂荡,去传播他们的信仰。本来大家在王淡菊的书房里谈诗,又谈到这座城市的悲伤,商量着是不是写一些诗歌来祭奠那些亡灵。正说着有人来说何伯葵先生到了,王天瑞听说了一骨碌跑上街去。他很想念那个刚认识几个月的外国朋友哈奇和吉姆,他好喜欢听他们有些怪异的中文腔调。特别是在夜里说话的时候,听起来非常的有趣。黄稚庸和王淡菊他们一起去街上迎接何先生。王县长在县府听说消息直接往王家大院走,他知道这位洋先生一登岸肯定是直接去王家大院。

见到何伯葵,最震惊的是黄稚庸。他定睛一看喊了起来:“托马斯!托马斯!你也来了吗?”何伯葵有些诧异,大家与他打招呼称他为“何先生”,这时候黄稚庸才明白原来他们总是提起的何伯葵正是自己朋友托马斯。黄稚庸真是高兴他们的相聚,更让何伯葵兴奋的是他听说王为雄也回来了,他们那时候在上海是何伯葵先生家的常客。不过这个消息黄稚庸是悄悄告诉何伯葵的,因为他们知道有许多眼睛在看着王为雄,甚至在寻找他们。当然了即便是鲍团长心里想着共产党的下落,这些依然是没有何伯葵的到来重要。大家看何伯葵是大善人,而鲍团长看他却是财神。但是何伯葵大概也是知道一点这位衣冠不整肥头大耳的所谓团长,他也并不买鲍团长的账。每次鲍团长挤出笑容的时候,何伯葵都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回避他的搭腔和表情。

鲍团长知道何伯葵是个很难拿下的洋先生。这些天黑脸太岁也进城来,脚前脚后地跟着鲍团长。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找回损失的粮食,还是要倚在鲍团长这棵歪脖子树下。因为他是有枪的,这一点他还是信任鲍团长的。不过几天下来的情形,黑脸太岁又有点沮丧了,似乎洋先生根本就不买账。鲍团长知道何伯葵是个正派人,看来不正派的方法奈何不了他,于是他又着眼于王县长。现在王县长不需要鲍团长的粮食了,因为何伯葵带来了赈灾的花旗粮食,这些装粮食的袋子上都有美国的国旗。如今能够让王县长顾忌的,就是关在监狱里还没有处理的曹和尚。他要给王龙施加压力,如果他依然还这么拖下去,他就要去汇报“上面”——王龙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曹和尚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审查处理。何况这位县长内心就不想为难他,不说别的——就是王淡菊、铁桥和尚他们的面子,况且曹和尚所为也没有恶行,他是不想为难这位江湖中人的。王龙也知道鲍团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想做外国人的生意。但是何伯葵的团队带的人很多,光王将军带来的工程人员就70多人,每天工地上的工人就有上万之多。他们对于后勤工作自然“兵车未动粮草先行”早就考虑好的事情。他们的每一粒米每一种物资都是经过精确的计算的,不可能像鲍团长想象的那样听他玩弄于股掌的。负责技术的王叔相,大家都叫他王将军,这位从法国学水利回来的博士确实有将军的军衔,他也对这个鲍团长很不欢迎。王叔相六十岁了还如年轻时候一样耿直,看不惯时局,对于鲍团长这样的地痞流氓他更是不放在眼里。本来他辞去了省府的邀请回了淮安,也是不愿意来参与这大堤修建的。后来是因为何伯葵去淮安相请,一个外国人的诚信打动了这位年过花甲的中国将军。他们的家族之间还有一段缘分,何伯葵的妻子是美国人但在淮安长大。她的父亲在淮安建立了第一所医院,有一次危急之中救了王叔相母亲的命,有这层关系更让王将军下了决心带人来修堤。他给何伯葵定了自己的规矩,其中就有分文不取,还有就是不看人脸色。所以说无论怎么动脑筋,鲍团长想要插一杠子是没有门路的。尽管他是一个有枪的人,奈何人家不怕他的“木头棍子”呢。

