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个经过的人(组诗)

2018-11-14 02:28仝志男
山东文学 2018年6期

仝志男

午后之境

穿过空茫,一个冬日阴雨的午后

她独自将音频调至恰好

听清的位置,一个人的屋子,一面墙的书

声息抽出来袅绕在实体空间,散不走

完整包裹着寒月

黑胶碟远了,音频微波长成浅翠的脉象

维度与年幼时祖母切成的

绿云糕相仿,谛听

身体每一颗味蕾都张开触角,它们吸附

来自空茫的,仿佛桑菲尔德庄园那个男人的声息

她又独自默念了一遍

三段平仄,灌木丛内红嘴黄爪通体黑羽的长尾鸟

小步舞曲旋转,眼前

并非猎者的

跨界

湖北路菜场落下卷闸门

暗中没有铃声的三轮车慢慢碾过军大衣表情

临街商铺,昏黄灯火跳着糖炒栗子的香

来伊份玻璃门特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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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流动的水

每一条纹理都密布隐喻,博尔赫斯的月亮

印在他的背影中

刚刚黟县土菜馆,他和绰号“小辫子”深论

一个恐惧血蛤的民间“打手”

怎么也放不下他对“雷洋案”的疾首痛心

“水消失在水中”

能够打捞出什么真理

春寂

湖水空明,隔着堤岸迎春的黄

林子脚边泥土并不松软

玉簪刚刚出壳,仿佛胆小的竹姑娘打开半扇

地下窗户

绿帘子怯懦而又盈透好奇

我是经过的人,更为关切一片焦枯上的

鲜活,那个拼命哭泣的孩子

从未感激武断遮盖他视野的宠爱的手掌

除了关心泥土上的,我更关心一只叫天子的飞翔

它近似黄昏的羽色每每划过云空

都让我逃不了梧桐树

开花的悲伤,它让春天的迷惑有了具体形状

而我,是那个经过的人

吉他手

谁也没有质问,他举起手臂张开五指

让更多气流贯通肢体的

每一关节,打开

呼吸蓝下面所有生长和即将的泯灭

目光沉定

七月草漫过他离开家乡的脚踝

西天的云彩依旧如此任性,和夏小果读取他路途中颠簸一样

六分刁钻三分不屑,余一分在雁鸣的

啼啭里慢慢发酵

他谱曲、拨弦、引吭,又低下去

直至阒静填补夜的空白

芦苇写进大地深处

远方的寂静

斜拉桥还在玫瑰色云片后面

和你离开之前一样,仍旧睥睨看着

深山另个世界

今天我给自己解放一下,不关心

缄默,劳作,鬓角挂上雪

和你有关的都绝缘

也不读李元胜,只去踩踩鹅卵石边的溪谷

那儿有一棵又一棵的黄花地丁

芦花尚未开

麦苗的绿疯狂长成地球的眼

以此偿还一个影子的独白

以此对峙,深山不能抵达的回环

与夜夜摇晃的水獭

野孩子

她还是调整了自己的速度,搁下手中忙碌的事情

做回野孩子,追逐变换的云朵

那些被流水冲刷过的石头,圆润而光洁

她赤脚在老家的滩涂上奔跑

并不避开时时令自己钝痛的坚硬,夏小果的每一处器官

都精准活着

九月周末的下午,夏小果杜撰秋天

一个女人除了谛听内心的唇语,拂去泡沫,应该建构

能撒野的天空

向日葵

雨水,经过葵花地

她们是不惧怕遗忘的,都有母亲的骄傲

她们鄙夷瓶口燃烧的火舌

膜拜已风行几个世纪,但她们更热衷于具体领域

个体的、野外的

像现在这般识别不了的荒原,全离不开天空的注视

一个人的笔,终究无法替代苍穹下的任性

存在,灵魂的事

1

