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短篇小说)

2018-11-06 04:46杨十八
广州文艺 2018年8期
关键词:罗勇天香老天爷

一个徒步包、一个笔记本、一张照片,就是父亲留下的全部,除此之外,罗志成只能想象那个因母亲无数次叨念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比他强壮的身影。他愿意相信父亲是他的加强版。

照片上蹲着的是朱天亮和冯贵飞,站着的是一块写着“罗用罹难处”的碑。碑文:罗用(1959年3月28日—1983年8月23日),男,南农人,黔中人氏,因徒步于此罹难。

罗志成拄着拐杖出了门,他要去找朱伯伯朱天亮。父亲罗用出事后,朱天亮不再徒步,冯贵飞在虎跳峡徒步中意外身亡。

这不是朱天亮第一次跟罗志成说了。他们当时的行程是到麻山一带。下午五六点钟,在丛林中找到了一处穴居的苗族村落,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地过来搭话,用夹生的汉话告诉他们,村名叫“慕鹅”,有七户人家。那一夜,他们就住在洞里,准备第二天上午继续出发。谁知晚上下起了暴雨,一时间雷公火闪,洞穴都在摇动,持续了几个小时,大家才慢慢入睡。第二天起来,除了旅行包,没有了罗用的任何踪迹。热心的村民帮着寻找,最后在20里外的若树寨一带找到了两只鞋子,经两人确认是罗用的无疑。当时,鞋子一前一后斜躺在山路上,湿淋淋的,跟路边干燥的柴草极不协调。那段山路,虽然荆棘丛生,却相对平坦,并不是悬崖峭壁,或者深沟乱木,这就让罗用的下落成了疑问。

朱天亮和冯贵飞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以麦乡派出所报了案,还带着民警回到慕鹅去调查,民警让他们回家等着。过后,他们去派出所问了几次,每次都说没有消息。村民认为是被野兽害了,至于是老虎还是豹子、野猪,因为没有痕迹,也没有谁能下定论。两人商议后,在找到鞋子的地方立了碑记,并专门请了一个照相师傅到那里给他们照了张合影,算是对罗用的纪念。

罗志成详细问了朱天亮路线,第二天早上,独自开车到以麦镇,吃过面,咨询了面馆老板,把车停下,背着背包、拄着拐杖前往慕鹅。

一路上都是高低不一的树、杂草,还有间杂其中的野花。一堵倾斜的悬崖隐在山林深处。绕了很久,将近中午的时候,罗志成才到了悬崖下。这个被悬崖半盖着的洞穴,住着十来户人家,房子清一色没有顶,屋门也清一色未上锁。罗志成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在洞里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洞里冷清,时不时传来在附近地里的村民的声音,不久,人们陆续回来。听了罗志成的来意,他们就把格八让到了前排。

汉子格八看了罗志成拿出的照片,先说了句“你不像”,然后邀他进家喝酒吃饭,罗志成表示谢意,说自己才吃过。

格八就不再客气,一边吃饭一边哗啦哗啦地倒了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天擦黑的时候,我们从地里回来,老远就看到洞里一片金光,老辈人说过,这种事要三十年才出现一次,看到的是有福人。我不晓得是什么福,只晓得到家之后,有几根人在我们洞里。他们说是到处走着玩的,天黑了,要在这里借住。住就住呗,我们苗家人好客得很。半夜里闪了电起了雷。那阵雨很大,雷就像在身边爆炸。突然,我看到有根人在洞外,张着双手,雷电就劈到他身上,衣服成了巾巾,转眼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有人说是吃油老祖,红光闪闪的,骑着一根白牛向白云山那边飞去了。第二天,他们少了一根人。我说是我看到的那根,但没人相信我。后来就去找人,路边还发现一些布巾,我说是那根人的衣服,被雷劈的,他们说不是,布巾是被路上的荆柴扯破的,雷劈不成巾巾,再说,颜色很陈旧了,那两根人也这么说。后来,找到鞋,却死活找不到人。真是奇了怪了,要说遇到野兽呢,我们生活了几十年,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要说不是,又是什么呢?好端端的一根人,咋个就凭空消失了呢?有人说他是到外面解溲,被豺狗拖走了。

罗志成注意到格八用的量词是“根”,也听出来他所说的“吃油老祖”是“蚩尤老祖”。格八说路上的那些布条,很有可能就是罗用衣服的碎片,如果当时留着样品,或者现在就可以通过化验查明真相。