但是,鲍团长并不放弃,他整天在大堤上转悠,带着他的兵和他的枪。有人就笑话说“人好吃跑媒,狗好吃跑圩”,说他整天往大堤上跑就是想“没核枣”吃。他也不管这些,只眼巴巴地看着热火朝天的大堤。大堤上的各个工段一共有一万人在做工,没有任何机械可用,都是靠人力将泥土从几里外挑来。夯实的大堤底部有四十米宽,高有十多米,迎水的一面铺就石工,也是全部依靠人力。不远处是组织炊事的工棚,那袅袅升起的烟火让鲍团长好是心焦。长江到运河里来的装运粮食的船舶,工人们正在往上面运粮食。粮食一袋袋地扛上岸来,堆放在仓库里由政府派兵员看守。这些大兵也是拿着枪的,看起来比鲍团长的枪要正经一点威武一点,一看就有让人不敢于雷池半步的意思。

粮食从船搬到仓库还有一段距离,这一路上有好多的小孩子跟着一路跑。这些小孩子并不是好奇贪玩,他们手上拿了一根铁钎,在后面跟着趁人不注意就戳那袋子,另一只手上的碗就去接那漏下来的米。这些孩子怎么赶也赶不走,其实工人们也有不忍心赶的意思。他们黑瘦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些孩子的饥饿与窘迫。但是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因为去的孩子越来越多,甚至还有老人。何伯葵知道这个情况如果不制止迟早要出乱子,他虽然也怜悯这些孩子,但也不得不狠心赶他们。不过何先生想了个办法,让自己的孩子哈奇、吉姆还叫上了王天瑞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大堤上劝说他们不要这样抢米。这样做比叫来士兵拿来枪指着要温和得多。但是时间长了孩子也解决不了问题,依旧是有小孩往上跑,说到底饥饿面前很难顾及尊严。哈奇他们没有办法就带来了家里的牧羊犬。这家伙有点凶神恶煞也恐吓了不少孩子,但仍然有胆大地往前冲。带头的人王天瑞也认识,他也并不去劝说,因为这个叫作秦麻子的孩子是自己的同学。他小时候得天花成了麻子,这次大水之后母亲被大水冲走,留下一个父亲卧病在床,他学也不上了,生活根本就无以为继。秦麻子也是被逼得无奈,带头往大堤上冲,就在这个时候哈奇手中牵着的狗像是发了疯一样也冲上去。 哈奇被猛地一拽翻倒在地,狗脱了绳子一下子扑倒了秦麻子。这一幕可是吓坏了大家,孩子们都吓得号哭不敢去拉。在地上巡视的鲍团长看到立马上去,二话不说对着那畜生的头就是一枪。他一脚踢开狗的尸体,将挣扎的秦麻子拎起来拽到一边扔在地上。

鲍团长的枪第一次在盂城打响了。

他打死了一条狗,立刻派人一面抬着受伤的秦麻子,一面抬着狗的尸体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留一下一群惊魂未定的孩子。鲍团长不管这孩子难受与否,只顾让人抬着往城里去,一边还让人喊:“洋人的狗咬死人了!洋人的狗咬死人了!”那种威武的样子,就像是武二郎打死了大虫,抬着老虎巡街的气派场景。王天瑞这一帮孩子缓过神来才去叫人,何伯葵在工地上听说狗咬了人,立马丢下手中的事情直奔城里去。王天瑞也回家去告诉父亲王淡菊,王家人一听也是大惊失色赶紧去街上。街上已经满是闹哄哄的人群,只听得大家喊说是“洋人的狗咬死了人”,就都跟着鲍团长往秦麻子家里去。秦麻子其实也没有被咬死,只是被扑倒了,狗也没有咬到要害的地方。倒是鲍团长那一枪吓得他魂飞魄散,加上这些人抬着他往前跑,身体被撕扯着特别难受,让人要昏死去过。秦麻子喊了几声放他下来,但是鲍团长的人哪里管这些,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洋人的把柄,这次还不给他事情往大了去闹?

