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导演许鞍华电影中的存在主义思想

2018-11-14 21:07宋红岩
电影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许鞍华萧红人生

宋红岩

(哈尔滨师范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香港导演许鞍华凭借对电影艺术的执着追求和不懈探索,在男性称霸的影坛开辟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电影天地。早期的许鞍华尝试过多样的创作风格,在不同的类型领域都有所斩获,展现出她多面的才华。许鞍华后期的电影,则更多以其细致入微的观察、娓娓铺陈的影像,传达了一个女性导演对于平凡人生的感受与体悟,向观众慢慢展现了一段段看似生活化的流程,在冷静徐缓的镜头呈现中,让观众读出了沁人心脾、漫溢肺腑的温暖与淡淡的感伤。纵观许鞍华的电影作品,在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物背后是许鞍华对于人生、对于世界、对于艺术的观念认知和哲学思考,从她的一系列作品中,体现出浓厚的人本主义色彩,在她的电影中既有对生活现象的自然展现,也有对人本主义情怀和对人生存在的思考。

许鞍华把“注重生命存在本身”作为创作理想,在《女人四十》之后,她逐步将平凡普通的个体生命置于她的镜头下放大呈现,让那些平凡的、被忽略的个体散发出独特的生命光辉,他们的光辉烛照着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平凡的生命,让观众从中领悟生命的真谛。她用镜头书写这个特定的时代、特定时代中的普通人群;她用最朴实的风格,描绘出一组组平凡动人的女性群像,呈现她们最原始的本真;她用最不商业化的题材和风格对抗着日益被商业腐蚀的艺术创作,给精神失落、内涵缺失、娱乐至上的电影市场带来了最深切的人文关怀和艺术坚守。

一、现象·本质:生活化的自然流程与存在本质的自我显现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现象是直接同一于本质的,无所谓现象、本质之分,只有现象和本质同时显现出来的事物。在萨特处,人只要认识了现象,也就等于认识了本质,现象和本质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任何时候均应从事物,即现象一元出发。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就在现象之中,现象证明了存在的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文学艺术是存在的“显现”,而存在是一种“在场”,作家在作品中的个性显现,也只是存在显现自身的一种手段。正如海德格尔所一再强调的,真理就是“发生”,就是行为,就是对遮蔽的否定,艺术就是借助于一种人性的光辉,通过表现生命的奉献和创造,去点燃真理的圣火,照亮整个人类的世界。

(一)在自然的生命流程中呈现人生的意义

在许鞍华的电影中,尤其注重对生活化的现象浓墨重彩的展现。她的电影往往通过对生活场景的凝神观照、自然铺陈,包括对日常生活场景的反复呈现,让观众在慢慢感受与体味生活化的流程中体味、觉醒,去思考人生的存在及其意义,生活的真相与生命的本质也便在生活的流程中自然显现。许鞍华的电影中最细腻,往往也最动人之处就是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的展现,冷静、沉稳、不动声色,仿佛一双富于洞察力而又充满温情的眼睛在安静凝视,深情地注视着那些在逼仄的生活中,苦涩而又温情的人生。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贵姐和儿子吃饭的镜头多次出现。从母子两人的默默无语,到彼此的逐渐沟通;从饭桌上简单的青菜,到桌子上有了香菇。狭小的环境空间,生活的细节,不需要言语,一目了然。阿婆买牛肉、炒菜、吃饭,两次炒菜之间只间隔了几个镜头,将一个老人的孤独淋漓尽致地展现。导演通过现实空间、生活化的影像表达的是自然生活流程中最平凡、最真实的底层社会人生的日常状态。镜头里表现的如同生活在我们身边的隔壁阿婆,步履蹒跚,满脸皱纹,镜头下展现的不过都是最平常、琐碎的平凡生活:买菜、做饭、穿衣、睡觉。萨特说,现象即本质,现象与本质合一。许鞍华通过生活化的流程,显示出人生存在的本来面目和生活的本质。生命存在就是如此琐碎与平凡,人生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似乎无处追问、无暇追问,甚或不忍追问。这就是生活,带着无奈、无助与无解的迷茫,多少人就在这样的琐碎与平凡中度过一生。当逼视这些现象的时候,它所呈现出来的生命真相取决于观众的自我解读与感悟,导演许鞍华只是将生活的场景浓墨重彩地铺陈、呈现,真相就在画面之中,等着观众自己去发现。

(二)复杂的表象与间离式结构对真相的探寻

在《黄金时代》这部电影中,既有许鞍华一以贯之的对电影艺术品质的执着追求与坚守,又有异于她以往电影的崭新电影语言和叙事结构——间离式结构的运用,许鞍华在对人物的生命历程进行客观表现的同时,对历史人物萧红的真实面目进行了开放式的呈现,让影片的视点呈现发散式、无焦距状态,导演并不封闭叙事,以给人物定位和评说,而是让观众在开放式的结构中多角度、全方位地去读解萧红,从而自己去分析和判断。

