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酉

2018-11-13 14:01蔡挺
赤水源 2018年1期
关键词:福海驼背

蔡挺

1

推算起来应该是1955年夏日,吴为有六岁。许多年后,他仍然记得太阳下升腾起来的湿气,郁青的包谷禾林子一样绵延,仿佛是世界的栅栏。喇叭花路边开放,有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要是“喇叭”有音乐流溢,就晓得是吹亲(迎娶新娘)还是吹殇(埋葬死者),蝴蝶和飞蛾,轻盈和笨拙,花瓣一样的多姿多彩和枯叶一样的焦灼失色。能听见河水的声音了,能看见凹陷到视野下面的三岔河了,他父亲说:“过了河,就是云南的地盘了。”

他们是一溜直下,他父亲在前面,他紧随父亲,他父亲背着竹篓,竹篓里有坛子,坛子里有酒,他偶尔听见酒在坛里不安分地跳跃一下。

到了河边,他父亲用手牵住他的手,他们踩水而过(河水很浅,甚至不能淹到他父亲的小腿,也只能淹到他的大腿)。他看见河荷涌动,荷叶下有鱼的银鳞闪过。河不宽,只一会儿就过了。站在云南的山坡上,他父亲眼里充满瞳暻,看不远处的村落。吴为有并不觉得与贵州的村落有多大区别,云南人真有很多很多粮食?还愿意用六斤包谷换一斤酒?

“肯定噻,坛坛儿背酒卖云南,袋袋儿背包谷回贵州。”

“坛子不要了?”

“也卖掉噻,好多人想买坛子。”

离开河谷,走出不到一里的滚沙坡坡顶,他父亲找了个凸起的石头,放下竹篓歇气,顺带拿下别在竹篓边的烟杆,裹杆叶子烟吃,为了裹紧烟包皮,他噙一段烟叶在口里呼呼吹气,让它软乎,接着,他突然向前倒向坡下,在十几丈外,翻飞向一片乱石滩,小幅度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后脑勺不住地流血,渗到滩底。

吴为有是踏着滚砂奔向父亲的,他哭、他喊,他摇,他用手捂他父亲头上的创口,他睡了过去……醒来后,他感觉好饿,便攀上坡顶,用酒提子打酒喝。又回到坡底,守在父亲身边。

不晓得过去了几天,直到被老果果发现,带来村长何大昌。他们见他时,他脸红乎乎的,他说:“嘿!”

2

对“路倒”(客死他乡的外地人),通常是埋掉拉倒,让可能日曝雨淋的死人尽早入土,还是功德一件。何大昌当村长虽才三年(以前的村长是老地主古仁杰),在处理“路倒”这事上,还算拿捏得当。

如果能联系到死人家人,尽可能让死者尸骨还乡。

如果不能联系到死人家人,尽可能让死者得到安葬。

要联系到死人的家人,从询问与死者一块踏入云南的小屁孩开始。

何大昌让老婆将小屁孩背回家吃饭,并了解到小屁孩叫吴为有,死的人是他父亲,叫吴道顺,他家住贵州省的“火草坝”,家里有他妈他爷他奶和二舅爷,他妈叫小兰儿。

都不晓得“火草坝”在哪,何大昌派人去毕节、赫章、赤水——都是毗邻三岔河的黔地县份,三个县都有数个名叫“火草坝”的寨子,误打误撞走几个,查无此人,无法落实寻访吴道顺家人这事。

吴道顺的尸身发现时,都有异味了,又搁了一天,味道更加浓郁起来。

“埋掉才是个事。在盖棺之前,让陈孝章画张像,有人找来就给人看。”何大昌说。

大家就放倒一棵柳杉,做了口薄皮棺材,将吴道顺放进去。陈孝章用帕子醮了酒(就是吴道顺背来的),悟着鼻子,拿支铅笔在白纸上画素描肖像。

“校长,你画得不像。”几个看客意见统一。淘米村小学校长其实另有其人,称陈孝章为“校长”是用他名的谐音,显然有讥讽的意思在里面,不过,陈孝章却颇觉受用。

“会不像,怪出奇。”陈孝章做了个手势,表示可以盖棺了。“让吴为有来看看像不像他爹。”

由几个看客尾随着,陈孝章走到棺材另一侧,将画像给披麻戴孝添油灯的吴为有看。

“一口说出来,我画在纸上的人是谁?”

吴为有看看画像,又看陈孝章。

“你。”

在场的人莫不开怀,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孝子”。他是四十岁的光棍汉罗旭西,人称“淘米村的幺儿”笑得最起劲。

笑声引来了何大昌,看过画像,他将它卷成筒交给吴为有:

“留着当念想吧,什么时候想爹了,打开看一看。”

“抬棺,埋去!”何大昌高呼,有人用老规矩掷破一块青瓦。

喝着吴道顺背来的酒,大家将薄皮棺材埋入土中。

人人都说酒好。

“我爹说这酒一斤可以换六斤包谷。”吴为有说。

都说一尝就是六十度的,六十度的一斤就换六斤,连价都不用讲。

3

淘米村村公所是以前老地主古仁杰家老宅的正堂,该老宅的偏房和牛厩马厩,都安置给了村民居住,竟住下十二户差不多五十来人口。门前敞坝,白天是晒场、娃儿们的游戏场,晚上是会场。面朝淘米村唯一一片水田,五十亩,曾出产贡米“七里香”。开会时,何大昌的声音、蛙鸣、蝉唱、狗吠,以及牛嗥马吼,此起彼伏。

白天就通知夜里有重要会议。

就算何大昌不说,村民们也晓得开会,是为吴为有落实养父母问题。

送上门的儿子,许多人都愿意领养的。吴为有外貌清秀,能守着个死人几天没饿死,可称“精灵”,但是,有人怕喂了一阵子,喂“熟”了,人家贵州的亲人却来相认,谁又可以不让带走?“倒贴黄瓜二条”。

因此,何大昌开门见山,讲养子不一定不如亲生,亲生和养子,区别是多怀十个月和少怀十个月。谁又不懂?可何大昌还是车轱轆话颠来倒去。

“何村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人抗议。无效,走了。

“何村长黄汤灌多了。”有人议论,又走了。

第一声鸡啼盖住别的声音。

“村长,还有完没完?”有人忍无可忍。

“当然有完。我又不是话虱子,不是话多不值价的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何大昌本来坐在干坎上,这回站起来。

“我不怕人不领养这娃”他拍拍打盹中吴为有的肩膀,让吴为有一激灵醒了。“是怕人领养后不把这娃当娃,能和我坐到这时候,又愿意领养的人,我是放心的。现在,愿意领养的人举手,由谁领养,大家作个评判。”

有七八个人举手。老果果也举了手,他的胖女人掐了他背部一下,他“咝”一声,咕哢说:“怎么这样?”