吃完午饭,格八带着罗志成重走寻找路。途中有一段与古道重合,格八说是去老安顺州的古驿道。可惜的是,路上茅草杂树丛生,如果没人带路,根本无法判断哪里是路,更不要说去判断跟罗用有关的线索了。格八一路指指点点,不覺就到了罗用碑所立之地。罗志成在附近搜寻一会儿,只看到一处埋得很浅的碑脚石,该是碑身的地方长满了一些细小的植物。

完成使命的格八返程后,罗志成又以碑脚石为原点,逐步放大半径,在20米范围内仔细踩踏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碑身。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打开背包,准备露宿。

这一夜月明星稀,偶尔有淡淡云彩扯成线,丝丝缕缕,缥缥缈缈,延绵不绝,耳朵却听到无数稀奇的声音,有时候一个音节拉了很长时间,有时候一段音节又节奏飞快,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第二天天气晴好,罗志成出了帐篷,就看到一个老人,自称占里,来采草药。罗志成好奇地问是什么草药,占里说是苗药。

“什么妙药,难道还可以决定生男生女?”罗志成笑了。

“你可不要笑,有这种药并不稀奇呢!”占里转而露出很严肃的表情,又微笑地指着对面说,“看到远在天边的那座山没?像个海螺的那个,叫白云山,相传建文皇帝到过。建文皇帝知道不?”

罗志成说:“朱允炆,被叔叔赶出京城,后来当了和尚的那个嘛。一起从南京来的下属们跟当地侬家人通婚,形成了南农人。”

“不扯那些。看,过来再过来,树林茂密的那里,是若树天香寨,苗家叫八吆。寨里有棵包石树,俗称树包石,石头叫天香石,三米左右高。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去那里上香,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灵得很呢!”

罗志成说:“寨子里有一块天香石?”

“天香石,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老人转头说,“这帐篷我好像见过,不是你买的吧?”

“是我父亲用的,”罗志成说,“他失踪了,他叫罗用,你听说过吗?”

占里嘿嘿地笑道:“什么罗勇哦!罗勇就是白云,白云就是罗勇!”

“我说的罗用是一个人……”

占里并不打算看罗志成拿出的照片,也没等他说完:“我也是一个人,还不是有人说我是一个村子?你看,人是人,村子是村子;人是村子,村子是人,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告诉你我叫占里,所以你就叫我占里,要是我告诉你我是罗用呢?你不也要叫我罗用了?哈哈,是不是哦?不耽误你也不耽误我了,你去找你的罗用,我也要去采我的药喽。”

罗志成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只能是若树村。

若树村的人家散居在树林里,村前有株巨大的树,被一个人工修砌的圆台围着,树上吊着许多许愿的红布条和红线。旁边的墙上框着“村务公开栏”,上面公示着精准脱贫的名单。罗志成随便看了一下,便朝街道深处走去,不久就迎来了狗叫声。

一个吧嗒旱烟的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老公公,跟罗志成打招呼,并让他到家里吃茶,时不时朝地上重重地吐一泡口水,又继续吧嗒旱烟。罗志成随着老人进家,老人放下烟杆,咳嗽一下:“天香,来倒茶。”一个身穿粗布裙子的十六七岁女孩,走出来用土碗倒了茶,递给罗志成。罗志成一时懵懂,却想起母亲的眉眼来。

罗志成问村里是不是有个采药的老人叫占里,回答说,我们村里没有采药的人,也没有人叫占里。罗志成说自己刚刚在山上遇到一个采药人。他把占里的特征说了,老人坚持说没有这个人。罗志成又问起“天香石”,老人情绪激昂起来:

“误会了,我说误会了。一年要来好几批人,都来问天香石的事情,先前我们还好言好语地告诉他们,村里没有天香石,看到门前的那棵沙汤榔,就说是。你听说过树包石没有?树上嵌着一块三寸长的石头,在他们嘴里就是三米了!这话啊,传来传去的,就传乱了,搞得我们不清静。我带你去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真的,什么根什么种嘛。”

罗志成跟着老人走出去,远远地就看到树下挂满了红色的许愿条跟着绿色的树枝一起摇曳,倒也喜庆。到了树下一看,果真有块石头嵌在树里,虽然远远没有三米高,却不止三寸:树皮慢慢从外层四面包着石头,石头长端可见的部分要有三寸多。罗志成说:“要不是真的灵,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许愿吧?”老人摇头说:“人啊,总要找点寄托,随他们去吧。”

罗志成又问起罗用的事情,并拿出照片,比划着将罗用的事情粗略地说了。老人说:“好几年的事了,说这个人是来找天香石的,想许愿生儿子,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有一双鞋子丢在路上,人却不见了。”

罗志成问:“真有决定生男生女的药?”

