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葬礼

2018-11-12 21:01
江河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黄绿双喜司仪

祠堂里庄严肃穆,红烛摇曳,烟雾缭绕。暗红色的骨灰盒放置在中央,像积木玩具一样小巧玲珑。一大早,死者的晚辈们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进一炷香,烧两刀纸,磕三个头,默默地退到两旁,等候出殡仪式正式开始。

九时整,一身孝服的六旬老人黄红递给出殡司仪一根烟,压低嗓门说:“时辰到了,可以开始。”

司仪眯着眼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拖长声调唱道:“泣卜今日为八字门村李菊花老太举行出殡告别仪式,我谨代表治丧班子为李老太一别千古、驾返蓉城表示沉痛哀悼——现在出殡仪式正式开始,鸣锣,放炮。”

顿时,锣号齐鸣,鞭炮炸响。站在两旁戴孝的晚辈们,按血缘关系、辈分大小,自觉排成一排排横队,等候司仪像银行叫号一样呼唤各家轮流上前向死者叩首、作揖。这是出殡仪式的规定动作,如果司仪在这个过程中粗枝大叶,念掉了谁家,谁家就会有意见,甚至会大闹灵堂,叫生者不得安宁,叫死者不得安息。当然还有讲究的家族,为了显示对死者的极大尊重,搞出些出殡仪式的自选动作,比如,请和尚念经,请道士做法,放电影,唱大戏,扎冥币,扎汽车,扎飞机,扎轮船,扎火箭,扎小姐,扎丫环,扎金銮宝殿等等,热热闹闹送死者灵魂上天。这些体面的自选动作,是需要金钱强力支撑的。一般的人家,一丝不苟完成规定动作,就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对村人也算是交了一份满意答卷。只有那些富足或权势人家,除了做好规定动作外,往往爱搞自选动作,闹得全村上下热气腾腾像过年过节一样。

李菊花老太虽家大口阔,二子二女,人丁兴旺,却并不富裕。大儿子黄红早年是个木匠,后在一次干活中被电锯伤了眼睛,成了独眼龙。随着年纪渐大,只好干点季节性零活赚个辛苦钱。二儿子黄绿呢,不用提了,李菊花老太生前对他有个口头禅,“人叫不动,鬼喊快跑”。五十多岁的年纪,十五岁的脑子。好在,黄红的小儿子和黄绿的大女儿还算有出息,一个考上省城的大学,官至副处,一个在本地做酒店生意,是个小老板。李菊花老太出殡日,兄妹俩一人开回一辆奥迪,算是为本家族挣了些面子。

黄红作为李菊花老太的长子,当然第一个上前叩首、作揖,当司仪“叫号”后,黄红满脸凝重地领着一家老小一板一眼地走完程序,锣号齐鸣,鞭炮炸响。

轮到下一位黄绿了。司仪正欲张嘴,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女人鬼哭狼嚎般的尖叫:“等一等——黄绿不见了……”女人是黄绿的婆娘,她抹着泪,心虚气短地嗫嚅,“刚才,黄绿还在,就在眼前,可一抬头,黄绿不见了,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黄绿即将“上场”时却不见了,这无异于运动员在发令枪响前退赛了。亲戚朋友们面面相觑,人人惊诧不已。司仪尴尬地望望身旁的黄红,叫一声:“红哥,这……咋办呢?”黄红的脸瞬间黑得像遭到雷击,眼里似要射出火焰来。老母出殡这等大事,这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抹牌赌博的逆子竟敢玩失踪,这大大出乎黄红的意料,也让所有孝子贤孙们迷惑不解。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间或发出几声干笑声。出殡仪式不得不中途搁浅。

黄红提着孝棍跨出祠堂,几个穿孝服的晚辈后生紧跟着走出来。“黄绿这狗东西到哪儿去了?”黄红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孝棍,差点敲到一个后生头上。晚辈们都低下头,默不作声。显然,他们都不知道黄绿的去向。出殡仪式,人多事多,谁会注意到一个人的去向呢。要命的是,李菊花老太的最后告别仪式,少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少了儿子。否则是大逆不道,要遭世人嗤笑的。

正茫然无措间,一个臃肿似桶的村妇鸭子一样摇摇晃晃过来,说:“刚才看到黄绿租了一辆摩托车出村口,朝黄思湾方向飙得飞快,我顺嘴问他去干啥,他丢下半句话风一样刮走了。”