在别人偷笑声中放下手。

“有儿有女的放下手。”何大昌一一审视举着手的人。

还有四个人举手,其中有光棍汉罗旭西。

“你狗日的,婆娘都没得,要儿子做啥子?”何大昌对他说。

“防老。”罗旭西的声音如蚊子一样细。

“要儿子自己讨婆娘生去,你放手。”

罗旭西不情愿地放下手。

最后举着手的三个人是潘驼背,无儿无女;李福海,有女无儿;丁举仁,女人无生养,上月急病死亡,是走村窜寨的阉匠。

“潘驼背,带走吴为有。”何大昌说。

不知啥时候,吴为有不见了。

4

此时,吴为有由自己的嗅觉牵引,悄然离开了人群和村公所敞坝,星稀月朗,月光下的路呈灰色,如蛛丝一样将淘米村铺成网,他沿着一条细如羊肠的小径(路网中平常的一条)走着,走近了,才见到路上不是完全的灰色,有些椭圆状的黑块,它们如果不动,是凸出地表的石头;动(偶尔跳一下),是癞蛤蟆。路边,包谷禾小幅度晃动,树影婆娑,能看见散落的茅草房,差不多都建在坡地上。牵引他的味道更远,但它像拈在指尖的风一样真实。

他走,月亮也走。狗吠激烈过一阵子,又变得轻飘飘的。

他有一种走近家园的错觉。

勾住他的味道却与他家园坊间飘逸出来的一样,近一些,就浓郁一些。

不见了吴为有,都以为他解手去了,领养的人呼之而出,何大昌开始向仍坐着的人散叶子烟,每人一片,荷烟,也算叶子烟中的精品,接到的人用手掐为三段,裹好,装进烟杆,打上火镰猛吸。在场的总共有十来号男人,两个女人,她们是潘驼背的女人和李福海的女人。吸叶子烟是男人的标志。

李福海的女人叹一口气,用肘捅捅李福海。

“拿出来吧。”

李福海就从领口取出一件小衣裳,递给女人,英丹布的,几年前分地主财产,她看上它,少要一把锄头换来的。现在,她将它递给潘驼背的女人。

“给吴为有穿吧。”

潘驼背老婆接过,一脸泪地笑起来。

“激动啥,我看也就是暂时认着个儿子,可能还没喂熟,人家亲人就来带了。”潘驼背却说。

男人们吃完一杆烟,还不见吴为有回来。

“是不是在哪里睡着了?”

“这夜也深了。”

“大家亮嗓子喊,分头找找。”何大昌本来想让人通知村里的基干民兵寻人,但想他们刚被区里抽去苦了几天,刚回村,干脆让他们睡个“抻斗觉”,反正事儿不大。只是将男人分成五组,让女人回家睡觉。

“一定得找到哈,谁找到我给谁十斤包谷,不,二十斤。”潘驼背说。

鸡叫二遍,众人的声音同它一起响起。

5

都说是歪打正着,亏得个吴为有长着个能捕捉到比头发丝丝更细的酒料味的鼻子,解开了吴贵长跌崖死亡的谜——不是去采药脚底打滑跌的崖,而是遭到“烂婆娘”和她野老公暗害。

吴为有缓缓走近的人家,是三个月前死去的吴贵长家。吴贵长本是个乡野郎中,会用几个独门子偏方治病,在乡场上卖医治跌打损伤、积劳劳伤的“拉拉药扯扯药”,还是老丈人“传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传给他的。每逢赶场,他都带着一只鸡,在众人面前用力拽断一条鸡腿(人们听见“咔嚓”一声响),掷到地上,让它在地上扑腾,好不容易斜着身子站起来。他则讲“拉拉药扯扯药”的神奇,只需稍稍抖一点在创伤处,小心包扎,分分钟创伤癒合。人们就等着看他露一手,只见他抱起鸡,将黑色的药末抖到刚拽断的地方,用块小白布条马虎一裹,打开,鸡腿真复原了,鸡在地上不但站得稳稳当当,还满地找食吃。“拉拉药扯扯药”很畅销。

但吴贵长嗜酒,哪怕赚得荷包鼓鼓,回到家里都只会剩些毛票儿。“烂婆娘”一怒,召来老丈人,手指结个花结,在吴贵长头上绕,口中念念有词,吴贵长买“拉拉药扯扯药”就不灵验了,鸡腿断了,再不能接了。

“好灌黄汤,你贩酒去,以酒养酒。”“烂婆娘”说。

从此吴贵长走上了贩酒的道路,还和一个酒师交上了朋友,带到家里,任酒师和“烂婆娘”眉来眼去,“烂婆娘”在淘米村是有名的泼妇,半个村的人惹不起,一张清水脸,却峰胸细腰,臀如磨盘,老地主还在世且得势时,一吸鸦片烟,就让她专门点烟泡。

再后来,吴贵长跌崖死亡,“烂婆娘”妻承夫业,开始贩酒。

论起来,何大昌开始是怀疑吴贵长死因的,一个已经不是郎中的人,还采什么药?但“烂婆娘”解释说自己老爹需要“重楼”,也就是七叶一枝蒿这味药,未必让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去攀岩子,做女婿的不可以去代劳?

何大昌、老果果二人一组,走的就是去吴贵长家的路,月亮明晃晃,癞蛤蟆听见他们踩出的步伐声,扑通扑通跳进地里。

“今天‘烂婆娘’开会没有?”何大昌小声问老果果。

“开的,好像没一会儿走了。”

他们走近,看见吴为有坐地上,却用鼻子贴在“烂婆娘”家门缝上。

看见他们,吴为有说:

“屋里翻酒粮呢。”

“娃儿,这家人和你爹同行,只贩酒不煮酒。”何大昌说。

“我爹也煮酒,翻酒粮时酒药子的味道是刺鼻的。”吴有为说。

何大昌当即决定敲门,看个究竟。

敲,敲不开,便用脚踹。

“谁?睡了。夜间不卖酒。”“烂婆娘”的声音传出。

“村长查户口!”老果果隔着门缝对里面说话。

门开了,“烂婆娘”趿着鞋,打个哈欠。

“我家没外人哈。”“烂婆娘”说,她还打开一道内室门(是高梁杆夹的壁,到处是孔,不开都可以看见里面),让他们看床上睡着的六个毛头——她的六个儿子。

炉子是稀煤封着的,炉边只有饮具。何大昌推开另一道内室(这间的壁倒是土夯的)的门看看,一张床上,堆着女人物件,地上丟着一条有女人经血的内裤。又“吱呀”一声关上。

“小兔崽子,你发梦虫。”何大昌对吴为有说。

吴为有鼻子动了动,指指靠墙的一堆包谷草。

“在里面。”

何大昌一脚踢倒草,墙上显出一道小门,“啩”,再踢出一脚,小门开了,一个上身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的男人正用一个大撮簊抬酒粮上甑。见何大昌,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竟任撮簊落在地上,双膝一跪。

“我有罪,我该死,尽管枪毙,一了百了。”

小小的煮酒作坊,巧妙地借助房屋后背临着的岩洞,烟尘用大斑竹做管道,通循洞的深处。

后来,说到将谋夫害命的奸夫淫妇捉拿归案这事,何大昌既归功于吴为有的好鼻子,也归功自己的神勇果断,“差不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要是那酒师不是胆小如鼠而是胆大包天,当即递来一门杠,自己吃饭的家伙、喝酒的家伙,会撒向一地的酒粮中。不晓得奸夫淫妇谋害人命时,他“吃雷”的胆子是从哪来的。

他和老果果将酒师捆成肉棕,又要捆“烂婆娘”,“烂婆娘”却撞了墙,昏厥过去,他们让她在地上躺着。

那一床娃儿仍然呼呼大睡。

“我要睡。”吴为有说。

何大昌就让老果果去叫民兵,顺带将吴为有交给潘驼背家,吴为有却绕过老果果,奔向六个娃儿睡着的床边,脱了鞋,在刚巧空出来的床边躺下。

“去吧,赶紧叫上民兵,将犯罪分子往区里送再说。”何大昌说。

6

潘驼背将吴为有背回家时,已经是上午,他家在一个小山包上,他女人、他家名叫“黑鸭子”的狗(一条黑颜色的公狗)眼见着他顺着六十度的斜坡“爬”到家。

潘驼背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娃儿鼻子跟‘黑鸭子’一样灵。”

“黑鸭子”轻吠一声,又轻吠一声,绕着走开了。

潘驼背后来把故事讲给别人听时,“黑鸭子”的轻吠被他“翻译”成:“过奖,过奖,……小屁孩嘛。”

潘驼背说的第二句话:“这娃儿上门,晓不得是福还是祸。”

“当然是福。”女人从潘驼背背上接下吴为有,额头顶额头亲了亲,“是不是潘为有?”

