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钥匙(长篇小说连载)

2018-11-09 07:55舒中民
啄木鸟 2018年11期

舒中民

楔子

哀伤像狂风,重重地把他卷起来。他不得不停止动作,把那枚标着外文的弹头重新卡进密码盒里,原子弹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占据了他的思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知道扣动扳机意味著什么。无数无辜的生命……可是对于发布命令的人来说,那无关紧要。

“预备!”耳麦里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颤抖着,他再次拿起那颗弹头,锃亮的镁铝合金外壳上映出他眼中的恐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耳麦里的声音质问。

他试图稳住呼吸。

“听好,这是拯救你儿子的最后机会!”

他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但眩晕感却不停地冲击着他。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那家伙不在面前,他可以发号施令,却无法用行动逼迫他,无法帮助他完成接下来的动作。他机械地拉开发射器的弹仓,把弹头装进去,对照储存在手机里的信息校正坐标。

准确无误……

他尽量不去想这颗弹头的杀伤力,但无济于事。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连着心里绷紧的思绪。心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他的心上维系的是儿子的生命。

儿子……

第一章

“只需闭上你的眼睛/太阳已西沉/你会没事的/如今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当明日晨光初现/我们都将安然无恙……”

室外雷声滚滚,大雨倾盆;室内鼓乐齐鸣,香烟袅袅。杨帆心里却只回响着美国乡村女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曲《安然无恙》。四个老人围着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边敲打着鼓钹,嘴里念念有词。领头的老人叫山爷,六十多岁,他念咒的声音最响亮,配合冷峻阴鸷的脸色,仿佛在饰演一出恐怖剧。跟在他身后的是龙头——云端村的村长龙景力。他的目光紧盯着被围在中间的杨帆,以免他嬉皮笑脸地应付,或者临场变卦起身离去。

这是龙景力专门为杨帆举办的化蛊法事,一场原始的祭礼。老人的咒语虽然念得响,但用的是云端本地方言,杨帆听得一头雾水。念过咒词,四老站在神案前三鞠躬,山爷点燃一张纸钱,对着一只人头骷髅敬拜片刻,然后手一扬,燃烧的纸钱飞向空中,纸灰四散飞扬。

山爷捧起人头骷髅——实际上,那是一个碗,杨帆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用真正的骷髅做的。山爷把碗递给杨帆:“喝下去。”

水是杨帆自己从泉眼里打上来的,飘入几片纸灰,倒也不见得多脏。他接过来看看,本以为能看到自己的映像,可是,在荡漾的水光中,他只看到骷髅险恶的眼神。杨帆一声惊叫,声音越过了杨家祠堂,在雷雨交加的夜空里回荡——

蓦然惊醒,床头的手机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他摸索着抓起手机。

“懒虫,还没起床啊?”是冷航。

杨帆从单人床上坐起来,定了定神,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五点三十八分。

“你给我发的邮件什么意思?”冷航还是那样,在任何时间把别人叫醒都没有丝毫歉意。

“邮件你不是看了吗?”杨帆没好气地说,“一句话,来不来?”

“我需要知道详情。”

这意味着冷航准备帮他。谁叫他们的关系胜过亲兄弟呢?在戎城工作时,如果不是冷航,杨帆的麻烦一辈子都扯不清。来自女人的麻烦。杨帆爱心泛滥,他的热情像焰火一样,来得耀眼,消失得也迅速,而且几乎没有负疚感。这种没心没肺当然会让对方更加恼火,有几次女方纠缠不休,冷航只好充当救火队长。

“你还是先过来吧,到时候给你详细说。”

“这么远,去一趟不那么容易。”冷航大概以为杨帆碰到的麻烦跟以前差不多,语气有点儿轻描淡写。

但是不一样。而且杨帆从戎城来云端已经半年了,冷航居然没来看过他一次,也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你来吧,立即动身,还赶得上吃早饭……”

“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大案子,我真的走不开。给我发邮件,好歹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冷航挂断了电话。

杨帆颓然倒在床上。他想再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境又回到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梦,比现实还要逼真。因为,它的确发生过。

杨帆赤脚下床,在狭窄的单身宿舍里踱步,时而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凌晨的微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桌上,埋在书堆里的电脑不时变换着屏保画面。杨帆的宿舍不像住人的地方,桌上桌下、窗台床头,塞满了中外名著和流行乐谱——枯燥的考古研究和最前卫的音乐碟片混堆在一起。

坐在一捆新近快递来的书籍包裹上,喝着暖融融的咖啡,对面的白墙上映出他的影子,扭曲而虚浮,在墙壁上游移,倏忽飘到他的背后,似乎还将气息吹到脖颈里,痒痒的,猛一回首,却什么也没有。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自幼便纠缠着他的记忆。

那时杨帆才五岁,事件的经过,他是通过别人的讲述得知的。但经过二十年的酝酿,他仿佛亲身经历,在别人遗忘时,那一幕幕场景还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演绎。

尖锐的枪声在回荡,人们不由自主地把身体靠向墙壁,躲避疯狂的子弹。他的父亲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甜腥的液体便堵住了他试图呐喊的喉咙。同时牺牲的还有冷航的父亲,罪恶的子弹穿透了两颗年轻的头颅,粘稠的鲜血从他们的口腔和鼻腔中溢出,他们睁着眼,扩张的瞳孔中依旧有怒火在燃烧……每每想到这惨烈悲壮的画面,杨帆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无数次,他和一个身着警服、高挑个子的瘦削青年默然相对,他们的五官有点儿相似,那是他的父亲。

尽管从小失去了父亲,但杨帆一直在父亲的光环里成长。父亲的同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从小学、中学、大学,乃至进入公安局。长辈们对他慈爱呵护、宽容忍让,的确有点儿把杨帆惯坏了,直到有一天,大家对他失去了耐心……现在,杨帆想,我是不是应该后悔呢?

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而且滴滴声不停,发过来的信息不止一条两条。谁这么一大早的就给自己发信息?杨帆叹了口气,划开屏幕,顿时,他觉得一阵欣慰。

冷航没有撇下他不管。发来的信息就像讯问提纲,将杨帆面临的问题解剖得体无完肤。所有的疑问都围绕着一个中心词:蛊。冷航绝对不相信世上有“蛊”这种东西存在,最多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毒物而已。

早前,杨帆对所谓的“蛊”也是这种态度,但是他最近的经历却让他对此产生了怀疑。他觉得冷航还是没有意识到他面临的问题的严重性,发了一会儿呆,他坐到电脑前,再次给冷航写邮件。

“你在云端感到孤独吗?”冷航再次打来电话时,他已读过杨帆的邮件。

“有点儿吧。”

说真的,组织上把他安排到云端,让他有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不过,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他拥有在寂寞和孤独中自得其乐的天赋。派出所驻在云端镇政府,政府干部都住在城里,一到晚上,仿佛候鸟归林,院子里阒无一人。杨帆便拿出吉他,弹奏自己喜爱的歌曲,因为无所顾忌,无拘无束,他的弹奏几乎脱离了原谱,像自己的心一样自由飞翔。这样的琴声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灵魂,音符像火焰一样在政府大院里跳动,烧掉了他心头的失落。弹奏累了,他便拿起书本,现在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了。

“是不是又跟女人有关?”冷航的声音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硬。

“是女孩儿。”杨帆理直气壮地纠正,“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冷航不相信。他觉得杨帆在这方面不够理性,否则,在戎城时,也不会被几个女人搞得灰头土脸,甚至让他无法在单位立足。如果不是因为他牺牲的父亲,他的警服早就没了。他先是从机关到基层,再发配到最边远的派出所,位于城区七十公里外深山老林之中的云端镇。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卿小玉,跟别人争风吃醋了?”

“没有的事。”杨帆否认,“你得过来帮我,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应该到实地看看。”

杨帆坚持认为自己遇到的麻烦与蛊有关,而不是那个叫卿小玉的女孩儿。卿小玉冷航也认识,他曾带朋友去云端的古国遗址游览,就是卿小玉当的导游。印象中,卿小玉天真单纯、无忧无虑。在冷航看来,杨帆的麻烦总是离不开女人的,可杨帆却信誓旦旦,邮件里讲述的故事有鼻子有眼,还有好几个人证……冷航决定,先把手头的案件处理妥帖,下午秘密前往云端,就当是一次假日旅行。

二十年前,两人的父亲一起牺牲,冷航和杨帆便成了绑在一起的亲兄弟。冷航比杨帆大六岁,那时,冷航已是十一岁的懵懂少年。在这之前,他从来没看到过死亡。那天是周日,他没有上课,正待在巡警楼值班室里等父亲带他去吃饭。忽然,响起了枪声,他到死都不会忘记,是三声枪响让他目睹了一次死亡,干净利落的刽子手行刑一般的死亡,让他透视了一回美好生活背后的阴晦险恶。

冷航害怕杨帆也像他一样陷入失去父亲的可怕梦魇中,总是无微不至地关照杨帆。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杨帆像一株在温室里长大的树苗,没经过风雨。杨帆这人,做朋友没的说:乐观大度,真诚纯粹,舍得付出。但在人人戴着面具的社会上,优点变成了缺点,尤其是在处理男女关系方面。

不过这次,说杨帆是因为女人惹的祸,似乎真的是有点儿冤枉他了。

到云端后,杨帆确实开始了一场令人心颤的爱情,那是一种温暖与痛苦参半的心灵悸动,一种以前从未品尝过,现在仍疑其是否真实存在的异样感觉。这是一份纯粹而洁净的爱情,绝无杂质。

除了卿小玉,杨帆甚至不再接近镇上的其他年轻女性。当然,林静除外,她是副所长,杨帆的顶头上司,低头不见抬头见。林静的性格泼辣干练,虽然年纪比杨帆还小一点儿,长相也不俗,却不是杨帆喜欢的类型。

刚到云端的头一个月,白天忙于公务,晚上没事弹弹吉他读读书,楊帆的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这天下午,派出所处理了好几起纠纷,负责治安的副所长林静调解,杨帆记录。最后一起纠纷一直拖到晚饭时间,纠纷双方是旅行社和他们带的旅游团,会议室里只有纠纷双方各两名代表,其他人都等在外面。调解进行得还算顺利,双方签字也很爽快,签字笔一放,盒饭便摆到了桌上。一个嗓音很甜的女声说:“辛苦各位,应林所长的要求,旅行社请大家吃个盒饭,今天太晚了,改天在饭店补礼。”

杨帆抬眼瞟了瞟声音出处,却见一个穿淡蓝色牛仔裤、白衬衫的姑娘笑靥如花,两人眼光一碰瞬即闪开,却又不自觉地急切寻找再次碰撞的机会。这个女孩儿就是卿小玉,旅行社的导游。

孤独的夜晚,只有吉他是最忠实的伴侣。当喧闹散去,林静回了她的家,杨帆拿出吉他,天马行空地漫弹起来。不知为什么,琴声中寂寞的成分少了许多。这个晚上之后,每当杨帆弹起吉他,便感觉多了一个人聆听。

直至有一天晚上,门外响起应和着吉他伴奏的哼唱声。先是怯怯的,弱弱的,试探着,进入第一段副歌之后,声音圆润起来,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保持着晨露般的鲜嫩。杨帆一首接一首地弹奏着,不敢停下来,更不敢打开门去探问谁是声音曼妙的“主唱”。

小镇的夜晚被琴声笼罩着。每个白天,杨帆都希望黑夜快些降临,但黑夜真的来临后,他又害怕那个应和的歌声不再响起。终于,有一天晚上,他一边弹奏,一边往门口走去,猛地拉开门。歌声戛然而止,门口空空荡荡,只有一群附近的小孩儿聚在不远处的草坪里。

随后的晚上,没有人随着琴声歌唱,这让杨帆有些不安,更令他懊悔。一个星期过去,歌声没有再响起。

“嗨,杨帆,有你一封信。”某天下午,杨帆正坐在值班室里发呆,门口响起林静爽朗的声音。

短信、QQ和微信的年代,竟还有人古板到写信、寄信?他呆呆地看着林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静穿着警服,英姿飒爽,但杨帆觉得,她缺少那么一点儿女性的柔媚。隔着老远,林静将一封薄薄的信扔在办公桌上。“你的信,呆子!”

杨帆皱起眉头:“是不是协查函?”

“协查函会用这种信封?花里胡俏的,肯定是哪个女孩子寄来的。”

杨帆不想探究林静的语气,虽然他听出了一点儿什么。在镇政府门外的巫水河边(杨帆搞不懂好好的一条河为什么起这种名字,听上去更像“污水”),杨帆拆开了那封信。天气像沉浸在恋爱里的女孩儿的心情一般阴晴不定,杨帆感到脸上有细细的雨丝拂过。

信自然是卿小玉写的。一个女孩儿的信,精致而细腻,婉转地表达了她对琴声(也许还有弹琴的人)的倾慕,同时告知:“我报考了南海大学的研究生,已接到复试通知。不论复试是否通过,我都会留在上海读书,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云端。临别前,我只想告诉你,我来云端的这段日子,只有在你门外唱歌的时光最有意义。虽然一个在室内,一个在门外,但在我的心里,我们一直在一起……”

读完信,杨帆的心怦怦直跳,有泪水轻轻地滑过脸颊。听到歌声时,他曾猜想那人是卿小玉,也希望是她,只是没能肯定。他快步往镇里走去。他想尽快赶到旅行社,尽管她可能已经走了,但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他想告诉她,她早已成了他梦里的主人。

旅行社大门紧闭,问邻居,说今天没有开门。杨帆拨通招牌上的联系电话,是旅行社负责人付立华的手机,他正驾车从省城返回。原来他昨天清早就驾车去了省城,送卿小玉搭乘飞机去上海。此时,卿小玉恐怕已到达目的地了。

杨帆的心思全然寄挂在卿小玉的身上,几乎每天都往旅行社跑,打探卿小玉的消息。但没有。付立华说,卿小玉大概在埋头复习吧,没跟旅行社方面联系。

回到宿舍,杨帆怅然站在窗前。那封信越看越短,纸张渐渐发黑,还有了毛边。吉他好几天没有弹奏了,杨帆每每只是看着它发呆。可以说,这场恋爱还没谈,就结束了。

进入盛夏,派出所还是老样子,半年没有一起刑事案件,一周难得有一起治安案件,所长大多数时间待在城里应付县局的会议,林静想报考刑警学院的研究生,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杨帆则懵懵懂懂坐在值班室的窗前,看着自己的生命像屋外的树影一样自西往东移。他的脑子里充斥着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当然,还有卿小玉。

傍晚时分,旅行社经理付立华跑过来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卿小玉沒考上研究生,明天上午的飞机,先回省城,下午到云端,依然回旅行社工作。杨帆尽量克制着,他不想在付立华面前表现得太激动。付立华明显是在讨好他。这没什么奇怪的,杨帆去过几次旅行社,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卿小玉的关注,何况付立华这样的人精。他当然想把卿小玉往杨帆身上推,搞定了杨帆,相当于搞定了派出所,旅行社在云端的经营就轻松多了。

所以,这场面看起来,倒显得付立华比杨帆更兴奋:“明天晚上我做东,叫上小玉,一起吃个便餐。”

对此,杨帆不置可否。

第二天下班前,付立华又来了,说车就在外面,请杨帆一定赏光。杨帆故意表现得很冷淡:“付经理,上班时间我可不能到处乱跑。”

生意场上的成功秘诀之一,就是善于抓住别人的心理,了解别人的需求。杨帆平淡语气下涌动的荷尔蒙,在付立华这样的老江湖面前是掩藏不住的。“杨警官,这不是眼看就下班了吗?下班后的时间怎么支配,派出所管不着吧?这可是为小玉接风,我在小玉面前夸下海口,你可不能让我在美女面前丢面子。”

付立华一直将“小玉”挂在嘴边,观察杨帆听到这两个字时的反应。杨帆还想装下去,可他的脚不听指挥……

吃饭的地方在镇子外面的农家乐。这是杨帆跟小玉第一次正面接触,气氛有些局促,付立华却把他俩扔在一边,自顾跑到前台点菜,和大堂经理闲聊。杨帆好不容易找到话题,问小玉考研的情况。原来,不是她复试没通过,而是她报考的导师因为生活不检点被曝光,下岗了,相应的研究生自然也就停招了。

杨帆替她叫屈:“你应该要求他们赔偿损失啊,或者换导师……”

她摇摇头:“我就是冲这个导师去的,换其他人没意义。”

付立华进来了,提着一打啤酒,身后的服务员接二连三地上菜。啤酒泛着泡沫倒进三个杯里,付立华像司仪一样搅和着桌上的气氛。但他的酒量太糟了,一瓶下肚,便自觉地回车上醒酒去了。吃得差不多了,付立华还在车上没睡醒,他们又到农家乐的后园散步。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最后,他们说到了那封信。

不自觉中,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

在冷航看来,这不过是个俗气的爱情故事。还在戎城时,冷航就厌烦了杨帆那些或热烈或伤感的爱情经历,但他的好脾气让他成了杨帆情绪的垃圾桶,有事没事就喜欢向他倾诉。再说了,这么俗不可耐的故事,又怎么可能与毒蛊这样的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呢?

“越野e族”逶迤长龙似的车队在虎形山的山脊上自北往南穿行。其中一辆越野车上,开车的男子肤色黝黑,身材健硕。其实,他和他的车并不属于这个车队,但混迹其中,却没有一点儿违和感。

一路南行,顺风顺水。他更换过多种交通工具,甚至更换过多种身份,每一次都不露痕迹,顺理成章。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背后那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支持。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健硕男一边小心驾驶,一边观察着前前后后的动静。他思谋着接下来的事情。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要让上面的人相信,他们选择他来做,是对的。现在,他已经顺利完成了押运任务,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该进入交接、安装和发射程序了,他尚未接到下一步行动的具体指示,但他知道,云端有人接应他。

天堂钥匙,健硕男觉得其中显然隐含着某种寓意。这次行动的命名会不会与密码箱里的东西有关?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他期待的是即将到来的巨大成功,要成功,就需要付出代价。

当然,这代价不应由自己来承担。

一个小时后,冷航驾驶的汽车驶入虎形山。公路更加陡峭多弯,有时甚至是在山梁上半悬挂式地行驶。纵然经常在这样的地形中奔走,冷航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过,清新富氧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令他身心舒爽。放眼四周,近处是碧绿葱茏的山坡,远处是苍翠如黛的峰峦,想想城里呛人的雾霾,云端真是人间仙境。

这就是文明与环境的悖论。文明回答了我们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包括精神层面的,但是,它却破坏了我们生存的环境。在文明的触角没来得及完全覆盖的地方,环境仍旧自然清新,迷信和巫术却被用来填补山民们心里的沟沟壑壑。

放蛊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巫术,古代的文人将它写入了笔记野史,有些医药家也信以为真,记下了一些传说中的治蛊之法。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政府把放蛊之说当作封建迷信进行打击,蛊术再也没有人敢提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作为“80后”的冷航只是在武侠小说里见过放蛊之类的字眼儿,现在杨帆竟然亲口告诉他自己被人放了蛊,而且是最厉害的“盗魂蛊”。

不仅是杨帆自己说,镇里好几个老人也说他有中蛊的症状,还说他被盗的魂魄深更半夜出现在古国遗址里。当然,派出所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所长专门找杨帆谈话,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尽快走出过去的阴影,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所谓“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意指杨帆又犯了老毛病,招蜂引蝶,和女人躲在古国遗址里勾勾搭搭。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所长看到或至少听说过杨帆经常半夜三更出现在古国遗址。

杨帆觉得十分委屈。除了卿小玉,他和镇上的任何女人都没关系,更没在晚上去過镇后山的那个古国遗址。可问题是,他在遗址上出现过的证据似乎十分确凿——他在云端最好的朋友、邻居龙宁不仅亲眼目睹,还认真查看过他在遗址留下的痕迹。

龙宁是镇政府国土所的干部。他是云端本地人,也是古国所在地的龙氏家族子孙。杨帆是城里来的,和他是同龄人,又有一股特殊的气质,龙宁没事总喜欢粘着他。不过最近杨帆和卿小玉走得近,龙宁不好总往杨帆的宿舍跑了。

双四绣女节临近,古国旅游区里搭满了彩灯,为了推动旅游区的发展,村里的姑娘少妇及青年男人们走出家门,来到古国金銮殿遗址上排练节目。龙宁是云端龙氏家族的后人,是古国遗址的义务守护者,要参与节日活动的保卫工作。

事情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夜晚。龙宁穿着保安制服,往来在那些穿着民族服饰、银佩叮当的村民中。民俗风情节目都取材于村民的日常生活,逗春牛、祭狗、赛爬藤、铜钱舞、放铁炮、背媳妇、对山歌……游人看得如痴如醉,龙宁却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因此忘记他的本职工作。

在混杂的人群里,他发现了杨帆的身影。杨帆用粗麻白布包着头,穿着无领无袖、前开襟的绣花彩色“百鸟衣”,下垂许多绣满花纹图案的长方形宽带,扎着绑腿,俨然一个族里参加表演的小伙儿。杨帆是派出所民警,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派出所对节日保卫工作做出的安排——龙宁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也就打消了上前打招呼的念头。再说他很肯定杨帆看到自己了,却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更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杨帆的身影。他看到杨帆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可又不像小孩儿那般兴奋躁动,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夜深了,看热闹的渐渐散去,排练者也有些倦怠,杨帆则离排练的人群越来越远,在几堵残墙废砖间踯躅。

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杨帆面朝一堵石墙蹲了下去。龙宁觉得匪夷所思,换了别人,他一定以为这人躲在墙后面大小便,但他怎么也不能把这种不讲公德的事情和杨帆联系起来。悄悄凑近,他看到杨帆蹲在墙下,一边警觉地四处观察,一边用手使劲地抠墙上的砖头。

后来龙宁向杨帆讲述这段杨帆自己并不记得的奇葩经历时,杨帆简直难以置信:“我从墙上抠出什么了?”