“这东西说了啥?”黄红踉跄上前,一把抓住妇女球一般肥硕的手,像吃了败仗的将军丢盔弃甲之际突然遇到救兵,悲喜交加。

“黄绿说去找贵宝,算……什么账。”村妇努力睁大绿豆一样细小的眼睛,迟迟疑疑地说。

黄红身子猛地打个摆,一屁股坐在地上,怨妇一样喋喋不休朝天骂道:“畜生,天杀的,现世宝,这个时候,找什么贵宝,算什么账,老娘在天也不得安宁啊。”

原来,贵宝多年前是黄绿的婆娘,两人生活了七年一直未生育,后来吵吵闹闹离了婚。奇怪的是,再嫁的贵宝,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黄绿再娶后,不甘落后,生了一女一儿。这个啼笑皆非的事实,让方圆十乡八里村人百思不解,渐渐成了村民们的一桩笑谈。

这时,亲戚朋友纷纷从祠堂出来,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伸胳膊的伸胳膊,像放风的犯人一样舒缓筋骨。

大事当前,黄红没有自乱阵脚。他是整个出殡仪式的总监。出了点意外,他必须采取措施当机立断予以化解。黄红的徒弟黑子迅速被通知到跟前。黑子早年跟着黄红学过木匠。黄红指令黑子骑摩托火速赶到黄思湾贵宝的家,将黄绿带回来,就是绑架也要把他绑回来。出殡大事耽搁不得,也误不起。黑子人高马大,铁塔一般,莫说一个黄绿,就是三五个黄绿,也不是他的对手。

黄绿在八字门村人眼里,是个好逸恶劳的笑面虎。见人好事一脸笑,见人坏事一脸笑,见到三岁小孩也是笑眯眯的,好像他的生活过得挺好,无忧无虑的。其实,他过得比谁都窝囊。多年来,村里男人纷纷外出打工,回家争先恐后盖楼房。黄绿既不出去打工,留在家也不愿干农活。早年他学过一段时间的箍桶匠,未出师就猴急着单干,不管农闲农忙,挑一对片儿轻的箍桶担子到附近各村晃生意,几亩田地的繁重农活将他婆娘累得麻秆儿瘦,人不人鬼不鬼的。五十多岁的黄绿,平时吃得好、睡得稳,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的愣头青。在农村,不知者以为他是城里人下乡。在城里,人家一眼看出他是乡下人进城。老母亲出殡之日,黄绿到黄思湾找贵宝干嘛?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是铁炼成了钢,是钢熬成了汤,现在跑去找人家贵宝有个屁用?黄绿似乎给众亲朋好友出了一道挺有意思的谜语,让大家开动脑筋猜一猜。

黄思湾是个大村,有八百余户,近千人口。黄绿租的摩托车,不到十分钟就突突突地进了村,他笑眯眯问了几个人,摩托车七拐八弯就开到贵宝的门口。这是一栋二层楼房,墙面白灰剥落,露出暗红的砖。几根电线毫无规则地穿过头顶,横七竖八地拉扯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锅样电视接收器孤零零地立在阳台上,摇摇欲坠。种种迹象表明,多年来贵宝的日子过得不比黄绿好多少。

离婚二十多年了,黄绿从未见过贵宝,他甚至记不清这婆娘长的啥模样,是胖了还是瘦了。在老母出殡的日子里,他火烧屁股似的找以前的婆娘干什么呢?

时值六月天,屋里静悄悄的,一股阴凉气息扑面而来。黄绿如一个偷庄稼的田鼠在一楼各个房间窜来窜去,不见一个人影。他愣了愣,又窜到二楼。隐隐约约,他听到房间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丈夫老刘是铁矿选矿车间一名工人,有一天晚上,老刘下班走在回宿舍路上,为了救一位女子被打晕了……”女人的念叨声越来越小,黄绿最后只听见有个蚊子在阴暗处嗡嗡直响。

黄绿猫一样溜进去。只见贵宝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朝着墙上的神像不停地祈祷。许是念叨久了,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顺溜。念毕,起身,与黄绿四目相对,贵宝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呀地尖叫一声,脸顿时煞白煞白的。黄绿眨了眨细眯的眼睛,旁若无人地抬头看了看,二楼楼顶没有天花板,一眼可见房顶的黑瓦掉满蛛状尘埃。几束阳光从瓦缝射下来,映在地面形成几柱明明暗暗的光圈。

