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舟兰』兰波,在风中呼啸的遗言

2018-11-13 08:12
山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兰波布勒诗人

聂 尔

——可我伤心恸哭!黎明这般凄楚,

残忍的冷月,苦涩的阳光:

辛酸的爱情充斥着我的沉醉、麻木。

噢,让我通体迸裂,散入海洋!

——摘自《兰波作品全集》之《醉舟》

无论在公共的文学史上,还是在许多个人的秘藏的文学手册里,兰波都是一个耀眼星子般的既遥远又切近的存在。他行走在文学天空的边缘处,闪烁着谜样的光芒,在暗夜里(夜的时代)凝视他,那光芒就会刺目而令人生畏地逼近,发出一百多年来毫不减弱令人颤抖的神谕般质问:何为绝对的现代?何为我们的诗歌?可以容纳我们的生活在哪里——它存在吗?现实是什么——它到底是虚无还是超越之路?应当沿着此路去冒险,还是去死亡?死亡故乡里究竟有无任何安慰?它为何如此辛酸却又那般壮丽?仿佛“履风之人”兰波仍然走在前面,我们都看得见他的身影,却无法缩短与他的距离,也就无法比他离上述问题的答案更近一些。但他真的是奔赴那些答案而去的吗?对来自他身后的疑问,他当然不会扭过头来回答,因为他只直视着永远的前方。他是一个现代单面神的隐喻形象。

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冒险家,军火商,一生只活了三十七个春秋,诗歌创作更短至只有十五至十九岁五个年头。这五年中他创作了一部诗集,两部散文诗集(《地狱一季》《彩图集》)和几封书信(其中最著名的两封被称作“通灵者书信”),他的中译本全集是只有三百多页的一本。但他对后世影响巨大。兰波去世后,同时代的象征主义诗人、也是兰波的朋友和同性恋人的魏尔伦称,“对他的记忆有如太阳照耀……”。另一位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宣布:“他一旦出现,就将永存”;马拉美还说:“他不假于出生之后而在呱呱坠地之前就已经饱吸了暴风骤雨般猛烈而又总摄于万物的命运的灵性”——这是关于兰波天才的马拉美式论说。后来的超现实主义者尊兰波为他们的鼻祖,超现实主义主将布勒东说,“兰波在生活实践中及其他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还有更多诗人、作家、哲学家和研究现代性的思想家都曾对兰波有过论述。

在中国,一九八零年代末的海子之死激起对史上“短命天才”们的热烈关注,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兰波,事实上海子及其在山海关铁轨上的自绝,可以理解为兰波“绝对应该做个现代人”的精神在东方古国的一声回响。更多的中国读者则最早是通过捷克裔法国小说家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而知晓兰波其名。昆德拉在这部小说的序言的开首即写道:

“生活在别处”是兰波的一句名言。安德列.布勒东在他的《超现实主义宣言》的结论中引用了这句话。一九六八年五月,巴黎学生曾把这句话作为他们的口号刷写在巴黎大学的墙上。

被当作是兰波名言的“生活在别处”,从此得以广泛传扬,并被作出适合于各种不同境遇的通俗化理解。但有一个问题需要在这里顺便提及,布勒东1924年版《超现实主义宣言》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是这五个字,可他并未言明此句来自兰波,他的原话是:

“……无论是生活,还是放弃生活,这都是想象中的解决方法。生活在别处。”

布勒东的此类超现实主义句式,瑰丽,诡谲,飘忽不定,确有上承兰波之意味,但比之兰波,他已经少了自然的、阳刚的、风云雷电般的天成之韵。仅从上引一句可以看到,即使是布勒东,亦无法不露出他的阴柔之底。

而根据兰波的中文译者之一何家炜,兰波在《地狱一季》里说的是:

“真正的生活缺失了。我们不在这个世界上。”

类似的语句还有:“哪里才有真正的生活?”以及——“改变生活!”

虽然我们不能确信“生活在别处”这句话出自兰波之口,但可以确信的是,“我们不在这个世界上”和“改变生活”,作为一种精神的甚至是生活和艺术创作的秘谱,在兰波去世之前,即《彩图集》在巴黎印行之时,已经开始流传,一直流传到了今天,这一过程还并未止息,并且范围在扩大。

另一个无法确认的事实,是来自于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个说法,他居然说,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中迷失于非洲部落的买办库尔茨即是兰波。比照兰波的传记,这一说法很难让人接受。但是,美国导演科波拉的其灵感来自《黑暗的心》的巨幅电影《现代启示录》,里面的主人公库尔茨身上的诗人幻影,却又忽隐忽现地反映出兰波式的“分裂性存在”,虽然库尔茨在里面吟诵的诗歌是属于晚期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的。

