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贼

2018-11-13 14:01刘艺
赤水源 2018年1期
关键词:红霞舅妈舅舅

刘艺

我的舅舅周斌和舅妈王丽组建的家庭,在三十年前,算得上是一个完美的组合。他们都是城市户口,都吃着“皇粮”、领着工资。舅舅是医院急诊科医生,舅妈是县一小的老师。每当亲戚朋友用艳羡的语气说起舅舅和舅妈的家庭时,舅舅总是笑笑。这并非是因为他假装谦逊,也并非是因为他对他和舅妈的婚姻不置可否。而实在是因为他对事对物过于冷静淡漠和理性的秉性。我一直以为生活得四平八稳的舅舅,爱情的世界必定苍白乏味。直到在昆明的表姐琪琪结婚生子,舅舅舅妈准备搬到昆明住上一段时间,我帮他们收拾行李,见到他执意要带走的一本集邮册时,才知道舅舅的一段旧事。舅舅说,人年纪一大,就总在不停地翻弄记忆,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自己。舅舅还说,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一道河流,只是流着流着,有的汇成了江湖,波澜壮阔;有的聚成了湖泊,静水深流;有的流进了沙漠,潜隐蒸发。我觉得如今我这个头发花白、已然老去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舅舅,在他年轻的时候偷家里钱的那一段经历,简直就是一道清流。下面是我舅舅的故事,我加上了一些具体的场景,以帮助舅舅更容易地回想起那些过往的旧事。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我们的记忆是具有欺骗性的,它往往朝着我们愿意去记住的方向来进行改变,它同样像一条河流,千回百转,都朝着自己想要去到的方向流动。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琪琪坐在转角沙发上玩积木,舅舅就坐在女儿旁边,眼睛盯着电视,舅妈在狭窄的厨房里忙碌,浓烈的烟火气息,实在而温馨。但他的眼神却是空洞的。当然,对舅舅来说,这种情形时有发生,有时是上夜班没休息好,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发呆,从我记事起,舅舅便会时不时地犯迷糊,流连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世界……不过那时,这些原因都不是。他就那么坐在沙发上,沙发前烧着圆形的回风炉,这是我们过冬的必需品,山城里家家户户都有这个东西,圆的或是方的。炉子上搁着的铝质水壶正烧着水,壶盖子“扑扑扑”地跳动着,白色的水蒸气咕噜咕噜往外冒,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舅舅用他白皙颀长的手指轻敲着水壸盖子。“嗒嗒,嗒嗒嗒,嗒嗒……”,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嗒……”

“水开了,倒一下水!”厨房里“砰砰砰”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停了下来,舅妈对着客厅里看电视的舅舅喊,舅舅没有动,他压根就没听见舅妈在叫他,更别说听出舅妈声音里的愠怒。

“水都煮沸了,你倒一下水啊,周斌!”舅妈提高了嗓门,声音里有隐藏的不满。

“嗯,啥?”

“干啥呢?”舅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边高声说话边用毛巾擦着手。她看了看盯着电视看的舅舅,又看了一眼电视。

“啥电视这么好看,我叫了你好几遍,你就没听见?”舅妈提起水壶,往热水瓶里灌热水,边灌边扭头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连续剧《我本善良》:石伊明看着齐浩男忧郁的眼睛说:“我一向都是向前看的。”齐浩男缓缓地回答:“但是像这影子,我小时候总想把它抛在身后,可是无论如何它永远在我的眼前。”石伊明转了个身,说:“它不就在你身后了吗?”

热水瓶里的水溢了出来,舅妈回过头来,塞上软木塞,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就算是影子,转过身了看不见了,也并不等于不在了吧!”舅舅没有说话,恍惚地盯着在他眼前似乎空无一物的电视屏幕。

琪琪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胖胖的胳膊,叫:“妈妈,妈妈抱!”

“你抱抱琪琪,我刚舂辣椒面,怕呛着她。”舅妈对舅舅说,又扭过头来哄琪琪:“琪琪乖,爸爸抱,妈妈包馄饨给你吃啊!”

舅妈转身进了厨房。

“我和你一起包?”舅舅对着舅妈的背影问。

“不用了,你还是看着琪琪吧。”舅妈说着,端出来个簸箕,簸箕里装着馄饨皮和一个青花大碗,碗里盛着拌好的馄饨馅。舅妈在回风炉旁的小凳上坐下,把簸箕抱在怀里,开始包馄饨。

“今天的病人很多吗?”舅妈捡起一块馄饨皮,一边往里面装肉馅,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嗯,不多,不过有一个……真是麻烦,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家属不懂,在一旁跟着瞎嚷嚷,咬定是急性阑尾炎,让安排手术。怎么会是嘛,位置都不对。”

“真是够呛,后来呢?”

“折腾了半天,后来又怀疑是肠梗阻,但也不太像,肚子不胀,先住院观察吧!”

