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至

2018-11-14 04:47朱文颖
钟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重生

朱文颖

ZHUWENYING

一、丽芳

1丽芳和重生——这对夫妻,我最初认识的是其中的太太。

那是一个闷热的盛夏午后,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待了这天的最后一位病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女士年龄介于三十和四十岁之间,身穿淡湖蓝色、小方领的薄绸套装,鞋跟不高不低……手里还挎着一只体积不大的白色拎包。

她那种冷漠、疲倦、软绵绵的神态……以及手里那只规整的、硬梆梆的白色拎包……或许说,是它们之间的那种反差吸引了我。

她在我旁边的沙发坐下,简单聊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她身体的重心明显向我倾斜着,就像一种努力要攀附点什么的植物。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句与句之间还有着不经意的停顿——“是的,我有抑郁症……您知道,因为这个,我总是有点难为情。而且我一直在吃某种药物,好几年了……我只是想问问您的意见?”

说句实话,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每天都有好几个。有的自己来。有的则是家人或者朋友陪着一起来。所以和以往一样,我问了她病程中的几个细节,尽我所能地提供了一些个人生活上的建议,最后,我开出了一张药方。

她很有礼貌地微笑着。甚至还和我握了握手。

接着,又一次,她身体的重心朝我倾斜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对了,其实……我的丈夫并不知道这件事。您知道,他是那种无法理解这种事情的人,所以,嗯……我们今天的谈话能否保密?”

对于她的这个要求我稍稍有点吃惊,但或许是下意识的,我很快回答说:“好的,当然,没有问题。”

她从沙发上拎起那只规整的、硬梆梆的白色拎包,转身向门口走去。她的背影……怎么说呢,疲惫的,然而又是不失优雅的,就像她手里的那只白色拎包。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我想,如果我冲上去,从她手里夺过那只包,打开它……里面一定是乱七八糟的。

2不得不说,我经营着一家还算不错的诊所。生意兴隆。现在这个世界,有心理疾病的人实在不少。他们常常避开阳光灿烂的街道,钻进一条又一条阴翳的窄巷……在某条巷子的深处,会有一扇隐秘的小门。

就在那扇门后面,我见过很多奇怪的病人。

有的人进来后,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崩溃大哭。一直哭到眼睛红肿、声音嘶哑,这才默默离开;还有的人喜欢和我对视——那种挑衅的、刀子般的对视——我常常不能理解,那眼神里的凉薄和敌意从何而来;当然,更多的人喜欢讲故事给我听。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时间长了,这些故事几乎让我得出结论:命运让这些人得上心理疾病,通常并非由于他们的恶,而恰恰缘于他们的美德……说真的,他们几乎都是好人。很少在生活中为所欲为。他们捆绑自己、抑制自己,不管是出于善良或者怯懦的原因。

所以,在门诊的最后,我通常会对他们这么说:

“你哭出来,对,尽可能哭出来……别压抑自己,没关系的,哭出来就会好一些。”

丽芳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但和很多病人不同的是,从始自终,她都一直保持着那种疲惫、冷漠和优雅的姿态——后来,我偶尔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背影,以及那只规整的、硬邦邦的白色拎包,但终究也就慢慢淡忘了。因为在那以后,有挺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名叫丽芳的病人。所以说,如果没有后面的故事,丽芳仅仅就只是我许许多多病人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二、重生

1距离我的诊所大约有两条街的样子,是一家医学类的二类大学。我经常会在休息日的午后去那里,主要是去学校的图书馆查阅资料或者借阅图书。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发现那里藏有数量惊人的关于心理学、哲学心理学、历史心理学以及犯罪心理学等方面的著作,有一些还是外面相当少见的版本。

这让我着实欣喜万分。

对于那所学校,我印象最深的是图书馆(位于一座钟楼的二层)背后的树荫。夏天的午后,有很多男学生女学生躲在那里接吻。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几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紧闭而颤抖的睫毛。咻咻的鼻息。总是有钟声响起来(或许是幻觉),几只麻雀从树丛里飞起;人群渐渐散去,如同清新而紧张的小兽。

重生是这所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他一直在馆区的另一侧工作,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通常,我总是与一位笑容和蔼、体形微胖的中年妇女打交道。而每次,她都相当专业地向我介绍图书,替我办理阅读或者借出的手续。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有些闷热的下午,肉体的微微不适以及精神的焦虑都在提示着,或许,一场规模不小的暴雨就要如期而至了。

我顺着熟悉的木板楼梯走上二楼。钟楼是民国时代的老建筑,楼板斑驳,发出空洞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在二楼的楼梯口,我没有像平时那样,见到那位总是微微笑着、让人感觉生活是如此稳定而安全的中年妇女。

或许是闷热的缘故,有几扇落地长窗敞开着。米黄色的长窗帘微微摆动,仿佛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走到“最新上架图书”那个区域,一个人翻阅了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有一个带点鼻音的男中音出现在我身后。