总之,兰波神话在当代社会的流传途径之一,包括了这样一种通俗化的想象,是无疑的。如果有人愿意看到更为通俗化的影像兰波,可以去看莱昂纳多主演的电影《心之全蚀》,这是一个兰波和魏尔伦的同性恋故事。

而兰波作为一个“通灵者”的含义,亦即他的诗歌意义,却在逐渐地被弱化和遮蔽,或者沦于咖啡馆化。似乎返回到原初意义上的兰波的道路已经模糊难辨,甚或已经完全断绝,只能任他遨游天际,从而更加的孤独了。的确,困境是如此的显明——怎么能够在书房里和讲台上谈论“履风之人”呢?没有行走,就没有兰波,请看他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行走的:

“不管怎么说,别指望我的性格会变得乖巧,如果我有条件旅行,而不必待在某个地方去工作,去生活的话,那么我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持续待上两个月。”

再请看别人眼中的行走的兰波:

“[兰波]身材高大,瘦骨嶙峋,两鬓的头发里夹杂着丝丝白发,他身着欧式服装,极为俭朴,裤子显得很肥大,上身穿着一件毛衣,灰色咔叽外套也很宽松,头戴一顶无边圆帽,也是灰色的,他像当地人那样,根本不惧怕灼热的阳光。尽管他有一头小骡子,但随商队行进时,他并不骑骡子,而是背着猎枪,徒步走在商队的最前面。”

这是后期的兰波,亦即离开诗歌和欧洲多年之后的兰波的言行。那么此前的少年的“履风之人”是什么样子呢?

……兰波那“有力的步伐”,那“灵活的身躯”,他的步伐就像“一个既坚定而又有耐心、勇往直前的步行者的步伐”:“两条长腿平静地迈着大步,修长的胳膊随着步伐有节奏地甩动着,上身显得非常挺拔,头抬得很正,眼睛凝望着远方,整个面部露出一种顺从的挑战表情,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不出任何恐惧和火气的痕迹。”

这是来自于兰波少年时代朋友的贴近的观察,是一个无法复现的少年形象,是“履风之人”的肉体形象,又是它的词语形象。正如传记作者所指出,“任何一部影片都不可能如此成功地描绘出这一场景”。这就是行走的兰波,而关于这个行走者的灵魂,则由他自己正确地命名为“通灵者”。关于“通灵者”,诗里诗外,当然有很多的讨论和研究,但首先需要指出,“通灵者”只是一个汉语译名,它的法语原义,根据《兰波作品全集》译者王以培,则是:

“慧眼人”、“视觉超凡者”

亦即这个词是强调视觉的。所以,“通灵者”可以看得见千年之前的《奥菲利娅》,这一朵“美丽如雪”、“盛大的百合”:

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着群星,

洁白的奥菲利娅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

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地飘着……

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猎人的号声。

——《奥菲利娅》第一节

“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猎人的号声”,此句由视觉转入听觉,这是“通灵者”进入“未知”的预兆,是“未知”吹起的号声。——“未知”,这是兰波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概念。

兰波自己对“通灵者”的描述就含有“他达到未知”之句:

“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他需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最终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兰波书信1871年5月15日)

照此,由病夫、罪犯、诅咒者,达于至高无上的智者,这时才达到了未知,并最终看见了“视觉本身”。那么,应该如何理解这其中重要的一环“未知”呢?我们不妨沿着超现实主义者布勒东的路向上回溯,布勒东批评现代人的“怪癖”:

非要把不知转变为可知,转变为能归类的东西,这真是难以对付的怪癖,这种怪癖令人陶醉……

因为遮蔽了“未知”、“不知”,导致我们既不能超于现实,又无法进入现实,这就是为什么兰波说:

“我们不在这个世界上”

的真实含义。

我们把大地变成了绿色表皮的深渊,把神视作虚无,把栖居变为忙碌,我们竭尽全力消灭所有的诗意,像摘除阑尾一样去除了生活的意义和有意义的生活。我们离开经验,崇拜科学,把人变作瓶子里的臭虫。

兰波是最早预知到这一切的人,所以他冲出了“栅栏围住的欧洲”。他在他生命的后一半,对此一言不发。将死之时,他所想的仍然是走出欧洲,去往未知之地。

只有未知之地,才是可能的福地。

这就是“通灵者”的在风中呼啸的遗言。

2018年2月27日写毕于兰煜花园

注释:

[1] 《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

[2]布勒东著《超现实主义宣言》,袁俊生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12月第一版,第33页。

[3] 同上,第55页。

[4]豆瓣“Arthur Rimbaud 兰波”小组。

[5] 《兰波传》,(法)让-吕克·斯坦梅茨著,袁俊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第一版,430页。

[6]同上,441页。

[7]同上,323页。

[8]《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

[10] 《超现实主义宣言》,布勒东著,袁俊生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12月第一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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