两人不再说话,舅妈低头包着馄饨,舅舅抱着琪琪,继续盯着电视,似看非看。

“换口锅烧水,把佐料拿出来,马上就包完了!”

舅舅把琪琪重新放在沙发上,顺手塞了个橡皮鸭子给她玩着,进了厨房。

酱油、醋、葱花、姜末、蒜末,红红的滚油浇烫的干辣子面,泛着菜籽油的独特香味。舅舅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放在电视机前的小茶几上,齐整整地像排开了一个小杂货摊子。他意识到还应该盛出汤来,又折回厨房盛汤。汤是现熬的大骨豆芽汤,浮着几粒香菇丁,屋子里飘散着醇香。舅舅做得一手好菜,但他少有做,只在逢年过节或家里有客人时才大显身手。平素里的家常便饭,舅妈的厨艺就足够。舅舅把盛好汤的碗端了出来,也放在茶几上,回到沙发上在琪琪身旁坐下。

馄饨渐渐摆满了簸箕,齐整地排着,舅妈用筷子把青花碗壁上粘着的最后一点肉末聚集起来,擀进一张馄饨皮里,包着最后一个馄饨。

“你想换去药房的事情怎么说了?”舅妈问:“要不要去院长家走走?你说,送点什么给你们院长呢?”

舅舅看着眼前的王丽,齐耳短发,眉毛疏淡的像是一抹水洇过的痕迹,她显得有些消瘦,一件蓝灰色的棉袄裹在她几乎没有起伏的身体上。因此,不止眉毛,她整个人都疏淡得像是一个影子,一个浅浅阳光下的薄薄的影子,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要是把她放进拥挤的人群,我能轻易认出她来吗?舅舅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问题,他想了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自己能够认出人群之中的舅妈来。

“我跟院长说过了,再看看吧!”舅舅迟疑了一下,好像怕说错了什么,“要不,我改个时间,再跟他说说。”

舅妈把馄饨放进锅里,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两下,盖上盖子。

“那就早点说,别拖了,琪琪一晃要上小学了,生活规律点好。急诊科这工作,没日没夜的。”其实倒也不是急诊科有多糟糕,是舅舅一直都喜欢安静,想换去药房,他在家里说过几次,舅妈就以为急诊科的工作真的很难干。

舅舅心里动了动。

馄饨应该很好吃,那天舅舅吃了几个,他觉得没什么胃口。吃饭这件事情,对于掩饰或者暴露一个人的心境来说,绝对是个很好的场景,所以他还是吃了一大碗。

“要是换到了药房,就不至于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了吧!”

“嗯,药房嘛,按班倒就行。”

“医生这工作,唉,都是外人看着好……”舅妈觉得自己一直在谈这个话题似乎有点让人厌倦,便打住了话头,抱过琪琪,哄琪琪吃馄饨:“琪琪乖,吃完了妈妈给琪琪讲故事啊!”

琪琪咿咿呀呀:“爸爸,要爸爸讲,小兔子,蹦蹦跳……”

舅妈起身收拾碗筷,舅舅去卧室找琪琪的儿童读物。卧室里有些拥挤,一张双人床局促在房间的一侧,床的对侧是窗户,窗户边上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个台灯和几本书。卧室门的对面,两个双门四格的书柜并在一起,占据了整整的一堵墙。书柜的最上格摆放着周斌的收藏品:青花的梅瓶,紫砂胎搪釉画的茶盏,铜质的香炉,还有套筒娃娃、八音盒和玻璃天鹅……这些大多是舅舅不时用零花钱买的。那时,人民会场旁边有个电影院,电影院前面有许多小画书摊。有个老头的书摊上总是会有些新奇的小玩艺,那老头戴着幅老花镜,一年四季穿着件发白的绿军装。舅舅经常会带我去那里看小画书,一见到舅舅,那老头就从书摊下面摸出个物件来:“周医生,你看看这个,这个最好了,我跑了好几天乡下才收来的,你是识货人, 也不要你多少钱……”舅舅从不问真假,只问价钱,价钱合适,自己喜欢,就买下来。书柜最下一格是琪琪的幼儿读物和玩具,第二三格放的也是舅舅的书和集邮册,书以书法诗词为主,也有一些小说,医学专业方面的书却不多。集邮册有厚厚的几大本,舅舅从初中就开始集邮,零花钱都用来买邮票。舅妈说舅舅,你怎么尽喜欢些没用的东西,你还真是陶冶情操了?