“新来了几本书……你可能会感兴趣。”

是的,这个人就是重生。

2那天我捧了一大堆重生推荐的书离开。有凯伦·荷妮的《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埃里希·弗洛姆的《人心:善恶天性》、《逃避自由》、《自我分析》,以及马克·巴特斯比和莎伦·白琳的《权衡:批判性思维之探究途径》……

我们聊天聊得也很愉快。重生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我。

“你知道,对这类书真正感兴趣的人其实并不多。”他微笑着说:“学生们借了,常常就是在论文中引用。”接着他又加了句:“没什么感情的。”

他朝我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我被他逗笑了。笑得很开心。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有种完全放松的感觉,就像有时候我对一些病人施加的催眠疗法。很多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坐在沙发上,他们总是会感到紧张。眼珠子直转,左手捏住右手,空气里都能听到骨头和关节的挣扎声。而我,则会为他们倒上一杯温水,“轻轻地闭上眼睛。对了,就这样。”我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然后,我继续说:“好了,现在,你放松一下,你想像着自己伸展开双臂,就像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棵树。”

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重生能够给予我这种灵魂出窍般的清净明亮的感觉。

后来,我们还聊了些心理学、人类学方面的话题,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诗歌和诗人,重生也有着相当不俗的见解。他和我谈到了海子。

“我一直假设海子卧轨自杀那天,他往山海关走,如果碰见个熟人,可能就去饭馆吃饭了。我觉得历史有它的大方向,却又充满了种种道不明的细节。这些对我来说很神秘。”

那天,我离开图书馆后穿过了那片浓密的树林。

天越来越暗,豆大的雨点掉落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颈脖里,凉凉的,柔柔的,却又惊心动魄……我像逃一样地飞奔而去。

我知道完了。那是种莫名的情感。只需看一眼,一切都已确定。在那种莫名的情感面前,心理咨询师这种职业简直就像骗术一般无聊。

我在飞奔过树林时觉得无数的暗黑色的叶片齐刷刷向我涌来……像扑向礁石的海浪、像膨胀着、野蛮生长的无数条海藻,缠绵却又强力……在迎向它的同时,我已经有了挣脱的预感和欲望。

是的,我相信喜欢重生的女人会有很多。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阴影的女人——看着他的眼神,会觉得安全。就如同身处一间阴暗的屋子,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

它只是阴暗。

3一般都是重生来我住的公寓。那是一小段时光穿越如梭的日子。几个礼拜?或者一、两个月……那或许正是这个城市最密集的雨季。有些时候,雨点像丝缎般光滑地流淌在窗户上;又有些时候,则如同激越的鼓点猛烈地捶击。

米黄色的窗帘总是严丝合缝地低垂着。我半躺在床上抽烟的时候,风吹动着窗外的树叶,在窗帘的那块区域闪出一大片暗黑色、边缘莫名的阴影。

我们默契地很少谈论自己。

在刚开始的一个礼拜,我们甚至都很少说话。那是一种无比恐怖而又悲哀的感觉。我和重生更像是在打架——上一刻,还把对方捧在手心里,抱他,蹭他,哀求他不要离去;等到下一刻,又恨不能把他 (她)撕成碎片,吞下她 (他)的每一块血肉……

后来,有那么一次,重生冲完澡出来,带着沐浴露的香味坐到了床沿上。

“你知道……我这个人话不多。”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所以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其实我和很多人想像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重生突然变得有点口吃起来,“你了解我吗?……或许,你根本就没有看清我……”

说到这里,重生也停住不说了。

我用了与重生相处大约两到三倍的时间,才渐渐适应了这个人从我生活里的消失。我甚至使用了一些医学上的手法,以求控制住这种类似于戒断反应的症状。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三、丽芳与重生

1我陪人聊天的生涯仍然还在继续着。不断有新的或者老的病人来到诊所,仍然有很多人说不上几句就崩溃大哭,或者从头至尾冷若冰霜……但或许是药物产生的幻觉,在重生消失的那段时间,我总是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一个穿着洁白而规整的外套,轻言细语地对病人们说:“你哭出来,对,哭出来就会好一些。”

另一个,则披头散发、憔悴不堪地坐在床沿上……那个有条不紊的理性的心理咨询师是多么令我生厌呵。在那个瞬间,我相信世界是由难以名状的感性力量推动的。一切的秩序,都只是为了维护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貌似正常的规则。

然而,真正的世界不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我的眼睛转向桌子上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从重生任职的图书馆借来的那些书——《逃避自由》、《人心:善恶天性》、《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这些书的封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我的感性告诉我:捧起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向重生奔跑过去;但理性的力量则把我牢牢地钉在椅子上,它用严厉而低沉的声音命令我:不可以,你必须呆在这里,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那段时间,有一位病人经常来我这里。他从来不哭,也不绝对,更不冷漠。每次他都滔滔不绝地说话。他把有关自己的一切告诉我。把他周围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告诉我。他是一个无比正常甚至有些温暖的人——但是,他实在是太无趣了。他遵循的道德水准,甚至比世界上一般公民使用的还要高尚与清洁——他对我说,他觉得抑郁极了。

一天下午,我刚送这位高尚而纠结的病人离开,正准备要关窗锁门,一转身,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披了件长长的风衣,脸色苍白。

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竟然叫出了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病人的名字:

“丽芳……?”