“应该没抠出什么。”龙宁肯定地说,“不过,你离开后,我打着手电过去看过,你在那里留下了记号,看上去像……梅花。”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杨帆没理由怀疑龙宁的话。龙宁是个憨厚实诚的小伙子,在当地有口皆碑,从来不搞恶作剧作弄人。可问题是,如果龙宁没撒谎,作为警察的杨帆居然躲在暗处贼头贼脑地扒遗址残墙,那更是令人跌破眼镜。“你确信那个人就是我吗?”

“对呀,烧成灰我都认得你。”龙宁一副我再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的语气,“难道在云端你还有个孪生兄弟?”

杨帆告诉冷航,那个晚上他根本没去古国遗址,更不用说穿着民族服装在残墙下挖砖了。那天晚上他值班,林静特别交代过,让他一定守在值班室,不能贪玩去看排练。林静既然这么说了,杨帆一定会不打折扣地执行,林静的眼线很多,一旦被发现擅离职守,第二天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那天晚上卿小玉也没来。她说旅行社有任务,会忙到很晚,不见面了。但他们通过电话,一共三次,分别是八点多钟、近十点和十一点前后,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长,卿小玉总是说:“游客催着呢,我忙去了啊……”

这件事太离奇了,离奇得胜过鬼怪故事里的情节。可龙宁坚持他没认错人。“去了就去了嘛,何必否认呢?我又不会告诉林所长。”

于是,杨帆让龙宁带路去古国遗址。龙宁记性不错,很快找到了那堵残墙,在杨帆曾经蹲下来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梅花记号,果然像是新近刻上去的。这个记号有什么意义呢?杨帆的目光扫过那堵残墙,蓦然发现,沿着墙基自南往北,很多砖头上都有梅花记号。越过这堵残墙在其他墙基下寻找,梅花记号随处可见,但绝对不是烧制砖头时留下的梅花纹路——刻划痕迹非常明显,只是新旧不一而已。

离开的时候,两人在门口碰到了山爷,山爷没说什么,却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杨帆,让杨帆的后背有点儿凉飕飕的。

在警卫部队的内部情报吹风会上,团长孙振武获知L国最新研制的动能杀伤性武器可能流入我国境内的消息,主动请缨带队搜寻武器流向。作为一名军人,他深知这种武器的威胁。据绝密情报透露,这件武器拆卸后,大小相当于一支AK47自动步枪,但它的威力可能超过一枚巡航导弹。

这样一件武器入境,已经超出了刑事犯罪的范畴。孙振武的请求很快得到批复,他立即汇集各类情报资料,但能明确方向的东西并不多。孙振武研读了一个晚上,只知道武器入境后,辗转近两千公里,在虎形山的某个丘陵山口消失。

天刚放亮,一架KZ800电子侦察机出现在虎形山上空近4000米的高度。这个高度能清晰地对地面进行扫描,又不致引起人们太多的疑虑,至多以为是一架商务飞机在从北往南飞。机上装有红外探测器和前视雷达,可在360千米的侦测范围内分辨出37米长的物体。

虎形山脉绵延几百公里,横跨南方几个省区,其间有大片的丘陵地带,适合农业活动。所以,这一带人口密度不小。连绵不断的山脉中唯一的国道线崎岖多弯,却贯通南北,沿线村镇密布。情报显示,那件武器最后出现的地方有一个山口,两边都是悬崖峭壁,高耸入云。

下午,在警卫团指挥室,孙振武将拍摄的照片洗印出来,张贴在指挥室的整面墙上。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虎形山就像一块巨大的墨绿宝玉,卧伏在东亚大陆腹地,横亘南北。山峰与山峰之间,处处可见垂直的悬崖峭壁。一条狭窄的沥青国道从山峰间延伸出来,蜿蜒盘旋,穿过最后一个山口,直通东南沿海省份。

那件武器消失的山口在山脉的中段。这里,只有一条乡道攀上山峰,越过那道山峰,山外的城市叫作戎城。

五月的残阳越过树林,映照在遮光车窗上,斑驳陆离,正在用车载蓝牙通话的冷航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好的阳光,真是浪费。

“你问杨帆啊,前几天还见过。”说话的是解放军某部驻云端的营教导员王峰,“我们营在古国遗址搞联谊活动,他也在场。不过……他那样子有点儿古怪,好像故意躲着我,也不跟我打招呼。等我闲下来去找他,他又不见了,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你看清了,真是他?”

“当然,还带了个女的呢。”王峰的语气有些异样,“不是卿小玉。”

王峰曾是驻戎城某部的保卫科长,与冷航交往颇深,去年调到云端。冷航介绍他与杨帆认识,请他关照杨帆。驻军与当地派出所有业务联系,王峰很快就跟杨帆混熟了。王峰说在遗址看到杨帆,肯定不会有假。但杨帆也说了,最近他从未在晚上去过遗址……

又落了个疑团在心里,怪不舒服的。冷航拨通了云端镇长龙秋收的电话。冷航与龙秋收是高中同学,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特别是龙秋收当上镇长后。

“听说过‘粘粘药吗?”龙秋收问。

虽然对方说的是普通话,可在冷航听来,仿佛天书。“什么药?”

“蛊,听说过吗?”

“哦……”冷航不置可否。难道龙秋收也认为杨帆被放蛊了?

“说杨帆之前,我想跟你说一个放蛊的故事……”龙秋收娓娓道来。

蛊的种类很多,放蛊的手法各异,中蛊的症状也不一样。蛊毒,在云端一带俗称草鬼,相传它只附在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所谓有蛊的妇女,被称为“草鬼婆”。

四十多年前,有一个知青下放到这里。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雪白的衬衫,头戴草绿色军帽,代表了那个年代的时尚,让乡下人大开眼界。他还带来了一把小口琴,没事便倚着吊脚楼吹奏。那时没有电影,没有电视,乡下没有音乐,广播里天天都是阶级斗争。琴声吸引了十里八乡的女孩儿,有些女孩儿整天守在他的吊脚楼下,就为能够看他一眼。

知青也喜欢这些女孩儿,喜欢她们天然无雕饰的美丽纯洁,喜欢她们心无杂念的率真无邪。他主动与女孩儿们搭话,为她们吹奏,让她们在琴声里感动。可是,他只能选一个呀。他在一群女孩儿中摇摆不定,他的吹奏越发显得忧郁。很快到了农忙季节,女孩儿们不得已都回家种田了,知青感到了失去恋人般的痛苦。

一天晚上插秧回来,他再次吹起口琴,楼下竟传来轻轻的啜泣声。他一边吹,一边下楼。临村一个叫竹琴的女孩儿坐在牛栏边痴痴地听着,竟不知道他已经走近。竹琴也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之一。他轻轻走到她身边,那跳動的心和琴声一起述说着对她的爱意……

不久,竹琴把知青带进家里,正式定了亲,从此琴声只属于她一个人。十里八乡的女孩儿都不同意,知青也不同意,但就像被勾了魂似的,只要竹琴出现,他眼中就只有竹琴了。他每天与竹琴守在一起,可十里八乡的女孩儿却都说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他守望的身影。说到这里,龙秋收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冷航答非所问。

“他被那女孩儿下蛊了,那是一种叫盗魂的毒蛊,中蛊者人魂分离。想知道那个知青的结局吗?”停了停,龙秋收说,“坠崖自杀了。”

“也许他只是不小心。”

“家里有遗书为证。”

一个放蛊害人的活生生的例证。冷航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么说,你也相信杨帆被放蛊了?”

龙秋收没有正面回答:“有两个老人跟我说,他们认为杨帆被放了蛊。一个是我们镇政府的门卫老阮,据说他就是因为被放蛊,打了一辈子光棍。还有一个是云端村的村长龙景力,他给杨帆号过脉。”

“难道中没中蛊,可以从脉象看出来?”

“这个我不清楚。其实,村长也不敢太肯定,他说……”

“说什么?”

“他说也许他还不够专业。”

话虽如此,冷航知道,龙景力一定坚信杨帆被放了蛊。

云端是名胜风景区,民风纯朴,治安良好,冷航从来没有以公事的名义来过这里。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里不熟悉,他曾两次陪朋友游览过古国遗址,专门对遗址的来历做过考证,对其中的地宫十分感兴趣。可是,市志和有关历史书籍里对地宫的记载几乎是空白。

夜幕降临,古国遗址笼罩在高峰大壑的阴影里,令人陡生敬畏。为了拉动本地旅游业,给游客古意沧桑的真实观感,遗址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几乎没有草木,只有无穷的残砖断瓦。冷航伏在一堵残墙后面,左边是倒塌的祭坛,右边是残破的焚炉,仿佛置身空旷的古战场。

节目排练已经开始。但今夜没有围观的人群,灯光也仅照着古国金銮殿遗址地坪中心,显得有些寂寞,偶尔惊动一只夜鸟,如鬼魅一般掠过,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冷航忽然有点儿后悔自己的鲁莽,还没弄清楚情况就来蹲守,白蹲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现在是无观众排练,他一个人在此招摇,很容易被发现,闹不好就成了笑话。

天很黑,远近一片朦胧,浓雾像若有若无的丝带,在山体间回旋缠绕。命运之神没有耍弄冷航,就在恍惚间,远远的,灯光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掠过他的身体。

是杨帆!第一眼看去,冷航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其实,他并不能真的看清那个影子,面孔和服装更是模糊。他凭的是印象,或者说是杨帆的举手投足。不过,一股陌生感也在他心底泛起。也许是他对杨帆太熟悉的缘故,总觉得那动作里有做作的成分。

刻意的模仿?冷航心里一动。龙宁跟杨帆关系那么好,或许两人身材也差不多,会不会是他穿着杨帆的衣服,模仿他的动作,出现在这里,迷惑那些熟悉杨帆的人?

令人沮丧的是,影子离冷航潜伏的位置太远,他难以分辨真伪。冷航蹲着没动,想待影子走近,突然与他打个照面。可影子走动的地方是一片残墙的密集区,或许是金銮殿后面的宫殿遗迹吧。影子在那里一晃便不见了踪迹。静待片刻,影子没有再次出现,冷航站起身,向影子消失的方向搜索过去。

黑漆漆的废墟里只有风声和冷航的脚步声。冷航对遗址不熟,又怕惊动排练的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徒劳地搜索了片刻,打消了继续找下去的念头。冷航不相信鬼魂,但今晚所见,还是让他有点儿毛骨悚然。那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到底是不是杨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实。

他加快步伐,向镇政府跑去。

参谋长舒勇带来了虎形山脉的一张大比例地图,他把地图摊开,指着贯穿南北的那条国道线。“我猜他在这个点消失是有道理的。这里叫神滩岭,位于虎形山腹地,往东是戎城,往西是怀州,往南是一条狭窄的山口,通向沿海的茂市。不过,从茂市出海或越境,都不是理想选择。从神滩岭到戎城有一条乡道,去戎城很方便。但戎城是一个偏僻的山城,没有军事设施,没有机场,也并非陆路交通枢纽,在交通、政治、军事各方面都没有看点,犯罪分子对它不会感兴趣。怀州呢?是中西部交通枢纽,也是军事重镇,更吸引犯罪分子的眼球。我认为,虽然从神滩岭进入怀州,从交通上讲不是最佳之选,但怀州才是他们的着眼点。”

孙振武同意他的判断:“这一点上级早就想到了,已经在怀州做了布置。我们的搜寻重点是虎形山脉。”

“在目标消失的时间节点,经过该地的交通工具有以下几种:一架作业的森林防火飞机,三辆长途客车,包括三十辆车的‘越野e族车队。飞机黑匣子完整记录了飞行经过,机上没有额外的乘客和行李;三辆客车上的乘客无法一一落实,但司乘人员说法一致,在神滩岭地段没有下客。”

“这么说,目标必定混迹在‘越野e族的车队里。”

“越野车队由三个小分队组成,共计二十九台车,但神滩岭之前的电子卡口显示有三十台车。车队成员之间并不熟悉,经过神滩岭后,车队里少了一台车,他们也没有发觉。目前尚未发现它从神滩岭脱离车队后的踪迹。不过,如果它单独出现,应该非常显眼,我不相信它能逃过公路卡口的电子眼。神滩岭位于峡谷沟壑之中,往东是通往戎城的乡道,西面是怀州,但西面那条路根本算不上路,至少汽车没法走。如果目标不打算弃车,那就只能往东……”

舒勇的手机在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与孙振武交换了一下眼神,摁下接听键。片刻,他挂断电话。“他们已经找到了那辆车。目标竟然试图从神滩岭西侧通过……”他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那里全是陡坡、沟坎,即使是四驱动力的越野车也抓不住地皮,滑进沟谷里撞了个稀巴烂。”

“人在车里吗?”孙振武问。

“没有。不过足迹很明显,搜索正在进行中。”舒勇显得很乐观,“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出舒勇所料,下午三点,带队搜索的军官打来电话:“找到了,不过,只是一具死尸。”

健硕男是从西安混进“越野e族”车队的。他接到的指令是,在神滩岭悄然离队。随同指令一起送到他手里的,还有一张粗略的神滩岭手绘地图。

他渐渐与车队拉开距离,在地图上标明的位置转而向西。越野车颠簸着驶上土路,再拐过两个弯,路面愈发不平整了。进入浓密的森林,又往前行驶了将近两公里。密林里有很多沟坎,适于制造一起事故。他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筛选,很快,他发现了最理想的地点,一踩油门冲了过去……

留下那些故意让猎人发现的东西,他带走了其余物品。东西很重,没有了汽车,他只能肩扛手提,没走多远,已经有些气喘。在指南针的指引下,他先向西,后向南。沿途他陆陆续续扔掉一些东西,那都是给追踪的人准备的。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旅行背包。作为诱饵的东西基本处理掉了,他又开始向西面的山峰跋涉。

黎明时,他抵达山峰豁口的岩崖边,在那里生了一小堆火。刚燃了没多久,他便踩熄了。接着,他在崖边的青苔上留下一行脚印,将几块巨石推下了岩崖。他换了一双轻便鞋,沿着岩壁绕到山梁的另一边,那里有一条砍刀劈出来的小徑。

下山的路轻松多了。两小时后,他回到了国道上。他没有进入神滩岭小镇,那张可信赖的地图指示他直接进入东面的山里,沿一条放牛小道往东南走……

当这个满脸污迹、穿着一件从农家偷来的猎服的男人踉踉跄跄走上通往戎城的乡道时,已是这天的下午。

孙振武和舒勇乘直升机抵达虎形山腹地神滩岭。带队搜寻的军官把他们接到当地的消防中队,现场发现的东西都在那里——具体说,暂时存放在消防中队的一个训练房里。

训练房沿着墙壁摆着四张桌子,军官介绍:“显然,这个人对本地并不熟悉。他驾车离开国道,试图穿越丛林,找到进入怀州的路。但他根本不了解丛林意味着什么,越野车在丛林里开了不到五公里便坠入深沟。我们已经把车拖出来了,就停在前面的院子里。这些是他遗弃在车内以及我们在追踪的路上发现的东西。”

一号桌上摆放着一套陈旧的冲锋衣、一双徒步登山鞋、一顶遮阳帽及运动袜、一次性内裤、T恤、水杯、破蚊帐等;二号桌上陈列着一只羽绒睡袋、一条充气防潮垫及头灯、荧光棒、各种洗漱用品。

“都是些普通的驴友装备。”孙振武说。

“他混迹在‘越野e族里,这些东西肯定不能少,至少有伪装的作用。但这个人没有驴友生活经验,这些东西可能是车主的。”军官说。

“你是说那辆越野车不是他的?”

军官点头:“不过,这个东西肯定是他的。”

他揭开三号桌的盖布,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支左轮手枪,一只小小的瞄准仪,还有一盒未拆封的子弹。“是在越野车里发现的。”军官说,“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带走,也许是受了伤,顾不上了?他从弃车地点一路往西,但他不熟悉丛林,只知道沿着山民走过的小径走。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差不多是山顶了。”

第四张桌子上陈列着一只水壶,空的,还有砍刀、手电、手套、饼干及方便面包装袋,一个大背包也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只防水打火机和感冒药片。“他在那里生了火,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准备攀爬到岩崖的另一侧,结果很不幸……”

“摔死了?”孙振武接过话头。

“摔死了。在那处悬崖下面发现了尸骨。”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没有。尸体送到县里去解剖了,指纹和DNA也采集了,很快就会有比对结果,到那时,”军官说,“就不再是无名尸体了。”

孙振武沉默着。他不关心尸体的身份,有没有名字都一样。既然遗物中没有发现目标物品,军方的工作就还要继续。

第二章

杨帆到云端工作后,冷航还没有来过,不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但冷航知道镇长办公室,那里亮着灯。

龙秋收从一堆照片里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龙秋收的形象让人不易接近,眉毛上扬,形状不够规则、怒张飞似的圆眼,还有黝黑的肤色,让他和传说中的山魈拉近了距离;硕大的鼻头在脸上显得很突兀,但不是最突兀的——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伤疤,从眉角划到嘴角,这是处理一起村民纠纷时留下的。

山魈的脸上露出笑意:“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冷航脑子里全是杨帆的事,没有镇长那么热情。他凑到龙秋收的办公桌边:“忙什么呢?”

龙秋收摊开桌上的一堆照片:“这段时间参加镇里活动,挑几张好点儿的,看能不能在报纸上用一下。”

冷航随手拿起一张照片端详。照片是晚上拍的,龙秋收站在金銮殿遗址中央,“接见”排练节目的村民,那架势真有点儿大领导的风采。冷航心里暗笑,刚想打趣他几句,却在照片右角发现派出所所长莫晓带着杨帆笔挺地站着,像模像样地执行警卫任务。再细看,冷航愣住了,一张照片上竟然出现了两张完全相同的脸——排练人员的背后,还有一些看热闹的村民,另一个杨帆的脸孔就出现在其中。难道是冷航今晚看到的那个影子?