是没什么用,不过,人总得有点喜欢的东西吧!舅舅说,人在悲伤难过的时候,谁最能安慰自己呢?不是人,即使是自己的爱人、朋友,也不能真正地安慰到自己,能安慰自己的唯有个人的兴趣。舅舅说,他没什么大的爱好,也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他只是喜欢一些小玩艺,难过了,悲伤了,无聊了,看看眼前的小玩艺,他的心里就会平静下来。舅舅也奇怪,舅妈虽然是老师,可她似乎也不是很喜欢教书,也不喜欢读书。舅舅说,他也不是很喜欢当医生,不过阴差阳错当了医生,那就当吧,至少这职业给了他稳定的收入,让他可以有点余钱来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玩艺儿。但舅妈除了看看电视剧,似乎就再找不到什么特别的兴趣了。她只是按照人们对女人的基本要求来生活。所以,人们都说她贤惠,亲戚朋友们都说舅舅娶了个好妻子。“你家王老师,知书达礼,你周医生太有福气了。”他们都这么对舅舅说。其实,人们称赞的不只是舅妈教师的身份,还有舅妈她贤惠的品性。是的,舅妈是挺贤惠的,相夫教子,体贴温顺。但是舅舅说,他每每想起她来的时候,却总是觉得模糊不清,舅舅暗暗意识到,他对舅妈的模糊不清的印象正是因为她的贤惠,她淹没自己于一切之中的贤惠。但舅舅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蝼蚁一般的人生,活在世俗的观念里,活在命运的安排里,他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兴趣,不过是他在搬运食物和砂粒时偷偷搬到的一点破碎的花瓣和遇到的闪烁着阳光的清露而已。

舅舅从书柜的第二格里取下了一本集邮册,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整齐地压着一套《敦煌壁画》的邮票,一张张印刷精美的邮票,整齐地排列在集邮册里,艳丽而庄重的色彩,圆润而不羁的线条。“红霞,红霞!”他的心里卷起波浪,继而隐隐作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合上,又把册子放回了书柜,弯下腰从最下一格里取出了一本幼儿读物,出了卧室,把琪琪抱进怀里,开始给琪琪讲故事。

舅舅和红霞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不时张望,害怕遇到熟人,故意落下红霞那么一点点。公园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头顶也是空荡荡的天嵌着半轮清冷的月,像搁浅在深蓝海滩的扁舟,与县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无言相对。舅舅跟在红霞身后,亦步亦趋。红霞停下来,他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红霞吃吃地笑:“快走,那边有人过来了,好像是王医生!”

说着,她拉起他的手,急急往公园边上的亭子跑去。到了亭子里,红霞松开他的手,靠着亭子的圆木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

“刚才就没人,我骗你的。”红霞又开始“咯咯”地笑。

“你找我做啥?”舅舅有点恼怒,却也没理论红霞对她的欺骗。世间哪一个男子会真的恼怒他也喜欢的女子的小骗局呢。

“找你做啥呢?让我想想……”红霞看着他,眼睛亮亮地:“找你……想唱歌给你听!”

“唱歌给我听,现在?!”

“嗯,就现在!”红霞径自跳上亭子里的石凳,笑盈盈地说:“我会唱山歌,我想唱山歌给你听,你敢听吗?”

舅舅看着红霞,她的眼眸亮亮的,像远天的星。

“唱山歌?不合适吧?”他犹犹豫豫地说,看看四周,四周一片寂静,月亮莹莹的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不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山歌不唱三五春,

声气涩去三五分,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来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

声气涩去三五钱,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来圆不圆?

舅舅吓了一大跳,冬日空旷无人的公园,红霞的声音洪亮而丰沛,长长的尾音裹挟着她口中呼出的白气,似乎要钻进人的心里去。

不远的路上,似乎有人了,舅舅小声地说:“别唱了,红霞!别唱,别唱!”

红霞又笑:“不,我还唱,才开始呢!”

“呦……”红霞的歌声里带着一股悠长的韵味:

半天晴来半天阴,

葫芦落水半浮沉。

妹是葫芦不沉底,

浮起半边挂哥心……”

山歌带给他清新刺激的感受,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痒痒让他既舒畅又有一点点恐惧,路上的行人好像在往亭子这边过来了。

“会唱流行歌吗?要不,你唱流行歌吧?”山歌实在太过嘹亮,尤其在这寂静的夜晚。他拉了拉红霞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又看了看四周。

红霞从石凳上跳下来,说:“会啊,想听哪一首嘛?”

平时里从录音机里听了那么多的歌,他竟然一首也想不起来。

“我唱首邓丽君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吧!”红霞用手捋了捋从额头滑下的卷发,轻轻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多真……”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当然是在其他医生的戏谑之下早就意识到的。红霞是医院的临时工,在食堂做饭,他每次去食堂打饭都能遇到她打饭,她每次给她打的饭菜都比给其他的人打的饭菜更多,内容更丰富,她甚至还会偷偷从外面给他带来卤猪蹄、酱牛肉。有时,同事们遇到了就打趣她:“红霞偏心眼呢?”她扬起红润丰满的脸,笑着说:“哼,就偏心眼,怎么了,不关你事,我愿意!”现在不过是一种证实,他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慌慌张张往云彩里躲。