2“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端详着坐在灰粉色沙发上的丽芳。她好像瘦了,也黑了,并且肯定不仅仅是由于室内光线变得昏暗的缘故。

丽芳没有抬眼看我。她只是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过一会儿,又把眼光移向桌上的一盆盆栽。那是我从邻街花店买来的一大束银柳,插在一个敞口玻璃瓶里,很多小嫩芽正从枝桠的关节上冒出来,鲜绿的,稚嫩的,毛茸茸的。

“最近……我的睡眠很不好。”丽芳幽幽地说道。

“梦多吗?”和所有的医生一样,我说话的时候简洁明确。仿佛对这个世界有着十万分的把握。

“会做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

“你梦见了什么?”

“一条巷子。一条漆黑的空无一人的巷子。路灯是暗绿色的,从头顶上直直地照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我顺着路灯一直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再后来,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突然来到了一座楼房的顶层。我还突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我后面。就在我身后,那个黑影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我想逃,但抬不起脚。我就从楼上往下跳……”

我倒吸一口冷气。

在重生刚从我生活里消失的第一个月,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我在无数纵横交错的巷道里奔走,两腿沉重、大汗淋漓;我知道自己行进在某个暗黑世界的边缘,有坠落沉没的危险,然而敌人,却仍然遍找不见。

我只是感到虚空。

“好的,我明白了。”我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你的情况不是很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增加一点药物的剂量。”

“可是,我已经停药停了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我惊诧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停药?这种药必须要按时定量地服用……而且,这可能就是你最近情绪不稳定、睡眠不好的原因。”

丽芳注视了我一会儿。这种注视是平静而强势的,仿佛全世界的真理都掌握在她的手里。过了大约两秒钟的时间,她张开了嘴巴:

“我怀孕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3那天丽芳离开诊所的时候,我所了解到的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

丽芳告诉我说,这是一次意外的怀孕——她把她清秀而忧郁的身体向我靠拢过来,给我的感觉是,即便话已经说了出来,然而,她对于刚才所说的话却是不确定的,甚至,她对于整个的世界都是不确定的——她说:“是这样的,我的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的,我指的是孩子……这是一次意外。”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有些迷惘地看了我一眼,“这个孩子,他是一个意外。我还不知道,应该要留下他,还是……”

我伸出双臂,轻轻搂住了她。

“我理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春风细雨般入人心脾,“你放心,我们今天所有的谈话都将会是保密的。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够平静下来——为了——你自己,和这个意外的孩子。”

我给丽芳配了一些综合维生素药剂,以及完全没有副作用却能让人平复心绪的药品。我把她送到门口,语重心长地再三叮咛:“先不要多想什么,好好吃药,把身体调理好。”

丽芳不断地点头。随即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不知道因为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突然红了一下。

“非常感谢。真的。”有个瞬间,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她再次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到一个稍稍体面的状态。她的声音热切而真诚:“最近你有时间吗?我想……让你见一下我的丈夫……最近,他的情绪好像也不是很稳定,你可以和他聊聊吗?”

4我、丽芳和丽芳的丈夫,我们三个人第一次的同时见面,是在丽芳家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那是一个暮春的中午,丽芳仍然穿了一身规整的小套装,只是头发有些慵懒地半盘在头顶上。春天的风忽冷忽热。丽芳站在公寓楼下的草坪上,微笑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她同样微笑着把身边站着的一位男士介绍给我。

“我的先生。你们认识一下。”

这时,楼上有人打开了窗,大声朝下面叫喊着什么。我们三个同时仰起了头。

接近正午的太阳异常强烈。我眼前一阵刺痛,竟然无法直视。

是的,生活就是寻常和离奇之间的一个平均数。

丽芳的丈夫我认识。他竟然就是重生。

5在整个午餐的过程中,我和重生几乎没有超过一秒的对视的时间。

这是一个典型的、看起来相当平静的中产阶级家庭。

公寓位于建筑的顶层。由此搭建出了一个小小的屋顶花园。花园的一角铺着白沙,错落堆放着花纹细致的吸水石、龟纹石、斧劈石和千层石……一株紫藤横空出世,曼妙地盘在藤架上,枝粗叶茂。高高低低、深紫浅紫的花儿开得如此繁盛,它们交织纠缠在一起,竟让人顿生摇摇欲坠之感。