秦麻子被抬到家门口放下来,也被他们折騰得眼睛睁不开。鲍团长叉着腰站在门口,对着围观的人说:“我说洋人不是好东西,连狗都是恶毒的,你看这狗都要吃人肉,这还了得?”大家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很恐怖,再看看那只被打死的狗,身上满是血迹也很瘆人。这时候何伯葵和王淡菊他们也赶到了,不要说话人群自动让开,给王先生他们走过来。王淡菊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没有大伤,蹲下去简单检查了一下,秦麻子慢慢地睁开眼睛。鲍团长还想发表他的演说,王淡菊斜了他一眼说:“孩子没有大事,大家不要闹腾了,有什么事情找保全堂算账!”鲍团长听说这话当然不能罢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事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想糊弄过去?他举着枪说:“人证物证都在,洋人洋狗都在,一定要给这可怜的孩子一个说法!”何伯葵蹲在地上看着秦麻子,理着他破旧的衣服,慢慢将孩子抱了起来说:“我们犯的错误我们一定担当,绝对不会推卸责任的!”

王淡菊说:“大家都散了吧,这事情何先生会负责的。大家想想何先生举家来盂城给我们修大堤,出人出钱出物,他是为了什么?今天的事情由我来担保!”何伯葵的妻子听说这事又带来了哈奇和吉姆到秦家来赔礼道歉,他们还带来了两袋子米面。鲍团长知道这事情要有变化了,便大声说:“看看看看,就这点米面想糊弄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不同意!”鲍团长以为他这一说,大家一定像刚才一样响应云集。哪知道刚才大家是不明真相,现在了解实情而且王先生又出面担保,于是就不理会他了,都默不作声。鲍团长这一声喊得有些大,以为会有人配合,可是毫无响应就显得非常的突兀和滑稽,满脸通红地对着自己的手下说:“你们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你们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还是嘴长了疮了?”这一群兵被骂也只有沉默。他看自己没有人响应,转身问那病恹恹的秦麻子的父亲:“你儿子被咬伤了,你就不替他做主吗?”那老人倒也老实地说:“有王先生做主就好了,王家大院就是公道!”这话一说鲍团长也是无可奈何,一跺脚转身带着人就走了。

鲍团长走了,他的士兵还抬着狗的尸体,但是没有先前那么的威风和热闹了。鲍团长想想废了一颗子弹打死了一条狗以为能够闹点事情来作为条件和洋人谈判的,哪知道三下五除二就被王淡菊几句话把人说散了,这些小市民真是没有主见。他想想就恨,命令人把那只死狗给剥皮,肉当晚就用淘米水泡了之后用香料煮上。他着人去喊黑脸太岁来喝酒,请他吃这洋狗的肉,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那狗皮被用木棍撑起来放在团部里,这是他的战利品,他对黑脸太岁说:“都说老子不敢和洋人作对,你看我打死了他的狗他能怎么办?都说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子——今天我给他这一出是‘敲山震虎,以后还会给他颜色看,我就不信在这盂城我的枪还说了不算了!”

黑脸太岁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现在已经有点不相信鲍团长和他的枪了。但是他也不至于太忤逆鲍团长的意思,只说了一句有些挖苦人的话:“街上的人都在传,鲍团长的枪并不是不冒烟的‘木头棍子,今天他的枪响了——不过是打死了一条洋人的狗!”