红霞又唱了一首《心雨》,他觉得有一点哀伤的味道。红霞告诉他,她其实更喜欢唱山歌,山歌里的爱情,坦坦荡荡,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所有的这些都在舅舅脑海里闪过,平常他上班时如果没有急诊病人时也会开小差,有时是算计着去托儿所接琪琪的时间,有时是与同事闲聊几句他所收藏的物件。离下班时间还早,舅妈那天一早的课,前一天下午的急诊病人疼痛止住了,又吵吵着要出院了,他劝说再观察一天,至少半天。新来的小护士抓住一点点闲下来的时间,从包里取出椭圆的小镜,偷偷地照了眼睛又照鼻子,发现被他看见后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走开了。那个小姑娘一天要照好多次镜子。

舅舅又想起红霞,略带四方的轮廓分明的脸,丰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头发烫成了波浪卷,垂在肩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狡黠热烈的光。她总是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朱丽纹印花外套,灰色喇叭裤,踩着双高跟鞋,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扬的,漂亮是她高傲的资本。她可比医院里的女医生们时髦多了,尽管她是临时工,尽管她是农村户口。她真是漂亮,不仅是漂亮,她身上似乎还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使她有别于其他的女人。即使现在想起来,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的模样。

后来,那天晚上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她喜欢舅舅,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她家里的人早给她定下对象,她就是不乐意。她还说她知道舅舅喜欢集邮,喜欢读书,喜欢收藏小玩意。她还说食堂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她甚至还在舅舅的脸上亲了一口。她抚摸着他的嘴唇,对他说:“你的嘴巴长得真好看,这么好看的嘴巴,怎么不对我说点好听的话?”她让他对她说好听的话,他说不出,尴尬极了,他那时是多么地恼恨她大胆的挑逗。甜言蜜语,怎么可以轻易说出口?

不过,再后来,他当然忍不住,也亲了她。亲吻的感觉真是美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舅舅说,那是一九八八年,到她分手后第一次去医院找他时已经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天舅舅很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嘴唇,但小护士出去了,即使在,他想他也是不好意思向小护士要小镜子的。

“我的嘴唇好看在哪里?”他想:“嘴倒是不大,但嘴唇有点厚。”他咧了咧嘴,真可惜,没有镜子。

舅舅整理了病历,他觉得有点困,昨晚没睡好,总是纷乱的梦境。一忽儿梦见红霞,一忽儿梦见舅妈,等醒过来又全然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他不愿在办公室里打盹,病人一来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那不是个容易的活儿。睡眼惺忪的医生,病人见了心里总是有疙瘩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闭上了眼睛,重新进入自己的思绪:还有一次见面在哪呢?还是公园,他扛着根长长的甘蔗穿过公园的人工湖去见她,那是他的一个病人带给他的。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他微眯着眼,从阳光深处搜索她的身影。他找到她,她一个劲儿咯咯地笑,说他像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她好不容易笑停了下来,带着狡猾的神色问他:“我们都啃吗?”他没听明白,“嗯”的应了一声,“你说肯的,就不许反悔了!”她又笑了,把音调重重地放在“肯”上,他听出了她是故意让他说出“肯”字来。他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她又问他:“悟空,为师我啃不动!”他愣了,很是局促,怎么办呢,难道两人在公园里呲牙咧嘴地跟一根甘蔗较劲?他懊丧着自己没想到带把小刀之类的,她却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拎出了一套精致的刀具。

“用这个,瑞士军刀,我请人从省城买的,送给你!”她笑着。她真是孙悟空,要不就是妖精,神通广大的,他想。他可是第一次听说并见过瑞士军刀,一把刀上什么工具都有,真是方便。

他们吃了甘蔗,临走时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魔术师的口袋”,他在心里这么称呼她的包。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轻轻拈出了一套邮票,一张张铺在笔记本上。

“哎,你说,这些邮票真是好看,难怪你那么喜欢。”她说:“我小时候攒糖纸,就是包水果糖那种,攒得好辛苦。农村孩子,哪有水果糖吃,捡到张糖纸都是稀罕物件,就一张张捡别人吃了糖果扔下的糖果纸,展平,夹在书里,一上课就看,看着看着嘴里就有糖果味了。我把透明的糖纸对着太阳看,太阳就变成红的、蓝的、绿的,可漂亮了。有一次,我从路边看到张糖纸,正准备捡,结果起了阵大风,给吹跑了,我追着那张糖纸硬是跑了半条街。”她哈哈地笑,喋喋不休地说,并不觉得自己追着糖纸跑的样子很丢人。

她欣喜地喋喋不休地说着,仔细地拿起一张邮票,认真地展平邮票上方折起来的一只小角,把它递给周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到的,好话都给人说了一箩筐。”

好遥远的事情了。后来护士长骂过他,说他没良心,对他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那套邮票是她织了件毛衣跟别人换的。护士长还说,她看过红霞给他织的毛衣,他跟红霞分手后,红霞还在织,织完了又拆,边拆边哭。“这姑娘,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心思又重又细。唉,可惜了……”护士长一直叹气。

“今天病人不多?”那天舅舅还在想着,院长推开门,进来就问。“还好,今天轻松。”他站起来,对自己的恍惚感到局促。院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个星期六你是什么班,早班还是晚班?”