她已经为吴为有改了名。

“奶奶,我叫吴为有。”吴为有像大人一样背着手,看着潘驼背女人。

“我们成了你新爹、新妈了,你呢,成我们的乖乖幺儿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潘为有了。”潘驼背女人拉了潘为有一只手抚着。

“旧时要行大礼,也就是给我们磕头,我们给你穿件衣服。磕头就免了吧,这就给你穿衣服。”

潘驼背女人牵着潘有为进内屋,换了李福海女人给的衣服出来。

潘有为跪下,给二人磕头,又叫“爹、妈”。

潘驼背夫妇自是笑逐颜开。

潘驼背女人端出饭菜,饭是包谷饭,菜是炒洋芋,还有一锅红豆酸菜豆腐汤,给潘驼背、潘为有吃。

“晚上把那块腊肉做了,你请村长喝一杯。”女人对潘驼背说。

吃罢饭,潘有为自个儿立“倒锅庄”玩,又和“黑鸭子”一块玩。老气横秋的“黑鸭子”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与潘有为你追我逐。潘驼背夫妇都看得两眼泪汪汪的。

7

吴贵长坠崖死亡的“第一个”发现者,是吴大儿。吴大儿十五岁,身长不过四尺,却有宽宽的胸膛,土改后他家分到三亩三分地,全由他一个人拾掇。

吴大儿记得,那天早晨,天还是麻沙沙的样子,他在床上做梦,梦见自己在一道残墙下看一帮人“抬高十三”(一种赌博),突然,墙坍了,跟着什么人一声“吴大儿”的惊叫,墙就压住了他。他当即吓醒了,满脸冷汗。原来是他妈大声武气叫他,而他的双手,被吴三儿、吴五儿分别压住,吴六儿不知何时趴着熟睡在他的肚子上。

“大儿,你爹昨天出门后一直未回,我怕他喝多酒了摔崖倒坎,你去找找看。”他妈说。

吴大儿一下直起身子,起床使的劲大了,吴三儿、吴五儿、吴六儿都在床上打了个旋儿,醒了,傻痴痴看他。

“哪里找去?”

“你就去罗东山,那里涧深,还有两匹大崖。”

他娘给了他两个干壳饼,他吃着,向罗东山走去。一路上,他想不透老爹凭啥赶场大路不走,去攀大崖去,喝醉的人会不辩东南西北吗,人说“酒醉心明白”是假的?

他当真看见撑腰崖崖底卧着一个人,看不见头,但那蓝灰的衣裳(后背一大一小两个补丁)让他认出是自己老爹。

老爹后来被埋在呼噜坪,老爹活着时总打呼噜,大得可以让屋顶的瓦片喧动起来,埋在呼噜坪后,反倒不打呼噜了。后来,一个名叫吴道顺的外乡人,也被人抬到呼噜坪埋了,建起的坟冢邻着他老爹的坟冢。

天热后下雨,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但是,吴大儿本来是要到地里薅草的,下着雨,就不能到地里薅草了。他走到水缸边,舀一瓢水喝,便坐在门边看天。十三岁的吴二儿却喝斥各抱自己一支腿互相对撞(斗鸡脚)的四个弟弟:

“鬼娃儿些,出去玩去。”

也不管外面下没下雨,将他们一一拽出门外,一支手拉一扇门,将门合拢,吴大儿看的灰蒙蒙的天变成了门板灰蒙蒙的颜色。

“哥,村里人说吴为有的鼻子比狗灵,隔着五道山梁子,都嗅得到煮酒的味道,我不相信。”吴二儿说。

“……”

“我觉得不是这回事。他爹的坟挨着老爹的坟,两个死鬼晚上会不会说话,坐在坟头,四只腿一搭一搭。我爹说:兄弟,你怎么死的?他爹说:走路走死的,你呢?我爹说:被烂婆娘伙着个人推崖死的。他爹说:我们都苦命。于是,两个人……不,两个鬼抱头痛哭。”

吴大儿被说得打了冷颤,像他见到老爹的尸身时一样。吴二儿继续说:“两个鬼哭罢,我爹说:老子非为自己报仇,但我是鬼啊,我向我家摸去,让烂婆娘脑壳痛,痛到死。但烂婆娘支起身子,碗里盛半碗水饭,泼出门,就把我打发走了。他爹就说:我帮你,我托梦给吴为有,让他奔你家去。何大昌必定会带着人寻去,烂婆娘,还有那个煮酒的狗日的,不就暴露了,去吃人民政府的枪子了……”

吴大儿又打了个颤,挥手擦头上的汗。

“你说的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这样子。”吴老二瘦如艾蒿,但比哥哥还高出一头。“那个吴为有,肯定他爹还托梦给他,让他和我们做兄弟。”

“怪不得!”吴大儿如醍醐灌顶。他想到吴为有总悄悄进屋,和他们卧一铺。

吴大儿站起来,拿了碗走向门侧的酒坛子。

“舀口酒喝,压压惊。”

他打开酒坛塞子,坛里应该差不多满坛的酒只剩半坛。

“你喝过?”

“我没喝。”

吴大儿还是舀了酒,自己喝一口,又递给吴二儿。

“我不要吴为有做兄弟,必竟‘烂婆娘’是我妈。”

“我也是!听说潘家将吴为有改名潘为有了。”吴二儿喝一口,又把碗递给吴大儿。

下了一整天的雨,夜来临,雨仍然淅淅沥沥。吴三儿、吴四儿、吴五儿、吴六儿都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只有吴大儿、吴二儿对面睡着,没有合眼。吴大儿偶尔睡意袭来,打起小呼噜,吴二儿就给他一脚,他瞬间惊醒,揉揉眼。

门响了,透过高梁杆夹的壁望去,进来一个小小的黑影,肯定是潘为有。炉堂渗出红红蓝蓝的火舌,还依稀可见他衣裳上的泥点和湿处。只见他拿出个空瓶,开了酒坛塞,将瓶子抻进坛中,“咕噜咕噜”一阵汽泡响,递嘴里猛倒四五口,又重新抻进坛中加满,合上塞,悄然放在坛旁,预备着睡醒后带走,然后走到吴家六兄弟的床前,脱了鞋,看看自己湿透的衣裤,也脱了,走出内室,搭板凳上,由它在灶边烘着。再走进内室,在床边躺下。他还打了个寒颤,一会儿,睡着了。

潘为有和吴二儿之间,隔着吴五儿,吴五儿发梦虫,挥出一拳打在吴二儿脸上,吴二儿将他的手拿开了。

吴大儿抻了抻身子,向吴二儿示意。

“不忙。”吴二儿悄声说。

天上开“河口”了,雨也停了,吴二儿开门出去撒泡尿,才弄醒吴大儿。两人给潘为有穿上衣裤鞋子,潘为有仍睡得沉沉的,由吴大儿背着,吴二儿点一支亮栲(小火把)领着向外走。