7

鲍团长的枪响了,大家都在传这件事情。这当然也是在互相提醒着鲍团长的开枪了,杀戒一开以后那就是张开血盆大口了。鲍团长也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看着这何伯葵的工程自己水都泼不进去甚是着急。现在他想只有再从王县长这边来下手,从曹和尚那些可疑分子这边出手给他闹点乱子以此来作为借口突破。因为鲍团长知道王为雄既然从上海回来了,就必定是要有所动作的。现在他就等着他们能够闹腾起来,自己就有机会了。

中共盂城县委确实有新的部署,这就是在正月底春荒的时候策划一次祭奠死难百姓的追悼会,以此来痛斥政府对于这场弥天大祸中犯下的罪行。王为雄从上海回来之后就在策划这件事情。盂城里有句俗话叫作“穷人怕过正二月”,这时候春荒天寒地冻又青黄不接,加上前一年的灾祸,日子正是最难熬的时候。策划追悼会也就是让人醒悟起来推翻这政府的统治。其实王龙作为县长也算是勤勉而且为人也正直,对于王为雄这些人的进步行为也是比较宽容,说到底他是以长辈的身份带着亲情看待这些年轻人的。王为雄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但是在革命的主义面前没有办法讲人情,他们要革命的对象不是王龙,而是这个昏暗的时代和政府,不管是换了谁——哪怕是自己的老子做县长,这革命的事情依旧是要做的。王为雄将追悼会的现场放在泰山庙是因为这里聚集的难民最多,而且这里是县里首屈一指的风景名胜。这泰山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文游台。这里本来是东岳大帝的行宫,因为庙宇建在土台之上而颇有些巍峨,后来苏东坡来此登台酬唱留下千古佳话,于是这地方就又叫作文游台。把会场设立在这里也是地利,利于居高临下演讲发动的时候说话。

王龙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王为雄也来公开汇报过这件事情。他的道理王龙早就听说过,那是王家大院的时候大家议论的:一个人家死了人都要请和尚道士以及亲戚朋友来做点纪念活动。这盂城县死了一两万人,这么多的冤魂政府难道不要组织纪念活动?就这个理由被王为雄他们利用,他们说政府忙于修堤大事也是可以的,那么我们民间就来自发地搞这样的活动,这个你总不能去反对吧?王龙好像也确实不好说什么,在他的心里他依旧觉得这几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就一挥手同意他们搞了。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他这个县长就是不同意他们的行为,他们却要是执意搞这追悼会的话自己又能够怎么样呢?

鲍团长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是他这次并不去告诉王龙,他知道王龙在这件事情上态度非常的暧昧,他总是用这么几句话来与鲍团长周旋:你老是说有共产党我怎么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个人你有没有切实的证据?他们究竟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反动事件?所以说鲍团长知道想要让王龙无话可说,只有抓住几个现形出来送到他面前,就像是曹和尚那样关起来了,自己才有砝码和王龙谈判。王为雄可不是那曹和尚,据说他是共产党的大官,他又是王县长的族亲侄子,要是把他给抓住了,不要说王为雄自己在劫难逃,就是王龙也是要负责任的。一来他是国民党的县长,二来他是王为雄的亲戚,这一点要是抓在自己的手上,到时候就有把握和王龙谈判。要不由他出面让自己参与大堤的修复工程,要不他就把这抓到的共产党交给省里面去。鲍团长的如意算盘打得也是很精明的。

现在擦亮了槍就等着抓人了。他又特别关照手下不能轻易开枪,打死了就是尸体不值钱,抓活的才有谈判的资本。他和黑脸太岁说:“这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次不干出点名堂来,我就真待不下去了。到时候抓了人干了大事,你这个整天抱怨的黑鬼要看爷爷高不高兴给你点饭吃!”黑脸太岁对他这一贯的论调好像已经有点疲惫了。他抽着鲍团长给自己的烟,这是他们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老刀”香烟。鲍团长说要是这件大事干成了以后就不再抽这种丑货,就连黑脸太岁女人都要换了。说着他就把多余的烟丢给了黑脸太岁准备出发了。看着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黑脸太岁心里也在祷告这次一定要大功告成,自己就等着鲍团长靠着这几杆枪闯天下带自己发财呢。他心里也盘算着,等钱多了也找个像鲍团长的安徽婆娘睡觉,那味道一定是好的。想到这里他裤裆里的棍子硬了起来,拿着那几根烟上街去了。