舅舅回答:“早班,院长。”

“那你星期六来我家,帮我做桌菜,行吧?我有个老朋友出差路过咱们县,特意绕道要来家里看我,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里那口子做的菜拿不出手,就靠你了。”院长迟疑了一下,似乎思考了几秒钟,又说:“还有,你申请去药房的事儿,是有些麻烦,急诊科本来就缺人,不过我跟书记商量过了,差不多就下个月,下个月你就去药房吧。不过,你先别对别人说,免得多事,自己知道就行。”

“那真是太谢谢了,院长。”舅舅有些惶恐,事情来得顺利,他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又不知该怎么对院长说,只有鸡啄米般地点着头:“谢谢你,院长!谢谢你!”

“谢什么,要谢呢就你以后做好吃的时候叫我!”院长摆摆手,哈哈地笑着说:“星期六下午,早点来我家,别耽搁了。”院长说完,转身离开了。

“你要帮我!”红霞说。

工作变动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他的兴奋只持续了那么两分钟,他又想起了红霞。

那天前的一天,刚把那个痛得满地打滚的急诊病人安排好以后,爱照镜子的小护士从外面喊他:“周医生,有人外面找你!”谁会找呢?舅舅充满疑惑地走出医院大门,远远地就看见红霞,靠在院墙边的一棵树下,冲他微微地笑着。他一下子呆了,心里升起一声声呼唤:“红霞!红霞!”。红霞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望着他。他手足无措,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挪到她的面前。他告诫自己,定下心,定下心,可是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竟然扑簌簌地往下掉,等到抬起头时,他看见红霞走到了他的面前,也是眼角泛红,泪花闪闪。

“我居然哭了,那天!”舅舅说。

“你要帮我!”红霞对他说。

医院门口有人进进出出,他带红霞到了医院住院部外面的凉亭下,冬天那里很少有人。

“你怎么了?”他问红霞。

红霞说她跟他分手后就结婚了,说她和他丈夫开了个服装店,可是他丈夫爱赌钱,没心思好好料理生意,赚点钱也拿去赌掉了,现在欠了很多债,要过年了,债主都追债上门了。

“你要帮我!”红霞泪眼婆娑:“借我两千块钱吧!”

他想起他们分手后他溜到她家院墙外,偷偷地往里看,他想找她,却看到红霞提着个壶,正淋水给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洗头。

他没有问红霞那个男人是不是红霞父母给她定下的对象,是不是她后来的丈夫。人们总是对痛苦的记忆深刻于对欢乐的记忆,他只记得他当时很难过,恍恍惚惚回来了。回来后不久,有人给他介绍了王丽,两个人见了面,似乎对对方都没什么意见,加上外公外婆催得紧,于是很快就结了婚。爱情再炽热,也不是非谁不可,太较真换来的无非一身疲惫。舅舅想,红霞既然放下了他,他自然也该放得下她。生活总是疲于奔命,哪有多少精力去爱得深沉。自古以来都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只是前一天,红霞就站在他的面前,她依旧精心打扮过,白色开斯米高领毛衣,驼色翻领大衣,黑色直筒裤,还是那么好看。她虽然是农村的,却比城里的姑娘还会打扮,舅舅说,只是她的脸上有疲惫的神色,有依稀的泪痕,似乎隐隐地召示着她的凄楚。他很心痛,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忍不住眼泪掉下来,这让他自己很是瞧不起自己,真不像个男人,他骂了自己好几次。

红霞竟然会向他借钱,但他并没有多余的钱。他的工资总是将大部分交给舅妈,由舅妈来安排一家的生活开支,留下的零花钱都用来向电影院门口的老头买小玩艺。现在,他是多么的懊悔,要是不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少攒下一点,也可以帮帮红霞。不过,钱,也是有一点的,他和舅妈两人结婚时收到的礼金,加上后来攒下来的钱刚好两千元,分存了两个存折,一个是舅妈的名字,一个他自己的名字,各是一千元,舅妈把它们锁在柜子里。要不要借给红霞?红霞的哭泣,红霞泪汪汪的眼……跟红霞分手时,舅舅竟然约好与红霞再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他对红霞说,他会借钱给她。

所以当红霞泪汪汪的眼浮现在他的面前时,那两张存折的影子也会浮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里砰砰地跳着。

“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麻烦你请王医生帮忙看一下。”他交待了小护士,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温暖而又安静。舅妈上课去了,孩子在托儿所。他听得到空气中自己喘息的声音,像是飘浮的尘粒,急迫而又紧张,混沌而又清晰。他的脚在打着颤,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找出了柜子的钥匙,他知道舅妈把钥匙放在衣橱里的小抽屉里。一切就绪,他不过是在完成一个似乎唐突的念头,他并不缺乏勇气。

“嗒”,一声轻响,柜子应声而开。他抖着手,从结婚证、毕业证等一堆证件之间取出了那两本存折,他捧着它们,如释重负,心里升起莫名的自豪。

门突然打开,舅妈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他把存折放回柜子里。

“我,我找我的毕业证。”他说:“要进职称了,单位要登记!”