冷航将龙秋收的那些照片按时间顺序全部摆在茶几上。拍照者为了抓拍到最好的效果,同一个场面拍了好几张,那个接见的场景更是有七张之多。但在这七张照片中,只有一张同时出现了两个杨帆。冷航将照片里排练人员后面的那个杨帆指给龙秋收看。

“这……这不是龙……”继而,龙秋收恍然,“哦,是派出所的小杨啊。乍一看我还以为是龙宁呢。不过,还是像杨帆多一点儿。”

“那你看这是谁?”冷航指着站在莫晓身边的年轻人。

“这是怎么回事?”龙秋收睁大眼睛,“我再看看……这个就是杨帆呀,不像龙宁啊。我找小莫来看看。”小莫是拍摄这些照片的镇政府秘书。

冷航制止:“现在不宜声张,带我去见见龙宁吧。”

龙秋收有点儿犹豫:“介绍你的身份吗?别吓坏了他。”

“你就说是朋友,随便找个理由。”

通往单身宿舍的楼道一片漆黑,楼道的窗外有点点星光。龙秋收脸上带着暗影走在前面,冷航沉默地跟着。从楼道尽头的楼梯上去就是单身宿舍,前面一间房里有灯光,龙秋收指了指,悄声告诉冷航,杨帆住在那儿。从窗户里看去,杨帆和卿小玉都在里面,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玩游戏。冷航没有惊动他们。

再经过两个窗口,就是龙宁的房间。龙秋收敲了敲门,一个俊朗的青年把他们迎进屋内。龙秋收指了指身后的冷航:“我朋友想看看单身宿舍的结构,打扰你一下。”

“欢迎。”龙宁忙着去泡茶。

“不用麻烦了,只是来看看。”冷航随意在屋里转悠。这是一室一厅带厨卫的小套房,结构还不错,单身或新婚都适合,缺点是在客厅就能把整个套房看个一目了然,缺少点儿隐私性。从卫生间出来,冷航问龙宁,“小龙,晚上没有出去嗨呀?”

“没……没有,饭后在街上散了散步。”看得出来,龙宁在极力保持镇定。

冷航微微一笑:“没其他意思,就是看到你脱下的鞋上有些泥土。”

那是双运动鞋,脱在卫生间里,还没来得及刷洗。龙宁更加慌乱,看着龙秋收,像是希望他來解围。龙秋收怕说错话,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信息,干脆扭头望向窗外。

“看你紧张的,跟女孩子约会去了?”冷航调侃。

“真……真没有。”

“你这个年纪,应该找女朋友了吧。你看隔壁,人家多浪漫啊,红袖添香夜读书,事业爱情双丰收。”

龙宁终于放松下来:“一个人挺好,女朋友影响读书……再说了,天下知己有几人,何况红颜?”

“你这思想也太消极了。”冷航摇摇头,冲龙秋收使了个眼色。

龙秋收会意:“看好了吗?看好了我们就走吧,不打扰小龙了。”

离开单身公寓,龙秋收迫不及待地问冷航发现什么没有。冷航回避了他的问题,反问他龙宁究竟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龙秋收的语气非常肯定,“至少我当镇长这两年来,没见过他跟哪个女孩儿来往。”

“你就没有关心过?”

“当然关心过。镇政府里就这么几个单身小伙儿,龙宁年纪也不小了,我还特别关照妇女主任给他们几个物色对象呢。我刚来那会儿,但凡听说哪个单位新分来女孩儿,就给他们领导打电话,再让妇女主任牵线。”

“最近他参加过相亲吗?”

“不太清楚。我得问问妇女主任。”

“那请吧。”

“现在?”龙秋收有些困惑,但还是照办了。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电话很快通了。“嗯,是我……刚才想起龙宁的事,帮他介绍女朋友了吗?”

龙秋收按下免提,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抱怨的声音:“龙宁啊,别提了!今年给他介绍了好几个,条件都不错,可他一点儿不感兴趣。龙镇长,说句不该说的,我都怀疑他有点儿……搞基的倾向。”

“别胡扯!”

“绝对不是胡扯。都说龙宁对派出所的那个杨帆有兴趣,最近杨帆找了女朋友,他还挺伤心的……”

放下手机,龙秋收看着冷航:“你都听到了,龙宁确实有些反常,但我不觉得他会故意制造出另一个杨帆来。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冷航沉吟着:“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在古国遗址看到杨帆了?”

龙秋收点点头。

“带我去见见。”

“现在?”

冷航笑了:“明天吧。”

山爷姓杨,叫杨培根,是云端古国遗址的守护人,也是参加节目排练的村民之一。见面的地方在云端村口的面馆,龙秋收顺便请冷航吃早饭,尝尝当地的凉拌蕨粉。

“您确信看到的人是杨帆吗?”

“应该是他。”山爷认真地说,“我到镇里办事,经常跟他打照面,我们还一起吃过饭。”

“他跟龙宁身材相仿,您会不会把龙宁错认成杨帆?”

“肯定不会。龙宁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还能认错?我们排练的十来天,他出现过五六次吧。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就消失在城墙后面。有一次我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谁知等我跑过去,他早没影儿了。”

“其他排练的人也看到他了?”

“是啊,大家起哄说杨帆是来看姑娘的,不好意思现身,所以跑掉了。”

“有这种可能吗?”

“参加排练的女人大多是嫁了人的,大家也就是开玩笑吧。有人说在荷花家的屋檐下看到过杨帆,大家就打趣荷花。杨帆再出现时,荷花就跑过去追,结果跟我一样,杨帆一转眼就不见了。”山爷的神情凝重起来,“大家都说,那不是真的杨帆,只是杨帆走失的阳魂。”见冷航皱眉头,山爷又说,“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不信这个,可有些事真的很奇怪。比如说,很多人都在排练的地方看到过杨帆,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搭过话,他为什么故意躲着我们?杨帆大家都打过交道的,这跟平时的杨帆明明就是两个人嘛。连村长都说,杨帆中的是盗魂蛊,如果不及时治疗,魂魄走失,那就没命了。”

山爷对杨帆中蛊之事深信不疑,冷航和龙秋收对视一眼,不好继续这个话题。冷航掏出一张警民联系卡递给山爷:“如果想起杨帆还有什么异常表现,随时给我打电话。哦,那个荷花家住哪儿?”

“杨帆?认识。我男人差点儿被他抓了,村长带着我去找过他。”穿着民族服装、浑身银铃叮当乱响的荷花边说边笑,似乎对杨帆抓过他男人的事毫不介意。“那个大帅哥最近怪怪的,原先看到我,滿嘴甜言蜜语,前几天晚上排练时看到他,追着他喊都不理我。”

荷花算得上云端的美女,而且性格开朗,任谁喜欢上她都不奇怪。“你确信看到的就是杨帆?”

荷花眉眼上挑:“当然,大家都这么说。”

冷航抓住这句话不放:“是大家这么说,还是你看到?”

“几次都是晚上看到,而且隔得不近,反正村长说是杨帆,我觉得也是……”

“村长说?”

门口响起一个苍老的男声:“这位是市里来的客人吧?”

说话间,村长龙景力踱了进来。龙秋收恭恭敬敬上前两步:“龙头。”

荷花对冷航说:“这不,你可以问村长,杨帆的事村长比我们都清楚。”

冷航也赶紧招呼:“龙村长。”

龙景力显然不想当着荷花的面提杨帆的事,冲冷航点点头:“秋收说你想参观遗址,随我来吧。”

离开荷花的家,三人进了遗址的残门。

冷航忍不住又提出了那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您确认看到的人是杨帆吗?”

村长惊讶地看着冷航,目光里有种对不被信任的抗议。“我们几十人在排练节目,你觉得我们这么多人都会看错吗?”龙景力突然加快步伐,走到十几米外的一段残墙边,“杨帆几次出现,大概都是在这个位置。”

冷航跟过去,俯下身仔细查看。面向金銮殿第一堵墙的墙根都雕有精美的花纹,但没有梅花记号。不过,在第二堵墙的反向墙根,他看到了杨帆说到的那种梅花记号,而且在后面连续几堵残墙的墙根都有。因为残墙裸露,日晒雨淋,看不出记号的新旧程度。在冷航看来,这些梅花记号也不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龙景力指着后山的一堵高墙:“既然来了,去不去看看地宫?”

遗址最大的看点就是地宫。顺着龙景力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高耸的残墙,就是满目青翠。通往地宫的小屋隐没在高墙后面,初来者很难察觉到地宫的存在。冷航是进过地宫的,但自昨晚至今,他却一直没有想到地宫,对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小屋依山而建。龙景力掏出钥匙,铁门吱吱作响,打开铁门,接着是一道木门,门内一片漆黑,黑暗深处似乎回响着旷野中的呜咽,冷航甚至感到有一股寒气从里面发散出来。绕过入口的泉眼,“啪”的一声,龙景力打开电源开关,冷航眼前顿时一亮。

幽长的走廊像是大蛇的腹腔,连接着地宫的五个大宫殿。这条走廊在地宫内被称为“大街”。街道左侧的石头管道属于地宫的循环系统,为各个宫殿输送清新的空气。通常,这管道还会像人一样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这是吸引游客的一个看点,熟练的导游会对此进行着重介绍。

云端古国广义上包括附近的白溪、赤谷、黄塘、赭界等地,狭义仅指其首都,即云端古村。明朝正德至嘉靖年间,三省交界的少数民族以云端为中心发动了大规模的武装起义,建立戎城王国,起义军首领龙天锡自号“孝武王”……平时游览名胜古迹,冷航不会放过那些介绍性文字,可今天,这些文字吸引不了冷航的注意。地宫管道的“呼吸”让他不安。昨晚看到的那个影子会不会是窜进了地宫里?可地宫的铁门分明是上锁的。

目前开放的地宫就是这五大宫殿,再往里走,是一道厚重的铁门。看起来,所有的脚印也都到此为止,但铁门被摩挲得光溜溜的,好像印着无数个手印。也许游客都好奇铁门里藏着的秘密,来到这里总要不甘心地拍拍门,往门缝里瞅瞅。冷航停留在铁门前,似乎竭力要透过黑暗看见什么东西。但他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龙景力笑了:“来这里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几间普通的地穴,没有典故,没有介绍的必要,而且深入山体,空气不畅,还有蛇虫出没,所以没有开放。”

“外界把地宫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龙秋收拉着冷航往回走。

可冷航的心思仍停留在那道门上,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就那样懵懵懂懂跟着龙秋收一路回返。突然,身后的铁门轰然关闭,冷航猝不及防地来到了阳光下,眼前一片光影闪烁。恍然回到现实中,他听见龙秋收在问龙景力:“龙头,今晚还排练节目吗?”

“当然,你也来看看?”

“八点钟,我和市里的领导一起来。”

冷航愣怔片刻,才意识到所谓“市里的领导”指的是自己。

“好啊。”龙景力拍了拍龙秋收的肩膀,“村民们都说,镇上的领导里,就你对节目排练最上心。昨晚夜深了,你还赶过来暗地里看我们排练……”

“昨晚?”龙秋收表情异样。

“是啊,当时我们准备收工了,阿娟说你在门外看我们排练呢。”

龙秋收看看冷航:“昨晚我们俩一直在镇政府,怎么可能到村里,阿娟是不是看错了人?”

这下轮到龙景力惊讶了:“不会吧,阿娟老实,不会瞎编……也许是她看错了,晚上你来了亲自问问她,这妹子也学会哄人了?”

告别龙村长,冷航上下打量龙秋收:“你是真的龙镇长吗?”

龍秋收一巴掌拍在冷航的背上:“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沉吟片刻又说,“杨帆的事,十有八九也是他们看错了。即使有什么古怪,也跟龙宁无关。”

“你那么肯定?”

“龙宁是云端本地人,不论他是不是乔装改扮,熟人看到的首先是身形和动作,就像我们隔老远看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能判断他是谁。”

冷航看着龙秋收的眼睛:“那阿娟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你?”

早晨的太阳对一夜未睡的人来说好像是种侮辱。健硕男从一家小招待所走出来,一只手遮挡着眼睛,另一只手从领口取下太阳镜。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前天昨天两夜没睡好,按说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睡眠。但他不。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这样。行动已经开始,而他是这个行动的关键。他根本不会睡觉。

小巷清冷寂静,健硕男大步流星,同时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路边一扇木门开了,健硕男闪身进入。门内迎接他的是一个穿黑西服的青年。健硕男狐疑地看了青年一眼,爆米花似的提出几个问题,青年对答如流。

“我叫田智强。”青年伸出手,“很高兴与你合作。”

健硕男让田智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握住,慢慢用劲。田智强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手里却也不含糊,看似干瘦的手指力道十足。健硕男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但这次没有用力:“我叫贾若定。”

“看来他们没有选错人。我的身份能够落到你的身上,是我的荣幸。”田智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进去吧,那里有很多需要我们熟悉的东西。”

屋子中间有一张圆桌,布置成会议室的模样。圆桌上有两台电脑,屏幕泛着白光。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坐在电脑背面,贾若定和田智强走近时,他没有站起来,甚至眼珠也没转一下。田智强在电脑前坐下,示意贾若定坐在他旁边。

“我们开始讲解基本知识。”声音从口罩里透出来,冷冷的,怪怪的,贾若定觉得此人的年纪不小了。“字幕、图像都会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我不会重复讲,但你们自己可以对照电子文档反复学。”

根据指令,贾若定要在这里进行三天的培训,而田智强只上了一天课就离开了。戴口罩的男人除了讲课,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未露出真面目。最后一堂培训课结束,关闭电脑前,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休息几日,等待第二步行动指令。

经过昨晚的调查,冷航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这是一起龙宁捉弄杨帆的事件。他有动机:他对杨帆有一种超过一般意义上的友谊的感情,拒绝相亲,对杨帆与卿小玉的恋爱感到妒嫉甚至愤怒;他有条件:他与杨帆身材差不多,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是云端人,熟悉古国遗址;冷航还自信掌握了他去过现场的证据:昨晚他鞋底的泥土。

但龙秋收说的也对。有时,我们认准远处的某人是谁,不是凭他的容貌,而是他举手投足的气质,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东西。龙宁是在云端村民眼皮底下长大的,如果是他假扮杨帆,难以逃过村民的眼睛。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推测。如果这一切不是龙宁的恶作剧,事件背后的动机就更值得深究。悬疑待解的兴奋和对朋友安危的担心裹挟着冷航,他不相信这个小镇上能有人掀起多大的风浪,也不相信他们有能耐制造多大的谜团。

从巫水风光带到农贸市场,从新街的大路到老街的小巷,一个下午,冷航走了两遍,没有新奇的东西。走得有些乏了,冷航顺势倚在民俗长廊的石柱上,看巫水河里飞檐的倒影。长廊东头的石凳上聚着四个流浪汉,其中有一个年轻点儿的,尽管穿着一身破旧的工装,但相貌挺帅气,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民俗墙上的斗牛图,对周围一切都很漠然的样子。

眼神,是冷航在侦查和讯问中关注的焦点。他注意到,青年棕黑色的眼球仿佛一扇污迹斑驳的玻璃窗,里面似乎只有空洞洞的一片,但这只是他深藏不露的掩饰。倏忽间落在冷航身上的余光,仿若划破夜空的闪电。

冷航独自倚柱而立的样子有些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是必然的,但其他流浪汉扫过冷航的目光是混沌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冷航有意和他对视,对方却刻意回避。冷航的脑海里仿佛镜头闪回,街头的摊贩,擦肩而过的行人,茶马古道岔路口那个骑电动车的学生,农贸市场里挑肥拣瘦的顾客,还有眼前这个巫水桥上看风景的乞丐……他们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熟悉的存在。

对,眼神。就是这个年轻人,整个下午都在自己的周围逡巡,变着花样监视自己。冷航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个流浪汉身上,年轻人不见了。他四下观望,不远处,年轻人的背影在一辆“慢慢游”(残疾人驾驶的载客车)后面闪了一下,上车了。冷航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上去。

“慢慢游”在街上转了半个小时,往镇西的山谷驶去。镇西的山谷号称云端开发区,其实就是木材集散地。近年来,政府的审批日益严格,砍伐量日益减少,入驻的几家木器加工厂大半关了门,许多依山而建的木楼闲置着。“慢慢游”在一家木器厂的前坪停下,乘客在这里下了车。

冷航也从出租车上下来,迂回到木器厂后面。木器厂果然已经歇业,两个锯木场、一栋细加工厂房、一栋小办公楼,全都静悄悄的,似乎好久没有人来过。这时,厂门已经关上,锯木场和细加工厂房悄无声息,办公楼上似乎有钥匙声。

办公楼是两层砖木结构,相当于城里建筑工地的板式工棚。冷航没有急着进办公楼,先观察了一下厂区地形,对锯木场和加工厂房进行初步搜索,没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除了从工厂大门到办公楼的一溜脚印,那是他的目标刚刚留下的。

他回到办公楼下,屏息倾听二楼的动静。突然,二楼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女人。冷航来不及细想,飞身一跃,攀着楼沿翻身进入二楼走廊。双脚落地的同时,“吱嘎”,办公室的门也打开了。

“帅哥,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眼前的说话者并非冷航跟踪的目标,那个相貌帅气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显然,对方早就知道冷航进来了。冷航稳了稳神:“我找的是人,不是东西。”

“那你走错地方了。这里除了我没别人。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中年男口齿伶俐,但冷航看得出对方轻松外表下的紧张情绪。

“刚才有人上楼吗?”

“有啊……不就是你吗?还是以这么一种独特的方式。”

嘲讽的语气冷航当然听得出来。“你一定要跟我玩吗?”

对方也听懂了冷航的潜台词,犹豫片刻,决定放弃对抗:“兄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可不想惹麻烦。”

有一瞬间,冷航准备亮出警官证,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情况不明,不妨误会下去。冷航一把推开中年男,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陈设简陋,除了办公桌椅,还有一张小床,铺着脏兮兮的被褥。办公桌上摆着一台iPad,画面定格,应该是按了暂停。冷航点击了一下,尖叫声响起,画面继续,是一部打斗激烈的警匪剧。

室内到处是灰尘,地板上走得出脚印,但中年男显然没怎么走动,一直坐在桌后看电视剧。冷航看着靠在门框上的中年男:“其他房间的钥匙呢?”

中年男把右手伸向腰间。冷航抢步上前,控制住他的右手,从中年男的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顺便搜了身。安全。

办公楼里还有五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一间储藏室,冷航押着中年男逐间搜查,没有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中年男没带身份证,但他说的情况与墙上挂的营业执照一致,说话也是标准的本地口音。

显然是追错了人。冷航乘坐的出租车一直跟着“慢慢游”,目标并没有脱离过他的视线,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冷航很快想通了,中年男就是“慢慢游”的司机,在木器厂门口,中年男下了车,而年轻人则开着“慢慢游”离开了。

一个简单的障眼法。但冷航对年轻人只是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即便明知中年男在撒谎,他也无可奈何。

反跟踪失手,冷航变得更加谨慎。他没有堂而皇之地到派出所去找杨帆,而是约他在老街的一家小饭店见面。进入饭店前,冷航确认,没人跟踪自己。

冷航在今天下午的经历让杨帆难以置信。“是针对你还是针对我?如果是针对你,难道他是从戎城一路跟踪过来的?如果是针对我,那更没道理!”

杨帆说的没错,冷航来云端是偶然的决定,而杨帆呢,一个偏远派出所的小民警,有什么价值可言?想不通,冷航索性抛开这些疑虑,紧紧扣住此次来云端的初衷:“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去抓那个年轻的?”