“李菊花死了,我来通知你一声。”黄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哎哟,几时的事?”贵宝脸上的惊恐瞬间转换为忧伤,“这老太太,咳,也算是有福之人,活到现在,有八十好几了吧。”

黄绿伸出右手,在贵宝面前比了一个八,又捏了一个七,八十七。

贵宝叹口气,神情渐渐淡定下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走就走了。”

黄绿想起什么,抓了抓后脑勺:“你刚才,在念什么老花经,什么女人救命——老刘哎哟……”

贵宝眼里缓缓洇起一股潮湿的雾气,鼻子一酸,哽咽说:“老刘是我老伴,一个月前,他在下夜班途中,被两个流氓打断了右腿,现还住在医院。官司打到法院,听说那两个流氓给那个女的一百万,要她翻供,说他们在谈朋友,根本不是耍流氓……”贵宝叹口气,“这个老刘啊,一生老实巴交,从不与人红脸。做了一辈子好事,没想到头来,人财两空。我只好每天祈祷。”

黄绿一听,心底的火苗呼地点着了:“岂有此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太不要脸了。”

稍顷,回过神来的贵宝,满脸错愕地问黄绿:“李菊花老太今天出殡……你现在跑来干什么?”

黄绿说:“贵宝,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有比天还大的事,这事不问个明白,她李菊花入土都不安。”

贵宝再次愣怔住了,脸上的老年斑跳得更凶了。

黄绿用力哼了哼,似要清理一下通气不畅的嗓子:“你个婆娘,跟我七八年了,净长膘不下蛋,跟了老刘,一个接一个下蛋,这是个什么道理?”黄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贵宝脸上,“她李菊花,生前天天念叨这个事,到死都没明白是个什么理儿?你说说,这是不是比天还大的事?”

贵宝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形,像看到一个小丑在表演一曲滑稽剧:“你猴急猴急地赶来,就是为了弄清这个事?”

“这个事不弄明白,她李菊花老太太死不瞑目。”

贵宝低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缘分,缘分是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我们做不成夫妻。”

黄绿怨妇似的喋喋不休:“贵宝啊贵宝,你手摸胸口想一想,李菊花对你啥样?你嫁过来后,一日三餐,都是李菊花掇你吃,掇你喝,连你的内衣内裤,都是李菊花帮你洗帮你晒。她这样贴心贴肝对你,你倒好,在家不下蛋,出门就抱窝,你不说个清楚,对得起她吗?”

贵宝出神地望着门外,似在重温一个久远的梦。黄绿刚才说得没错,李菊花对她的确好,比对亲生女儿还好。那时李菊花虽近六旬,但身板硬朗,屋内家务活屋外农田活,除了农忙双抢,她都没让贵宝插手。贵宝养得白白胖胖,像熟透的冬瓜。可她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得李菊花精神恍惚,茶饭不思。两人到医院一检查,各项指标都好,没问题。可为什么不见动静呢?这时,黄绿开始对贵宝横挑眼睛竖挑鼻子,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向,打得她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最后,闹到上吊喝农药的地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离婚,各奔东西。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都是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和女人,那问题出在哪里?这多年来,贵宝心里是有数的,但也是难以启齿的。当年,她与黄绿都年轻,虽说结婚了七八年,但没有夫妻之实。至今,一到阴雨天,她的肛门还隐隐作痛。可叹,糊涂一块铁的黄绿至今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贵宝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对黄绿说:“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黄土快埋到脖子上。计较以前的事,有个屁用!你快回去吧,老太出殡大事,耽误不起。”黄绿正要说什么,一阵轰隆隆摩托车声由远及近,骤停在贵宝家门前。黑子急急地闯进来,架起黄绿就往门外拖。黄绿使劲地挣扎着,无奈黑子力大如牛,将黄绿像件物品一样绑在摩托后座,一阵风刮走了。

黄绿被黑子小鸡样抓进祠堂,人还未站稳,一套孝服从棺木旁劈头盖脸地摔过来。黄绿婆娘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黄红两眼射出火球一样的光,似要活活烧死这个畜生。黄红转身递给司仪一根烟:“这会儿耽误了不少时间,继续吧。”