“哦,李老师下午有事,跟我调课。进职称?还早啊!明天拿都不行?”王丽很疑惑。

“先登记!我先回单位”舅舅拿上了毕业证,慌慌地回到了单位。

快到中午了,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年糕,麦芽糖,北方大馒头……红霞并不觉得饿,她在街上吃了碗米线,在米线腾腾的热气里,她想起了舅舅。舅舅带她一起去吃过好几次米线,舅舅总是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透过氤氲的热气,默默地看着她把一碗米线吃得稀里哗啦。她一直相信,舅舅是爱他的,所以她不怨他。她只怨自己没有一个城市户口,没有一个让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资格。

什么破户口政策?为什么一个人的命运,总是要由一些不相干的人来安排和决定。就因为她是农村户口,命运之神就剥掉了她的爱情和幸福,让她成为村里人的笑柄——“哼,小骚货,狐狸精,想攀高枝,勾搭城里人……”舅舅说,他们总是这么说红霞,我外婆也这么骂红霞。

那天红霞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一直在猜想舅舅是否会去。她不知道如果舅舅不去她该怎么办。她并不愿意向舅舅开口借钱,可是,她已经不能面对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债主,她那因为生意失败而颓唐得一蹶不振以酒买醉的丈夫,还有她幼弱的孩子。

“真是好笑,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却成为了别人的主心骨。”舅舅说,他以为她最不愿、最不该见的人是他,没想到她却居然还来找他,还向他开口借钱。她仿佛认定了他一定会帮她一样。

她透过招待所窄小的窗口往外看,舅舅远远地走了过来。一股暖流在她的心头涌起,向她的全身蔓延。是的,她相信他,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喜欢他,就相信他,就爱他。怎么会就爱上他?难道就因为他的清爽整洁,他的手指,他的不同于其他医生的闲散和安静。每次他从食堂打饭时,伸在她的面前的那一双手,总是剪得短短的指甲,洁净、颀长、白皙。“那是一个好医生才配有的一双手。”她曾经对舅舅说。他总是不经意地就会激发起她血液中的热量,他默默看她的时候,他被她逗得局促不安的时候,他紧抿嘴唇的时候……是的,他会来的。他们分分合合好几次,每次舅舅都说要分手,每次分了手后舅舅又回去找她,最后她终于烦了,她骂舅舅:“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为了个户口你一会儿要跟我好,一会儿又不跟我好了,我还就不为这个户口陪你玩了,不稀罕户口的多的是。”

最后终于还是分手了,我外公外婆坚决不同意舅舅和她的恋爱,因为舅舅是家里的独子,而她是农村户口,如果他们结合了,那么他们的孩子户口只能跟随母亲。那时候,农村户口和城市的户口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她也怨过他,却更恨他的摇摆不定。“没出息,一个男人,比个女人还脆弱,拖拖拉拉的,还老爱掉眼泪。真不像个男人!”她骂了很多遍后,定下了决心,分手就分手。她辞了医院食堂的工作,回了自己的农村,成了家,四处赶乡场卖衣服,后来开了个服装店。赚了点钱后,丈夫开始赌钱。日子越过越窘迫。她想过要离婚,可是看着年幼的孩子,她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了离婚的念头。

舅舅知道红霞的不甘心:她对他的怨恨里藏着虚荣,她总想看看他对她是否还存有一点爱意,证明自己还是曾经被他爱过。舅舅也想要红霞相信他是爱过她的。只要他能帮她一把,她就还有力气和勇气来对抗生活。然而舅舅不能,他偷钱的计划已经落空。

舅舅问过服务员,走上招待所的楼道,敲响了门,门开了,他看见她抻了抻驼色大衣上的皱纹,把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

“进来吧!”她说,顺手关了门,舅舅没有勇气说话。

“坐啊!”她又说,舅舅在床沿边坐下。

“红霞……”舅舅低下了头。

“我没有弄到钱。”他站起来,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跟同事借到的一点,不起什么作用,你先拿去应个急。再想办法吧!”他从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她。她咬了咬嘴唇,没有接。

“对不起……”舅舅喃喃地说。四年来,他一直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却一直无从说出口,现在,这三个字终于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带着无限的虚空和脆弱。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红霞望着他,带着一种嘲弄的语气:“就是因为没能借到钱给我?我是你的什么人,谁规定你必须借钱给我?”