“去古国遗址,先去抓你的魂。”

根据预先制定的计划,杨帆绕道后山,蹲守在进出地宫的石屋顶上,近距离监视周边情况。冷航则从侧墙翻入,以一个土堆为掩体,潜伏在土堆和围墙之间。

除了正在排练节目的金銮殿地坪,其他地方看不到一个活物,夜视镜里,只有残败的砖瓦和坍塌的墙壁,其间生长着茂盛的茅草和灌木。冷航从金銮殿后面的第一堵墙向后数到第三堵墙,昨晚看到的那个影子就出现在第三堵墙后面。他研究着那几堵墙以及墙之间的空地,那里没有特别的设施,如果仅仅是为了悄悄地观看排练,任何一堵残墙后面都可以,或者就躲在正门外面。阿娟看到的“镇长”就曾躲在正门外观看,如果不是阿娟散场后急于回家,也不会发现。

“影子”为什么要躲到那几堵墙之间呢?要进入那个地方,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趁金銮殿无人时从正门进去,这样,整个排练过程都必须待在里面;二是像冷航一样翻墙而入。翻越围墙并不那么轻松,看龙宁的样子,不像是擅长体育活动的人,更谈不上懂得攀爬技巧,他要翻过去恐怕不容易。但那个扮成流浪汉的年轻人也许可以,他的身手远比龙宁敏捷。

每隔几分钟,冷航就發暗号与杨帆联系一下。他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西北方向有一堵高墙,挡住了冷航的视线,看不到墙那边的动静。如果有人从那个方向潜入,冷航可能发现不了。反复目测了几次,冷航确信,对杨帆来说那里也是观察死角。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了监视空当。

冷航低头弯腰往那里潜行,轻手轻脚穿过五百年前留下来的石板路。靠近那堵墙时,冷航很想紧走几步绕到墙后,但最终按捺住了这种冲动。他蹲下身细细观察,一根细如发丝的透明线从残墙根牵向一丛灌木,再从灌木丛牵向围墙,在围墙下的一根小木棍上绕了个圈,又牵向另一丛灌木……冷航用电子探测器扫描了一下,没有电子反应,也没有爆破反应,只是一种简单的报警装置。

这里应该就是“影子”的进出口,他所处的位置可能观察不到这个地方,所以设下了这样一种装置,一旦有人经过,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冷航背靠墙根,静静地聆听。墙那边没有动静。他试着动手改变透明线的走向。线路的走向和结口的设置并不复杂,他简单地改换了几个结口,重新把它连接起来,并延伸到自己的潜伏点能感知的位置。整个过程只用了几分钟,操作起来并不很费事,但冷航还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本该再多斟酌一下,考虑到种种可能性,刚才差点儿就把对方惊动了。

他悄悄退出这一片区域,回到原来的潜伏点,没敢再乱动。种种迹象表明,发生在杨帆身上的怪事既不是什么中蛊,也不是基友搞怪。对手渐渐显露出的专业素养令冷航惊讶,更令冷航警惕——如果杨帆本人没有让他们如此费尽心机的价值,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遗址大门方向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冷航转头看去,一行人正走向金銮殿,龙秋收打头,后面跟着镇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但其中没有龙宁。村长龙景力迎上来,跟龙秋收聊了几句,也许是问冷航为什么没来。

排练依然在进行,镇长一行和一些村民围在四周观看,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但观众们并不吝惜掌声和喝彩。突然——冷航开始还以为眼睛花了,围观的人群中,一张看起来极像杨帆的脸进入他的视野。

从土堆看过去,金銮殿前的人群可分成三个层次,最近的是以龙秋收为首的镇领导观看群,中间是排练表演群,最远的是靠近残墙的村民观看群,这些人大多是来看镇领导的。就在这群人中,杨帆的脸闪了一下,又悄悄地往残墙移去。

冷航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那是真的杨帆吗?难道他不听我的命令,从隐蔽点出来了?抑或是假杨帆现身了?

倏忽间,又一个黑色的人影闯入冷航的视线。接着,冷航看清了,这才是真正的杨帆。只见杨帆一猫腰,猛地扑向人群中那个自己的复制品,抱住他的双腿,用尽全力一掀。对方身子晃了一晃,却没有摔倒,显然下盘扎实。混乱中,冷航迅速冲向人群,堵住假杨帆的退路。眼看他就成了瓮中之鳖,没想到,假杨帆突然转向,直直地往残墙上撞去……

“砰”的一声,假杨帆倒在一堆残瓦断砖之中。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了冷航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涌出一股黑血。冷航试图采取急救措施,可那人眼睛一翻,断气了。

杨帆掏出手机向所长莫晓报告。冷航从尸体的裤袋里搜出几百元钱和三张照片,借着排练场上的灯光,他看得清清楚楚,三张照片中,两张是卿小玉的单人照,一张是一个青年男子与卿小玉的亲密合影。

杨帆吃惊地看着冷航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是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冷航沉默不语,转过身拨打电话。杨帆隐约听见冷航在通话中提到了卿小玉,心里不由得一紧,难道小玉会被牵扯进来?等冷航打完电话,他刚想上前问个究竟,冷航却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做,等莫晓来了再说。”

杨帆知道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只得继续他的本职工作,维持现场秩序。其实,这个工作龙秋收已经在帮他做了。

不远处,山爷和几个村民对尸体指指点点:“这是一种叫‘装神蛊的蛊毒。中蛊者极想得到某个东西或成就某个人,陷入神思混乱之中,想方设法将自己装扮成对方。这种蛊多于端午日制作,在天道阳气极盛时完成,开始时会让人产生幻觉,长期下去,也会置人于死地……”

村民们一脸惊悚的表情,杨帆更是暗暗心惊。冷航也听到了山爷的话,他拍拍杨帆的肩膀,压低声音:“沒那么邪乎,只是这个人的化装水平还不错。”

冷航的安慰并不能让杨帆放心。山爷还在继续发表见解:“这个人无缘无故碰壁自杀,应该是中蛊的最后阶段,神志不清,才会自寻死路……”

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冷航看着墙边的尸体:“还是等法医来为我们揭开谜底吧。”

尸体蜷曲着,那张脸因极度痛苦而变形,但依然像极了杨帆。杨帆死死盯着尸体的脸,就好像看着死去的自己。

身后传来一阵哭声,准确地说,是失声痛哭。这哭声杨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声音是一个与他十分亲近的人发出的;之所以感到陌生,是因为杨帆从来没有听这个人哭过。一个又一个意外接踵而来,杨帆觉得,今天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天。

卿小玉穿着绿色公主裙,V领、卡腰、荷叶袖,衬出高挑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微醺的晚风里飘动。尽管哭得眼圈红肿,却如梨花带雨,在周围黑压压的人群中,仍然是一枝独秀。杨帆有一丝心痛,也有些许恼火。她哭得如些悲切,难道死者是她什么人?

看到迎面过来的杨帆,卿小玉的哭声戛然而止。“你?”她看看杨帆,再看看尸体,猛然醒悟似的,上前猛地抱住杨帆。“你没死啊……我还以为是你……”

杨帆顿时释然,他也抱住卿小玉,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别哭了,我不是没事嘛。”

冷航冷冷地看着他们俩:“小玉,你再仔细看看,地上的人虽然不是杨帆,可能也是你熟悉的人。”

杨帆大吃一惊,不知道冷航有什么发现。卿小玉则紧紧抓住杨帆,杨帆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但冷航的语气是不容拒绝的。杨帆只得拉着卿小玉,再次走到尸体跟前。

法医正在检查尸体的头部。死者颅骨破裂,白的浆、红的血糊住了头发,与地上的砖瓦粘在一起,在现场照明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可怖。卿小玉呼吸急促,仿佛就要昏过去了。

法医戴着医用手套的手像保健按摩似的摸索着死者的头部,慢慢地理向发际线,在鬓角处撕开一条口子,一张面具缓缓揭开——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死者的年纪跟杨帆差不多,相貌也说得上帅气,但与杨帆大相径庭。最吃惊的还要数冷航,不过,惊讶的神色只是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卿小玉,请你认真看一看,这个人是谁?”

卿小玉求救似的看着杨帆,杨帆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违抗冷航的命令,只好哄着她,让她按冷航的指示辨认一下,实事求是说出结果就行。卿小玉无奈,迅速看了一眼尸体,马上又收回目光。“不认识,我不知道他是谁……”

“卿小玉同志,我希望你再认真看一眼。”

杨帆对冷航怒目而视,冷航却不为所动。

卿小玉再次看了一眼,摇摇头,身子颤抖得更加剧烈,如果不是杨帆扶着,她早就瘫倒了。杨帆忍无可忍,语气咄咄逼人地对冷航说:“可以了吗?”

冷航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揣摩应该将卿小玉逼到何种程度。显然,他还是决定放弃,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卿小玉已经支撑不住了,杨帆扶着她走到大门口,派出所的司机冲他招手,让他俩一起上车。回到镇上,司机问杨帆是回宿舍,还是送卿小玉回旅行社。卿小玉已经醒过神来,明媚的眸子里泛出几分光彩,仿佛在微微颔首。

杨帆明白她的意思,两人一起回到她的住处。卿小玉住的地方,杨帆以前也常来,但总是待不了多久,卿小玉就想办法把他支走。现在,杨帆想,终于有机会守着她了,不管是几天几夜,还是永远。

事实上,这只是杨帆的一厢情愿。他跟卿小玉只待了一夜,甚至不到一夜。天还没亮,树上的鸟儿还没有醒来,他们被敲门声惊醒。两个着装整齐的警察站在门外,其中一个是林静。

“我也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们。公务在身,相信你能理解。”话虽如此,林静的语气里并没有抱歉的成分,杨帆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转而对卿小玉一笑,和颜悦色地说,“好点儿了吗?杨帆有些事要离开一下,接下来由我陪你。”

杨帆目瞪口呆。很明显,这是要把他和小玉隔离开,为什么?是怀疑他还是怀疑卿小玉?这是冷航的意思吗?

没有答案。卿小玉望着杨帆,眼里尽是哀怨。但杨帆无能为力。

回到派出所,随行的警察向杨帆宣读了巴宁县公安局下达的禁闭令。庆幸的是,为了配合办案,不用去县局禁闭室,就地禁闭在他自己的宿舍。

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询问。假杨帆死了,中蛊的传言告一段落,龙宁陷害的说法也无人提起,但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谣言不胫而走。戎城市、巴宁县成立了市县两级专案组,但冷航似乎不在其中,自从那晚勘查完现场,带着假杨帆的法医样本连夜回城后,他再也没有在云端出现过。

专案刑警不断找杨帆问话,让他陈述认识卿小玉的经过以及两人的交往情况,反反复复,杨帆不胜其烦。他像蒙童背书似的,毫无生气地把整个故事背了一遍又一遍。杨帆这种态度,自然也让专案组非常恼火。解除禁闭那天,专案组组长蔡斌来到杨帆的宿舍。

“知道吗,态度决定出路。”蔡斌很放松,还点起了香烟。“不想跟我聊聊吗?”

杨帆表情冷淡。“还有什么可聊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你找我谈话纯粹是浪费时间。一个冒充我的人死了,你们应该查他,而不是纠缠我。”

“似乎你还没搞明白,正因为他冒充的是你,所以你才是主角。至于说浪费时间,”蔡斌耸耸肩,“我的时间大多浪费在跟人谈话上,找那些村民,找目击者,可他们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跟案子有关系的是你。”

这话杨帆无法反驳。

“你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完全理解。可你也要知道,这里毕竟是你的宿舍,至少比县局的禁闭室舒服多了。”说着,蔡斌一屁股坐在杨帆的床上,身体靠着被褥,显得散漫而随意。这种姿势让询问者难以集中精力,但也容易让被询问者放松警惕。

杨帆以前在市局的时候就认识蔡斌,不过点头之交,连熟人都算不上。只知道他家庭背景不错,年纪与杨帆差不多,却一路平步青云。蔡斌这种自来熟,把杨帆当晚辈的态度令他很倒胃口。“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你也可以坐过来,舒服点儿。”蔡斌把一个枕头扔给杨帆,“这不是什么正式谈话,只限于我们之间。我记得……你大学是学文科的?读过叔本华的书吗?”

“嗯。”

“熟悉叔本华的那些警句吧?”

“是关于痛苦与无聊的那段话吗?‘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呵呵,鞭辟入里,我觉得叔本华真是人性的导师。问个问题,先声明,我无意冒犯,完全是为了工作。”

杨帆双手一摊:“我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请便。”

“你会为了别人的好恶改变自己吗?比如说,你跟一个女孩儿两情相悦,你会不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呢?”

这个问题隐含的内容是:你会不会为了她做一些自己本来不愿做的事情?杨帆清楚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他不想撒谎。为了卿小玉,他愿意做任何事。他说:“当然。”

“那么,如果你全心全意地付出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回报,你会不会肝胆欲裂?这时候突然又冒出了一个竞争者,一个情敌……”

“胡扯。我了解小玉……”杨帆突然住口。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上了蔡斌的当,蔡斌从来没说那个女孩儿是卿小玉。

蔡斌看着杨帆,那神情就像老师抓住了犯错的孩子,孩子的狡辩在老师眼中是多么幼稚。他轻轻地拍着床沿:“你对卿小玉的狂热可能会害了你。”

杨帆心里冒火,干脆不再说话。

蔡斌叹了口气:“你跟别人争风吃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把冷航扯进来?”

杨帆立刻紧张起来:“这事跟冷航没关系,你们不要瞎联系!”

“现在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没关系,冷航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杨帆无语。

“我和冷航是同事,我也希望这事和他没关系。可你和卿小玉死活不透露那个死者的身份,你叫我们怎么查?”

杨帆明白了,这才是这场谈话的重点。被禁闭了这么多天,专案组还没有查清死者的身份。而且对方隐隐透露出的意思是,卿小玉知道死者是谁。

有人轻轻敲门,杨帆抬头看着门口,他多希望进来的人是冷航。门开了,走进來的却是林静。她在蔡斌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又出去了,没看杨帆一眼,仿佛杨帆是空气。

“听说你吉他弹得挺好?”蔡斌突然转了话题。

“爱好而已。”

“今天谈话也谈累了,不如你弹首曲子,都放松一下。”蔡斌又懒懒地靠在被褥上,“随便弹什么都可以,情歌也行。”

杨帆完全没有情绪,但为了表示配合的诚意,只得起身拿下吉他,连音调也没调,随意地拨弄琴弦。窗外是一株高大的白杨,在屋里落下斑驳的投影。杨帆闭着眼睛弹奏,根本不在乎是对是错。正因为随性,这段起初不成调的曲子竟然渐渐有了韵律,传达出难以言传之意。杨帆也很快沉浸其中,在流淌的乐符中,试图找到昔日良宵共度的回声。

蔡斌也很意外,仔细地打量着杨帆,好像要重新认识他。

隔壁传来轻轻的、时断时续的饮泣声,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心碎。杨帆突然扔下吉他:“小玉,小玉,是你吗?”

他不管不顾,拉开门冲了出去。蔡斌没有阻止。

隔壁没有关门,林静和卿小玉并排坐在床沿上,一名男警坐在桌前,桌子上放着笔录纸。琥珀色的阳光从窗户透射进来,洒在卿小玉身上,就像舞台的中心人物。杨帆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直到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他才仿佛清醒过来。

“小玉,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卿小玉停止了啜泣,紧张不安地瞟了瞟林静。

蔡斌走到桌前,拿起笔录看了看,然后对林静使了个眼色。林静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蔡斌策划的。杨帆瞪着蔡斌。蔡斌却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走了,男警也跟在后面。

杨帆和卿小玉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门关上,脚步声远去,卿小玉才猛地扑进杨帆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们问我……问我很多难堪的问题。”卿小玉吸溜着鼻子,“就像是在侮辱人。”

“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以后不会这样了。”杨帆虚张声势地安慰她。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也是被审查对象,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卿小玉?

卿小玉脸色憔悴,但依然掩蓋不住她的美丽。杨帆问她多久没吃东西了。她说:“我不饿。”

其实不是不饿,而是吃不下。杨帆拉着她回到自己的宿舍,给她冲了奶粉。她抱膝坐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泪水还在止不住地流淌。杨帆掏出纸巾帮她擦泪,他不知道她的泪水是为这几天的委屈,还是为那个青年的死去。

这样坐了好久,杨帆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她嗫嚅着:“认识……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对杨帆的冲击却不亚于引爆一颗炸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我怕更加说不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杨帆相信卿小玉是有苦衷的,更意识到她提供的情况对破案是多么重要。应该让他们知道。可是,他们是谁呢?专案组?蔡斌?他不喜欢蔡斌询问他的方式,更不信任这个人。他决定给冷航打个电话。

“您呼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现在的杨帆已不止是困惑,而是恐惧。冷航——你怎么啦?

第三章

假杨帆死亡的第二天晚上,一架南方航空公司客机降落在虹桥机场。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陷在舷窗边的座椅里,凝视着飞机降落时一闪而过的航标灯。飞机落地,滑行,终于稳稳地、丝毫不差地停在从主楼延伸出的廊道口。这种精准的对接令他着迷。他喜欢精准,喜欢毫无误差地执行所有的计划。

出了机场,在问询处的大厅里,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柜台后漂亮的工作人员,她在身后的架子上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一个很小的白色信封,信封封得严严实实,上面打印着一行数字和三个汉字“找江总”。数字有十一位,是手机号码。他转身奔向大厅后面的那排公用电话,找了个空电话亭。电话那头的“江总”嘶哑着声音简明扼要地给了他一些指示。

出了大厅,他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小时后,出租车抵达亚朵酒店。他在大堂里待了不到一分钟,又走出酒店,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

徐家汇斯波特酒店,二十八层。楼层里很安静,走廊一目了然。他相信,宾馆走廊肯定是装了摄像头的,不要幻想隐身,但也没什么危险。他脚步从容,像个老住客不紧不慢地来到预订的房间,用信封里的磁卡触了触门锁。“吱”的一声,门开了。

这是一个大套房。会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位中年男性。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对方轻轻抬起一只手:“请坐,付立华先生。”

他放下行李,认真地打量对方。他跟这个人相识于二十年前,但无论怎么看,他依旧感到陌生,还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源自对方的眼睛。付立华见过神经错乱者茫然无措的眼睛,见过醉鬼闪烁湿润的眼睛,还有拳击手警惕凌厉的眼睛,但面前这双眼睛,他读不懂。

“长途奔波,辛苦了。”那人再次开口,“我想你没必要这么拘束。”

“谢谢……”付立华语气沉重,“但我是来检讨的,是我考虑不周。这个点位的安排,还有冒充警察,本来是为了吸引村民的注意力,以便加速工程的进度,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对方挥挥手:“点位的设置你报告过,也是经我同意的。现在我就想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绝对没有后遗症。”付立华肯定地说,“他在被抓前就撞墙了,死亡原因是头部的重伤,当然他也咬碎了毒药包,但毒药并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警方认为他是与那个警察争风吃醋而死的。那个警察被关了禁闭。”

“你是说,警方怀疑他们认识?”

“那个警察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卿小玉知道。她会把警察引到上海,警察会到南海大学翻他的老底!”

付立华的语气迟疑了:“应该不会吧,卿小玉不敢……”

“愚蠢!”

接下来是沉默。

现在只是行动实施的初期,付立华的执行环节出现了失误——死了一个哨位的放风人。为了确保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致影响大局,每一个行动成员的身份都是经过重置的。放风人是级别较低的成员,知道的本来就有限,而且还死了。付立华认为这丝毫不会影响大局,但他的上司显然没他这么有信心。

这次会面持续到午夜,上司又设计了一套应对方案,以防警方追查到上海——假设他们真的有这么精明的话。剩下的事,就是选择这个方案的执行人。分别的时候,上司对他说:“云端的所有工作都由你决定,我不再干预。但你必须保证进度,不能再有丝毫差错,绝对不能。”

他理解“绝对”这两个字的含义。

法医鉴定中心位于省公安厅后院的小山坡上,是一栋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小洋楼。从云端回来的次日上午,冷航就来到了鉴定中心主任陈鲁民的办公室。

陈鲁民的办公桌埋在以电脑为圆心、近尺深的混乱之下,案件档案和复印件沿着拥挤的书架堆在地上。桌上的座机不时响起,有时三两声,有时不屈不挠,但现在陈鲁民没在办公室,打爆了也没用。

“对不起,有点儿事耽误了。”先是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道歉。

冷航迅速回转身。来人却没有与冷航握手或寒暄的意思,急促地回到座位,便拿起冷航传给他的案件资料。昨天晚上,戎城法医对死者进行了DNA鉴定,但不知什么原因,大家一致认为准确度不高。因此,冷航事先将鉴定资料传给了陈鲁民,今天再带着检材过来。

“资料看不出问题,”陈鲁民抬起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冷航,“问题是不是出在其他方面?”

冷航猛然想起凌晨召开的碰头会上,吴副局长注视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平日爱笑的他说话时不带微笑。说是总结鉴定结论,他却说到冷航去云端的目的,冷航在云端的所作所为以及后果——当然不是在表扬他。当时冷航就想起老一辈的教导,如果一个人存了不良的动机,他说的每句话便有了目的,可以从公开诋毁你的行动中得到某种好处。冷航本人认为去云端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就像前辈教导的那样,机关斗争或者说圈子斗争从来没有道理可言。把柄可以无中生有,也可以上纲上线,中国人从来不缺扣帽子的天赋。不过,就事论事,也不一定是专门针对冷航,因为还牵涉到杨帆。

“你是在暗示什么?”冷航干脆把话挑明。

“我不需要暗示什么。那个杨帆也许不值得你如此帮衬。人要讲感情,但不能被义气蒙住了眼睛。我听说,那个杨帆被惯坏了,一个惹祸精。”

冷航暗暗叹息,这个杨帆真是臭名远扬了,陈鲁民听说过他的光辉事迹也不奇怪。杨帆曾经的女友之一是吴副局长的女儿,最终杨帆因为这事闹得灰头土脸,在市局待不住了,被安排到了云端。吴副局长对杨帆有成见,也是情有可原。

“陈主任,当初您给我上课的时候说过,刑警的工作就是去伪存真。我只是按照您的教导做事。”

陈鲁民摇摇头:“算了,我只是希望你小心谨慎,没别的意思。”

这里的检验室与戎城的差不多,血腥、腐肉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令人作呕。陈鲁民把冷航带来的检材制作成载玻片,细致地放进处理机。仪表盘上绿灯闪烁,数据正在读取。

陈鲁民示意冷航跟他往右边走,经过一道门,里面是一间小办公室。像陈鲁民的大办公室一样,电脑桌已经很久没有清理,纸张堆得满桌都是,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墙上和电脑主机上到处贴着鬼画符似的小纸条。

电脑发出低低的嗡鸣,感应灯时明时暗,显然正在工作。陈鲁民坐下来,拉开右边的抽屉,迅速翻寻着文件标签,又拿出一本登记册,让冷航签字。

“我想在这里进行同位素比对。”冷航以请求的语气说,“用你的证书进入系统。”

“有指纹数据吗?”