落地。他递过来云朵的便签

写上微醺、微翔、微痛、微空、微在的

战栗。气流无碍地穿越一人以外的山川河谷

折成鸢,他的地图

活了起来

密布的枝丫与青色的峰岭与猩红而又曲折的线条

与苍黄的盆地沙漠

绿,穿行

海天蓝,秘灌球体渐展的平面

2

雾霾,没有标识

雾霾中水杉冷峻的深重,立于江南灰白

翻阅亵渎一份沉寂

八哥转动黑漆漆的眼睛,鸟喙的黄竭力啄破模糊之境

零点以后的一分钟,鸣啼衔起落叶松针腐烂的气息

死亡远不是终极,她拨弹

七弦琴

3

朴树叶上的光,细碎、明透

谁此刻提及动机,谁就是切斯拉夫·米沃什的对峙者

村庄端坐进楝树林

炊烟缓缓,他说过的河流正在来的路上

岸上的玉米地

空旷着,安详着,却又思索着

像她昨夜独自收藏的

孤本

高铁

1

答应过爷爷,做一个安静的人

永无相交的平行线上

闪转腾挪是他们的

我坐自己座位,风驰电掣与光闪雷鸣

都在车厢外

2

豢养规矩、润透、通达

我有我的目的地,一个注视前方的人

某些翻腔倒海又算什么呢

“G”字打头单音节

我握住的,是自己的那张行途票根

3

白天也会黑夜

穿山感觉像爷爷说的死过一回

其实还好,我耳边一直有轰隆隆声音

爷爷的烟水袋

当年是不是常常发出类似响动

4

这样真好,无需明晓太多细节

隔绝的空间

谛听自己全部存在

速度的铁壳托运不了开始,更无法终结一个人的

去,往,与留

5

设计完整的线路

抵达,并非速度与票根上的呈现

车厢内的人,那么多

车厢外风景,后退着切换

1

绿梅赶着雨水来,未及开

骨朵压住赭褐的枝条

吐幽,暗香

蕊在北风之后,等日子一点点搓响

清透的影线

或,其他

2

年的兽瞪圆眼睛

桃符、窗花,楹联竞相上场

夹山关苍黄野石

大多杂树落尽叶子,偶尔几串伶仃的果子挂着

极少有人知道那树开过一树紫花

浆果名——苦楝子

3

王阿婆五点起床,洗漱、煎中药

顺手把昨晚王老伯七两重的叹息丢进柴火堆

文火熬汤汁,旺火炒菜肴

侄男侄女借初五财神爷围了一大桌

敬酒,祝词

王阿婆、王老伯两人都已忘记诊断书上草体黑字

王富贵,男,1946年生人,肺癌,中晚期

不宜手术

4

她又重新读了一遍“松散如尘”四字

很不好,过大年时新喜庆

她却走进空了的野山,少年玩伴早离开这座贫瘠的大山

水泥厂坍成废墟

山坡上松柏像是醉老汉的胡须

虚设黛绿,旁枝葱茏而逸出,山风颠簸着

5

甩开坡度的弯,右边是水,左边立山

前方经小镇,穿过一个人血地,横渡乌江的江

她故意忽略低下去的河床与瘦下的江水

仅保留奔腾和微澜

和沉沙,和不能握住的空茫

复多

1

他说听雨,油毛毡上雨滴滚落得更欢

默迪先生停下粉笔字

世界的任一点游动在小小课堂

画面远了,返身的黑白中他扶稳时间的流

模糊而又清晰,从哪一道缝隙观望

都能触及并非存在的存在

2

黑塞写弗里德利希“输了”,向晚的栅栏睡进风里

内与外每一格,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无不经过

还有他不知和未予确认的,像只火烈鸟炫舞梦境

此刻,全部消逝

连半分颜色也没留

3

抽离与剥离那么决绝

“死亡以后才能重生”,谁才是先行死亡者

物的内外,默迪先生懂得背转的孤独

与崇高

光线隐去最亮的部分

月霜更白,适合祭奠也适合

与另个自己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