“我走了,还有病人……”他把两百元钱放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下,转过了身,红霞拉住了他,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听见红霞在他的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红霞。

“你别难过,我不怨你!”红霞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跟你好了一场,分手后人家都笑话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卖弄风骚,”红霞抱紧他。“那又怎样呢,我自己愿意!我就是喜欢你,你晓得的,我总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红霞的头发蹭着他的脸,红霞勾着他的脖子,开始用力吻他。

舅舅的脑海轰的一下,响起无数声响,他想紧紧拥抱她,却用力推开了她,夺门而出。

红霞走到窗边,看着远远逃遁而去的周斌的身影,张开了嘴,她想要唱歌,却发不了声音。她在心里唱着:

三张木叶薄飞飞

天天想你坐一堆

昨晚梦中遇见你

梦醒不见又冷心……

舅舅说,他听得见她唱的歌,也看得到她的滚下来的泪水。她像一块熊熊燃烧的木柴,耗尽了她青春的热情来点燃他,然而他却像是一块石头。她燃烧得如此热烈,却没能把他点燃,只把自己烧得灰飞烟灭。那些和他分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她一定是这样,用一首一首山歌调子,来守着她对他的爱情的余烬。

药房的工作虽然繁忙,确也比急诊科有规律得多。上班,在林林总总的药品之间穿梭,取下大大小小的药瓶,倒出白的红的黄的药片,将它们装进白色的小纸袋里,写下某个表示剂量的数字,对着小小的窗口往外喊出一个个名字,把药品递出去,再拿起另一张处方,重复又一轮动作。下班,回家,带带孩子,看看电视,做一点鸡零狗碎的家务,与舅妈说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孩子睡去后,他更多地呆在卧室翻看他柜子里的物件,尤其是那本装了红霞送她的邮票的相册,想像红霞追逐糖果纸的样子。时间的流驶过于缓慢,还不足以消弥一些记忆。那个让他总觉得不安的印象不时还会浮现,有时他想着红霞,他的不安让她的轮廓变得模糊,那些东西总能唤起他对她的其余的记忆,它们明丽得多,却又在加深着他的不安、他的内疚。

又过了半年,有一天舅舅把一堆药瓶从药房窗口递出去的时候,他惊异地看见,在窗口外取药的女人竟然是红霞。她有些消瘦,曾经丰满的脸颊隐隐地现出颧骨的阴影,她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充满热烈的期待,现在那里面透露着一种矜持的冷淡,那是之前她未曾有过的神情。

“你!”她笑了笑,尽可能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怎么没在门诊了?”

舅舅把快要冲破嗓子的叫声按了下来。“红霞,别走,你在外面等我!”

红霞掉过了头。

“等我!”舅舅对她说。

“我在医院门口等你。”红霞拾起窗台的药,转身离去。

他们像第一次约会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同的是,这次是舅舅走在前面,红霞跟在后面。他们隐进了一家小面馆,舅舅希望他们的周围全是陌生人,因为只有当他们完全淹没于陌生的人群时他才能感受得出当时究竟是兴奋是忧郁还是恐惧。然而,面馆里除了他们两人和无精打采的老板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他们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来说话,因为面馆老板正一边慢条斯理地做着什么,一边竖着耳朵捕捉他们的只言片语。

“给谁看病?”舅舅问。

“我儿子,”红霞犹豫了一下,说:“肺炎,我得赶回镇上去,他发着烧,没人照顾。”

“怎么不住院?”周斌问,红霞没有回答。舅舅猜到可能是缺钱。

“他爸呢?”周斌迟疑了一下,继续问。

“跑了,要债的人追到家里,他就跑了。”红霞垂下眼睛,说:“跑了的好,跑了人家反而不好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了,谁再来找我要钱,我不认账,让他们自己找他去。”

红霞低下头来,吃了两口面。继续说:“当初我爸我妈要我嫁给他,说我太野,要他才收得住。”她冷笑了一声:“谁收得住我呢,除非我愿意的人。不过,现在好了,我跟寡妇一样了,自由了,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了。”

舅舅被红霞这滔滔而来的消息惊呆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做出什么安慰,他唯一能够说出来的话是:“那你怎么办?”

“离婚,我问过了,可以办离婚的,不过可能要一段时间。我吗,先赶着乡场,攒点钱,重新开个服装店。”红霞说:“要不,我再来医院做临时工?”她看着舅舅,带着挑衅的语气问。舅舅盯着碗里的半碗面条,心虚虚的,没有说话。

“走了,不然赶不上车了。谢谢你请我吃面!”红霞说。

已是盛夏,客车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颠簸着,车窗外的树木和庄稼被慢吞吞的客车摇晃成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绿。金色的阳光从布满泥巴点的脏兮兮的玻璃上透过来,映出斑驳陆离的斑点,投影在舅舅的脸上。