冷航掏出一个U盘递给他。陈鲁民接过U盘,回到检验室。检测台旁边有一台电脑,他将U盘接入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全国公安大情报平台的界面。仅仅十几秒钟,死者的DNA信息就在庞大的全国数据库里走了一圈,但在亿万个同位素里没有找到孪生兄弟,只得以空白的形式跳了出来。

陈鲁民接着输入死者的指纹数据。这次,电脑的反应慢了一些。一方面因为指纹数据库更为庞大,另一方面,这次是把十指数据一个个进行比对。不过,再慢也就是几分钟时间,结果依然是空白。冷航拖了把椅子,颓丧地坐下。

“很失望?”陈鲁民看看冷航,“在戎城检测过三次,难道你们没进入过比对平台?当然,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我很欣慰。”

“我只是希望会有不同的结果。”冷航说得有气无力。

“毒化检验该出结果了。”陈鲁民向旁边的毒化检验室走去,“不过,你给我的资料里面,竟然没有尸体解剖的相关数据。”

冷航站起身,跟在他后面:“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法医只能今天上午解剖,我还没收到那边的消息。”

“我这边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是专业的毒化工程师,如果你需要权威的鉴定结论,还得找他们。”

毒化检验室内的仪器已经停止运行,闪烁的绿灯告诉他们,可以调看结论了。冷航对此一窍不通,不论是屏幕上的图像,还是各种分子式,但是,冷航看得懂陈鲁民的表情。

“在你带来的检材里面,没有检出我能提供的对比毒素。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它含有的毒素是我这里的仪器检测不出来的。”他拿起冷航送来的资料袋,从里面倒出几张现场照片。“你说他是撞墙而死,照片上他的头部和嘴角冒血是正常的。这是晚上拍的照片,排除光线的原因,脑后和嘴角的血色明显不同。你仔细看看,嘴角的血是不是显得有些乌赭?”

冷航拿起照片反复检视,陈鲁民是对的。可在刚刚结束不久的案情分析会上,不论是冷航,还是其他民警,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

“我这里做的是常规毒素检测。假设死者系服毒而死,那么他所服之毒就是非常规的。”

非常规的毒素意味着死者身份的特殊性。死者是什么来路,能够拥有非常规的毒药?国家对剧毒化学品的管制是非常严格的,一般人,甚至包括医药工作者,见都见不到,更不用说买到。这个死者却随身带着非常规的毒药,时刻准备服毒自尽。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仅仅用争风吃醋来解释,怕是说不通。

回到戎城,天已断黑。冷航惦记着解剖的事,不过,他还是回了趟家看看老婆和儿子。看他又累又饿,一脸憔悴的样子,妻子方梅的评价是:“自找。”

杨帆的大名方梅当然听说过,对于丈夫一次次给杨帆收拾残局,她早已忍无可忍。“这个杨帆,他就永远长不大吗?上次他跟马副局长的女儿……如果不是你帮他,他的警服早给扒了。到云端还不消停,这刚多久,又闹出事来。让我说,这就是狗改不了……”

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摆着。冷航无言以对。他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为杨帆辩解,他知道妻子的抱怨没错。凡是不了解杨帆的人,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再说,杨帆也的确够让人头疼的。但在自己的家里,不能因为杨帆起硝烟。他还是老对策,等妻子抱怨够了,再想办法岔开话题。

陈鲁民的电话帮了他的忙。看到手机屏幕上顯示的省厅法医鉴定中心的号码,冷航有点儿吃惊,没想到陈鲁民还在办公室里。

“明天恐怕需要你再过来一趟。”陈鲁民说,“我联系了国安部门的杨所长,他那里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方梅还在睡梦中,冷航已经赶到了省城。

国安厅警备森严,里外几道门禁,一般的部门需要指纹辨识才能进入,核心部门甚至需要瞳孔辨识。杨所长出来接他们。他没有问冷航是谁,冷航猜测,就算是陈主任带个外星人来,只要证件能通过检验,他也不会多问一句。

冷航将案件的来龙去脉作了简要的介绍。杨所长诧异地盯着陈鲁民:“就是这样一起无厘头的案子?”

“表面上看,甚至算不上案子,只是一起自杀事件。但我相信这个案件会越挖越深。”陈鲁民从公文包里取出加密U盘,小心翼翼地递给杨所长,“或许在你这里就能挖出这个秘密。”

杨所长坐在一台看起来与寻常电脑毫无二致的远程终端前。“十指指纹倒是取得十分完美,比对不成问题,精比还是模比?”

“先精比,如果没发现匹配对象,再麻烦你模比。”

“你还真是不嫌我麻烦。”杨所长敲着键盘,十几秒过去,只看到屏幕上十个空白搜索栏。

“再模糊比对一次。”陈鲁民差不多是在哀求,“除了指纹,我们还有DNA可以印证。”

“我今天又毁在你手里了。”杨所长无奈地说。

一阵键盘的敲击声过后,屏幕上终于有了反应。杨所长的语气有些难以置信:“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匹配对象叫贾若定,登记在案时二十五岁,江西人,案子也是江西办的。两年前偷渡出境,被我边防战士打伤,经偷渡国抢救无效死亡。”

“死亡?”陈鲁民和冷航面面相觑。

“你们可以自己看。”杨所长将电脑屏幕往冷航和陈鲁民面前推了推。

屏幕上是一张自动生成的表格,表格里的内容就是杨所长说的那个意思,表格下面有一栏附注,注明信息来自于驻M国大使馆提供的档案资料。

“这么说,我辛苦鉴定的血样和指纹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陈鲁民邊说边摇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杨所长指着屏幕,“不过,这上面说,这个人是火葬的,没留尸骨。”

“会不会搞错?类似的比对我做过上千次,活人的样本落在死人头上,这种事我可从没遇到过。”

“如果你提供的指纹确定无疑是从现场提取的,那就不会有错。”

冷航坚信自己送检的材料绝对没问题,出问题的只能是数据库。可是,这是国安部门的数据库,至少杨所长对此是完全有信心的。冷航向杨所长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贾若定,貌似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国安部门的数据库里呢?”

吃过中饭,冷航赶往江西。机票早就订好了,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白慎行陪冷航一起去——跨省办案没有两个人不行。

江西警方已提前进行了协调,跟当地的国安部门进行了联系,找到了当年的案件经办人孙健。孙健个子不高,粗壮剽悍,他告诉冷航:“其实在案件侦办过程中,贾若定虽然进入了我们的视线,但一直没现身。通过驻M国大使馆移交的案件材料,我们才得知这个人的下落,他是我们正在追捕的两名犯罪嫌疑人的同伙,偷渡越境时被边防人员打死。”

“三个人都死了?”冷航问。

“一人当场死亡,两个受了重伤。受伤的两个挣扎着爬过了边境,所以,就只能通过外交渠道了。M国要求先进行人道主义治疗,再予引渡。接到通报,大使馆准备介入,这时候医院宣布,两人救治无效死亡。”

“使馆人员亲眼看过尸体吗?”

“资料里没有记载他们验尸的情况。不过,使馆人员应该去看过,这是应有的程序。提交的档案里有M国出具的验尸报告和两名死者的尸检照片。”

“你们情报平台里录入的指纹和DNA数据,是不是来自使馆提供的资料?”

“这个毫无疑问。贾若定并不是我们案子里的嫌疑人,只是可能与嫌疑人有过接触,所以,在境内侦查时,并未取得他的指纹和DNA样本。当时,为了丰富情报平台里他的个人信息,我还在公安平台搜索过,没有案底。冒昧打听一句,时隔两年,你们为什么又要调查这个人呢?”

“因为,似乎他又活过来了。”

孙健的眉毛上挑:“贾若定还活着?”

“怎么说呢……”冷航斟酌着措辞,“曾经还活着,不过,又死了,两天前。”他把一沓资料递给孙健,“这是现场照片,里面还有指纹和DNA鉴定。”

孙健接过资料,首先看了照片,语气有些犹疑:“这个人……跟我们档案上的照片差异很大,应该是两个人。”

“你确定?”冷航的心怦怦直跳。

孙健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出贾若定的照片。“你看,差别很明显。当然,不排除整容的可能。也就是说,在M国医院死去的不是他,但冒用了他的名义,取了他的照片、指纹、DNA。问题是,他这么有价值吗?值得这么大费周折吗?”

“至少目前看不出来。云端是个穷山沟,发生些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还说得过去,一个经过如此复杂的掉包手段改头换面的人,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可以看看大使馆移交过来的资料。”孙健站起身,“你们稍等。”

很快,孙健拿来一个陈旧的档案盒,放在办公桌上。“里面有武警的证词、使馆的记录、医院的记录、法医检验报告、死亡证明书、M国办案部门的报告,还有照片以及搜身登记表,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全部看完肯定要不少时间,这个我可帮不上你们。”

将材料分成两份,冷航和白慎行分头阅读。但材料里讲的都是抬两名重伤者去医院及医院的救治经过,没有一句话说明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受伤;所有的照片不是血肉模糊就是蒙着白色的床单,根本分辨不出相貌;连中方人员的证词都模棱两可,虽然提到了贾若定,但这个人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以及社会关系等,都没有提及。有关贾若定这个人的最详细的情况,不过一纸简单的记录——

“贾若定:男,汉族,1987年9月17日出生,南海大学本科学历,未就业;父:贾桂林,农民,已故;母:梁保贞,农民,地址同上。姐:贾小玫,已故。”

“你去过他家吗?”冷航问。

“他家里只有一个寡母,我去过两次,都没见着。不过,我打听到了他父亲和姐姐去世的原因。因为贾若定已经死亡,所以也就没把这些内容写进报告里。”

“你是说,他们的死亡有某种联系?”

“只是我的猜测。”孙健小心翼翼地说,“贾小玫毕业于旅游学校,曾在南昌市某旅游公司担任导游,遭四名青年轮奸,自杀身亡。贾桂林反复找犯罪嫌疑人家庭和有关部门讨说法,被警方以妨碍公务罪拘留……死在去看守所的路上。贾若定本来在上海谋生,父亲死后,他回到南昌,直至偷渡越境被打死。”

冷航明白孙健为什么这么谨慎了。“贾若定姐死父亡,因此产生了反社会情绪?”

“可惜当时没有追踪下去,其中的逻辑关系也没有得到及时梳理。”

“那么,我们现在梳理一下,也许还来得及。”

王文融担任过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治安大队长,现在担任副局长,当年贾小玫案是他负责的,拘留贾桂林也是他经手的。听孙健说明来意,王文融长吁一口气:“明白了,你们要问的这些情况,在案卷里是看不到的……”

冷航等人都没有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贾小玫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漂亮能干,县公安局唯一一次组织中层骨干出境游,就是她当的全陪,局里好几个小伙子都看上她了。但我们这里毕竟是个小县城,她在市里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局里的小伙子哪里有机会?不久,便传来她未婚先孕的消息。有人劝她打掉孩子,她不肯,硬是生了下来。”

“知道孩子是谁的吗?”冷航问。

“她一直守口如瓶……应该是个有点儿身份的人吧,我猜她的家人也不一定知道。”

“之所以守口如瓶,是不是对方给了她什么许诺?”

王文融摇摇头:“现在恐怕没人知道了……不久,就发生了轮奸的事,之后她就跳了楼。贾桂林认为公安机关处理不到位,他又想判犯罪分子死刑,又想要他们赔偿几百万,无论信访部门怎么劝解,就是达不成协议。”

都是警察,王文融这么一说,冷航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尽管贾小玫之死源于轮奸,但毕竟是自杀,还是事后。轮奸当然是严重刑事犯罪,这四个青年每人十年以上是跑不了的,但死刑……这不是公安机关说了算的。

果然,王文融接着说:“四个青年第一时间到公安机关自首,认罪态度良好。四个家庭也都愿意赔偿,合计一百多万,远远超出一般的刑事赔偿标准。可贾桂林还是嫌少,死缠烂打,已经影响我们正常办案了。领导决定关他两天,也就是想让他冷静冷静。当时他那个横啊,我们每个人的十八代祖宗他都问候过。结果,他气急攻心,还没到看守所就犯了病……”

“贾桂林的后事,是贾若定来处理的吗?”

“是他母亲。”

“贾若定呢?一次都没来过公安局?”

“没有。至少我没接待过。后来就听说他在偷渡的时候被打死了。”

孙健和冷航对视。孙健说:“我们去看看他母亲吧,至少,应该告诉她儿子再次死亡的消息。”

两年前孙健来走访时,梁保贞住在低矮破旧的平房里,如今,却是一栋前有庭院、后有花园的小洋楼,带着鲜明的暴发户特点。随行的村长介绍,这房子是梁保贞用贾小玫案的赔偿金修建的。

“谁呀?”一个不算苍老的女人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村长说:“梁保贞在家吗?有客人来。”

多年办案,冷航曾多次把噩耗带给案件的当事人,或者他们的家人。但他从来没有在一个丈夫死了,又为女儿、儿子送了终的母亲面前说,你曾经死去的儿子,再一次死掉了。

梁保贞应该还不到五十岁,但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身材非常单薄,一头花白的短发,体重绝对不超过八十斤。冷航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与出现在云端的那个贾若定的相似之处,村长介绍他们身份的时候,她眼里充满了恐慌。

“我一个寡妇,碍你们什么事吗?”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奶奶。”楼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出现在楼梯口。

“小良,在楼上玩。”梁保贞的声音颤抖,“乖,我让你丽丽姨来陪你。”

一个年轻女人从厨房里出来,上楼把小良带离了众人的视线。

“是小玫的儿子吧?”孙健问。

“可是他妈妈没了。”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忍不住开始啜泣。

村长走到她跟前:“婶,今天领导来,一方面是看望你,给你带了些补品;一方面是想了解一下若定的情况,想看看他写给你的信。”

她的眼角跳了一下,脸色苍白,嘴巴闭得铁紧。

“和他有关的东西,我们都想看看。”王文融补充。

她斜眼看着王文融,隐含着丝丝恨意。王文融情绪内敛,表情如常。冷航很熟悉这种表情,这种场合刑警都是这样做的。

“我不想看着他的东西伤心,去年搬家,我把他的东西都扔了,家里除了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

“婶,有个好消息。前不久,有人在上海看到若定了。”

“他已經死了,你们不要寻我开心。”话虽如此,但冷航可以看见她的太阳穴在剧烈跳动。

楼上传来吵闹声,好像小男孩儿在抗议什么,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接着,一个小人儿冲向楼梯口:“我要去找奶奶……”

“别摔下来!”王文融迅速上了几级楼梯,把小男孩儿抱下来。

一屋子的陌生人,男孩儿却没有惊恐的神色,反而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玩具枪。

“你的枪真漂亮,谁给你买的?”王文融问。

“舅舅给我的。”男孩儿做了个开枪的动作,“把坏人全干掉!”

梁保贞伸手接过男孩儿,把他抱到膝上:“小良怎么不听丽丽阿姨话了?”

“这是哪个舅舅给你买的?”王文融紧盯不放。

“你别吓着孩子好不好?是他若发舅舅买的,若发在上海读书,寒假带回来的。”梁保贞显然非常不满,但语气却比之前平静。

她说的若发是贾若定的堂弟。王文融与孙健对了个眼色,又冲村长点点头。村长对梁保贞说:“婶,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有人在上海看到若定,他还去了戎城,在戎城出了点儿事。他身上没有证件,现在警察过来调查,你看……”

“你发昏了吧!”梁保贞打断村长的话,“若定两年前就死了,还是政府把骨灰运回来的。你们要找他,去挖他坟吧,就在后山里!”

村长低声下气:“婶,他们还想请你去做个鉴定,是不是若定,鉴定完就明白啦。”

“什么鉴定?想杀我就来吧,我一把老骨头,我还怕什么!”梁保贞猛地站起身,作势要冲向村长。

村长连连摆手:“你不愿意没关系,这不就是征求意见吗?”

男孩儿哭起来……

回去的路上,车里没人说话,满满的都是挫败感。冷航意识到,梁保贞之所以如此强势,是因为她内心有个坚定的信念。什么信念呢?是不是贾若定偷渡前跟她说过什么?他从枪下幸存后是不是跟母亲有过联系?这些疑问,梁保贞是不会解答的。

虎形山腹地鸟语乡森林公安派出所。

年轻的森林警察坐在一大排电视监视屏前,看着各种图像在眼前闪过,这些图像是所辖林区各个路口的摄像头传来的。神滩岭西坡,暮云镇东坡,鸟语南路口……千篇一律。

他尽量不让自己走神,但还是敌不过渐渐松弛的神经。明天又要相亲了。可这里太偏太远,他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跟他拜拜的。明天会不会也一样呢?就像眼前这些图像,重复单调。

画面上突然出现的警告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他急忙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画面立刻锁定。那是鸟语乡通往暮云镇的乡道上新装的摄像头传送过来的视频——一台装着木材的农用车颠簸驶过,车上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这个男人,他在自神滩岭通往鸟语乡的卡口视频里也看到过,男人的衣饰、形象与刚收到的一份协查通报上描述的人十分相似。通报上没有照片,只有几句笼统的描述。但通报措辞严厉,要求发现疑似对象必须立即报告。

年轻警察拿起电话。

离开机场,夜色已深。

白慎行建议在附近找家招待所住一晚,明天清早再开车回去。毕竟奔波了两天,在飞机上也没有睡。他们沿着林荫大道的拐角溜达,绕过一家咖啡馆,就有一家招待所,门口的招牌上特别标明“空调”、“热水”。冷航想象着柔软的席梦思,全身筋骨都酥麻了,真该好好摆摆这僵直的身体了。突然,刚换上电池的手机响起一连串信息提示音——

“冷航,请立即回电,小玉认识那个死者,他们确实有交集……”

住一晚的计划就这样取消了。汽车飞速赶往云端,云端却下着瓢泼大雨,崎岖的山路上,多处出现滑坡,汽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好不容易赶到镇政府,杨帆已经眼巴巴地等在门口。与他相反,卿小玉还是不怎么愿意配合。在杨帆的宿舍里,她眼圈红肿,见冷航进门,她便往厕所里躲,还是杨帆把她拉住,劝了半天,才不情愿地坐在床沿上,双手紧紧地抓住杨帆的胳膊,仿佛一旦失去他的支撑,冷航就会把她吃了似的。

卿小玉终于开口,但冷航听得出来,她依然有所保留,故意遗漏了几个很重要的细节,比如她是否知道死者在上海的时候住在哪里,他们一起接触过哪些人,一起去过哪些场所,或者哪类场合。在冷航的追问下,她有点儿狼狈,但还是不回答。

“记不清?没关系。我们要去上海调查,请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冷航站起身。

“不,我不去!”卿小玉反应激烈,像触电一样。

是激动使然,还是有难言之隐?冷航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不起,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的义务。”

杨帆搂住颤抖的卿小玉低声安慰。冷航离开了房间。他知道杨帆会说服她的。果然,片刻之后,杨帆和卿小玉一起出来了。

林静陪卿小玉回去收拾行李。杨帆一边将洗漱用品塞进提包,一边歉疚地对冷航说:“我听到那些谣言了,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你還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是冤枉的。”

“我相信你是冤枉的。但是那些打算收拾你的人,你冤不冤枉,他们在乎吗?你再不能让别人有发挥想象力的机会了。尤其是卿小玉,她故意向警方隐瞒重要案情,可你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袒护她,你知道对你是什么影响吗?”