8

何大昌准备去区里开会,让女人烙荞麦饼,好在路上吃。荞麦饼烙好了,他先吃一个,擦擦嘴,又提出瓶子喝几口酒,预备走,潘驼背背着潘为有,后面跟着哭红眼睛的女人,进了他家的门。

潘为有上身绑着绷带,绷带上浸出一些红色的血渍、黑色的药渍。潘驼背女人腕上,托着潘为有的衣裳。

“怎么啦,我赶忙去区里开会呢。”

“潘……吴为有我们不要了。”潘驼背说。

何大昌只好坐下来听他们讲事情的经过:今儿个潘驼背女人早早起床,剁猪草喂猪,见地上一些血点点,绵延到吴为有的床边,床上,吴为有咬着被角无声地哭,她忙找了些药膏,为他敷上,上了绷带。再问吴为有啥情况,说是被吴家两弟兄抬了扔坡底,他自己爬回家的。

“这个吴为有人小鬼大,可能每天趁我们熟睡,就摸黑到吴贵长家里去偷酒喝,还和人家兄弟挤床睡,第二天早晨才飞叉叉赶回。前天我起得早,他正回来,我还遭他麻胡了。问他这样早,出去干哪样,他说解手。我说茅房不就在房侧槐树下,他说他习惯到地里解。我打趣说“黑鸭子”才奔地里解,你是狗?他当即学狗‘旺’一声。可能,他早就喝酒上瘾了的。”潘驼背说。

“我娘家兄弟带来的高梁酒,肯定是潘……吴为有偷喝去的,怪不得你喝出的是吴贵长家包谷酒味。”

何大昌频频点头。

接手吴为有那天,何大昌本不受潘驼背请的,潘驼背说有好酒,舅子从四川带来的高梁酒,没舍得喝,等村长呢。何大昌就去了,先喝一口说:

“你个驼背,麻胡谁也别麻胡村长嘛,分明是吴贵长家包谷酒味。”

潘驼背也喝一口。

“不是这个味。”

看着自家女人:

“我这个舅子原来打本地酒充高梁酒送我,我怀疑他人品有问题,他的小殷奉勤是装出来的。”

潘驼背的女人想解释,解释不清。

好在腊肉味道不错,潘驼背熏的腊肉,里外全透,肥而不腻,肉香中带有果木香、柏枝香。

了解了情况,何大昌接过潘驼背搂手背来的吴为有,让女人找出几十年不用的布背带,自己将吴为有背在背上。

“我顺带背卫生所看去,你们家的药膏抵不了火……我这个村长,上边千条线,下边一颗针,连别人家的娃娃都得哄喜欢……你们不要去找吴贵长家娃儿哈,我回来批评教育。”

“管球他们的,反正这吴为有我们不要了。”潘驼背说。

9

几天后,何大昌又将创口已经长疤的吴为有背到潘驼背家,潘驼背打死也不要,只好又背到李福海家。李福海女人走亲戚去了,没在家,李福海也不要,说自家就五百斤产量,好不容易凑斤酒钱,是自己喝呢,还是吴为有喝?

“前番没有得到吴为有,你‘马’着二尺长的马脸,给你送来,你又推杯了。”何大昌说。

“不是不想养,是养不起。”李福海说。

李家有个姑娘,已经十六岁,正拿个大盆洗衣裳,两条辫子一搭一搭。这会儿擦干了手,在何大昌背上接下了吴为有,抱在怀里坐回木盆边的凳子上,从衣袋里抓出半把葵花籽递给吴为有,吴为有摇摇头。

“不要葵花籽哈,要喝酒酒哈,酒酒好喝得很哈,别垂着眼睛,看着姐姐哈。”她的眼睛亮亮的,眼神透着欢喜、亲切。

“还是你姑娘会事,都认弟弟了。”何大昌自个儿寻条凳子坐着。

“吴为有的酒瘾,都是他爹不幸身亡那两天染的,当时只有坛里有酒,他饿,喝酒度饥。”

“我知道,谁又不知道?可供不起他喝酒。”

何大昌看着吴为有:“不可以再喝酒哈,酒瘾上来,采个寡辣寡辣的萝卜吃,酒瘾就过去了。”吴为有点点头。

“我家萝卜辣得很。”李家姑娘说。

本以为女人不反对,谁知李福海女人回来,就怪李福海脑壳头装糠。有一个老酒鬼,已经够受,再加一个小酒鬼,难以想象的痛苦。

“村长说辣萝卜可以戒酒。”姑娘说。

“那他咋还喝酒?”

“人家村长都当了,还会少酒喝?”李福海说。

“那你咋见酒像八辈子没喝过一样?”

“爹不晓得辣萝卜可以戒酒。”姑娘说。

李福海真走到门外菜园,拨了个萝卜,用手搓搓,咬嘴里嗄嘣儿响。

“猪吃了半环地萝卜,还不是见到酒糟如见亲娘。”李福海女人转过背生闷气。

李家姑娘把李为有牵到自己房里,逗着说话儿。

10

李福海家住的地方,叫锅圈岩,锅圈岩一寨子姓李的人。淘米村俗语说:“好舅子,不用择,出村有渭河,村里锅圈岩。”意思是找姑娘当老婆,找村外的,就去林口区渭河村,找村里的,就到锅圈岩,选择都不用,个个是美人。“好舅子”是漂亮姑娘的借代之辞。

李福海姑娘论漂亮程度,应该是锅圈岩姑娘中好的或比较好的。只是她年龄稍小,一般不赶场,不出寨子,倒没啥人认得。当李为有成了李福海养子,村外人倒想见识一下六岁的小酒鬼与上年龄的酒鬼有啥不同,老酒鬼们话堆话,话叠话,发酒疯,处处无床处处床,小酒鬼又是什么劲头?但是,避开十几条恶狗的狂吠,到了李福海家,他们只会看见李为有站地头,用镰刀削了萝卜皮,皱着眉头咬得嘎嘣脆,没啥子好瞧的。

但意外的惊奇是看见了李福海的姑娘,真是人见人动心的小家碧玉。有一个老者,村里某家的老丈人,还是林口区渭河村的,兴口而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有人知道是啥意思,他说的别人不晓得意思也就显得很无趣。

有人请了媒公或媒婆到李福海家提亲,带着“三色礼”:一瓶酒、两斤括面(或红糖)、一快保肋肉。“三色礼”是女方家不愿意认这门亲,也慨不退还的。

李福海见到酒,嘴巴就不住吧唧,但事关姑娘一辈子幸福,他才不下“断章”呢,都由女人作主。女人说:“我家姑娘要再耍两年,不想让婚姻拖累。”人家就说:“等两年就等两年,只要应允。”女人又说:“提走你们的礼,过两年再来噻。”让人提回礼,其实是“过路话”,谁真的提走了,满世界都会笑话。

一瓶酒接着一瓶酒,就“滚”到李福海手里。姑娘,特别是俊秀姑娘,才不是“赔钱货”呢。

李福海将酒放在他夫妻二人房间的床下,在房门上挂了锁,他和女人一人一把钥匙。

李福海偶尔发现床下有数的酒,某一瓶会凹下去一点,只当是人家送来就不满瓶,偶尔发现酒少一瓶,只当是自己买了醉。

发现李为有偷酒喝的是李福海姑娘,李为有之前一直在地里吃萝卜,过会儿却不在视野内了,看到他时他正在水缸里舀水喝。辣萝卜不解酒瘾,总解渴吧。因此,她假装去割猪草,背了竹篓出门,却半路折回来,躲进竹林子,果然看见李为有悄悄走到一棵泡桐树下,从土里抠出一瓶酒,喝两口,又重新埋上,去水缸边舀水喝,他是怕别人嗅出自己嘴里的酒味。

李福海姑娘扒开竹子,走了出来。

淘米村人的住宅,大致都是一堂屋二内室,李福海家也一样,一间内室他夫妻住了,一间姑娘住了,李为有的床就安在堂屋一角。李福海夫妻的房间白天上锁,晚上总不会上锁。李福海近来倒不喝醉,多少喝一点,瞌睡重。他女人却瞌睡一直很轻,连一只小耗子跑过都知道,都会点上油灯找一番,用扫帚打,用竹竿凿,弄得一家人兵慌马乱。但他女人每夜都得起床小解,进门出门一会儿功夫,此间李为有得手了。

李福海姑娘把李为有带到了自己房间。

“咋个办?辣萝卜戒不了酒,你坚持不喝死得了你?”