木制的餐桌摆放在紫藤架下。丽芳沏好了茶,坐下来陪我聊天。

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厨房的一角。重生正忙碌着准备午餐……我注意到,他在衬衣外面套了一条淡蓝格子的烧菜围裙。

“我先生烧得一手好菜。”在春日的暖阳下面,丽芳的声音难得的有种轻柔闪烁的水色。当然,这或许也只是我的错觉。

“这多好。你可真是好福气。”我清了清嗓子。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紫藤架,却仍然还是那样夺目耀眼。

微风徐徐,一小瓣紫藤花飘落在茶盏的旁边。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那天重生的厨艺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他几乎完美地为我们呈现了一桌地道的苏式菜肴,糟溜鱼片、清炒虾仁……一盘白绿相间的莼菜银鱼汤里,倒映出花团锦簇的紫藤树影,随着风声,一会儿繁花涌动,一会儿香消玉殒。

我和重生喝着冰镇的阿根廷白葡萄酒 (我注意到,丽芳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鲜榨果汁),品尝着美味佳肴。我们聊了一些时政、股票以及度假旅行之类的话题,小半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微泛红,透出一种莹润而又神秘的光泽。

那天丽芳的兴致相当不错,她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是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成为了她的朋友;然后又补充道,她同时相信,像我这样一位聪明、优雅而且知识面相当丰富的女士,一定也可以成为她和重生共同的朋友。

“你真的应该跟她好好聊聊。”丽芳把头转向重生的一面,“我敢保证,你那图书馆里那么多的书,没有几本能够像她那样有趣和善解人意……”

告别的时候,我带着微微的酒意穿过客厅。客厅的东面应该是他们的卧室,我无意中瞥见,那扇门虚掩着,上面挂着一长串枯玫瑰色的干花……

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曾经好几次出现在丽芳和我的谈话中。

“每天晚上,我推开卧室的门——那扇门上挂了一串香喷喷的干花——我在那种甘草的香味中走进卧室,刷牙,洗脸,在脸上涂抹各种各样防止地球引力产生作用的面霜、眼霜、精华霜。然后,在梳妆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我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取出药片,吞下去——那个时候,我的丈夫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听着从电视里传来的笑声,我突然觉得我恨他!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冲出去,掐住他的脖子……”

而现在,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丽芳和重生的公寓里,享受了一顿美味佳肴,正准备心满意足地离开。美味佳肴……多多少少意味着人与物的和谐。然而很显然,我其实并不希望会在这里看到与这个字眼有关的一切。它们让我感到疼痛。

我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我先生烧得一手好菜。”在春天的紫藤树下,丽芳眯了眯眼睛,这样说道。

四、我与重生

1其实,无论是从生活阅历或者职业的角度,我都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生活是不能深究的。

然而,作为一名职业心理咨询师,我把我所知道的非常清晰的事情又稍稍模糊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以及某种程度上,生活是可以进行分析,甚至可以进行适当的追究的。

在我的私人诊所,曾经来过一对父子。父亲四十多岁,儿子则是位中学生。两个人都很苦恼。

儿子处于一种垂头丧气、却又绝对不太甘心的状态。而即便对于这种状态,父亲也是不甚满意的。他尽力安慰他的孩子,又苦恼于这种安慰起效甚微——对于这位困惑中的中学生,父亲的安慰是:“你想得太多了……就做你自己好了。”

这一定让他的孩子感到失望了,因为他的回答是:“这怎么可能呢?我没有办法做我自己。”

这对父子的区别在于,父亲说的是“做”。而孩子,还在为那种被否定了的独特性而挣扎,他没弄明白,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恰恰是“成为”。

他身上未能成就的激情弄疼了他。

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所有的抑郁问题其实都和激情有关。

有一段时间,我仔细看了哲学家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里面谈到精神和物体的区别。而激情问题则是身心关系的一个具体难题。当时的伊丽莎白公主因为面临复杂的政治和生活环境,经常受到悲伤等不良情绪的影响,身体健康受到损害。作为好友,笛卡尔给她提供了一些建议。比如,尽力避免思考那些令人感到悲伤的事物,放松自己的精神,多去关注大自然中的一些有趣的现象等等。

但是,公主回答说,这些方法并没有笛卡尔想像的那么有用。

因为 “有些疾病完全可以脱离理性的掌控力量,而使我们不能追随良知为我们制定的行事准则。使我们极为轻易地被一些激情所带走,从而更加受到无常命运的影响。”由此公主对笛卡尔说:“希望你对激情做出界定。”

我忘了笛卡尔是如何回答公主的这个问题的。但对于我来说,至少在形式上,我认为激情会在两种状态之下喷涌出来,无法抑制。一种是原生的;另一种则发生在曾经的抑制过后。这样的表现方式多多少少我在书本上看过,在现实生活里又恰如其分地得到体验——这恰好发生在我和重生的初次相遇,以及几个月后的再度重逢之中。