“难道为了让她配合你们,我要打她的耳光?”杨帆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儿又上来了。

冷航叹息:“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这种性格,所有的人都觉得你是个好吃的叉烧包,所有的麻烦都可以推到你的头上,自己不必有一点儿负担。”

“你说卿小玉?她不会是这样的人。”

“不会?”冷航指着他的鼻子,“她是个读过本科又考上研究生的女人,她的智商一点儿都不比你低。你醒醒吧!”

杨帆沉默。

警车冒着暴雨在崎岖的山道上疾驰。从云端到省城有七十多公里山路,二百多公里高速公路,即使是好天气,开车也要四个多小时。冷航不想浪费时间,询问在继续。

据卿小玉说,死者是她在上海参加南海大学研究生复试时认识的,两人参加同一导师的研究生考试,所以一起上了辅导班,一起交流过学习经验。

“这个人是不是特别热情,特别缠人?主动请你吃饭,约你散步、逛街或者看电影?”冷航问。

“一起吃过饭,散过步,但没有逛街、看电影。”卿小玉皱着眉头回答,似乎十分厌恶这样的话题,“只有在无法拒绝时,我才去过一两次。”

“去过他的住处吗?他的朋友熟人,你见过吗?”

卿小玉有些迟疑。在冷航的追问下,她承认到过死者的住处门口,但没有进去,也见过他的朋友,只是印象不太深。

天亮了,雨变得淅淅沥沥,前面不远就是戎城。冷航接到了一个电话,很简短,他只是嗯啊了几声就挂断了。然后,他对车里的其他人说:“我不能陪你们去上海了,接下来的行程由林静负责。”

“你呢?”杨帆问。

“我另有任务。”

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高速公路收费站。收费站口停着一辆警车,车门打开,蔡斌从车上下来。杨帆心里七上八下,难道是他带他们到上海去?冷航看穿了杨帆的心思:“想得美。蔡队长另有任务,只负责把你们送上飞机,其余的事,只有靠你们自己了。”

第四章

杨帆等人上了蔡斌的车,冷航开车来到戎城市军分区。经过层层盘查,他在警卫的引领下进入了一栋两层小楼。

楼里寂静无声,空气凉凉的。警卫没有带着他上楼,而是绕过走廊,进入最东头的房间。这里有一架电梯,一点即开,进去后,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出门,是一道大理石走廊,虽然没看到人影,却可以听见人声。走廊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钢门,警卫按下密码,门开了,里面坐满了平时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

迎面是高清视频墙,既可全幅展示,又可分格显示几十个图像。中间的椭圆形会议桌上摆着一排排电脑、传真机、电话,座椅上带有影音传送显示系统。一名身着特种兵作训服的上校军官站在视频墙前讲解。

坐在后排右侧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夏生荣转过身,冲冷航招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夏生荣是冷航的顶头上司,也是在场所有人中冷航唯一熟悉的。坐到夏生荣身边,冷航的注意力却被讲解者吸引了。夏生荣告诉冷航,此人是边防某部警卫团长,叫孙振武。

虽然来晚了一点儿,冷航也听明白了,这个黎明前就召开的、全市党政最高领导参加的紧急会议,是为了应对一种先进的动能杀伤性武器流入戎城的危险。一位领导提问:“这种武器如此尖端,运输和储存应该困难重重,不会那么容易就进入我们这个小山城吧?”

“正相反,这种武器重量轻,体积小,运输方便。”孙振武说,“而且,它的发射过程全部由计算机控制。”

“但是,它到底算是一种什么类型的武器呢?火炮还是枪支?如果是计算机控制,那应该有个复杂的系统,有没有现成的图纸?”

“目前我们还不掌握武器成品的图纸。”这个问题显然问倒了孙振武。他按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了武器的图像,类似重机枪,“这是我们模拟的,可能不够准确。这种武器射程远,初速每秒2500米,是普通枪弹的二至三倍,带有巨大动能的弹头通过直接撞击将目标摧毁。其弹药体积仅是传统120毫米火炮炮弹的八分之一,重量是其十分之一,弹头里几乎不装填炸药,储存和运输相对安全。它还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反装甲武器。L国的试验表明,发射质量为50克的弹头,可以穿透25毫米厚的装甲,这大约是T-72、T-80坦克的装甲厚度。”

冷航听得云里雾里,真怀疑孙振武是不是在开一个国际玩笑。估计其他领导的感受也差不多。又一位领导问:“你们怎么能确定,这个武器进入了戎城?”

“这种武器加装有电磁加速系统,电磁力能够被我们捕捉到。”

冷航举手:“既然能够捕捉电磁力,那就是说已经对武器进行了定位,为什么不点对点搜索?”

孙振武不自然地笑了笑:“一件武器的电磁力,在雷达上的反应微乎其微,某个闪烁的光点对应大约一百公里的范围,没法再进一步精确了。”

“说了半天,它到底有多大威力?”一位与会者嘟囔,“如果仅仅是发射速度快些,能穿透个钢板什么的,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

这大概也代表了在场多数人的观点。孙振武没说话,轻轻按了一个按键。刹那间,屏幕上一片白光,接着,屏幕中央闪现出一个更加刺眼的亮点,亮点爆炸,一阵骇人的光浪向四周辐射。画面震颤着,那意味着拍摄者所在的区域也产生了剧烈震动。

会场上一片静默。冷航费劲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视力。等众人从震撼中缓过神,孙振武才开口:“发射点与目标山体距离二十公里,弹头穿透二十多米厚的岩石,继续深入山体一百余米,随后的爆炸夷平了山头,造成了一个半径达五十米的弹坑。”停顿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它的威力要用千吨当量来计算。这么大的破坏力,如果连续发射,可以毁灭一座城市。”

“但戎城并沒有重大的军事或政治目标,为什么他们要针对这里?还是说他们只是过境?”又有人提出疑问。

孙振武摇摇头:“这个问题,得问带着那件武器的人了。我接到的命令是:在戎城截获它。”

下午三点多钟,林静一行抵达上海的南海大学。

南海大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由海外侨胞捐款建设,虽然历经战火多次修葺,主体建筑仍保持原貌。如今,南海大学附设的旅游学院是全国最著名的旅游学院之一,学生遍布世界各地的旅游景点和旅行社——其中也包括卿小玉。

上海同行派来的专职联络员常晖服务周到,他不仅开车到机场迎接,为他们预订了南海大学东门附近的宾馆,还事先与旅游学院进行了沟通,旅游学院的安保部长兼负责招考的副院长严韵教授正在办公室等着他们。

初听名字,杨帆以为这位副院长是女性,一见面才知道,严教授不仅是男性,而且非常富有警察气质,难怪会兼任安保部长。杨帆身材高挑,不习惯抬头看人,但面对这位教授却有此必要。严韵教授走到他们面前,步履矫健,那样子看上去不像个大学教授,倒像个刚从军营出来的指挥官。教授用普通话跟他们打招呼:“欢迎各位!学院安排我负责接待,尽可能提供协助。”

林静出示了介绍信,说明来意。严韵带着他们穿过幽长的走廊,来到一扇铁门前。打开门,杨帆发现这是一间档案室,一扇扇的档案墙耸立着,恐怕都是些学籍资料和相关文书,一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在堆满卷宗的阅卷桌前手忙脚乱。严韵的身子倾向她,仿佛要显示他的身高优势。“怎么回事,小王,还没准备好?”

小王像被火烫着似的:“我……我记得参加吴教授研究生复试的考生一共有八个,这里只有七份档案,更奇怪的是,电子文档也只有七份。”

“缺少的是同一个人的资料?”

“嗯。”

“你们认识要找的人吗?”严韵问林静。

林静拿出那个死者的照片,卿小玉说该人叫田智强。小王立即对照七份报考资料档案查找比对,接着发出一声叹息。里面没有叫田智强的考生,也没有人跟照片上的死者相貌一致。

“能不能调监控?”楊帆建议,“如果此人来参加过复试,总会留下视频影像。”

“跟我来。”严韵带着他们绕过一条围廊,穿过好几条绿化带,来到一栋高楼的顶层。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

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首先是电子仪器控制室,然后是监控室,一整面墙壁都是监视器,不停地切换着校园各个部位的场景。几名年轻的保安坐在屏幕前,严韵叫来其中的一个嘀咕了几句。

卿小玉回忆她在校园里遇到田智强的场景及大概的时间,保安据此进行搜索,鼓捣了半天,却没有任何结果。杨帆心里升起几分不祥之感。严韵的脸沉下来:“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保安结结巴巴,“这些时段的视频……没了。”说着,保安调出一段视频,可以看到卿小玉在校园里走动,但并不连贯,很明显,有些内容被删去了。

严韵语气严厉:“这里最近有外人来过?这个终端是连网的吗?谁可以侵入?谁可以修改?”

保安瑟瑟摇头。

林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知道上海之行并不容易,如果不是戎城突发紧急情况,冷航不会放心让她带队。来的路上,她也设想了可能面临的种种难题,却没想到有人会捷足先登,抹去了死者在学校留下的痕迹。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高超的手段?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冷航或蔡斌打电话,杨帆制止了她,告诉她这样做并不明智。他们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办?鉴于戎城那边紧张的形势,他们恐怕难以抽身。就算他们来了也没用。原来的线索都断了,重新找线索,还得依靠当地警方。

当地警方……林静马上拨通了常晖的电话。常晖那边很嘈杂,他先是问了一下在学校的调查情况,然后告诉林静,死者曾经的落脚点找到了,里面好像有人,警方已经将这里包围。

现场指挥车是一辆龙骧大巴改装的,就像春节前的超市,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常晖把杨帆一行领了进去。迎面是一面方格式的电视屏幕墙,方格大多静默着,只有两个方格里有黑白图像,显示着一幢孤立的五层公寓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常晖告诉他们:“目标曾在三楼三号房住过,房租是月缴的,最近又以他的名义交过费,现在里面仍然住着人。”

林静问:“我们的人进去了吗?”

现场指挥是一位姓权的处长,他摇摇头:“还没有。你们看到窗户没有,都贴了防护膜,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我们担心对方有人质,谈判专家已经做好准备了。”

林静严厉地看了杨帆一眼,然后转向卿小玉:“你来过这里吗?”

权处长和常晖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卿小玉身上。卿小玉嗫嚅着:“我只到过楼下,没上去过……”

林静向权处长解释了杨帆的身份,以及与卿小玉的关系。权处长的眉头拧成川字形,对卿小玉说:“我跟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卿小玉像受了惊吓,一把抓住杨帆的手,嘴唇哆嗦着。权处长又看看杨帆,沉吟片刻:“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找个地方谈谈,可以吗?”

杨帆明白,作为警察,自己没有选择。他拉着卿小玉,跟在权处长身后,穿过一道窄门,来到过道的尽头。没想到卿小玉会率先开口:“我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住着的人是谁,我不知道。”

权处长从口袋里掏出烟,犹豫一下,又塞了回去。“你还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个人死了,但他的同伙比他还要危险。他肯定知道你来了上海,现在,他在这个房间里故布疑阵,也许还设置了陷阱……”

卿小玉拼命摇着头:“我不认识他的同伙,他的同伙一定也不认识我……”

“所以你觉得,只要不开口,你自己就安全了?”黑暗的过道中,权处长的脸只有一个灰色的轮廓,目光却如鹰隼一般锐利。“你还在执迷不悟。他们正是利用你的这个心理跟警方对赌。你有顾虑,这我理解,但你必须把真相告诉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即将进入现场的警察,或许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的生命……”

卿小玉紧紧抓着杨帆的手臂,指甲都抠到了肉里,杨帆只有忍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权处长的这些话肯定让卿小玉发狂。“即将进入现场的警察,或许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的生命……”这么沉重的责任,任何人都难以背负。杨帆当然希望卿小玉能够提供权处长需要的信息,说出来,也许就解脱了。但他不想逼她,更不忍逼她。

卿小玉的头依然坚定地摇着……

指挥室里突然嘈杂起来,权处长看看手表,又看看杨帆和卿小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杨帆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的失望。

一群人已聚集在监视屏幕周围,见权处长进来,便分开一条路。对讲机里不时传来报告声:“一号就位,请指示。”

“二号就位,请指示。”

“三号……”

屏幕前站着一位高级警官,他转向权处长:“准备就绪,不能再等了。”

“摄录像人员呢?”权处长问。

“跟行动人员一起进去了。”

“那怎么还只有外墙图像?难道没有针孔探头检查里面的情况吗?”

“没有条件……他们还在尝试,但是……”高级警官微微摇头。

“平面图找到了吗?”

“找到了,也跟房东核对过。”

权处长点点头。高级警官拿起对讲机:“准备行动!”

屏幕墙上的三个监视器突然亮了,图像是黑白的,比较模糊,而且晃动得厉害,起初画面中只有地板,接着镜头上升,对准了一个窗户。稍远处,有一排全副武装的特警在快速移动。

高级警官下达命令:“上!”

屏幕中的特警队员迅速从后墙攀援而上,镜头跟着移动,片刻后,又是一阵颤动。窗户被破开,屋里铺着灰色被子的木床清晰可见。特警队员从窗户进入……

中间的一个大屏幕亮了,现场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技术人员解释说:“宣传处的摄像机进去了。”

大屏幕显示,公寓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客厅里连张沙发都没有,更没有嫌疑人。特警分头搜索,强光手电的光柱到处乱晃。

“被窝还是热的,没走远!”检查卧室的警员报告。

“看这里,壁橱后面有情况!”

画面外传来一声呐喊:“别跑,再跑就开枪了……”

屋里有人警告:“别靠近壁橱!好像不对劲……”

卧室里有人报告:“里屋的电脑还开着。”

警告声再次响起:“别碰电脑,别按键盘,别……”

不需要通过传输系统,指挥车里就能听到爆炸声,大屏幕瞬间黑了。现场外的摄像头还在工作,三个小屏幕上,火光从三楼三号房的窗户里喷了出来。指挥车里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权处长首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即呼叫救援人员,接着掏出手机向上级汇报。那位高级警官拿起对讲机:“立即报告伤亡情况,报告伤亡情况!”

坐在屏幕前的技术人员已经吓傻了,喃喃自语:“谁他妈的按了键盘?”

一片混乱中,杨帆感觉像在做梦。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在深山小镇里的一起小小的冒牌事件,竟然导致了眼前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也很想骂街:这他妈是真的吗?!

四名特警受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好在没有生命危险。上海之行的第一天眼看就要这样结束了。

离开现场,常晖请杨帆他们在附近的小店吃宵夜。杨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卿小玉也一样。吃到一半,常晖接到指挥部的电话,要先走一步,于是把车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开车回宾馆。

杨帆驾驶着常晖的车,车窗外是夜上海闪烁的霓虹,大都市的繁华尽收眼底。但他们没有欣赏夜景的心情。在上海的几个小时,就像坐过山车似的,令人惊悚、忐忑又疲惫。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卿小玉突然杏眼圆睁,惊恐地看着窗外。循着她的视线,杨帆看到一辆与他们并行的奇瑞,也许是空调不好,司机一侧的车窗开着。卿小玉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司机的脸上。

“他是谁?”杨帆警觉地问。

“他……他是那个田智强的朋友!我见过的。”

绿灯亮了。坐在后座的林静命令:“跟上去。”

他们的车与奇瑞之间有三辆车的间隔,杨帆的跟踪技术还说得过去,没有跟得太近,還不时改换车道,在大型车辆后面躲一会儿。这期间,卿小玉尽力回忆跟踪目标的情况,她说那个司机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姓李,但她偶然听田智强喊过他“汤哥”。

“我们姑且叫他汤哥吧。”林静掏出手机,“我跟常晖联系,让他们调动警力配合我们。”

奇瑞车在兰溪路附近拐进一条岔道。路的右侧是新建的小区,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左边则是待改造的棚户区,房舍破旧。奇瑞车在棚户区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来。杨帆的车继续往前开了一段,林静先下了车,杨帆把车开到旁边一条小巷里,让卿小玉在车上等候,他去跟林静会合。

林静先杨帆一步来到小楼下,“汤哥”已经上楼,林静默数着“汤哥”上楼的脚步声。楼上有两个窗口亮着灯,“汤哥”进去后也是如此,说明他进入的房间是二者之一。林静根据上楼的脚步声判断,汤哥进了三楼东头的第二间房,脚步声就消失在那里。

林静的手机在震动。上海警方配合的人员到了,是附近的巡警。杨帆跑到路口接他们—— 一辆警车,两名着装民警。抓捕一个普通的嫌疑人当然够了,但考虑到今天惊心动魄的经历,杨帆没敢轻举妄动。两名民警一个姓陈,是副队长,一个姓曾。杨帆跟陈副队长商议,将警车停在暗处,让卿小玉上警车,由曾民警陪着,陈副队长和杨帆一起来到楼下。

这时,楼上又响起了脚步声。林静在山区长大,对各种声音有着极强的分辨力,她说,这个人不是刚才的“汤哥”。三人嘀咕一阵,决定让警车里的曾民警过来与林静继续进行监视,等待大部队,杨帆和陈副队长开车跟踪出来的人。

他们疾步回到车上,发动汽车缓缓往巷口行驶。那个下来的人正好驾驶着奇瑞从巷子口开过去。杨帆瞥见了司机的侧影,二十多岁,头发呈时髦的斜刘海上翘造型,很明显不是刚才的“汤哥”。可惜的是,只是匆匆一瞥,他没看清男子的相貌。

奇瑞在棚户区里不疾不徐地兜圈子,似乎没什么目的。陈副队长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让杨帆不要管他,径直开到兰溪路与南大街的交叉口。停了一会儿,果然看到那辆奇瑞经过交叉口往北开去。杨帆发动汽车,尾随其后。

这是第二次跟踪奇瑞,虽然换了司机,但杨帆不敢懈怠。那个“汤哥”也许刚从围捕现场脱身,或者是在现场附近观察警方的动静,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劳心劳力。“汤哥”回到住处,住处里的人很可能正等着他的消息,一直在养精蓄锐。现在杨帆跟踪的,就是那个精神状态良好的家伙,他一定比“汤哥”更加警觉。

奇瑞在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前的停车场停下。杨帆从奇瑞后面慢慢开过去,用手机拍下了车牌号。陈副队长穿着制服,只能在后座躲着。杨帆停好车,跟着男子往超市里走去。看背影,男子也许比杨帆年纪还小,身材也比杨帆高壮,T恤衫下肩胛和两肋肌肉鼓起,呈现出坚实有力的倒三角形。

杨帆把手机调整到摄像状态,跟着男子进入了超市的食品区。在高大的副食货架间转了一圈,男子便不见了踪影。跟丢了?杨帆有些着急,沿着一排排货架依次搜索,一无所获。斜对面是厕所,杨帆蹑手蹑脚走进去。男厕所没人,杨帆一咬牙,进了女厕所,还好,没人。但问题也是——没人。

也许他回停车场了?杨帆快步走出购物中心,还好,奇瑞还停在原地。现在没别的办法,只有等了。可是,他和陈队长等了一刻钟,还没见人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还是陈队长经验丰富:“如果他在停车场里还有一辆车……”

杨帆明白了他的意思。目标下了奇瑞,在购物中心里转一圈,甩掉可能的跟踪者,上了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杨帆离开期间,停车场里的车进进出出,而陈队长又不方便露头,目标可以大摇大摆地开车走人。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林静那边了,不知支援力量有没有赶到。杨帆拨通了林静的电话。

林静那边也是坏消息。支援刚刚赶到,包围了楼房,迅速发起攻击。但是,在“汤哥”的住处,他们只找到一具尸体……

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贾若定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细腻滑润的肌肤。

他和她是在酒吧里相遇的。他的身体一看就知道是经常锻炼的,腰部以上呈V字形,像运动员,双臂的肌肉高高隆起,让肩头看上去更加宽大。他身上特有的那种粗犷的男人气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就这样,她被带到了贾若定居住的地下室里,再也出不去了。

带着她回到地下室的那一刻,他就没打算让她再出去。有点儿冒险,但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女人,冒险也值得。

他已经顺利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把武器带到预定地点,人货分离,然后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隐身。接下来,就是那個最辉煌的时刻……

他从没见过指挥这次行动的首脑,但他已经感受到了他们的能量。贾若定得到的指令是潜伏和休整。欲望的满足也是一种休整。他得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美人:组织安排我当索命天使,那就让我在你身上先做个试验吧。

冷航相信,现在白慎行脸上的表情,跟不久前自己在军分区地下指挥室的时候如出一辙。他们刚刚把手头的所有案子移交给蔡斌的一大队,目前重案大队唯一的任务,就是协助军方找到那件要命的武器。

“一支枪?一支可以把虎形山轰出一个大坑的枪?”白慎行问。

“你可以先这么理解,因为……我也没见过那东西。”

“就凭我们现在掌握的这点儿情况,从哪儿下手呢?”