“我错了,你打。”

“我才不打你,我把你捆起来,吃饭解手才解开你的手,一直到你见到酒像见到水。要得不?姐姐也是为你好。”

“要得!”

李福海姑娘拽着李为有出了自家房间,翻出牵牛绳绑上了李为有的手。她出去做事,就把绳子的一头系在树上。

李福海夫妻回来了,晓得了情况,认可姑娘的做法。李福海用手指着李为有:“姐姐真是为你好。否则,小酒鬼会成老酒鬼,害人害己,养个酒鬼儿子,有什么用?”

“你终于晓得了哈?”女人叽笑着看李福海。

与李福海一坡之隔,一个长须黑瘦的老者大声咳嗽着,走向一间土宅,他是李福海亲爹。

再到李福海家提亲的人,因见到他姑娘用绳子牵着李为有,洗衣、剁猪草、打扫庭院,心里就起了疙瘩,有人甚至联想到在五里坪茶馆听来的故事:妲己让剖比干的心,褒姒烽火戏诸侯,说这莫非就是所谓“美似姮娥,心似毒蝎”?“三色礼”送出,却赶紧走人。

李福海渐渐喝光存着的酒,由此及彼联系一番,在姑娘去挖猪草时,放开了李为有的手。又翻出衣袋里仅有的两角钱,抱瓶打酒去,叫李为有好生看家。

李福海姑娘挖了猪草回来,发现搁地上的绳子,却没有发现李为有,忙到地里找她妈,她妈又叫了一拨李家子弟,分头找去,没在村里,在五里坪街口找到了。

李为有竟是跟在李福海之后去的,他一路小心,不让被发现,待李福海打了酒,喝去一半,枕着块石头睡觉,他把瓶中剩余的酒喝个精光,不知不觉倒在李福海旁边。

11

丁举仁是主动到何大昌家认养吴为有的。他说:“潘驼背退枯了,李福海也退枯了,终于轮到我了。”

何大昌摇头叹息:“你说我们这些爱灌黄汤的人,真像不喝会死人一样的,还落得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提到就让人头疼。咋这样子?”

丁举仁见他摇头,以为是回绝自己。

“如果村长要自己养,就当我啥都没说。”

“带去吧,有你一口,还会少了他的?”何大昌说。

“这话我爱听。”丁举仁说。手牵看他的吴为有——不——丁为有刚要离开。何大昌又将他叫住。

“还有一句话呢,可能你不爱听,娃儿你收养以后,虽是养子,要像亲生。你如再娶,也不能抛弃。你才三十四,又是走村窜寨的人,有的是机会。”

“我愿单着呢。”

丁举仁家就在村公所旁,是以前地主家的马厩,他打开门,丁为有要适应一阵昏暗,才得以看清这个自己最终成为“户主”的家:屋里的地面比屋外的石板通道还低至少两寸,房中间竖着三根柱子(以前的拴马柱),中间的一根挂着一个饼袋,柱子上方搭一个半楼(以前马夫睡觉的地方),仰首可以看见半楼铺着发黄的垫盖,它是丁举仁睡觉的“床”,也会是丁为有的“床”。有靠墙的一把木梯子上半楼去。屋里没有烧煤用的炉,有的是烧柴的灶,旁边岔枝岔乌放着一堆柴。两口喂马的石槽,上面各铺着一块门板,成了“桌子”,一张放锅具碗筷,几个瓜,一个粮袋子,一张放一个皮具,里面横七竖八的阉具,招徕生意的小锣小锤;一个可以挎肩背的铁壶,一盏油灯。小小的窗,或者说只是一个小猫才能进出的孔道下面,有一个土坛子,一个碗翻盖在上面。地上还有一把太师椅,应该是分到的地主财产,几个独凳。

“你这样盖酒会敞气的。”丁为有指指土坛。

“让它到肚里敞着。”丁举仁在太师椅上坐下,“我这样说,你懂不懂?”

丁为有就取了一个碗,舀出半碗酒递给丁举仁。

丁举仁抑抑头,眼看看挂在柱上的饼袋。

丁为有走到柱下,看看够不着,顺着木梯爬上楼,俯身取下袋子,提下楼递给丁举仁。丁举仁从里面取一个。

“我一般出门酒下菜,回家酒下饼。你也一样。”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丁举仁背了皮具、铁壶,又在一个墙孔里取出一个铜玩意揣着,丁为有则左手锣、右手锤,一起走出屋门。

“出了村,遇到寨子,才敲锣。”

“好!”

他们在路上遇到老果果和罗旭西正在捉对扭扁担,各人捉住扁担一头。老果果很轻松将扁担往怀里翻。有人喊“牛吃麦子了。”老果果丢了扁担,朝地里跑去,罗旭西摔了个狗趴地。丁举仁笑得蹲地上,笑够了,又继续走。罗旭西却追上来。

“阉匠,给口酒喝喝。”

“老子的酒在别人家。”

他们还遇到潘驼背两口子一人背着一个皮箩,去新滩背煤炭,潘驼背女人拉过丁为有一只手,询问李福海姑娘怎样绑住他。

他们还遇到陈孝章。陈孝章说:“让丁为有到学校报名去,他可以启蒙了。”

“木榫头的‘榫’字怎么写?”丁举仁问他。

“木榫头,我可以查《康熙字典》。”

“解放军的‘军’,为啥上面加一点?”

“人民解放军,头戴五角星。总不能画一个五角星。”

“论画,关公都让你画成钟馗。”

丁举仁带着丁为有径直走远。

“你认识字吗?”丁为有问丁举仁。

“它们都不识我,我认它们干啥?我只是听人说最难写的是‘榫’字,陈孝章教的‘军’字上面多了一点。”

他们没多久就到了香樟村两合寨,丁为有“咚咚”敲锣,有人家要阉一头猪、两只鸡、一只鹅,丁举仁让抬来一盆水,在干坎上操起刀来,割出的卵子放一旁。忙完,主人家让喝酒吃饭,丁举仁让将卵子也炒了。主人家按行情给三角钱,丁举仁硬生生退回一角。

再上路,丁举仁说:“有酒喝,又见荤腥,还有钱拿,这叫‘一招鲜,吃遍天’。这日子美不?”

“美!”