车厢里弥漫着泥土、汗水、烟草和呕吐物混合的奇怪味道,后排座位传来孩子的哭闹,有人在“啊、啊”呕吐的声音。舅舅强忍住自己的难受,紧闭双眼,抱着双手斜靠在座椅上,座椅有些破旧,一块暗黄色的海绵从他靠头地方的一个小洞里绽出来,那个小洞应该是某个女人带的小孩手指的杰作。一切都没关系,舅舅迫切地想要找到红霞。他抱紧的双手下面夹克衫的内袋里,藏着两沓厚厚的钞票,整整两千元,那是他和舅妈的全部积蓄。他不想去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虽然他的心里装着对舅妈的愧疚,对院长的愧疚,但比起对红霞的愧疚,都算不了什么。对红霞,也许除了愧疚,还有些什么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在他心里堵着,让他无从安心。他偷出存折,把它藏在卧室的天花板里。他告诉舅妈为了调工作,他把钱取了出来,送了院长。

“工作调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还有,我明明记得你调了以后我还见到过存折啊……”她抱怨着,“两千块……那么多,院长爪子好长?”他听得出舅妈的怀疑,只是他并不善于撒谎,无从用新的谎言去掩盖旧的谎言,他只有沉默。好在舅妈也似乎不想深究,对此,他对舅妈充满了感激。

也许,找到红霞,把钱给她,她可以开始她的服装店,他就能够心安。

客车终于到了P镇,他下了车,在拥挤的集镇上穿行。赶场的村民们背着背篓,牵着孩子,街市两边除了商铺,还有些地方排着门板,那是镇上的居民用卸下的门板做的货台,摆着衣服、水果、佐料、农具。也有的只是在地上铺了块塑料布,货物就摆在塑料布上,这样的摊位是赶“流流场”,逢到哪个地方赶场,他们就卷起塑料布,扛上货物包,搭乘着拖拉机、小货车,近一点的地方就用步行,赶到那个地方,在地上铺开塑料布,摆出零零碎碎的商品,开始一天的生意。他似乎看见红霞在烈日下叫卖着廉价服装的情形,她的摊子铺在地上,每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都在张牙舞爪,拼命地掳去她丰满的生命和她脸上青春的流光。

舅舅走进一家商店,向一个女人打听红霞的住所。那女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他,然后呶呶嘴,指着街尾:“唔,就在那边,倒数第二间。不过,她没在,走了,房子都抵押给人家了!”

“走了?!”他惊讶地问,脸色煞白。

“你怎么了?”女人问。

“晕车。”他问:“她去哪里了?她家娃娃呢?”

“跟人家去昆明,找事做去了,娃娃么,她妈给她带着。唉!”女人说:“你脸色不好看,喝杯水吧!你是哪个,找她做啥?”

他摇摇头,道过谢,转身走出了商店。商店里的几个人聚拢过来,望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他有一阵眩晕,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在一家包子铺要了两个包子,就着一碗酸汤咽了下去。

他赶了下午回城的班车,在路上,他晕车了,晕得一塌糊涂,到家时,已是黄昏。

打开门,舅妈端坐在沙发上。

“琪琪呢?”他问舅妈,他疲惫极了。

“在我妈那儿。”舅妈说。“我有话问你!”舅妈克制地说,舅舅预见到了什么,但他没说话。

“我有话问你,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舅妈像对她的学生一样问舅舅。“存折到底在哪里?”

“……”

“你不是送院长了吗?你今天早晨去银行取的什么钱?你去P镇做什么?”

他无法抵挡她滔滔不绝的提问。

“红霞是谁?你是不是把钱给她了?”舅舅明白了,原来舅妈说带孩子去亲戚家吃酒是在骗他,她早就看出了他的谎言。女人总是很敏感,尤其是对另一个女人。

“你骗我?你跟踪我?”舅舅说。

“谁骗谁?你和红霞,那个烂人,什么关系?”舅妈的职业让她养成了道貌岸然的习惯,实际上在她心里,她已经将她千刀万剐无数遍。舅妈的心是痛的,她想到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见他进了银行,见了上了班车,她不能跟上班车,于是去了医院,打听他和她的一切,在小小的县城,在小小的医院,他和红霞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红霞的名字,像一把刀,刺进了她的心脏。

“你们,两个贼,偷人的偷人,偷钱的偷钱……”

舅妈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变形,舅舅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舅妈的面目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晰。

他从衣袋里掏出那两叠崭新的10元钞票,放在桌上,“你别吵,钱在这里。”他对舅妈说,折身进了屋。

他想起红霞第一次给他唱的山歌:

山歌不唱三五春,

声气涩去三五分。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得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

声气涩去三五钱。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来圆不圆。

客厅里,舅妈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响起。舅舅走出了房间,对舅妈说:“别哭了,我还在的,钱也还在的。”

“后来呢?”我问舅舅。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舅舅说。

“后来,听说人家做服装生意发大财了。”舅妈说:“可惜了,要是把2000块钱给人家就好了!这会儿说不准都能沾沾人家的光。”

舅舅没搭理舅妈,只是又翻开那本相册,看了一会儿那几张敦煌壁画的邮票,然后把它认认真真地放进行李箱里。

我悄悄问舅妈:“后来,舅舅没去找过她?”

舅妈瞟了一眼舅舅,对我说:“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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