老人慢吞吞地说:“有吧。我不认识,不过,这个世界上我不认识的东西多了。也许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有呢?不能因为我不知道就断言没有吧?比如你,之前我确实不知道有个你,比如你父亲,罗用。”

罗志成怔怔地说:“我没见过我父亲,我是遗腹子。”

“孩子,你很好,一些好脚好手的都没你孝顺。但我帮不了你,不如你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去白云山问问无尘大师吧。”老人叹了口气,“你这个脚,一天可走不到哦。”

罗志成说:“我有车,停在以麦镇了,我开车去。”

这个晚上,除了被灌一顿便当酒,罗志成还知道老人的名字叫八吆,天香是他的孙女。

罗志成赶到白云山时,天已经黑尽了。在山脚停了车,打了个盹,再下车,顺着山门台阶一级一级地上去,没上几转就浑身是汗了,然后就看到有个僧人飘飘地朝着他走了下来。

僧人眉眼不清,步履却稳健,他搀扶着将罗志成带到无尘大师跟前,又招呼他吃了斋饭,才问他的腿怎么了,罗志成说:“年轻时候冲嘛,别人欺负我没父亲,我就打赌,将腿放在地上,那人骑车碾过去,就这样了。”

大师合掌说:“阿弥陀佛,迷途知返,即是无量功德。”

罗志成说:“师傅,我尚在迷途,求大师指点。”

大师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即是妙法。施主此来,仍是缘定。善哉善哉。”

清早的钟声将罗志成敲醒。他洗漱完就四处走动,先是到了“潜龙阁”,看了介绍,这是大雄宝殿,是正殿,供奉建文皇帝。

看到“罗永庵”匾额的时候,罗志成心跳加快,他镇定了一下,才走进殿内,只见内壁上题写着一些诗句。他辨认出了“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几句。

一聲“阿弥陀佛”,罗志成回过头来,是无尘大师。

罗志成问:“师傅,这里为什么取名罗永庵呢?”

大师说:“相传白云山远看像个海螺,故称螺拥山。白云山寺最早就叫罗永庵,至于为什么从彼螺拥变成了此罗永,大概只是因为同音吧。”

罗志成说:“我的父亲叫罗用,师傅可否指点,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玄机?”

大师说:“施主,谁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即使你父亲就是这个罗永,又怎么样呢?”

罗志成忍住泪花,往远处看去,转移话题说:“那个村庄叫什么?”

大师说:“若树村。”

罗志成又吃了一惊,毕竟自己才离开不久的地方,换个方向看去,就是另外一个村庄了?

这一惊,他才发现自己还在车里。但是,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人声鼎沸了。放眼一看,上山的路很陡。可是,无尘大师告诉他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还有必要再上一次山吗?

他打算下车去舒活一下筋骨再做计较,他看到路边的地摊上有占里采摘的那种草药,就好奇,卖家看了他的拐杖一眼,告诉他说:“这个是换花草,吃了能影响孩子性别的。”

卖家看出了他的怀疑,说:“你不相信是吧?央视都已经做节目了,不是我吹牛,再过一阵,网上都会有卖喽!”

“这是你自己去采的?”

卖药人哈哈地笑了:“药遇有缘人。你不要管来历,只管疗效就行了。”

“你认识采草药的占里?”

“谁是占里?在我们罗勇,也就是白云,女人都可以叫仰莎,男人都可以叫占里。”

罗志成哦哦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对面是不是有个村子叫八吆?”

“八窑吧?汉话叫若树寨,就在对面山脚,看到没,树林茂密的那里。”

“车可以开到村里不?”

“车去不了,还在修路。要我说,不修还好,一修路,很多灵气都没了。你咋个晓得这个村子?”

罗志成不想告诉他实话:“听说那里有个天香庙,庙里供着个灵验菩萨,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是真的吗?”