“至少我们知道武器和人都进入了戎城境内,风过留痕,雁过留声。再者,有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给我们背书,我们可以调动的力量,在以前根本无法想象。”

白慎行可没他那么乐观:“可我们面临的麻烦,以前也根本无法想象。”

“从现在起,我不想听到泄气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联系技侦部门,留一条专线,配上技术人员,随时听候调遣。通知警令部,以市局的名义安排一次专项行动,对小旅馆、出租屋进行集中清查,发现可疑对象,直接向你报告。联系国安部门,请他们提供可能与此案有联系的所有信息。另外……”说到这儿,冷航停住了。

她没有走远,孤独地倚着停车坪边的栏杆。杨帆急忙走过去:“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另外什么?”

冷航摇摇头:“另外的事……我得自己去办。”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的跑道上。

高空气流造成的颠簸,令杨帆好久没缓过劲儿,嘴巴苦涩,脑袋昏沉。卿小玉已经站了起来,直接挤进了过道里。杨帆不得不迅速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拉杆箱和卿小玉的背包,又提起林静的旅行袋。卿小玉转过身,一把抓住她的背包,冷冷地说:“请放手,把包给我!”

她的语气幽幽地透着寒气,杨帆皱了一下眉头,继续往出口走。但她的坚持像南极的冰层,没有融化的可能。“我有手有脚,自己能拿。”

她说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没有表情就是最恐怖的表情,手下却在暗暗用劲。杨帆只得放开手。她接过包,快速挤出通道。杨帆疾步跟过去,努力把她控制在视线范围内,但此时林静刚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娴静地礼让着抢先离机的人群,杨帆不好开口催促。

终于离开了混乱的出站口。杨帆将行李放进汽车后备厢,然后四处寻找卿小玉。她没有走远,孤独地倚着停车坪边的栏杆。杨帆急忙走过去:“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她不答话,好像没有看到杨帆似的,扭过头,自顾看着天上的白云。杨帆不依不饶地抓住她放在栏杆上的手,一指一指地扳离栏杆,右手环着她的腰,半拖半抱着走向汽车。走了几步,她的脸色温软了些。两人的身影起起伏伏,仿佛在翩翩起舞,好一对幸福无忧的情侣。

实际上,她的心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不想见冷航,杨帆让她见了;不想去上海,杨帆强迫她去了;到了上海,杨帆让她配合警方做这做那,还被单独隔离接受警方的审查。这一切好不容易结束了,临上飞机时,她央求杨帆:“再也不要提上海这回事。”

不提就不存在了吗?杨帆明知道不提很困难,可还是答应了。整个飞行过程中,林静一直缠着杨帆讨论上海之行的得失,讲到卿小玉的配合,讲到几次抓捕的失利,她紧逼着让杨帆表态……卿小玉的目光一直望着舷窗外,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擦过机翼的几朵白云,就像五月里的蒲公英,带着她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但杨帆知道,她的心里渐渐升起了怨恨。因为杨帆把她一个人孤单地扔在一边,因为杨帆违背了诺言。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在停车场,杨帆反复道歉。

她的眼睛看着别处:“都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除了说对不起,除了空头许诺,杨帆还能做什么呢?一切他都改变不了,一切还得按照办案的既定程序,诚如林静说的,专案组和上海警方并没有解除对卿小玉的怀疑。杨帆能感觉到,这种怀疑也存在于林静和冷航的心里。

突如其来的无助感袭上心头。一旦回到戎城,不论案情往哪个方向发展,卿小玉作为当事人的事实已经认定。杨帆无法让她置身事外,卿小玉必须配合调查,她的抵触只能给她带来更多麻烦。

林静已经发动汽车。阳光很好,杨帆搂着卿小玉,却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林静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连接着车载蓝牙,通过车体音响突然传出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是冷航。

“冷队,”林静接通电话,“我们已到省城,正准备回戎城。”

“杨帆在吗?让他接电话。”

“我在。”杨帆立即接口。

“你跟林所长马上去你的母校图书馆和文献馆,查找有关云端古国的历史和地宫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可是……”杨帆看了一眼卿小玉。

“你们在用免提吗?”冷航突然警觉,“立即关掉,下车说话!”

杨帆耸耸肩,拿着手机下了车。“好了,可以了。”

“听着,查找地宫资料属于机密,我们刚才的对话被卿小玉听到,已经泄密了。接下来,你和林静除了做好我交办的事情,必须控制好卿小玉……”

杨帆打断冷航的话:“你太神经过敏了吧。”

冷航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必须听我的!这是对你负责,对案子负责,也是对卿小玉负责!哪怕只是为了卿小玉的安全,你也要想办法让她好好配合!”

有那么一刻,杨帆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仿佛看到了卿小玉冷漠的眼神。“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啊?”

“关于案情,我没权力跟你说太多,我希望你明白,案件性质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可能会危及我们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所以,不要光想着你和卿小玉了!”

在上海发生的一幕幕突然闪现在杨帆的脑海,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杨帆瞪着手机,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认真的,对吗?”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凡是跟地宫有关的资料你都要找出来,记住,这不是儿戏!”

“我们已经尽力了,清查结果就是如此,没有人符合条件。”国安局情报中心主任王弄玉抱歉地对冷航说。

冷航望着窗外,没说话。国安局建在戎江边,没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喧嚣,只要开窗,清新的江风便能一扫烦忧。王弄玉的助手南宫健递过香烟,冷航接着,但没有点燃,他跟王弄玉是警官学院的同学,知道她对香烟过敏。

“也可能是某个有反社会倾向的人参与了这件事,”南宫健说,“但他还没有进入我们的信息库。毕竟,有反社会倾向的人是埋藏很深的一个物种。不到关键时刻,谁知道身边哪个人是这样的货色呢?”

王弄玉知道南宫健是在设法让她宽心,但她无法摆脱沮丧的情绪。她想起她的前任,现在已经退休的申云亮。不论是电脑信息库还是纸质档案里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某些没有前科、没有立卷的人员,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他在这个机构里工作了一辈子,最后带着一肚子信息颐养天年。

没有征求冷航的意见,王弄玉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在戎河岸边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不到中午十二点,三个人聚在一起。冷航带了一瓶陈年茅台,王弄玉不喝,冷航和王弄玉的老领导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碰了一下杯,沾沾唇而已。

“申主任,我遇到一点儿麻烦,需要向您请教。”冷航把他们要找的对象的大致情况做了简要说明,还特别提到,在公安和国安两家情报中心都没有搜索到相关信息。“我觉得,这个人以前可能没在国内犯过事,您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也许,他属于某个组织在海外活动的人员,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在国内的任务派给了他。”

申云亮凝视着酒杯。“这是正式调查吗?”

“现在还不能那样说,只是请老领导帮忙,算是我和弄玉的个人请求。”

“这个人是冲着我市的高层来的吗?”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有这个可能。但不论是针对谁,我们都得小心翼翼,这种事绝对不能张扬出去。”

申云亮面露犹疑之色:“因为很多忌讳,有些潜逃境外的人无法建立档案,我想,这方面不需要我多说。”

冷航点头表示理解。“这些人……您清楚一些情况吗?”

“其实,对那些人,也有定期报告的制度。不过,那只是程序性的报告,没有具体人名,没有具体的组织信息。我想,你要的是事实,不是这些东西。”

“当年跟您一起办案的同事,他们应该知道些具体情况吧?”

“那倒是。不过,都是零散的信息,就像坊间传闻,不足为凭。”

“我要的就是这些传闻。”

申云亮站起来。“今天就到这儿吧。如果有什么有用的情报,我会通知你的。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他看看桌上的茅台,“我真怕白喝了你的酒。”

历史档案馆位于杨帆母校的西北角,紧挨着向秀山麓的抗日英雄纪念碑。档案馆里收藏着几十万卷有关历史方面的书籍,还有数不清的历史遗物,包括未公开发行的有关云端古国历史的古代抄本,甚至有明代少数民族起义者的亲笔记录。

杨帆和林静并肩而行。林静的头发在和风里微微起伏,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

“冷航让我们查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林靜问。

“冷队说,我们面临的案件可能涉及云端的历史。”

“几百年前发生的事,跟我们的案子能有什么关系?”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事了,有些事本身就是秘密。就像云端古国,虽然地处偏僻,但毕竟建国几十年,影响了方圆几百公里的地域,可有关它的记录却很不完整。你是云端本地人,你不觉得祖先的历史很有魅力吗?”

“难道那个冒充你的人,打的是古国遗址的主意?”

杨帆不置可否。“冷队特别交代让我们注意有关地宫的记录。也许那里埋藏着什么秘密吧。金银财宝?”

“云端有不少古国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提及什么财宝。”林静说,“官府长期围剿,古国的起义军饿死的比战死的多,哪里可能有什么财宝?”

“起义军占领过多处州府,也许他们把劫掠来的金银财宝藏在地宫里?”

“倒是有这种可能。”林静的脚步不太利落,脑子却不甘示弱。“不过,要是真有什么宝藏,肯定不会记录在史料里。藏宝的人不会那么傻吧?”

“当然不会明明白白地记录在史料里,但总会有些线索。不一定是一张完整的地图,也可能是一些记号,一些指引,一段隐晦的文字……”

在档案馆门口办理了查阅手续,管理人员带着他们穿过两道钢门,走下一段长长的楼梯井,穿过一道带暗码盘的电子门,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道双层木门。管理人员打开木门:“你们进去吧,别弄乱了东西,有监控的。”

这话令人很不舒服,但杨帆没介意。

里面一片寂静,空无一人,电灯光柔和而迷离。和杨帆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尘封的书架,没有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典籍,真是连一点儿边都沾不上。乍一看,这个大厅像一个生物实验室,到处是独立的玻璃储藏间。杨帆当然知道储藏间里还放了些什么,暴露在空气中会损毁典籍和遗物,妥善保管就需要这样。每个玻璃储藏间里的光线也是有规定的,大都灰蒙蒙、阴森森,仅够勉强看得清里面的东西。

杨帆仿佛走进了古代迷宫,那些玻璃储藏间就是一个个用以迷惑人的堡垒,看起来,每个堡垒都一样,每个堡垒又都不一样。林静也看得眼花缭乱,她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些巨大的透明怪物。

时间紧迫。杨帆至少还有常识,他迅速扫视着房间,希望能找到图书和遗物的编目索引。但是,没有这样的壁橱或书架,只有一台电脑终端的屏保泛出的微光。

“看来,这里的馆藏都已经信息化了,编目索引可能在电脑里。”杨帆走到电脑旁,敲击了一下键盘,屏幕亮了起来。点击屏幕下方的管理菜单,却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杨帆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宁愿老式的方法。”他招呼林静,“你也来看看。”

林静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坐在电脑前。“我只会查户籍资料……”

杨帆转身面向一座座玻璃储藏间,离他最近的一座里面是普通的书架、储物架,一些手稿和破铜烂铁随意地扔在架子上。他认真阅读玻璃罩子上的标签,循着储藏间的编号一座座看过去,但这些标签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每个档案馆都有自己的编排方法,国家没有统一的标准,而且不同性质的馆藏,不一定都适于按时间顺序编排。问题是,这就使往下的查找工作更麻烦了。

“电脑里应该有你需要的东西,可我打不开。”林静说。

我们都不是电脑黑客。杨帆想,得抓紧时间,一上午转眼就过去了。他反复读着那些标签。他发现,标签上的关键词都是互相关联的。“还是有主题的,只是我开始先入为主,偏颇了。”

“什么主题?”林静问。

这个……杨帆迟疑了。从警以来,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专业,此刻他才恍然想起,教授曾经说过,不要在某一具体事件里迷失方向,而要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考虑某事件发生的原因。具体事件只是环境的果子。瓜熟蒂落,不是瓜的努力,而是根和季候的催生。

“档案室里的一切,”杨帆说,“都是根据不同的主题编排的。比如起义,不是一次起义,而是两千年历史上的所有起义,还有跟这些起义有关的东西,历史记录、文学艺术、历史遗物、历代研究……等等,这样有助于对一个主题更深入地理解。”

林静茫然地看着他:“两千年来的所有起义,怎么可能……”

杨帆走进八号储藏间,拿起入口处的一本装订成文件夹式样的书籍。“你看,根目录下有子目录,其实每个储藏间里都另有一个目录本,或者在电脑里会有一个分目录项。我猜,这就是本储藏间的目录册,它指明了次一等及次次一等的资料位置。”

林静接过那本目录翻看着,依然不明就里:“那么,我们要找的东西在哪儿呢?”

杨帆也没完全搞懂这些复杂的目录下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但他相信,冷航让他查的资料就在这里。他选中了农民起义主题的玻璃储藏间。目录本送到林静手里。她在里面找到明代的标签,把数字报给杨帆。杨帆再沿着储物架一行行地看过去,查看每一个储物架的编码。

潮州起义、泉州起义、桂平起义、曹真起义、“铲平王”起义、陈同起义……杨帆终于找到了标着“云端少数民族起义”的资料袋。

第五章

市委书记周飞宇环顾着小会议室里的与会者。“各位,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你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冷航同志写的情况汇报,我再强调一下,必须绝对保密,除了行动的参与者,不能和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人谈论此事。而且,无论任何情况下,与行动有关的事务,你们必须亲自处理,不允许他人代劳。”

与会众人表情沉重。周飞宇继续说:“冷航同志,我想听一听你们调查的详细情况。”

冷航把目光从眼前的报告上挪开,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市公安局局长朱辉和刑警支队长夏生荣。两人面无表情。他们都清楚,冷航虽是他们的下属,但周飞宇交代过,冷航的调查直接对市委书记负责,所以,不论冷航采取什么行动,他们只开绿灯,不问缘由。

“我想补充几句材料上没有写到的东西。”冷航说,“接到任务后,我们立即派人赶到神滩岭做了调查,调取国道沿途电子卡口的视频,携带动能杀伤性武器的对象确实曾经混在‘越野e族里,到神滩岭之后,便脱离了队伍。进入丛林后不久发生翻车事故,在西面的山崖下,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后来的情况显示,这具尸体只是嫌疑人故布疑阵,试图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他已经坠崖身亡。

“我们访问了车辆出事地点附近的山民,他们没有看到过驾车人,沿途也无人看到疑似人员。之后,我们沿着自神滩岭至暮云镇的乡道进行调查,找到了森林警察在监控视频中发现的那辆农用车的车主。视频图像非常模糊,那个人一直勾着头,脸上涂满泥灰,车主也说不清他的具体长相,只是记得他比较强壮,可能是在山里干体力活的。

“他在暮云镇一家小旅馆住过一晚,但旅馆没装监控设备,也没登记他的证件,服务员只记得那个人身材魁梧、举止粗鲁。暮云镇有二十四个电子眼、三个出城卡口、七十余个公私场所监控视频点,都没发现那个疑似对象的身影。紧接着,军方雷达发现了动能武器的电磁信号,表明嫌疑人已经到达戎城,但我们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搭乘什么交通工具来戎城的,更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從暮云到戎城有六十多公里,怎么可能没留下痕迹?”市委副秘书长王松发问,“你们的调查会不会有遗漏?”

冷航摇摇头:“至少目前没想到可能在哪些方面出纰漏,戎城全市范围内的清查工作已全面展开,甚至国安部门也参与进来,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进展。”

“情报先行,这是侦查规律。”国安局长李红昌不满地嘀咕。

“国安部门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捞到一丝情报?”王松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红昌。

李红昌顿时变色,正要说什么,周飞宇抬手制止:“现在不必在这些问题上纠缠。”

“能不能多组织一些部门参与?”夏生荣小心翼翼地建议。

周飞宇摇了摇头:“人员问题不再讨论。既是保密的需要,也是出于工作考虑,人多,婆婆就多,只会降低效率。”停顿片刻,他环视会场,“很明显,在戎城肯定有人接应嫌疑人,他的藏身之所十分隐秘。他是在等待时机。针对这种情况,大家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松看着李红昌:“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局长是搞情报的,肯定有对策。”

如果目光能杀人,王松早就死了。李红昌强忍着没发作。“对情报部门来说,这个人目前还只是一个符号,没背景、没特征,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追踪谁?不论国安部门还是公安机关,找一个人,至少要有个名字吧?所以在我看来,首要的任务是挖掘这个人的相关信息。”他看了冷航一眼。“小冷的侦查方向没错,如果需要扩大侦查范围,国安部门将全力以赴提供协助。”

冷航说:“挖掘嫌疑人背景资料的工作正在进行,只是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

“会不会有同类的案件?串并案件也许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李红昌问。

走私军火案件当然有,但多是出于经济目的,而且,走私的武器也是以轻型为主,冷航从没遇到过走私重型杀伤性武器的案子。其他方面的案件,冷航心里倒是有一起。但在旁人看来,也许会觉得牵强附会。权衡再三,他决定还是不要在这里提起。一般来说,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情,说给领导们听,不会有什么好处,不露声色地进行调查,不会有什么坏处。

走出会议室,冷航的手机响了。

“上次见面聊过的那件事,我找到了相关资料,而且和几个老朋友一起集思广益。”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说,“我们从以往的记录里挑出了几个人,都有反社会倾向,但没有前科,没有案底,甚至没有写入正式的调查报告里。”

“您在哪里?我现在就去见您。”冷航不想浪费一分钟。

“我在弄玉的办公室,请她帮着起草情况报告。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能说说就过去,得存一份报告在信息库里。”

老一辈的细致缜密让冷航敬佩。“谢谢您,申主任。我现在可以知道那几个名字吗?”

“当然。第一个是本地人,特别能读书,没有正当职业。他长期在外面奔走,没有案底,不过他的名字和与他有关的一些小道消息一直在某些圈子里流传。他的大名叫田智强……”

田智强?在云端古国遗址撞死的那个青年人,DNA鉴定结论证明,他叫贾若定,江西人。但他怀里揣着卿小玉的照片,卿小玉一直以为他叫田智强,他还以田智强的名义在南海大学报考研究生……

不过,田智强在上海的痕迹已经被抹去。

王弄玉走进李红昌的办公室。

“啊,请坐,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的李红昌抬起头,“我正在看你和申云亮起草的这份报告,很有趣。怎么想到与老申一起整理这样一份东西?”

“只是补充性质的。”王弄玉回答,“公安的冷航同志来我局查询信息,老申帮忙回忆了一些细节,就形成了这份报告。”

李红昌又低下头看材料,但王弄玉知道,这只是一种姿态。李红昌在几个小时前拿到报告初稿时就已经读过了。很快,李红昌又抬起头:“老申回忆起一些人和事,所以提供了这样一份材料?冷航查询的信息涉及什么案子?”

王弄玉觉得今天局长有点儿怪。“他没有透露。不过,他说是周书记指示办理的案件。”

“但这份材料里有他需要的信息,是吗?”

“这个……他也没说。”王弄玉谨慎措辞。冷航来查询信息,属于部门之间的正常合作,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超越权限。但局长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周书记在刚刚召开的小范围会议上,讲到了与公安配合查案的事情。这是一起有重大影响的案件,对于我们来说,该唱主角时唱主角,该唱配角时唱配角,不能一味地给人跑龙套,你说是吗?”

王弄玉终于明白了李红昌的意思。她不想参与到这种事情里,但处在她的位置,局长决定了的事,她是无法改变的。除了服从,她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老申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现在给他打电话,请他来一下。”

半小时后,申云亮进了局长办公室。

李红昌堆起笑脸:“老申,我看了你跟小王起草的报告,感觉内容非常重要,正好与周书记安排我們的工作是一样的。辛苦你了。”

申云亮却听出了李红昌的话外音。“谢谢局长夸奖,我是一个退休老头儿,只是据实回忆一些情况,能否有利于工作,领导说了算。”

李红昌哈哈一笑:“申老的经验和智慧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啊。您这不是还在发挥余热吗?申老,这份报告里涉及的人,对他们的核查工作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我想请您老回来主持这项调查,您看怎么样?”

