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我们体内花繁枝茂

2018-11-12 18:24
延河(下半月) 2018年9期

周 簌

沱江夜

三个白昼之后。我停驻在夜晚的沱江

充满着光线,色彩和不可言状的

巨大茫然,夹带暧昧的磁场

我就要瘫软在江水和虹的声色交织中

或许是爱情。它的颜色

它的形状,它的味道

正在午夜闪烁的霓虹中活泛起来

小酒吧里弹唱的年轻人,慵懒动情的嗓音

像他脚下的白茉莉

酒精的迷醉,使怯懦的肉体膨胀起来

让我心欢的人,给我苦痛的人

那些制造光和生活黑暗的人

你们都渺小如尘。不要问我的来历

今夜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

在黄昏的遗忘中

风带来果实的阴影

它的内部充满苦涩,并非当初那枚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是同一道难题

“如果我们不能解决,就交给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人

比倾听者更加困囿

她深信这是时间所不能解决的

她不过是折磨她自己

不断地让自己去相信

时间猛兽般的吞噬力和破坏力

我从未……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

看到了我的结局,心中没有惶惑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

深谙古德曼定律,懂得沉默的意义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

羞愧。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手里却握着奖赏的糖

古风帖

一枚皓月挂在树篱的上方

李白睡卧床榻,一再失眠陷入思乡的牢狱

蔷薇正在落下

鸫鸟的孤鸣在光滑的夜色丝绸上滑行

古典的屏风背后,李清照堪比花瘦

梅瓶里,一支黄花斜逸

案几上的画稿,一只孤禽单脚而立

白眼看苍生,其魂可怖

戚戚枯荷举着八大山人的孤清与忧绝

请取走,樟木箱内的一袭石榴裙

她咸涩的泪水制成的标本

耽于她的相思病

窗外命数的桃花萌发了第一支

我仍在等待这些嫁妆:

床榻、古屏风、案几、樟木箱……

等一个送信的人,等得恍惚又悲伤

白胖的月光仿若一头猛兽

吞下吴刚的斧头,桂花趔趄如碎雪

流光旖旎如竖琴

一层银沙

一匹骒马

一盘明月

纵横八千里内,只有一个癫狂买醉的人

对着沉落水中的月亮

痴望。悲秋。念故园,久不上岸

更多的时候,他守着信物

在一封旧信的开头词里,烂醉如泥

大地苍茫如遗言

他在体内寄养一头猛虎

庞大的宠物

他们一起散步、安卧、交颈彼此依存

它再也不能忍受与人共寄一体

再也不能忍受戴着这副伪善面具

这四十年来。一副巨胃空悬

肉食的饱腹感

会使它找回久违的嗜血本性

做回一头享有暴力快乐的猛兽

山林呼啸,血腥涌动

凌晨四点

向他肉身的栅栏---撞去

沦为它口中的猎物

只在顷刻之间

疼痛的天际与大地交换悲惨

风拂岗亭,它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嘴角沾染鲜血。转身回望

亲人悲悼如孤鹄,跪向天空

大地苍茫如遗言,未着一字

时间在我们体内花繁枝茂

金黄稻子折叠着一片暮晚,赭石色

粘稠的眼神投向壮烈的旷远

诚如有着高原红的忠诚的农民女儿

一片阔叶从半空,在微妙的气旋中

横着飞荡三秒,徐徐垂直落地

怦怦心跳,渐弱直至消弭

几声鸟鸣从江口U型边缘浮出

芦花丝絮颓败。巢窠安宁于高枝

我们无可回归,一颗心荒芜着它的荒芜

谁也不必察觉

时间在我们体内繁花枝茂

时间沉淀。堆砌。拔高

递过一排锯齿,伐倒我们的枯木朽株

野花

于是。你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在呦呦洲的枯水期放倒了自己

无法抵抗。睡在绸缎花毯上

接受迸发的大片光束,刺伤和清洗

一线天一退再退

野花柔软地匍倒

乐于原谅你踟蹰的脚印

向着河流遁隐的方向

走的越远。伤痕就越深

就这样。我们用沉默代替了语言

我们因卑怯暗生妩媚

因爱。生笃爱

因饥渴。滑入深深的迷惘

春天的鱼群去往了哪里?

紫宝石婚戒戴在哪位女子的中指上?

悲伤从此开始

告诉那些野花,告诉那些起落的飞鸟

我有一条河的爱要去奉献

周家庄

林子里有两条路

一条通往族人坟场,一条通往周家庄

周家庄泊在淡蓝的暮色里

所有的寂静都在林子里一种鸟的啼声里

我一踏进门,喊了一声娘

就把自己疲倦的身体

扔在蓬松的稻草铺上

花被褥里满是阳光的唾液

空气里满是母亲体味

每个晨昏,听鸡啼鸟鸣桂花闲落

日子很慢。天蓝得像我的倦态

我静坐在屋檐下

变得没有倾诉的欲望

看母亲。侧身在一小片阳光里筛豆子

云封寺

古枫叶叠翠云朵般地,涌入庙前

一枝旁逸斜出,就要抵到我的额头

绿芭蕉叶的脉络上,滚动着明前雨滴

只有啁啾声。从身后空山蹦哒

至耳朵的漩涡,没有比这更寂静的了

她看见蒙尘的佛肩

掸了一掸,自己身上的禅黄棉麻衣

在净手池,谨慎地搓去尘世的垢

菩萨面前摆放的供果,失水干瘪

小盏香油嗞嗞燃着,她逛遍庙堂上下

没有见到一个人,除了佛还是佛

她感觉自己。这唯一出现在庙堂的肉身

在此寄存了至少两百年

囚笼

诸如此刻,她徒有人形

她的内部正遭遇坍塌

坠入乌有,虚空,泥沼和深渊

手心死死拽紧的救命稻草

是荒谬的真理,是现实给梦想的

一记狠狠的耳光

命悬一线,誰也不能代替誰的生活

誰也不能代替誰的苦痛

她的斜襟领口两颗盘扣敞开

及腰的长发凌乱不堪

赤脚踩在地毯上,柔和的线条

像踩在波浪与涟漪上,每迈出一步

都是更深的沦陷

落地玻璃呈出远处的紫荆

静谧而悲伤。那么奢侈

如此迷恋孤独的警觉、纯粹

并不打算填充或消弭它

她觉得和另一个自己独处

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孤独逃离了孤独的囚笼

遁形游走。可见,又旋即模糊

当隔壁客房的抽水马桶,骤然响起

孤独的脉络如此清晰

暴雨过后的寂静

现在。我坐在黑暗的窗口

仰望南方的,我们共有的城市上空

涌动的月光,匆匆掠过我的土地

后花园。他是锄药工

穷山恶水。他是土匪

进京路上。他是书生,儒士

泥泞坎途,他站在我的另一侧是父兄

我的每一寸土地,向他敞开

密林、河流、小植物

怜爱而疯狂地

从我微凸的小腹,松弛的乳房上

搜捕肥沃的爱。我们在古宋遗址上

孕育众多的孩子

却不能让他们降世,如此握住颤抖心尖的电流

比任何时候都要隐忍和深刻

我的心在他暴雨过后的静寂中

获得安宁

遗落之诗

他一直渴望生活在海上

清晨搭一艘小船去往红树林深处

白鹳鸟纷纷荡过他的头顶

阳光叠落树荫之上

不出海的时候

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只

木栈道上侧首望着海水的灰猫身上

心怀大海的男人,心怀孤独

他谢绝伊斯兰教渔农的盛情宴

他在水上人家露天的长凳上

慵懒地睡了一觉

他有了猫一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