卖药人哈哈大笑起來:“什么天香庙,什么灵验菩萨,全是瞎扯!你买不买?不买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你给我来一棵。”

“哪里有卖一棵的道理,你要买一份,这个药要按要求服用……”

罗志成打断了他:“我按一份的价钱给你,你给我一棵就行。”

卖药人对他耳语道:“这个草药,做成香,就叫天香。”

罗志成拿了那棵草药,回到车上,背起徒步包,拄着拐杖,径直往对面方向走去。不管是若树还是八窑,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

远远地听到一阵狗吠,罗志成心里踏实了,上次都是走进老街了才有狗呢!不过,好端端的一个村子,竟然传说成了若干版本?当他慢慢走近的时候,却发现眼前这个村子,并不是他到过的若树寨。

村寨仿佛已经弃用。几株硕大的柏枝树下,有一个汩汩冒水的四方井,井沿是石头砌的,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先前听到狗叫,却没有狗出来。走进井边人家,看到两个躺椅,其中一个躺着一位老人,打了招呼,回说:“嗯,嗯,坐吧。”

罗志成坐到老人旁边的摇椅上,问:“老人家,这里是八吆嘛?”

老人咳嗽着:“嗯,嗯,坐吧。”

“这里是不是有个天香石?可以求子女?”

“嗯,嗯,坐吧。”

“我要去以麦慕鹅,这里有路去吧?”

“嗯,嗯,坐吧。”

罗志成突然明白,老人并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就是说,他的所有问题,看起来都有了答案,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罗志成只能等待,反正阳光使人慵懒,何况刚刚一路奔袭,也该休息一下。

正想着的时候,有一个跟八吆老人差不多年龄的人过来,打招呼道:“占里,有客人啊!”然后又问罗志成:“客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嗯,嗯,坐吧。”

罗志成头皮发麻,说:“我要去以麦慕鹅,来问问路。”

“远得很哦,可能你今天走不到咯。”

“不担心,我惯常在外走路,哪里黑就哪里歇。”他拍拍身边的背包。

“这里树林大,你不怕野物?”

“不怕不怕,上次他们给我说有个野猪精,结果,才这么大一点,跟我们家那边拿做烤乳猪的小香猪一样,要是在城里,只能当宠物。”看着罗志成比划的样子,老人哈哈大笑。

“嗯,嗯,坐吧。”躺椅里的老人发声。

“我可以在你们的井里灌点水不?”罗志成想,这样征求一下意见是对他们的尊重,也是拉近距离的一种形式。

“这个是老天爷给我们大家的,大家就随便饮用,你不消客气,想灌多少就灌多少。”

罗志成去井里打了水回来,不停地嗅着鼻子,说:“好香,莫非也是老天爷给你们的吧?”

八吆说:“什么香?没有闻到哦。”

罗志成说:“我刚才在白云罗勇那边,听人家说,这个村子叫八舀,说是你们的水井可以同时让八个瓢舀水,因此得名。还说,你们这里有个天香洞,洞里有个送子观音,只要虔诚求拜,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姑娘就生姑娘……”

罗志成把白云跟罗勇连在一起说,是买草药的人给的启发,他不是说“在我们罗勇,也就是白云”嘛?这样显得他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了解的。同时,故意编出八个人同时舀水的故事,只是想表现他知道的也有很假很荒诞不经的一面,至于天香洞,也是从天香石、天香寺引申出来的。他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

老人始终面不改色:“客人说笑了。我们只知道生男生女是天意,天意是人必须尊重的。至于那些来这里求子的,许愿还愿,也都是随天意。天意让你一儿一女,你想求两个儿子也不行的。也有人说,简单得很,第一个生了,就接着生第二个,性别总会有让你如意的,天机嘛,不说也罢。趁早咯,你要去以麦,你从那边绕上山去,有一条毛毛路,你去就是。看清楚没,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呢!哎呀,你坐住,我去看看我的坟,小家伙们,总是搞错。”

说完,他唱起歌谣离开:

凝脂为容玉为心,波郎天香两样情。

难为波郎瞒世界,只求天香熏眼睛。

罗志成原本打算跟他一起走的,听到他要去看自己的坟,一下子就动不了身了。不知过了多久,被鼾声震醒,原来躺椅上的老人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嘴角边流出了一线幸福的口水。

罗志成有些时光错乱的感觉,不知道刚才来人的那些事情是否真实存在,仿佛根本没有,却又明白被指点了去慕鹅的路,而且水杯也确实是装满了水的。仔细一想,老人说他要去看自己的坟,很多人都在为自己筑“生居”,又有何不可?那些小家伙年轻,总是搞错,是不是又将墓碑上他的名字搞错了?还有,这个沉睡的幸福老人占里,确定不是那个采药人。

罗志成起身告辞,老人没有睁开眼睛:“嗯,嗯,坐吧。”

罗志成一方面要圆自己去以麦慕鹅的谎,一方面想再去看看罗用碑遗址。绕上山路后,好像一切亲切起来,霞光正在前方,将天边映得很红,心中明亮得仿佛已经看到之前露宿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谁知走了一阵,仍然没有到,天倒是分明地越来越暗,离月亮升起来还有好久呢!突然,脚下一滑,人就摔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罗志成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枯草上。周围黑暗无比,想象中的星空、月亮也没有,动了动身子,发现很多地方生疼,呻吟了一声,却听到一个略显亲切的声音:“别动。”

随着火把点起,走到面前的竟然是那个自称“占里”的采药人。

“我在哪里?”罗志成表现得很紧张。

“诺,这里。”占里手中的火把往后面移动过去,分明是“罗用碑”,“嘘嘘,冷静些,年轻人,你的嘴巴是不是太夸张了?”