申云亮可不是涂点儿蜂蜜就粘脚的人。“局长,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如果还需要我回忆什么情况,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具体的核查工作,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如此不给面子,李红昌有些恼火。“保密原则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只能对自己人说……”

一直在旁边没插话的王弄玉暗暗心惊。李红昌隐含的意思是,既然这个案子是保密的,申老就不应该知道,既然知道了,那只有两个选项,或者加入,或者……那就是违纪了。如此露骨的威胁,王弄玉替自己的领导感到脸红,更为老申担忧。

“对比您职级高的人说,也不行吗?”老申不但不为所动,而且还在刺激李红昌。

“戎城还有比我职级更高的人吗?”李红昌怒气冲冲,“凡是涉及工作上的事,只能对我负责,谁都无权过问!”

“戎城还有职级比我更高的人吗?”谁都知道这可能只是李红昌信口一说,或者他省去了前缀“国安部门”。不幸的是,那个职级比他更高的人很快就找到他了。

就在他说过这句话的当晚,十一点出头,李红昌正准备洗漱睡觉,他的手机响了,是周飞宇的电话。“红昌同志,这么晚打扰你,没影响你休息吧?我听说你们下午配合公安查询,取得了一些进展,辛苦你们了。”

“谢谢书记关心,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就你的经验,能得出什么结论吗?”李红昌心中一喜。书记既然这么问,那么,他下一步将进行的调查,书记也应该是支持的。

“这个……还有待进一步侦查,不过我觉得,手头的线索至少可以为追查嫌疑对象的落脚点提供一些帮助。”

“你们的工作很细致,否则,这些线索或许就会被埋没,你们部门还是有不少人才的嘛。”

书记表扬的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部门,尽管自己是这个部门的领导。李红昌又摸不透书记的意思了。“谢谢书记夸奖,我们一定再接再厉。”

“红昌同志,在前面召开的会议上,我授权冷航同志全力以赴调查此事,其他相关部门尽可能提供一切帮助。他有权征调任何部门的任何人,有权调阅任何部门的档案。同时,为了严格保密,我没有让其他部门介入调查,这些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李红昌当然记得。书记为什么特意强调此事?他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书记放心,我一定全力做好配合工作。”

“你们的配合非常重要,特别是情报中心。我想抽调情报中心主任参加冷航的专案组,所有的调查只对冷航负责。请你通知她,明天上午向冷航报到。”

市委副秘书长王松很晚才回到翠微居的“那个家”。之前,他陪着周飞宇在经济开发区开会,回到办公室,又协助处理冷航提交上来的汇报材料。

冷航的报告花了他不少心思,修改了两遍才满意,然后小心地打印出来。亲自做打字这种活儿让他很不习惯,可是,冷航提交的材料都是絕密,他不能让秘书去办。冷航的文字功底简直烂透了,一篇不足两千字的材料,错别字就有十几个,语句还不通顺。王松认为,材料写得这么烂的人,头脑也精明不到哪里去。不过,冷航是书记选中的人,自己只要将经手的材料搞得让书记满意就行了,对书记选人的标准,最好还是不做评价。

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传来一个娇嗔的声音:“是你吗,亲爱的?你可算回来了。”

随即,让他朝思暮想的娇躯扑到他怀里,带着迷人的体香。她径直把他拉进卧室,卧室朦胧的灯光映着她年轻婀娜的身姿。她伸出裸露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粗糙的脸上印上一个长长的吻。他尽力回应着她,手里还抱着公文包和一沓在办公室来不及看完的党报。

她把他的公文包和报纸扔到一边:“回家了还忘不了这些东西,人家等了你一晚上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好无聊,一心只想着你能回来陪我。”

王松幸福地笑着,摇摇头:“我操心的事太多。市里出了大事,忙了一整天,晚上还得改材料,急着送领导看,身边又总是有人,不好给你打电话……”

她善解人意:“知道你忙。我等再久也没关系,只是担心你……”

“我倒是没什么事。”王松倒在床上,舒服地伸个懒腰,“说来你都不信,竟然有人把核武器从国外弄进来,要谋杀市委书记,呵呵,真是搞笑。”

“核武器?”她顺势躺在他身边,“真的假的?”

“天知道。”他忍不住抱怨,“看他们好像都挺紧张,说已经查明武器进了戎城。最搞笑的是,书记竟然安排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警察去处理这事,也真是昏了头了。”

没多久,王松进入了梦乡,她却轻手轻脚下了床。什么核武器之类,她懒得操那份心,但那个人交代过,不论市委有什么动作,都要第一时间报告。

她拿过手机,悄悄溜进卫生间。

老丁在烈士公园的前坪里跑步。前坪很小,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还行,作为跑步场地就有点儿转不开了。不过,他的本意也不在跑步,他在等人。

他不是个习惯等待的人,但此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陪着他一起在等待,等待来自上海的电话,等待一个孤僻的老朋友。他还等待着眼前这件事情早点儿结束。真见鬼,当初自己是怎么搅和进来的?

本来,他对跟人勾心斗角的事很厌烦了,他就是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上翻船的。赋闲在家两年,养养花钓钓鱼,日子倒也清闲自在。忽然,一个自称与他家世交的中年男人登门拜访。尽管从没见过面,但来人的确是老家口音,说是与老丁的祖辈同村,谈起祖上的事情,跟老丁父亲的说法一模一样,论起辈分,两人还是堂兄弟。

对方的名片上写着:“丁祖荫,华夏房地产公司董事长、总经理”。丁祖荫说,他跟市里的高层关系很好,应邀来戎城搞小城镇建设。听说戎城有本家兄弟,顺便前来拜访。“我知道你的遭遇,老弟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现在就有个机会,担任我们戎城分公司的经理。这块业务是政府工程,不需费太大心思,却可以与上层搞好关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丁祖荫还真的在戎城搞起了房地产开发。老丁这个经理只挂了个虚名,按月发工资,还在正在建设的小区里给了他两间门面、一套住房。但事情慢慢变得有些荒唐。丁祖荫给一些领导送保姆、送情妇,有什么要求要传达给这些保姆、情妇,或者这些保姆、情妇从领导那里收集到什么信息,都通过老丁中转,老丁成了这些保姆和情妇的单线联系人。

要等的人终于出现在公园门口。老丁在坪里转了个圈,往公园左侧围墙跑去。那里有一片不高的树,树下有茂密的草丛,石板路就蜿蜒在草丛里。

“丁主任。”来人仍然称呼他的原职务。

老丁讲过几次,要他直呼“老丁”就行,可他就是改不了,还说是出于尊敬。但在老丁听来,倒有几分讽刺。今天他懒得在称呼上纠缠了。“早啊老李。”老丁突然压低声音,“有重要消息,请转告躲猫猫的人,警方知道他在戎城,请他务必小心。随后行动,再听指示。”

“要把他转移出去吗?”

“新的指示下来前,还是藏在你那里。”

老丁说完,转身往公园深处跑去。曙光悄悄爬上了山坡,公园里升腾起迷蒙的雾气,晨练的人多起来,老丁时不时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熟人们也乐呵呵地回应:“呦,老丁,这么早?”

回到自己散發着霉味的住处,“老李”——李慎之在杂乱的起居室兼卧室里走来走去。书、报纸、杂志、零散的打印纸,在他的书桌、椅子、沙发,还有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摊得到处都是。稍远些的靠背椅上堆着皱巴巴的衣裤,看上去好久没洗了。

天已大亮,他的脑子里仍旧一片混沌。不是因为房间里的一团糟。自从他被免去中学副校长职务,便搬离了学校公寓,回到这座祖传的三层小楼。上面两层都已出租,一楼他自己住,还有一个地下室,存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烦乱的心情源自地下室的动静。那个人的胆大妄为让他惊恐不已,他猜到那个人干了什么,但他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提醒一句。他不愿,也不敢跟那个人照面,但是,老丁的口信必须传达。

七点半,李慎之终于下定决心,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通往地下室的第一道门。从这里进去,转个弯,还有一道门,门缝里透出灯光和窸窸窣窣的声音。两长一短,他轻轻敲门。门上的小窗打开了,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还算看得入眼,只是目光冷凛得足以杀人。

“什么事?”

“有消息……”

没等李慎之说下去,对方忽然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小窗关上,里面传来女人的挣扎声,片刻就停止了。李慎之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小窗再次打开,那张脸露出来:“说。”

“警方已经知道你在戎城,上面让我转告你,不要外出,等候指示。”

那人哼了一声:“我不会外出,能否保密就看你的了。”说着,回头看了里面一眼,又转过头来,“再给我找把铁锹,还要一个装土的筐。”

随着小窗“咣当”一声关上,李慎之的心惊悸地收缩了一下。

保安部长高寒迅速跑进酒吧大厅,拉开正与一个青年男子撕扯在一起的保安。喧闹的音乐掩盖了说话的声音,这种时候,动作比口头的命令更有效。

如果是一般闹事的,早就一顿乱拳打出去了。但那个青年尽管情绪激动,却并非无理取闹。他的妻子在酒吧里走丢了,他要酒吧给他一个说法,否则下次来的就是警察了。干酒吧这行多年,高寒分得清哪些人是故意挑事的,面前的年轻人显然不在此列,何况他还有证据。他把青年带到了监控室。

年轻人叫申玮。几天前,他跟妻子皮蕾吵了一架,接着就出了差,回家后,皮蕾不知去向,电话也关机。他通过分局的熟人联系附近的派出所,调看了周边监控,终于找到了皮蕾的踪迹。消失前两天,皮蕾都去了这家酒吧。消失前一天,只看到她进入这家酒吧,没看到她从酒吧出来。申玮怀疑,妻子在酒吧里出了事。

高寒将申玮带来的U盘插进电脑,点击了播放键,视频清晰地显示出酒吧唯一出入口的图像,灯光迷离,人流熙攘,屏幕左下角显示着时间。申玮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人:“看,就是她。她进去了,直到第二天都没有出来。”

申玮要求调看酒吧内部的视频,高寒有点儿犹豫。他不清楚申玮的背景,觉得这事至少应该先知会酒吧的老板,或者是有派出所的人在场。

“部长,”一名保安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部无绳电话,“找你的,自称是你的老领导。”

高寒当过几年兵,复员后一直四处漂泊,这几年才稳定下来。要说领导,那只有部队里的上级。当然,酒吧老板也是他的领导,但他们没必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高寒接过电话:“我是高寒,请问……”

对方打断他的话:“你小子这两年混得还不错啊?”

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尽管不是面对面,尽管他早已不穿军装,还是下意识地起身立正:“首长好!”

“现在我管不着你了,你小子自在了吧?”

高寒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您永远是我的首长!”

“行了,少来这套了。”对方的语气严肃起来,“不闲扯了,说正经事。我要请你帮个忙,有个人刚到你的酒吧里,叫申玮,我要马上和他见面。”

高寒吃了一惊,诧异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申玮。申玮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不明就里地和他对视。“他的确在我这儿。首长需要我怎么配合?”

“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

话音未落,监控室的门被推开了,孙振武出现在门口。

调查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总是从户籍资料开始。

从晚上七点至凌晨三点,冷航和白慎行一直在通过公安专网查询一个叫田智强的人。不幸的是,从十八岁至六十岁,全市叫田智强的人有两百多个,全国几乎上万,还不算谐音。冷航决定就按“田智强”三个字来查。卿小玉见过田智强填写的报考档案,而报考需要呈报相关的身份证明。

但是,即便在云端死去的那个人就是田智强,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携带重型武器潜入戎城?同时,DNA鉴定表明,死在云端的那个人应该是潜逃出境的贾若定。DNA不会说谎,也就是说,卿小玉在上海遇到的田智强,是冒用田智强身份的贾若定,而真正的田智强,或许与贾若定年纪相仿。结合暮云镇森林派出所提供的视频资料,那个人应该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年轻人……冷航把检索范围设定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这个范围仍然很大。接着,冷航又加上有无残疾,是否大学本科毕业等限定条件,终于把范围缩小到七个人。

第一个田智强是本地人,1986年出生,毕业于一所省属大学,目前无业,关联人员里面没有显示父母妻儿的情况,也没有住宿和信用卡使用记录。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果在流窜过程中一直有人暗地接应,使用现金,他当然可以很干净。冷航决定把他列为待查对象。

另外六个人中,有一个看起来根正苗红——毕业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现任职于北京某部委,有老婆孩子,父母是国家干部。近期到广东出差,有住宿和信用卡使用记录。这个人马上被排除。

冷航继续用排除法对付剩下来的五个,这五个都不能排除。协查函早已发出,早上开始有了回馈。那几个田智强里,一个仍然在上班,计划周末带家人去度假,同事反映,他近期没有出门,平时的爱好无非打打牌、喝喝酒,工作岗位不重要,但干得还算敬业。

另一个田智强被找到时,正在宾馆里與一个女人幽会。他身上带有大量现金,却没带身份证,房间是女人开的。调查表明,他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近期没有外出,也没有海外经历。

第三个查起来颇费了一番周折。警方按照登记地址前去查看,可那条街道根本没有那个门牌,他的保险、消费、出行、通讯记录也是空白。最后,警方发现了一个用他的身份证开设的股票账户——他的同学利用他的身份证开户炒股。那个同学告诉警方,几年前他便因车祸瘫痪在床,搬到他妻子工作的城市生活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他本人,此时他已经改名叫田清亮,同学用于炒股的身份证是车祸前申办的,现已不再使用。

冷航收到这份报告时,手机响了,是上海打来的,但号码很陌生。接通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们在找田智强?”

冷航的眉毛竖了起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田智强?”

“呵呵,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就是田智强。”

冷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田智强已经死了。”

“算了,冷队长,我们都知道,死的是别人。我就是田智强,就在这儿等着你呢,只要你抓得住我。”

从警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敢在冷航面前如此猖狂。他为什么要这样激怒自己呢?冷航稳住心神:“你不可能是田智强。”

“呵呵,真聪明。这么说吧,我是其中一个田智强。”

“你们有许多个田智强吗?”

“信息就在你们自己的平台里,你不是正在筛选吗?”

看来,对方对公安业务也很熟悉。“我劝你赶快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对方打断他的话:“听说冷队长破案很有一套,没想到张嘴就是这种陈词滥调。”

冷航反唇相讥:“你给我打电话,就想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是。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们有个大家伙,那是用来对付东方明珠电视塔的,不过,先要在戎城试试火力……这可是你一辈子也难得遇到的机会,好好珍惜吧。”

“戎城与上海相隔几千公里,要炸东方明珠,何必在戎城试火力?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明白,冷队长,不是我们选择了戎城,而是机遇。”

“你说什么?”冷航没理解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得知你在找我,激动得我忍不住拿起电话跟你聊聊,但我知道聊得太多也不好。哦,你别费心查我的手机了,你查不到的。”

没等冷航再说什么,电话断了。冷航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都变白了。

第四、第五个田智强的情况是一并传真过来的。两人同处一座城市,同样名不见经传。警方查询过他们登记的电话号码,都已作废。根据号码的地址找上门,第四个田智强家的门锁着,按了很多遍门铃,无人应答。附近的邻居也是一问三不知。再查这个人的纳税记录,结果两个田智强全都查了出来,都不符合条件。

冷航看完报告,坐在椅子上发愣。他的思绪还在刚才那个电话上。对方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仅仅是挑衅?

中午,调查本地田智强的警察终于从税务部门拿到了一张此人几年前缴纳个人所得税的记录。记录显示,2009年至20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受雇于戎城的一家民爆公司。不过,这家公司早就关门了,老板陈仓现在在监狱里。

陈仓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倒卖炸药和武器的危险分子。当然,冷航想,他们从来都不像。

民爆公司雇佣田智强将近一年。2009年底,田智强直接参与了从L国走私一批枪支入境,2010年初还参与了陈仓仿制手枪的试验过程。哼,这个家伙挺能的。既然如此,田智强为什么那么仓促地离开了民爆公司呢?

“当然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陈仓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为了钱。他不是。他好像还有什么大想法。有一次他酒后吐真言,吓得我们几个脸都白了。我只能请他另谋高就。没多久,我听说他通过原来贩枪的路子过了境,在那边联系上了一些军火商,做起了大买卖……”

“然后你的公司就出事了,”冷航接着他的话说,“有没有可能是他举报的?”

陈仓仔细想了想:“可能性不大。我们做的是要命的买卖,凡是参与的人都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谁供出谁,都有可能牵连到自己。他应该没这么傻。”

回去的路上,冷航在车里仔细想着陈仓的话。这个田智强原来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突然到他公司应聘,陈仓没有认真考察过——既不知道来头,也不知道去向。田智强跟着陈仓贩买枪支,不仅是为赚钱,还是为了熟悉贩买途径,学习枪支使用和制造技术。陈仓提到,田智强绝口不提他的家庭,也从来没有朋友到公司看过他,一向独来独往……这些都符合具有反社会倾向者的特征。

回到办公室,对田智强的调查又有了新进展。田智强户籍资料里登记的那个地址十五年前就因棚户区改造作废了,其他邻居都登记了新址,但田家没有再登记。社区民警拿着原来的户籍底卡一个个翻找,终于找到了四户老邻居。

一位老邻居回忆,棚户区改造的时候,田家是钉子户。田家两口子认为补偿达不到标准,一直抗拒拆迁。不过,最后房子还是拆了,夫妻俩想不开,双双服药自杀。他们的儿子被外地的亲戚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冷航想,如果田智强真的具有反社会倾向,也许这就是原因。

八号储藏间里关于云端起义的资料并不像杨帆想象的那么直观,后代的评价、研究资料及文学作品与当时的原始记载混在一起。杨帆和林静无法查找计算机上的书目,也没有一个参考指南,两人被难住了。

“你肯定地宫的资料会在这儿吗?”林静问。

“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云端的资料都在这儿,我们也只能在这里找。”

杨帆开始手动搜索。这里的收藏多得惊人,他克制住自己,不要遇到每一件资料都停下来仔细阅读,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最后,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林静那边的结果跟他一样,两人无奈对视。

档案馆里的空气不怎么流通,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两个人都觉得呼吸不畅,头晕眼花。杨帆拉着林静走出玻璃储藏间,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挨着门口的玻璃墙下有几个杂物箱,杨帆走得急了,不小心将几只摞在一起的箱子踢翻。“哗啦”一声,几只箱子倒下来堵住了去路。杨帆赶紧蹲下来收拾,这时他才注意到,放在上面的是真正的杂物箱,下面的两只箱子里仍是资料,大概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整理。其中有一个黄色皮质包裹,上面贴着一张发黄的标签:“云端地宫资料”。

楊帆的心怦怦猛跳。林静也在他身边蹲下来,拿起那个黄色包裹端详。“还没拆封?”

“这说明研究云端起义的专家太少了,没人对这个包裹感兴趣。”

黄色包裹里面是一只黑色的帆布袋,布袋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用报纸裹着。杨帆小心翼翼地揭开报纸,听到林静失望的声音:“都是些破纸片,还有破布条。”

“也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他们面前的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从废纸篓里倒出来的,最上面的那张已经发黄发黑,上面有一行古体的隶书:云端王朝地宫图册。

“把那把小镊子给我。”杨帆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盛满不锈钢档案整理工具的盘子。

林静拿起两把镊子,其中一把递给杨帆。杨帆轻轻地用镊子翻开封面,纸质很脆,他必须万分小心。

第一页是手写的蝇头小楷,都是文言文,读着很吃力,但杨帆还是看明白了,是建筑说明,包括为什么要建地宫以及地宫的用途。杨帆期待着能找到图形之类的东西,可往下翻了几页,依然是文字,涉及的都是地宫的建筑设想,诸如打算建造一百多间宫室,分别是干什么用的。

一百多间?杨帆突然想起,开放的地宫好像只有五间,山爷介绍还有几间空着,但肯定没有一百间那么多。在虎形山体下面建一百多间地宫,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不是要把整个山体挖穿?

继续往下翻阅,是介绍内部通风的部分,依旧没有图形。杨帆皱着眉头翻到最后一页,失望地放下手中的镊子:“全是文字解说。”

“古人真会瞎扯。”林静说,“四五百字能说清的事,居然写了一本书。”

杨帆摇头:“封面明明白白地说是地宫图册,也许我们看得太快,漏了什么东西。”

“会把图漏掉?”林静的语气明显是不相信。

“也许古人喜欢用纯文字说明,我们仔仔细细读一遍吧。”

“把这本书读完,得花很多时间呢,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那就抓紧时间读。”杨帆不打算放弃。

林静深深吸了口气:“好吧,但愿我不会在这里憋死,空气实在太糟糕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