2那一天,离开丽芳和重生的午餐以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我斩钉截铁地默念着自己即将去做、也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第一:不接重生的电话;第二:当他连续不断地拨打我的电话,说他要来看我,一定要来看我,我将无比坚决地作出回答:不!……然而,真正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相反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整整一夜的梦。我梦见整条巷子都在下雨,我穿着墨绿色的雨衣,行走其间。雨水顺着帽沿往下,在我的身体周围汪洋成为一片。路灯也是墨绿色的,有一个瞬间,如此清晰绝对不是梦境,我看见一只绝望的飞蛾,在雨雾里颤抖,扇动着沉重的翅膀……

醒过来的时候我大汗淋漓。

大约十分钟以后,初醒的城市里出现了一个奔跑的女人……是的,这件事情是如此离奇而不可捉摸,这件毫无逻辑的疯狂之事竟然让我如此快乐……我要穿过小半个城市,去见重生;我要把那道吱嘎作响的木板楼梯踩在脚下,我要不顾廉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要同时给你玫瑰和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是的,我要同时给你玫瑰和刺,因为在自然界里,植物就是这样生长的。

3灵魂可以自己拥有自己的快乐。但是与灵魂和身体都有所关联的快乐,就完全相关于人们的激情了。

我不得不承认,与重生再度相逢后的那段时间,是如此的美妙而让我沉迷。

真正的快乐在于禁忌之事,在于与并不属于自己的事物耳鬓厮磨,缠绵悱恻……抑郁的瞬间具备这样的幻想的特质。这也类似于旅行的某种质地——旅行不仅仅是把我们带往远处,还使我们在社会地位方面上升或降低一些;它使我们的身体交换了空间,同时,不论是好是坏,也使我们脱离自己原来的阶级脉络……

人性的最深处,就是拒绝安分守己、呆在原处。

在那种打架般恐怖而强烈的感觉稍稍平息之后,我和重生开始真正地聊天——我当然知道,这同时也标志着另一种亲密与危险的开始。

我们小心翼翼地说到了丽芳。

“丽芳来过几次我的诊所。”是我先开口提及的,“她好像有一些睡眠问题。”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我避开了药物这个敏感的话题。

“嗯,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题目叫做《猜一猜,今晚谁来吃晚餐》。”重生仍然俏皮地一带而过。

“一位反对种族歧视、提倡自由平等的父亲,当女儿把黑人男朋友带到面前的时候,却仍然还是傻了眼。”我紧接着他的话题。

“不同的是,我们相遇在午餐时光。”重生朝我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意外吗?”我问。

“有些意外,真的是非常好的。”重生回答道。

通常来讲,谈话会以这种跳跃而又有言外之意的方式进行。只有一次,重生仿佛陷入了一种冥想的状态,半是述说、半是自言自语地道出了下面这段话。

“绝大部分的时间,我比丽芳晚睡。她总是先回卧室洗漱,而我则留在客厅里继续看一会儿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大,与此同时,洗手间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水声。后来,水声停止了,电视的声音仍然还是很大。我总是会在屋顶花园里坐一会儿,有时天上有个月亮,有时没有,有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还有一次,我在花园里呆了很长时间,因为开始的时候我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而到我回卧室睡觉的时候,整个花园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我静静地听着。

“我总是摸着黑回到卧室。”重生接着说,“我把药藏在丽芳的梳妆柜里,倒数第二个抽屉的角落……我取出药,在黑暗里吞下去。”

“你吃药?你也抑郁吗?”我吃惊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4丽芳仍然断断续续地来我的诊所。有一次,我刚和重生分别,有点疲惫地赶回。远远地望见丽芳正在小巷深处徘徊。

我在诊所的洗手间里磨蹭了很久。重生用的是一种木香韵调的香水,交错着晴日里雪松和橡树苔藓的味道。在那天接下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里,我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强烈的气味一直粘附在我的手臂、颈项、胸口以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那天,和丽芳说话的时候,我刻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然而,很快我就注意到,丽芳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显示出她仿佛并没有在认真和我说话,她仿佛沉浸在一种很深的思绪、回忆或者斗争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像我上次对你说的,我一直在吃药,好几年了……后来,很偶然的,我才知道重生也在吃药,而且我们两人吃的其实是同一种药物……我们一直相安无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你知道的,在通常的情况下,这种药物总是能够让人保持平静、理智,虽然有些时候我会感到有些疲惫、困倦,甚至麻木,但是,真的,我们已经习惯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明白。这种药确实是这样的。有些人经过一段时间情况好转,可以减量或者停药。但绝大部分的人会要持续用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甚至需要加大剂量。如果突然停药,身体将会产生一系列的副作用和幻觉。至少,在医学上是这么阐述的……”我停了下来,在一个比较遥远而安全的距离里端详着丽芳。

丽芳听着,沉默,良久。

“你们结婚多久了?”过了一会儿,我打断了这种沉默。

“十年。”

