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声带(组诗)

2018-11-14 02:28蒋立波
山东文学 2018年6期

蒋立波

山脊线或一首诗

依稀记得,在山脊线上,有过一次短暂的争吵

它发生在阔叶林与针叶林

梦境与现实、身份与地域之间

抑或是胡兰成与谢灵运之间,一副楹联的

上联与下联之间。 而一首诗

自始至终沉默着,像一路上那些失去籍贯的岩石

因为它拥有只属于它的边界和通行证

它只被隐秘的积雪和方言所转译

它随身携带的,是一块不断移动的界碑

第三只鸟

“是哪一只鸟在树林里唱歌呢?”

“第三只鸟!”

哦,稚嫩的童音里,一首诗在一瞬间醒来

那转动的瞳孔,凿在可能性的脸颊上

金色的光线,让黑夜缚紧的枝条

手臂一般渐次松开

只有你,看见了鸟的白色胸脯上

一粒褐色的斑点

那趋向无限的丰富中,剩余的少数

通过一种奇异的算术

你向我介绍了这只不存在的鸟

夜宿涌泉——赠詹小林

夜半醒来,蛙声嘹亮

寂静像一张嫩绿的蛙皮,蒙住

我们无辜的脸

这蛙皮,好像就是乡村分发的一件睡衣

我们被要求穿上它,以便

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交换睡姿

可是梦已经被修改得模糊不清,只有偏头痛

清晰得像白天见过的橘花

灼热的青春徒留唏嘘

残寺与枯井,如过期的药丸被废弃

蛙声渐趋激烈。我只依稀记得

从寺庙里,我曾偷窃过一个燕子般

倾斜的偏旁

而看不见的星辰仍在我们头顶

沉默如新的泉眼,被要求

涌出滚烫的泉水

与柳向阳、飞廉谈翻译与古典诗歌

窗外,细雨织起一件蓑衣

枯荷,远远近近为西湖殷勤打伞

来到左岸纯属偶然,而更多的时候

我似乎习惯站在世界的右边

正如在咖啡馆,我们点的是立顿红茶

谈到古典诗歌,不可避免要谈到杜甫和白居易

被伞柄所鞭策的驴子,给我们快递

一筐终南山的炭或“互文之雪”

这个下午,当我把自己快递给古代

湖边的塔尖,也在水波里

找到暮年的影子

谁说过,翻译就是失去

西湖的雾霭和水汽,至今拒绝翻译

因为翻译建立于绝对的信任,像一片片桨叶

瞬间唤醒一只在古典中沉睡多年的蚱蜢

“而在一座桥断裂的地方

河南和浙江,李商隐和吉尔伯特

正取得秘密的联系……”

一个韵脚,召唤着我们进入存在

在互文中,断桥和残雪

开始交换词的鳞片

石马

一根不存在的缰绳还在牵着它

鸟鸣声像一个个逗号,连缀起一场

繁体的细雨。似乎雀舌上

新建了一条歧义的跑道,以供

通往墓园的新翅或旧蹄起降

聋了,瞎了,但它还有石头的鼻子

它的头低低地垂下,似乎要从暮春的落叶里

嗅出死亡微甜的气息。远处,书声琅琅

年轻的嗓音忙于练习蹄声、鼓点

和语法缝制的鞍辔

马已经丧失奔腾的能力,但在石头里

它温驯的形象还有待于完成

它的哀伤,还有待于我们的目光

在持续的凝注中一次次雕凿

而更远处,天主堂的小院,远雷替你捂紧了

耳朵;省道上的运渣车正忙于搬运

小城镇试点的寂静

乙未年十二月廿九下午,过郁达夫故居

1

铜像和他的影子,在共同享用这一年剩余的阳光

青铜的鼻孔已经丧失嗅觉,几步之外,两株腊梅的怒放无人理睬

像小语种的忧伤,遭遇结痂的审美

2

他曾经出发的南门码头,已变成一个鱼市

无党派的秤杆和老干部体的韵脚

国家大事和漏网之鱼,每天清晨在这里讨价还价

3

大门紧锁,锁住一棵芭蕉,满园草药,半册意识流小说

铜像借用了他的身体和虚幻的名声,和岁末的风

灌进耳朵时,那一点点痒

那些扑向砧板的鱼,留下了满地的鳞片,在风中

互相追赶

4

而现在,我只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江边清洗一辆自行车

一个救生圈,被禁闭在透明的盒子里面壁思过

它唯一要救的,是否就是自己

5

台阶把我的影子裁成一截一截,像岁末的阳光在给时间分行

或许这样的时刻,人需要青铜一般的沉着和安静

需要一颗枯柳般的心

把那一点点鹅黄藏得更深

游乱礁洋

发烫的阳光下,机帆船切开大海的宁静

这个午后有足够多的盐粒

用于腌制我从惶恐滩带回的惶恐

巨兽的脊背微微拱动。有人

开始躺下来,聆听船底的低语

没有录音,没有记录,但海浪的这份口供

对我们而言仍然重要,因为它涉及到缄默的

深度、词的伦理与诗性的正义

我想起中午的餐桌上,那一大盘牡蛎

在镇长诗意的介绍里,看上去

就像一堆散装的乱礁

它们一个个守口如瓶,似乎是在竭力攥紧

一份秘密,一个失传的原则

“用力掰开它,里面的肉特别鲜美。”

这里自有一种引诱,让我们突破

修辞的禁忌,撬开坚硬的外壳

去取回抵押出去的词

沿着蓝色的脉管,缉私艇

穿过灯塔和鱼鳞之间歧义的部分

取景框切换到两个小女孩

一个捧着一本书,她轻声的朗读

对应于晦暗水域的低音区

一个抱着一只猫,像另一本安静的书

用慵懒平息身体里的波涛

在流亡的语境中,桅杆上飞起的海鸥则是另一个祖国

或者另一个无法被惶恐减去的文天祥

而我们都是余数,在乱礁洋

一张随时要翻转过来的餐桌上

我们都有一个家国,一首晕眩的诗

需要重新组装

为黄公望隐居地的石鸡而作——赠姚月,兼致永波、苏波

一路上,总是有石鸡追随我们

它们不屑于与青蛙为伍,不屑于

在庸常的田畴里,为农药喂养的水稻献唱

鸣声铿锵、凛冽,森森然有金石之韵

它们像是刚刚从黄子久的山居图里跃出

还带着筲箕里漏出的米粒的清香

总是有一种更大的矛盾,石缝里

隐逸与挣脱的持久的对峙

总有一种复数的厌倦,为鲜甜的星光所孕育

减速的激情,为随身携带的庙堂减去

一个多出来的观音;年轻的道士

在用旧的山川和烟岚里探测万物的回声

农家乐的长廊下,它们还在你朗诵的童谣中

唱和或争辩,像是有一把幽微的锉刀

锯开蛙皮下沉睡的道观

而晦涩不是它们的错,正如唯物的卷尺

丈量不出现实褶皱里那隐秘的声带

德语区里,格林拜恩与汉斯,拉出一条对角线

民主的诗学

窗外,一只鸟的鸣叫,如此放肆

从高音到低音,从短音到长音

其间的转换挪移,迅捷得

出乎我的意料,像是在嘲讽我贫乏的韵律学

又像是一种炫技。似乎它意识到了自己的轻佻

某一个瞬间,它重新回到沉寂的立法院

随后是更多的鸟鸣,穿过方言的郊区涌向我的耳膜

而那多出来的一滴,是否代表了美学的剩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