接下来的半天,却没有人应锣声来阉禽畜,看着日头都偏西了。

“这种事随时都会遇到。”丁举仁从衣袋里摸出铜玩意亮亮,“这叫有备无患。从现在起别敲锣了。”

他们向半坡上一家独户人家摸去,那家人门虚掩着,两只母鸡在门前的灰堆里扑腾。

丁举仁拉出铜玩意的线头,一头系上一粒包谷,悄没耳声走近鸡,丢出包谷,一只鸡如获至宝,啄住,那铜玩意顺着线滑落,卡住了鸡嘴,他提起鸡,塞在怀里。

“走!”带着丁为有飞叉叉跑,留门前的另一只鸡“啯啯”惊叫。

在權木林深处笼起一堆火,就着酒吃鸡,丁有为才知道铜玩意名叫“铜蜻蜓”。

“有酒喝,又见荤腥,这日子美不?”丁举仁还问。

“美!”

12

在一个權木林里,丁为有摘下母鸡嘴上的铜蜻蜓。鸡伸伸脖子,表示舒服多了,丁为有却掏出一把短刀,抹了它的脖子。拨毛、开膛破肚,在升起的柴火上烤熟,将两条鸡腿掰下,用油纸包了揣怀里,打开铁壶喝,吃鸡剩余的部分。

“有酒喝,又见荤腥,这日子,美!”他大声吼给自己听。他已经长成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但看上去黑黑的、糠糠的,因此,公房生产队,队长曹块儿(老果果的儿子)说他:“背不能背,肩不能杠,又不是妇女。”安排他做饲养员,实际上就是放牲口,一匹马,三头牛。别人过了十八岁,就成了“全劳力”,出一天工记十二个工分。他十九岁了,还算“半劳力”,一天只有六个工分。

丁为有放的马和牛,正在河湾头的草甸上吃草。他是放任它们,自己泅过桐子河,跑到严家坡利用铜蜻蜓来“安鸡”的,嘴角流油,满脸陀红,他才起身往回走。他走得轻而快,铜蜻蜓在衣袋里随他的步子晃动,他抻一支手固定好。

不是早先那个铜蜻蜓了,是他用一瓶酒换了罗旭西家宣德香炉,自己敲出来的,没早先那个精致,但一样能用。他十岁前,养父的铜蜻蜓,就他所知,“安鸡”也应该不下一百只,从来没被人当场擒住,甚至追逐一路。但还是有人说,“丁家两爷子明里阉鸡,暗里偷鸡。”并四村八邻流传。他们后来就招徕不到生意了。见他们路过,“咂咂咂”,一片唤鸡回家的声音。

他十一岁。一天,曹块儿带了公社干部,来到他们家,一是通知丁举仁从此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二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也就是要没收丁举仁阉禽畜的工具。本来,丁举仁都好一阵子没用上了,却不愿上交,说当破铜烂铁换酒喝了。干部们倒不怕沾一身灰,房里到处翻弄,真没有。他们走了,丁为有抱着皮具,从半楼上跳下来。

“没过午,我们做生意去。”丁为有说。丁举仁瞪圆眼睛看他。“别的阉匠被收了工具,不能阉,有仔猪仔鸡的人家,怕仔猪仔鸡阉不了。我们出现刚刚好。”他还引用丁举仁常说的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但有酒花开。”让丁举仁瞬间兴奋起来。

果然,阉活应接不暇,直到天黑,还点灯照着继续阉,卵子吃不完,用袋子盛着,酒也装满铁壶,第二天上路,两人还走得轻飘飘的。尽管如此,丁举仁忽然有“安鸡”的欲念,他将装工具的皮具给丁为有挎着,朝人家户模去,对一只刚下完蛋跳出窝的母鸡丢出铜蜻蜓,正逢一汉子挑开帘出厕,提起锄头,追上丁举仁就一下,丁举仁从此跛了一条腿。丁为有也遭了两大耳刮子。皮具也被汉子抢了扔进一个积水潭。

好在汉子是李明生家哑巴儿子。

丁为有揣怀里的鸡腿,就是带回去孝敬养父的。家里坛内是有酒的,养父可以“美”一回。养父说过:生常孝一瓶酒、一对鸡腿,死逢年过节能敬一瓶酒、一对鸡腿,虽是养子,超过别人亲儿子。此刻,他应该混坐在一群同样“背不能背,肩不能扛,又不是妇女”的老男人、残疾男人中(包括何大昌、潘驼背、老果果、罗旭西……还有被学校退回的民师陈孝章),一块儿满手泥选择洋芋种。有人讲女人,有人讲酒。无论讲啥,他都会接上一个笑谈。

丁有为泅过桐子河,渐渐地接近河湾地,林中突然奔出两人,一左一右,将他压扑在地上,他只觉得一脸泥沙。须臾,有人拽了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向后仰。

“没错吧?”

“错不了!”

13

两个人都是生脸,都是平常穿戴。他们将丁为有的手倒剪着捆了,又用一个头套罩套在他的头上,架着他走,他晓得是将他往五里坪带,可以说他熟悉淘米及附近地区路径的程度,超过了自己的手纹。

他只是极短暂地和他们对视一次,又见他们被紫外线“镀”了黑斑的脸膛,将他们当成扭送“犯罪分子”到公安机关的“人民群众”。

他首先想他们是被他“安鸡”的人家,可就为一只鸡,就满腿泥点追索过来,就为捉拿自己到派出所,动作是不是大了点?而且,乡老坎对付小偷(如果“安鸡”也算小偷)简洁明了多了,那就是:根据愤怒程度酌定。一般性的愤怒,出手教训教训,打得个十天半月起不了床,一辈子从此枯痨病,就行了。很愤怒,就往死里揍,打死小偷会蹲监狱,不偿命。

去五里坪是先上坡,后下坡,架他的一个人说:“上坡么脚发软,下坡么脚打闪。”

下一段坡,铜蜻蜓就从丁为有衣袋里“叮”一声掉落出来,又滚到草根脚。他们没拣,随它的。

“看着是成年人了,还玩小孩子玩具。”

一个说,另一个笑。

“没什么好笑的吧,竟然连铜蜻蜓都不懂。”

丁有为排除了他们是失鸡人家的可能。

或者,他们扭送错了人。强奸犯、流窜犯、杀人犯、纵火犯,偷牛盗马的、聚众赌博的……都值得往派出所送。可这些他丁为有都没犯。“老子就是‘吃口’有点好,不小心搞着点运输途中的酒(从五里坪运至县城,途经淘米),让拉酒的马车夫拍腿哭,抱脚跳,当时公社一个革委副主任正在淘米检查工作,讲公安会介入调查,直至破案。这就是说,如果晓得是老子搞走的酒,抓老子的人,也得是公安。”丁为有想,还想看“两爷子”都憨憨样的,肯定是扭送错了人。

丁为有恼怒起来,并腿站住。

“我是生产队饲养员丁为有,你们凭啥来由捉我?”

一个人就给他腿腕一脚,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硬生生地痛。

“打人违法。”他还说。

又吃一脚。

“别踢腿,踢折了还得你背。”另一个人说。

“老子反叉叉拉着走。”

对面还来人了。一边踏到路外草里等他们过,一边说:“徐同志和许同志穿便装同样飒爽英姿。哟,你们捉到的不就是淘米村那个嗅酒成精、喝酒当顿的丁为有?”