“罗用?”罗志成伸出手去,想找旅行包。占里又晃动一下火把,说:“诺,背包在那里,本子在背包里。”

罗志成确实是冷静了:“罗用的纪念碑,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是纪念罗用罹难的,如果罗用并没有罹难,碑是不是没有了意义?”

“如果?罗用没死?那他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时间,他不回去看看家人?他可知道,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有多悲惨?”

采药人叹息着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弄点东西给你吃,等会儿再说。”

采药人后来说的,是一个让罗志成泪流满面的离奇故事:

严格说起来,我跟你不在一个世界了。你不要怕,我没有死去。我是说,你是我的儿子,不,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做了我的儿子,你该叫我一声父亲。我曾经跟你一样生活在热闹的城市,现在却生活在大山深处,而你依然在城市里,这就是我说的两个世界的意思。你不明白吗,那我这样说吧,你相信有人死后的那个世界不?不管叫什么,人死后是不是也会有一个世界?如果你相信有,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有来往于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使者?你还是不明白吗?那我再换个说法,你相信换花草可以决定生男生女不?如果你相信有这样一种草药,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种草药?同样一种草药,既要保证可以生儿子,又要保证可以生女儿,是不是用法和用量的区别?

在你那个世界,我的名字叫罗用,是你名义上的父亲。在我这个世界上,我的名字叫波郎。你可以接受了吗?

那年,我背着旅行包,开始了徒步,可是,我却是冲着天香来的。笔记本上有“天香”两个字,估计你想不到这一层。你相信天香不?那个掌握着换花草功能的波郎,他在听取世人的祷告后,给人们一炷香——就是天香,让他们到天香石那里去焚香求拜,要等香烧掉四分之三之后,才可以将香灭掉,用剩下的部分泡在水里喝掉。你知道天香的原料就是换花草了吧?

谁有资格确定生男生女?在那个世界是老天爷,那就是老天爷吧!如果波郎就可以,那他岂不是代替老天爷了?人怎么能够代替老天爷呢?所以,波郎只是泄露了天机,这是要招天谴的,因此,每一个波郎都不能有子女。知道了吧?泄露天机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没有子女也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最根本的是,波郎也会死去,谁是接班人,也不是波郎自己选定的,都是老天爷代为选定的。

我失踪那天下了暴雨,波郎告诉我,那场雨就是为我下的。你知道我没有带走一切,就是我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被雷电全部劈碎,听懂没?一切就像一个谎言,我的衣服全部被劈碎,并且老旧很多,我却毫发无损!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不是摔倒也不是滑倒,是老天爷指引着走到这里来的。我到这里的时候,依然是赤身裸体。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我觉得是我欠父母的,波郎告诉我,欠账的人不是我,要是也只能是老天爷,可老天爷从不欠任何人,老天爷从来就没有随便责罚人。凡是果,都有因。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波郎亲手教会我如何采集配方和制作天香,然后他就死去,我成了新的波郎,就是说,属于你们那个世界的罗用,也已经彻底死去,我成了神的使者,注定一辈子不再离开天香。

波郎告诉我,老天爷只有爱,没有恨,要恨也是恨铁不成钢。我很早以前就怀疑自然界应该有一种帮助生育的草,最初我是想减少生育的疼痛,后来,我知道了天香草——也就是换花草的存在。我充满了好奇,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为天香而生的。你能摔到我这里来,也是一种缘分,不过,你毕竟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你跟天香的缘分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我是波郎,你就不会是我亲生的孩子。你来找我,其实只是寻找一个愿望,一个幸福的理由,一种信仰,但是,这个幸福的理由,它只在你心里。

明天你就会完全恢复,然后,我带你走到洞口,你自己走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斜视,看清楚大路,就走往白云山去。记住,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杨十八,本名杨汝祥,贵州省作协会员、安顺市作协代主席。作品散见《山花》《贵州作家》《星星》《文友》等,已出版文学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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