司仪眯着眼点燃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拖长声调唱道:“李菊花老太出殡仪式——继续,鸣锣,放炮。”锣炮轰轰烈烈地响起来,冷寂的祠堂又有了庄严肃穆的气息。

足足搞了一个多小时,出殡告别仪式才结束。司仪唱道:“李菊花老太出殡仪式第三项——全体跪拜,送李菊花老太出门,鸣锣,放炮。”顿时,锣号齐鸣,鞭炮炸响,众人纷纷跪在地上。有几个女人扯开嗓子,呼天抢地哭了起来,甚是悲切。一个女人如泣如诉的声音像黄梅戏一样唱起来:“娘呀娘,你做了一辈子好事,到死连个棺材都不肯要,还叮嘱骨灰一定要洒到磁湖里……”显然是李菊花老太的女儿。这是李老太临终前的遗嘱。她一辈子不占别人便宜。湖葬是她最好的归宿与选择。李老太的遗嘱让后辈人既感伤又感动,连一向好逸恶劳的黄绿都哭得掉了泪。全村人唏嘘不已,纷纷感叹道,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一辈子做人干干净净。众人憋了一上午的悲戚,此时如溃堤之江水,一泻千里,哀伤的气氛瞬间笼罩在人们心里。

黄红身捧骨灰盒,等待司仪一声令下,出门进行湖葬。距八字门五、六公里的磁湖,是个湖草疯长的野湖,一年四季,群鸥飞翔,水流荡荡。李老太从小在磁湖边长大,现在她要魂归磁湖。

锣停炮息之时,司仪正欲张嘴,一个女人近乎尖叫的哭腔再次炸响:“不好了,黄绿又不见了。这个该死的东西,刚才我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怕他失踪,刚低头哭一会儿,他就不见了。”一触即发出殡出门仪式,不得不暂停。司仪面露愠色朝黄红看了一眼。刚才声声悲切的哭号声,转眼化成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好像祠堂里飞进来成百上千只麻雀。

“黑子,黑子呢。”黄红手舞孝棍大叫,“这个不孝东西,看来非要在老娘出殡日闹出好看不可。真是前世作了孽。”

这次,黄绿没有走远,就在村口。有知情者透露,几分钟前,黄绿穿着孝服来到村口的云帮家。与云帮家的两个儿子吵了起来。黑子赶到时,黄绿果然在云帮家门前,指天骂地。云帮的两个儿子门神一样站在两边,坚决阻止试图冲进家门的黄绿。如果让一个身戴重孝的人进了屋,那可是最大的忌讳。

黑子赶到时,黄绿似看到了救兵,嗓门一下子粗了,朝云帮家两个儿子跳起脚骂:“两个龟儿子,当初不是老子替你家云帮坐两年牢,哪有你们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叫骂声引来一拨又一拨围观的村人。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位驼背的老汉。他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树云叔。云帮的一个儿子忙搬出一把藤椅,毕恭毕敬放在树云叔面前:“树云叔,您老请坐。今儿这个理,请您老人家说几句公道话。”另一个儿子双手递给树云叔一支烟。树云叔坐稳后,慢悠悠地点燃。

黄绿气鼓鼓地站着,像棵烂了根的歪脖子树戳在地上,焉头耷脑的。

刚才找到云帮家,黄绿说出当年他曾替云帮坐了两年牢,现在要两万元钱补偿费。可是云帮前年病故,死无对证,黄绿有敲诈勒索之嫌。云帮两个儿子简直气疯了,像两条猎狗凶神恶煞地扑出来,如果不是看在黄绿为老娘出殡戴的一身重孝,早将他撕个稀巴烂。树云叔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老眼昏花地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沉默不语。围观的村人屏住呼吸,如等待一场殊死搏斗后裁判的最终判决。

一支烟燃到最后,树云叔猛吸一口,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他缓缓站起来,对云帮两个儿子一字一顿说:“黄绿一生胡作非为,游手好闲,但这件事他没有说错,的确有这个事。那个年代,你父亲是富农,成分不好。当时闹饥荒,为了你们一家人的肚皮,你父亲带领几个村民去偷红苕,结果被逮个正着。当时是黄绿站出来,说红苕是他偷的,不关你父亲的事。李菊花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种事,跑到生产队去哭闹,可看到儿子写的认罪书,当场昏了过去。”树云叔转身看了看黄绿,“这个事我是清楚的。只是这多年了,没有人提及此事,快淡忘了。”黄绿抹了一把眼泪,朝树云叔扑通跪下。

云帮的两个儿子,一时无语了。这时,人群中有人质问黄绿:“云帮几年前活着时,为什么不说个清楚,偏偏选在李菊花老太出殡之日大吵大闹?这不是存心与云帮家过不去吗?”