“看来戴头套的应该是我们。”

真查出我搞酒的事了,还化装成平常老百姓。丁为有想,又配合地走起来,这时,痛不怎么扎心了,腿一跛一跛的。他们是怎样调查出的呢?他们先了解淘米有多少酒鬼,一家一家搜巡,结果他们在我家发现一坛,还是五里坪公家酒厂出的竹根酒。他们没怀疑我养父,一个跛子肯定不能一手各拎一只酒桶开步跑。他们就把目标锁定我。

先前,煮小作坊酒的每村都有,到处贩酒的路上常见。“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渐渐见少。潘驼背舅子从四川背来红苕煮的,有一股“暴性”,喝着要打嗝,买的人还是多,不愁卖。是四川的干部赶过来逮走他的。四川友来一位卖红苕酒的,也是淘米人的亲戚,送给老果果一斤,只为打通“关节”,老果果儿子曹块儿是生产队长嘛,却被曹块儿收拾得哭。曹块儿不喝酒,恨一切煮酒贩酒喝酒的人,连他老爹也不例外。私酒绝迹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煮酒和贩酒的,将酒顺利交到买酒的人手里,完全像电影上演的一场“地下情报战”。

唯一勿需费尽心思弄到酒的人,算来算去,只有供销社购销店的刘申刚。本来人们还能记得酒味的唯一正途,就是凭酒票到供销社每月每人买到半斤,酒肠都不能完全打湿,但刘申刚每天口不离酒,喝多少,他还会往酒缸里兑多少水,以至售出的酒,酒味越来越淡。刘申刚并不怕别人晓得他往酒里兑水,他说基社领导来了,尝到酒味淡,就说“敞气了”,基社领导笑个大哈哈。凭什么笑个大哈哈?你懂的。

下荤腥的酒菜到是不用焦心,有铜蜻蜓嘛,田里能捉黄鳝,河里可以钓鱼,搂草都可以打到兔子。能喝到酒才考验人,但对丁氏父子来说,有难度,也断过链,但总会克服。丁举仁的一句话,让丁为有成为践行者:“要是有酒,没下酒菜,努力找下酒菜,荤腥就好。要是有下酒菜,没酒,努力找酒,竹根酒就好。要是没酒,没下酒菜,努力找酒和下酒菜,两全就好。”

最乏酒的日子,最牵丁为有鼻子的,是供销社购销店。

前些天的事。天擦黑了,丁为有先把三头牛牵到集体牛厩关好,再牵马往马厩去,马不走,抱起前蹄立起来,“嗷嗷”长啸,马嗅到了小马路上的牝马味,同时,丁为有也嗅到风送过来的酒味。人马一齐奔过来,原来是一个马夫用马车拉了酒,要送到县城去。但马夫卡住马缰绳,泊着车,站在宛国同家自留地前,和宛国同家像妖精的婆娘热烈调情。丁为有拾起地上半截柴,狠狠给自己饲养的马背上一击,它负痛逃远。他却从马车上取了两桶,掷到路脚的禾麻林中。马夫过了嘴瘾,并放了几百回秋波,才解缰赶车,对少了酒浑然不觉。

丁为有决定,到派出所后,问他啥子都说“不晓得”。因为就算说马车上掉下酒,拾到的,仍要赔。坦白更不成,“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嘛。

他在派出所里,真咬牙说“不晓得”。

他们就把他放了。

在回家的路上,在与公路的结合处,见一辆拖拉机上,两个汉子中间,坐着丁举仁。丁举仁也看见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丁举仁承认是自己在马车上偷了酒。

14

丁为有已经不再是饲养员,顶了养父的空,和一帮老男人和残疾男人,两手泥选出洋芋种,又用刀切成带芽的小块,它们会交到别的男工背去地里,由女工们播入土地。

“真是你养父偷的‘水边酉’?”陈孝章问丁为有,声音却让仓房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他俩同一个案板切洋芋。

丁为有无意回答,他没上过学是真,但“酒”字他三岁时就学会了,他生父吴道顺教的。说左边的“三点水”代表水,右边的“酉”像个酒坛子,一组合就是“酒”字。别人却有接话的:“‘水边酉’这东西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中游的?”

陈孝章不急着解释。有的人猜不到意思,就觉得没意思;有的人猜到了意思,就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错不了,连这都可以拿出来卖弄。

“‘水边酉’,酒嘛。”果然,陈孝章神气地说。

丁为有始终没说话,都说他“闷起斗斗不说话”。

收工,回到家,再看家里的土坛,破一地碎片,仍没想明白是出自丁举仁的手,还是别人的手。热了早晨剩下的稀饭喝,他出了门,往供销社购销店走,因为那牵鼻子的酒味。

15

刘申刚虽然是个喝“白”酒的家伙,还是谨遵上边有关指示,做到“早开门,晚关门,中午吃饭不关门。”尽量方便群众的。

丁为有走到购销店门口时,购销店的门仍开着。他并不希望它开着,就想在外边站一站,嗅点味儿。以往,见购销店门开着,他会走进去。空手进出购销店,很多人都有过,说怪不为怪。刘申刚若问:“需要买点什么?”就答:“买个‘睃’。”也就是看一下的意思。

但现在还能“买‘睃’”吗?

他张口吸一口,也许就这一口,刘申刚的酒坛里酒味又淡了一点。

转身回走,却有一个浑厚起来却颇熟悉的女声叫他:“丁为有!”

站住,回头看,是一个头包红头巾,依然苗条有型的,成了“中年妇女”的“姐姐”——也就是李福海家姑娘。

她站购销店里,对他招手。

“我都怕不是你,见你鼻子这样(她学学他抽鼻子的动作),才确定是你。”姐姐说。

“你好象是嫁到云岭公社去了的,回娘家走走?”丁为有说,说了又觉得不妥,李福海都死几年了,李福海死后,他女人虽年过五旬,当年就嫁给樟树村一个老教师了。

“你不晓得刘申刚是……你姐夫?我来是看哈他在外面逗人家大姑娘没有。”“姐姐”说着笑了起来。

刘申刚似乎说过自己是淘米的女婿,但丁为有以为他说起好玩,以前在购销店的王姚,还说村村都有丈母娘呢。

刘申刚本正在贯通购销店的厨间炒菜,油烟弥漫,他在油烟中跳出来,对丁为有笑笑(倒像谦谦君子,不似以往常带七分醉,咬牙切齿的样子),对女人说话:“二两棉花,你细细地纺(访)吧。”

“姐姐”搬条凳子给丁有为坐。

“等一会儿吃饭。”

“吃过了的。”

“那就喝酒。辣萝卜根本戒不了酒,连绳子都捆不住酒虫。”“姐姐”又笑,接着,脸色深沉了点。“你被我爹妈送走后,我一个劲责备自己,既然戒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如果我当时这样想,就不会丢失你这弟儿了。”她的眼睛红起来。

“我一直晓得你是对我好。”丁为有说。

刘申刚端出了炒菜:西红柿炒鸡蛋、干煸洋芋丝,还端出一锅红豆酸菜豆腐汤。

这是真实的刘申刚?他面孔上荣光可人。

他还拿出一瓶上面贴着红色小画的酒,酒在瓶里一摇一阵碎花儿。

“我担保你没喝过这种酒,外面的大城市‘制造’的。”刘申刚对丁为有说。一边用打火机烧紧贴瓶口的红色“亮纸”,“嗞”一声,瞬间灰飞烟灭。然后,旋开白色塑料瓶盖,“原装货。”他说。以前,他应该也晓得丁为有和他女人有过姐弟关系,但唯这一回,对丁为有才像亲舅子。“你姐姐带来的呢。我以前酒喝得滥,这回,必谨记夫人的命令:少喝酒,喝好酒,适可而止。”

丁为有只是象征性提筷子夹了几回菜,主要喝酒。大城市“制造”的酒,味道还真不一样,丁为有就问:“不是包谷酒,不是高梁酒,究竟是啥子酿的?”