“这是你怀的第一个孩子?”我听见自己声音干涩,仿佛被烟呛了。

“刚结婚的第一年有过一个,但是很可惜……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怀上过。”

“你们……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我还没有决定……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告诉我丈夫,关于这个孩子、这个意外的孩子……现在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完完全全乱糟糟的。自从停药以后,我变得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最近这个阶段,我发现我丈夫的情绪突然也变得很奇怪,很不稳定……”

我觉得丽芳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睛,她若有所思的灵魂,她豁然开朗的愤怒。当然,这一切并没有真的发生。她只是再次把身体的重心向我这里倾斜过来,就像她第一次来我诊所的时候一样。她把她的信任和依赖向我这里倾斜过来。她的声音变得有点轻,有点僵硬,尾音还稍稍有些颤抖,“我今天来,其实就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丽芳重重地抿了抿下嘴唇,“我想问,在我完全做出决定以前,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比如说,我还能继续吃药,或者……减少一点剂量?”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再继续服药了。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都必须彻底停药。听到了吗?!彻底停药!”

我有点歇斯底里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的口气很坚定。异常坚定。我说话的声音也比正常的时候高了一到两个音阶。在桌子底下,我的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我的脚死死地抵住了地面。仿佛,我必须要找到一种平衡和力量,说出我刚才已经说出的那几句话。否则,就会有另外的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终于,幸好……我还是把它们说出来了。仿佛就是再晚一秒钟,我也立刻就会改变主意一样。

5有那么一、两次,重生在我床上睡着了。雨从清晨就开始下了。一过正午,光线便有了一种微妙的质感和厚度。在睡梦里,重生微微地皱着眉……当我隔着很近的距离看他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鼻梁边的毛孔,下巴靠左边的地方一颗很小的灰痣,还有很轻很轻几乎如同叹息一般的鼻息声;但是,也有一些瞬间,我坐在沙发上抽烟。从我坐的角度看过去,蜷缩着的重生是如此安静,寂然无声。那个时候他更像一种物。一种被无形的力量带到我身边的物体。他可以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体积……一无所有。然而,当他突然轻轻翻身的时候,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仍然有什么东西牵动到了我的身体。如此强烈而确定,带着撕扯般的疼痛。就像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头发柔软的三岁小女孩,她是如此依恋着她的母亲,她甚至在公开的晚餐时分要求母乳……

我一直记得她那张挂满泪珠的小小的脸,颤动的嘴唇,哭得撕心裂肺……只要这样。就要这样。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是的,在那一个瞬间,我想到过永恒。

五、有人将至

1在我和重生重逢后大约一个多月,有一天,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

他约我在学校钟楼后面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失望。在走向那片树荫浓密的香樟树林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已经习惯并且贪恋着与重生的幽会。我知道,他对我感情渐深;与此同时,几乎每次,重生在我那里匆匆沐浴过,用电吹风小心地吹干头发 (他从来不用我那带有浓烈蜂蜜气味的沐浴乳),虽然略带疲惫、然而重新衣冠楚楚地向我告别时……我总是心情复杂地私下里猜想——当重生回到丽芳的身边,从我这里,他带回了温暖和性的慰藉(有一次重生说漏了嘴,说丽芳近来很久没有和他同房)。或许,另外,还有一些隐匿心头的愧疚。而从心理学的角度,愧疚直接指向的,则是另一种温柔和怜惜。

我得承认,这样的想像经常让我心生不快、黯然神伤。

那天的香樟树叶齐整而灿烂地在午后的阳光中绽放。在斑驳的枝叶与枝叶的光影里,我看到重生正在林荫路上焦急地来回踱步。虽然光线充足,天空蔚蓝,但远远望去,重生好像突然变瘦了,变黑了。

重生先开口说的话。他的眼睛望向旁边一位手里抱着大堆书的眼镜男生,“最近,你见过丽芳吗?”

我一愣。稍稍犹豫一下,回答道:“是的,她来过一次我的诊所。大概……就在上个星期。”

重生的身体在晃动中向我这边倾斜过来,“她……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试图在光影的晃动中找寻重生的眼睛。

“哦……是这样的,我觉得……我觉得丽芳最近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有时候好像还挺糟糕的。我知道……她信任你。”重生说。

我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很慢很沉,就像一种很钝很钝的心跳声:“她说,最近她的状况不太好,睡眠也不太好。”

重生点燃了一根烟。在我的印象里,这好像是重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最近,她就像是整个变了一个人。”突然,重生把刚刚点着的烟往烟缸里一掐,灭了。一阵焦糊味弥漫开来。

“变了一个人?……”

“是的……”重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以前是什么样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种空洞的回声;我还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它蜷缩在那里,微微晃动着。那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婴儿。

“以前,至少她表面上还是安静的、理性的。当然,很多人都和外面表现出来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和她也是这样的。我一直在吃药,其实她也一直在吃药。但不管怎样,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平静的、有秩序的……”

我直勾勾地盯着重生的眼睛。

他很快闪开了。并且垂下了眼睑。

“但是现在,特别是最近一个阶段,不知怎么了,她每天都在抱怨、哭、吵架……就像疯了一样。我几乎是和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真的,我都快要受不了了。”重生重新点燃了一根烟。这一次,他没有很快把烟掐灭,而是缓缓地抽了起来。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我轻轻地、仿佛是随口一问。

“不知道,当然不知道。”重生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确定吗?”