黄绿翻了个白眼,嘴角白沫像豆腐花一样往外流:“我——本来,不想说出这事……这多年都过去了。可是昨晚我做梦,老娘在棺材里问我,儿呀,那年,你真的偷了生产队的红苕?如果你没有偷而冤枉坐了两年牢,老娘死不瞑目啊。”黄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为了让老娘安息,不得不抖出这件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老娘。围观的村人个个叹息不已。

云帮的两个儿子低语了一阵,一个回屋去了,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甩在黄绿手上:“这是两万元整,当着众人的面,点个数,从此两清。”黄绿接过钱,稳了稳脚跟,一五一十数起来。黑子像个保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黄绿频频翻钱的手。

回到祠堂,黄绿皮笑肉不笑朝等得不耐烦的亲戚朋友拱手作揖。黄红冷不丁举起手中的孝棍,如夏天突然而至的阵头雨泼向黄绿,“雨点”却落在铁塔一般的黑子身上。黑子用身子护住瘦小的黄绿。司仪一看这阵势,忙吆喝一声:“起棺,鸣锣,放炮。”顿时,锣号齐鸣,鞭炮炸响。众亲朋跟着涌出祠堂,来到门外一片空地上。李菊花老太的孝子孙孝媳孙围着骨灰盒跪下,骨灰盒放置在一张八仙桌上。女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悲哭。这是与亲人最后的告别,哭声,锣鼓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宣告出殡仪式进入到高潮。

最后一个出殡的规定动作是翻柩,即死者的男性晚辈,按长幼顺序一个接一个从棺材上翻过去。这个过程既不能敷衍,又不能拖沓。这是八字门千百年沿袭下来的丧葬规矩。因李老太没有选择棺葬,她的后辈男性只能从骨灰盒上翻过去。黄红是长子,当然第一个翻,他虽身体不太好,但还是动作麻利地从八仙桌上的骨灰盒翻了过去。接着轮到次子黄绿。果然不出人们所料,黄绿又不见了。按规矩,作为次子的黄绿不翻过骨灰盒,后辈们就不能翻过去。有个年纪稍长的晚辈,怒气冲冲地,叫嚷着不等了,他要翻柩,前脚刚踏上八仙桌,后脚一下子踩空,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不停。再也没人敢翻了。众人的目光一齐射向黄红,这是黄绿第三次故伎重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黄红似乎无计可施,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草席上,摸出一根烟,点燃,双目微闭地吸起来。

有人小声嘀咕,刚才看到黄绿脱下孝服到镇上去了。是搭别人的小四轮去的。八字门离镇上不远,步行半小时,车跑十分钟。“黑子,快到镇上去找,快十二点了,免得影响湖葬。”有个辈分大些的亲戚替黄红下了命令。黑子骑上摩托,箭一样向镇里射去。

黄绿果然到了镇上。他下了小四轮,一颠一颠来到镇北角的郭双喜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与二十多年前没有两样,只是更显破旧了。当年,黄绿整天与郭双喜一起玩,两人就像一个人,只差没有穿一条裤子。郭母早年丧夫,为了儿子双喜,她一直未嫁。可双喜是个不争气的儿子,书读不进,很早就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郭母眼里,黄绿也属不三不四之人。那年的大年初八,十几名狐朋狗友相约在狗头家喝酒。狗头是这伙混混的头儿。双喜平时不甚酒力,经不住你推我劝,差不多喝了一斤多。酒足饭饱后,狗头支起三张牌桌,烟雾缭绕之际,三桌牌战正酣,突然,有人大叫一声:“不好,双喜不见了。”