刘申刚读瓶上的字:玉米、高粱、酒粬……

“玉米、高粱都有,但肯定这个酒粬厉害。”

一瓶酒喝到底,两人“姐夫”、“内弟”叫得亲。刘申刚看看女人,往内室走,接着又走出来。

“还有的酒呢?”

“我咋晓得?”

“你藏起来了。没尽兴,我到坛里舀。”他提个铝口缸走近柜台。

“你回去吧。我家这口,越喝越想喝,先头赌咒发誓当狗屁。”“姐姐”对丁为有说。丁为有颔首,走人。

“跑啥子?男人喝口衣禄不要听女人说三道四。”背后传来刘申刚高亢的声音。

走了不及五丈,“姐姐”握着一支电筒追出来,说黑猫猫的,又喝了酒,拿着照亮小心走路。又将一瓶同样的大城市“制造”的酒,塞到他的衣袋里。

“都说嫁了供销社的同志,糠槽跳进米槽,我倒宁愿糠槽里吃食,觅到一个好人。过门三天,他就给我表演一回,前一分钟叫得亲热,后一分钟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是谁。我抽他一个大刮耳,我婆婆说:‘打得好’,他呜啊呜啊跳,要打人,被一家人拉住……我上一辈子必是酒疯子,作贱别人,这世才被酒疯子作贱。”“姐姐”又说。

“我没见姐夫喝糊涂过。”

“你瞧!”“姐姐”挽上袖口,他看见上面几个烟头的烙痕。

16

刘申刚总显着七分醉态。为了让出口的话收到掷地有声的效果,他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看着就显得咬牙切齿。但淘米人都知道,“酒醉心明白”,刘申刚是很好的例证。他的帐,滴水不漏。

刘申刚到丁为有家时,丁为有也刚歇工回家,在柴灶的草木灰堆里扒出焐熟的洋芋,拍拍打打,吹去灰土、烟尘,然后咬到嘴里,“噗”,一道热气腾出,将他唇上几丝细如包谷缨须的黄胡须掀起来。

刘申刚在丁为有家首先看到一瓶产自大城市的酒(他忒熟悉),被置放在桌上,拎起看看,仍是原包装,里面的液体清澈透明,晃一下,一阵酒花腾起,它在放归原位后仍“开放”一会儿。

“都说单身汉,油炒饭,你吃的是三吹三打哈。”刘申刚说。

“你也来一个。”丁为有扒出一个最大的,递给刘申刚,刘申刚接过来,也拍拍打打吹气,掰开,“噗”,热气腾出,递嘴边吃起来。丁为有搬太师椅让他坐下。

“听说我串过哪家门?”刘申刚仍吃着洋芋。

丁为有摇头。

“我不串门。因为我串门就是贵客。人家不会让我空口白坐,要杀鸡,至少也炒鸡蛋。但三大纪律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是我舅子,不亲,但叫得应。就不同了。整口酒喝嘛。”

丁为有就将桌上的酒提过来,刘申刚拿出火机,让封口纸灰飞烟灭,打开盖,喝一口后,递给丁为有。

“你也整。”

丁为有摇摇头。

刘申刚又抽出一支纸烟叼在嘴上。

“要想有,烟下酒。”

“姐姐”是第二天走的。上午,丁为有和一拨老男人、残疾男人在公房里坐着,等生产队长曹块儿来派活。她头发乱秧秧的,提着个大挎包来找丁为有。男人们“嗬”一声。老村长何大昌说:

“李福海家姑娘嘛。”

“姐姐”笑了笑,对丁为有说:“我有话对你讲。”

他们顺着一条小路边走边说话,他接了她的包提着。

“我要跟刘申刚离婚。”

“……”

“姐姐”扯开外衣,让他看她内衣上布满的小窟窿,纸烟烙的。连凸起的胸脯部位都有,他甚至看到……。她很快扣上外衣。

“刘申刚不喝酒,哪怕少喝点,是好人。但他能不喝酒吗?”

“供销社真该开除他。”

恰巧,刘申刚飘飘而过,嘴里不干净,他必是寻找她。

“姐姐”拽着丁为有的肩膀躲进旁边的小树林。

“姐姐”又说了一堆话。

“我已经戒几天酒了,不喝酒死不了人。”丁为有鼓足勇气,“姐姐如果离婚,能不能……给我当女人?”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陀红。

“姐姐”笑了。

“鬼娃儿,我大你十岁。我都老了。你真戒了酒,去锅圈岩,我家堂侄女堂妹妹一大堆。”

“你不老。我愿意用一辈子,报答你对我的好。”

刘申刚仍喝着酒,一支接一支抽烟。

“你姐姐非离婚不可。我妈给她磕头,她答应不离婚了,但前晚上,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

“鬼晓得,反正村里村外找了个遍……这种酒你应该还有,她应该还给你三瓶。拿出来喝。”

那天“姐姐”真的又给他三瓶,他不要,她就扔到小树林里。他后来才拾回来,它们现在排到在墙壁下,刘申刚眼睛睃巡一遍,看见了,哈哈笑起来。

“拿过来。”

吴为有怕他醉死在家里。

“我扶你,到你店里去喝去。”

“你好偷购销店?咱还是到河湾地吧。”

吴为有就把酒揣上,刚要去扶刘申刚,不料刘申刚抄起一个酒瓶,猛力地击打在他的脑勺上。

“老子的酒,轮不到你讲条件。”

他从躺在地上的丁为有衣袋里取出酒,径直走了。

是夜,丁为有随着手中电筒的光点,到了呼噜坪。

埋着他生父的地方。

后来淘米大队传说他走向呼噜坪是“遭鬼牵”,牵他的鬼不是别人,是他爹吴道顺变成的“鬼”,吴贵长变成的“鬼”也在,像吴道顺的跟班。

总之,丁为有到了呼噜坪。

他先在生父坟前站位,又退两步,对着坟磕了一个头,顺带着在吴贵长坟前也磕一个头。这么多年,他只是偶尔来这里,还不是专程来,是路过。他觉得此后有机会,逢年过节都应该来,烧烧纸钱,祭祀祭祀,清明节还要挂坟飘。

接着,又攀上生父的坟头,脚一搭一搭。恍惚间,他回到了三岁的年龄,生父正搭他的“马马肩”。

电筒始终开着,一束光慢慢淡去……

第二天,他从淘米村消失了,从此再没回来。

17

丁举仁被判三年刑,关在县城的看守所。

在看守所,与酒有关的事物是:劳动中磕伤了,敷碘酒;染上风寒了打小针,擦酒精棉球,还有看五号狱室廖顺成的酒糟鼻。丁举仁在十四号狱室住了半年,敷碘酒一次,打小针一次,与廖顺成共同抬麻袋一次,酒自然戒了。

半年后,他们让他搬到杂物室当保管,同时每天打扫看守所的院子。本来看守所有个打扫院子的女人,四十来岁,虽是临时工,但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开始清扫,晚上仍就着电灯忙碌。丁举仁参与打扫院子后,女人轻松了,他也不用和“室友”争垫着睡觉的稻草了,晚上就可以安稳睡觉。工间俩人摆龙门阵。有一回,丁举仁讲铜蜻蜓,女人打断他的话:“我就喜欢看蜻蜓在水面上飒飒地飞。许多蜻蜓,有铜色的、铁灰的、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

刑满,丁举仁同她去拖似坝——也就是她家乡——安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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