“当然,当然……我想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钟楼那里传来了晚课的钟声;一只灰白羽毛的鸽子停在窗台上,想着自己的心事;三三两两的,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跑进咖啡馆,叽叽喳喳地争着购买饮料。

那天一直是重生在说话。抽烟、说话。后来我也抽了一根。然而带着温度的烟雾也并没能够融化我脸上的霜色。

后来我起身告辞。重生送我到香樟树林的拐角处时,我突然停了下来,问了重生一个问题。

“你现在还按时吃药吗?”我说。

“当然,一直是按时吃的。”重生未加思索地回答道。

第二个问题是横空出世地冒出来的。我没有加以阻止。当它生硬地冲出我的喉咙时,已经深深地刺痛了我。

“你——爱丽芳吗?”

远远的,一只灰白羽毛的鸽子停在草坪上。在我模糊的眼光里,我不太能分辨,是否就是刚才停在窗台上的那一只。

那天晚上,原先讲好了重生会来我的公寓。然而他并没有出现。我想他可能是忘了。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洗完澡,湿淋淋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只并不转动的风扇。

下午那个场景仍然固执地出现在那里。

“你——爱丽芳吗?”我问重生。

他整个人震了一下。仿佛刚才我问了一个极其奇怪的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他确实应该再想一想,他其实是非常感谢我问了这个让他不得不仔细再想一想的问题的。

2接下来有整整一个礼拜,重生没有和我见面。

那个礼拜连着下了七天的雨。在那七天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病人都被狂风暴雨赶出了家门,来到了我这里。

有一个中年人告诉我,他是外省人,并且,他还是一个酒鬼。

“我是一个晚上永远睡不着的人。”他坐在我对面,戴着一副浅色墨镜,微微地笑着。

他说话的时候,即便隔得那么远,我仍然还是能闻到他嘴里的酒气。

他告诉我,他喜爱酒精的理由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人只有醉着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身体和灵魂完全打开、完全放松,“整夜燃烧”。

“但是——每次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感到忧郁、加倍的忧郁。”说这话的时候,隔着他的浅色墨镜,他的眼神仿佛真的变得忧郁了起来。

我又和他聊了会儿。直到临走的时候,他隔夜的酒仿佛仍然没有醒。在半醉半醒之间,他非常友好地对我说:“以后,如果有机会,请你喝两杯?”

还有一位失恋的女孩子。她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内侧有着玫瑰和蛇的纹身。

她的疑惑在于,并不是她失去了某个具体的恋爱对象,而是——她一直在寻找她曾经拥有过的那种美好迷狂的恋爱记忆。

“我一共交过三个男朋友。我最爱他们的时候就是他们离开我的时候。总是这样。如果我足够疯狂,想要重温那种迷醉而痛苦的感受,那么,在以后的恋爱中,我就必须要离开我的恋人,或者迫使他离开我;但是如果我真的离开了他们,或者迫使他们离开了我,他们就只是感知中的给予我记忆的人,而不是现实生活里有血有肉的恋人……”

她像说绕口令一样地述说着。

“这是一种病吗?”最后,她困惑地问我。……

这是让我极其困惑和痛苦的一个礼拜。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在我的职业领域,那些最有意思最深刻的问题,其实是我根本无法回答与解决的。而重生,也随之成为了我生活本身的一个巨大的谜团。

现在,他究竟在哪里?

3几天以后,又是一个接近下午五点的黄昏。

当我送走了那天最后一个病人,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飞奔到门口——

门外站着的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重生,而是另一个人……丽芳。

“我和重生是在十年前结婚的。”

这一次,在我那张极其松软、希冀于我的病人将会因此失去意志力的控制、倾诉出他们所有人生秘密的沙发上,丽芳相当平静、甚至还有一些舒展地坐在那里。

“嗯。上一次,你已经告诉我了。”我尽量地表现得平静而专业。并且面带微笑。

“我们是大学同学,一个学校,不同的专业……我们谈了半年恋爱就结婚了,因为彼此都觉得,再也遇不到更合适的了。”

“为什么再也遇不到更合适的了?”我追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吗?……那个时候,那个年龄,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丽芳意味深长、或者其实只是毫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呢?”