在泰山庙的追悼会上,下面一众难民站立,台上不少人站着,两边树立的是王为雄亲笔所书的几幅挽联:

运河年久失修,竟闯下滔天大祸;

快斩罪魁祸首,以告慰海底冤魂。

又有:

怅恨过西堤,容易秋风增旧感;

登临眺东郭,那堪衰柳对斜阳。

鲍团长带着人到了现场,先前来的士兵见到头来了,赶紧过来说:“不得了,全是反动的话,把那黄四爷在台上脸都说绿了……”鲍团长一听这话两眼放光,说:“好,准备抓人,谁带头说就先冲上去抓谁,看好了……”

这时候台上王为雄正在做《是天灾还是人祸》的演讲,他激愤地问道:“问浩劫何来?虽曰天时,岂非人事?为长堤善后,不在官吏,而在吾民……”鲍团长听了已经是热血沸腾了,他做了个手势将人召集了准备分几个方向上去,防止现场有人逃脱。就在这时候,在家守卫的那个士兵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边还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出大事了,鲍团长……”他这一喊倒把人群的注意力一部分吸引过来了。这鲍团长恨不得给他一枪,低声呵斥道:“有什么大事?难道是死了娘了?这般慌乱!”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死了,是嫂子死了,不对——是侉婆娘死了,也不对——是那安徽女人死了!”这话虽然是断断续续,但确实是晴天霹雳,一瞬间这鲍团长没有了抓共产党的机会,而是一挥手带着人往那侉婆娘的住处奔去,他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就死了?那士兵说是街坊发现这婆娘在家里上吊死了,他们知道这是鲍团长的相好的才去报告的,具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到了现场那婆娘早已经断气,身上的衣衫不整死相也狰狞。鲍团长四下看看也没有什么线索,一时急得直跺脚。突然有人在一边的地上发现了一只烟头,便捡了起来一看,这烟是老刀牌的,鲍团长想这几天自己没有来过小婆娘这。再说来她这里自己都不抽烟的,她不喜欢烟味都不让亲嘴。他又一想拍了大腿说:“是这个天杀的畜生,坏了我的大事了,我要宰了他!”鲍团长自己拿出枪来直奔薛大娘的住处,黑脸太岁果然就在这里,他原来是到这里来快活了。一脚踢门进来,里面的男女还赤裸着身子在床上,黑脸太岁知道鲍团长来干什么,似乎还并不紧张,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点上烟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我这正忙着呢?”鲍团长听说这话更是火冒三丈说:“你忙?你裤裆里的东西忙得很,忙到我的女人那里去了吧?”

黑脸太岁似乎并不惊慌,他说:“什么你的女人,我的女人,她闲着我也有空,就去睡了睡——最近我体力好,这不又来这睡会,你要是觉得吃亏,让给你睡一会!”到这个时候黑脸太岁以為自己只是强迫了那个安徽的婆娘,也觉得女人这事肯定吃哑巴亏不说,不然能怎么样?哪知道这个婆娘还就贞烈居然就上吊死了。

黑脸太岁晓得这个情况后,吓得跪了下来求饶,说自己愿意出钱补偿,这女人多的是。鲍团长的枪抵着他的头不放,黑脸太岁看这是逃不过去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一下子站起来扳过他手里的枪朝着鲍团长压过去。枪一响这胖子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黑脸太岁本来哪里会开枪,都是平时鬼混的时候,鲍团长把自己的枪借给他比画,但是不准黑脸太岁真开枪。用鲍团长的话说,对于一个男人,枪和女人都不可以借给别人。外面的士兵听到枪响冲进来看见团长倒地,举枪就是一阵打,黑脸太岁也一命呜呼,那薛大娘露着奶子昏了过去。

这是鲍团长的枪在盂城第二次响起,第一次是打死了一只狗,第二次是结果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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