狗头正自摸七对,喜眯眯说:“这家伙八成刚才狗肉吃多了,去找哪个妞放松放松了。”屋内顿时笑成一片。

过了三个时辰,有人眼皮直拉,熬不住了,想回家睡觉。这时还不见双喜。情况似乎不妙。狗头指使黄绿下楼寻找,狗头家住七楼,当时是镇上最高的楼房。黄绿下去后,跌跌撞撞爬上楼,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不好了,出人命了,双喜,他……死了。”

众人突遇地震般拼命往楼下跑。在一楼拐角处,双喜缩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将双喜抬起来,一摸鼻子,似有余温。狗头慢慢蹲下身,死死盯着双喜蜷曲的位置,又抬头望望天上,重重地摇了摇头。双喜是从他家七楼的卫生间窗户掉下来的。很明显,三楼的窗户雨棚砸歪了,几欲下坠。大家都明白过来,人人惊魂未定地望着狗头,等他拿主意。狗头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将双喜送到医院,大家统一口风,称双喜喝多了酒,自己回家的路上跌了一跤。谁要多嘴多舌,小心敲碎他的脑袋。”随即众人将双喜抬到镇医院。

当闻讯的郭母赶来,双喜全身僵硬,手脚冰凉。众人你几十他一百献了点爱心,双喜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上。

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双喜几乎被人遗忘。但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双喜,她就是李菊花老太。黄绿与双喜从小一起长大。李菊花老太生前不止一次询问黄绿:“双喜那崽,到底是怎么死的?人不是纸糊的,喝了一点酒,跌一跤,怎么就起不来哩?”黄绿死死咬定当年狗头的统一口风,声称双喜是酒喝死的,与别人无关。昨夜,也就是李菊花老太出殡日前夕,黄绿做了一夜的梦,李菊花老太声色俱厉质问他,双喜到底是怎么死的?人不能泯良心,否则要遭上天报应呀!李菊花老太还托梦追问了黄绿另外两件事,当年贵宝与你结婚为什么一直没有生育,离婚后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当年你坐两年牢真的偷了生产队的红苕?这三个问题,像三声炸雷,反反复复,在黄绿梦中一直轰隆隆到天亮。早上醒来,黄绿浑身精疲力竭,像个濒死的人一样虚脱。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悔与空落铰剪着黄绿的心。

双喜的老娘七十多了,眼睛不太好使,眯了半天,才记起是双喜小时的玩伴黄绿。老人摸索着倒了一杯茶,双手捧到黄绿面前,两颗浑浊的老泪滚出枯井般的眼眶。黄绿喝完茶,扑通跪在老人面前:“双喜娘,我是来向你认错的。那年,双喜——”黄绿喉咙有些粘稠,有个异物堵着似的不顺畅,“双喜,他不是喝酒喝死的,是从七楼掉下来摔死的。”

老人眼神痴呆呆的,嘴巴一张一合,像受到攻击的贝壳一样机械地运动着。慢慢地,老人低下头,扶起黄绿,喃喃低语:“人死如灯灭,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快过去了。”

黄绿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包裹,塞到老人手上:“双喜娘,这是两万块钱,是当年我替别人坐牢的补偿,这钱,算是我对当年双喜冤死的补偿,你老收下吧。”

老人的手像被猫抓挠一下,猛地推开:“不——不要。”

黄绿站起来,硬塞到老人手里:“双喜娘,你一定得收下,否则我老娘会怪罪的,死不瞑目。”

双喜娘接过钱,黄绿浑身一垮,像卸下一副重担,露出一口黄牙,傻子一般地笑了。

黄绿从双喜家出来,正碰到黑子骑着摩托东张西望。黄绿坐上摩托,赶到出殡现场,来不及歇一口气,就被众人架着,扔一件破烂般掷过李菊花老太的骨灰盒。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翻过去。大家等得不耐烦了,敲锣的,吹号的,举幡的,持花圈的,放鞭的,人人以竞走运动员般的速度朝磁湖奔去,抛下一路哭哭啼啼的啜泣。

磁湖边,用于抛洒骨灰的木船早已停好。几个人簇拥着黄红上了船。在鸣锣放炮声中,木船越驶越远,渐渐在众人眼里形成了一个黑点。这时,一个人影似从地底下冒出来,扑向磁湖边,踉跄栽下,活脱脱像个新立的墓碑。众人看清了,他是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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