“后来,有一阵子,我们开始经常吵架……就像每对夫妻都会经历的那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我和重生这种受过点教育的人……呵,不好意思,我希望你不会误解我要表达的意思?”丽芳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她自己也在思索着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的意思。

“是的。我能理解。”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们不断地吵架、相互指责。性格上的不同、婚姻里的积怨、旧伤疤……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病了。非常严重地病了。那天晚上,我站在公寓的屋顶平台上,突然觉得天地都在摇晃。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再往前跨一步,就是那么一步……如果不是在最后的关头抓住了那棵紫藤树……”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重生知道吗?”我问道。

丽芳重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关于他的一切,我也一无所知一样。我们分别在看医生,分别在吃药,分别是最后一个知道对方也在生病的人。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都分别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理性,慢慢的可以相处了,事情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就在这时,我的眼光被丽芳的手指吸引了过去。就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戒指。我完全不记得,以前是否在丽芳的手指上看到过这样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而丽芳还在继续着她的述说:“后来的事情你就已经知道了。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对不起,你稍等一下。”

我忘了当时具体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可能是我非常不专业地打断了丽芳的述说,让她“稍稍等待一下”——因为我忘了一件重要的、必须立即处理的事情,“我马上就回来”,我说;也有可能我躲进了洗手间,也就那么两三分钟的样子,以平复一下心绪……后来,我重新回到了我原先的位置,再次面对丽芳。

丽芳则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她的回忆和叙述中。

“发现怀孕后,我就停了药。开始的时候,那种感觉太痛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冲着重生发脾气、哭、有时候还打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更别指望他能来安慰我了。所以说,我一直犹豫着、一直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是否要让这个孩子出现在我们这种奇怪而不稳定的家庭关系之中——但是,渐渐的,我发现这其实也是一种释放。那种被药物催发的平静和理性被彻底打破了。就在昨天晚上,我和重生又大吵了一架……说到这里,丽芳突然眯了下眼睛,仿佛正在述说着一件令人陶醉的事情。“我哭得撕心裂肺,自从开始吃药以来,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哭过了。我一边哭一边说,把所有憋在心里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积怨,误会,冷漠……后来……”

“后来怎样了?”或许是微笑的时间长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

“后来重生也哭了。但是,这世界是多么奇妙呵——”丽芳把呵字拖长了一个音节。

“什么?”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还爱着他。”丽芳非常真诚、并且充满了感情地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啊。”

4两天以后,我再次见到了重生。“你的脸色很不好。”在迫不及待地拥抱了我以后,重生有点狐疑地端详着我。

我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

那天我完完全全地放纵着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我觉得重生也是如此。那些暗黑色的叶片再次齐刷刷地向我涌来,那些扑向礁石的海浪、缠绵而又恐怖的海藻……这是我与重生在灵魂与肉体上如此契合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是无忌而敞开的。我们从第一眼就直觉地看到了对方的伤口、浑浊、斑斑驳驳触目可见的杂质。就像一种自我攻击般的异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对方。相爱。伤害。

在黑暗中,重生是看不到我的眼泪的。但他应该可以听到我很轻很轻地问他,就如同很轻很轻地询问我自己:“你——是不是寂寞了?”

5我最后一次见到重生,是在邻街花店的周末采购时分。

还记得那束银柳吗?那束放在我诊室桌上的银柳,它先是安静地冒着细芽,接着又疯狂地长出了又粗又长的叶子。那种旺盛的长势是如此的不真实,几乎让我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然而,在一个雨天的清晨,当我打开诊室的大门,终于发现它毫无预兆地凋萎了。

我在花店里徘徊着。因为我总是希望能够找到一种长青的、并且不用经常伺候的植物。那束曾经让我看到过希望的银柳多多少少令我有些沮丧。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扭头一看,是手里捧着一大束百合的重生……丽芳在他旁边,挽着他的臂膀。

重生居然有点长胖了。脸上亮亮的,泛着光泽。

“好久不见了呀!”丽芳有种雀跃般的兴奋。

“好久不见了……”我说。

“你好久没来图书馆了。”重生小心地把花束朝胸前靠紧一些,“最近来了一批原版书,里面有几本你会很感兴趣的……”

我有点走神地看着重生手里的百合花。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和丽芳……”

我努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耐心地等待着。

“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丽芳把话抢着说了出来。她还悄悄朝我挤了挤眼睛,仿佛与我分享着一个甜蜜的秘密。

“这多好呵!”笑容在我的脸上荡漾开来。我分享着他们的喜悦。

我重新买了一束银柳带回诊所。

和以前的那束非常相似,很多小嫩芽正从枝桠的关节上冒出来,鲜绿的,毛茸茸的。这或许也是我挑选它的唯一的原因。

黄昏慢慢降临了。我打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枯玫瑰色封面的日记本。我拿出来,轻轻翻开。前面大概有二十来页的样子,上面写满了字。

“……重生……”

我听到页片掉落的声音。就像那天咖啡馆外面灰色羽毛的鸽子。它飞翔的动作很慢、很抒情,以致于我很久都没有能够把它忘记。

我再也没有见过重生。

2018年2月11日初稿

2018年2月18日二稿

4月2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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