编剧李樯说,这种叙事方式除了实验性,其实也是影片内容表达的需要。这种方式本身就呈现出导演对待历史、对待真实的客观冷静态度。面目模糊、无法定位、无法言说正是萧红这个历史人物在当下的真实状态。对于面目模糊的人物,非要给一个确切的说法和自圆其说的解释,这本身就有违真实的原则。所以这种间离式的、开放式结构本身就代表了导演的立场。无法触摸、无处探寻、无法给出结论,或许真相就在这敞开结构的某一处,等待着观众的探寻和思考。除了间离式结构,影片还采用了从不同人物角度去讲述同一事件的方法,例如对于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的三角情感冲突与处理段落,影片给出了萧军和端木蕻良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还有萧红临终的情景也是给出了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的不同说辞。影片以不同人对同一件事的截然不同的表述告诉我们:历史总会因为讲述历史的人的立场和态度而有所倾向,每个人对同一个事件、同一个场景的记忆和看法都会因其立场或角度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是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观众只有在纷繁的现象中去拨云见日。

二、自由·选择:人生选择的自由与不自由的悖论

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展现了民国时期的女作家萧红的传奇经历,将关于自由与选择的命题推到公众面前,作家萧红是敢于追求自由的女性,在那样充满禁锢的旧时代,冲破家庭以及社会的种种藩篱,渴望追求自我生命,实现创作理想。萧红看似一直走在自由选择的路途上,但是每一次选择都带着太多不得已和无可奈何。我们不禁要问,无论何时,自由选择真的可能吗?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自由选择自己的行动,人的选择是绝对自由的,人恰恰是在一系列选择和行动中才能展现自己的本质;萨特又说并非人选择了绝对自由,相反是自由选择了人,人是生来被判为自由的,但人自由得无所依傍,面对许多不确定的选择左右为难、不安恐惧、忧虑和烦恼。萨特认为人只有在烦恼、孤寂、绝望等低沉的情绪下才能体验到自己的真实存在,当我们沉湎于日常的世俗生活中,往往不能真正与内在的自我相接触,因而通常意识不到自我,只有在低沉的情绪下才感到自己是能动的人、自由的人。我们不断地选择,不断地行动,但大多很难找到确定的理由,这种行动既然不受任何理由制约,因此是孤零零的,由此每个人都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成为孤独者。

(一)《黄金时代》中的自由与不自由命题

在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中,萧红的一生看似是她反抗自己的命运,进行主动选择的人生,但她的选择带着无奈和无力。她身处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那个时代又充满着战乱、流离失所、贫穷与饥饿。在萧红勇敢追求自我理想的过程中,也饱受苦难、背叛与非议,难逃种种羁绊,她虽自我觉醒,却又有太多壁垒横亘,无法穿越。萧红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她反抗旧家庭、逃婚,又与逃婚对象同居,与萧军恋情的无疾而终,两次未婚先孕,即使放在今天,她的经历也足以惊世骇俗。在一个女人无法独自立足的旧时代,她不得不借助身边的男人们脱离一个个困着她的牢笼,而终究这些男人让她失望甚至绝望。她心性的简单、单纯以及当时特定的时代,是让她做出这一系列选择的动因,也让她这一生充满坎坷不幸。萧红的一生看似是她主动选择一个又一个男人,实际上,从另一角度去看,其实是被一个又一个男人背叛的一生。从表哥陆哲舜的无力到汪恩甲的不辞而别,从萧军的背叛到端木蕻良的两次独自弃她逃难,萧红的每一次依靠都以失败告终。萧红一生为自由而挣扎,“一张可以安静写作的书桌”是她一生心灵的渴望,可穷其一生,却始终没有获得。

萧红所处的时代在文学创作和思想交流上是自由的,因此她有机会接触鲁迅等文学大家。萧红在那样的战乱贫苦的年代,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文学天赋,写出《生死场》《呼兰河传》这样优秀的作品,其实就是她最大的自由。但那个在今天看来文学自由的时代,却充满饥饿、战乱、流离,以及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女性在那个“自由”的时代却又有那么多无所不在的枷锁,这本身就形成一个悖论,而这个悖论也一直延续到今天,只不过换了时代背景,换了方式,而本质其实并没有不同。当下是一个电影创作空前自由的时代,可是又有着那么多显性与隐性因素在制约和影响着电影创作,让人无法自由。许鞍华同样渴望自由的创作,却常常被资金问题、票房问题等困扰着她,也包括和她有同样理想的电影人,只不过有的人坚守,有的人退缩甚至随波逐流,这也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与不自由的矛盾。许鞍华说:“自由就是把你交给自己,其实是很沉重的。”

(二)许鞍华与萧红:两个追求自由理想的女性的跨时空对话

萧红是东北作家群里的一个异类,在那个革命如洪流的年代,她却拒绝政治,固守着家乡呼兰的那一方记忆,倔强地“只想找个安静的书桌写作”,留下的,是如诗一般的文字。当我们回顾民国的时候,在如大海一般热烈的红色文学中,萧红的文字,竟是蚌中珍珠,清洁如新,闪亮如钻。而作为华语电影界首屈一指的女性导演,许鞍华的作品里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女性独有的细腻和温情,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情怀,她是文艺的、另类的、不商业的,在这个浮躁的票房时代,她的影片就像是一碗清水,平淡却始终如一。她来拍萧红的故事,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两个女人穿越时空的对话。

许鞍华少年时代得知母亲竟是日本人的惊人秘密,使其幼小的心灵饱尝了身份认同的迷离。孩提时代许鞍华是在缺少母爱的环境中度过的,母亲的特殊身份,造成了少年许鞍华对自身身份认同的危机。因此,在她的电影中呈现为一种苍凉人生的焦虑与寻找,最终却只是无疾而终的感伤。她的一生为电影而痴迷、投入、执着、专一,在男性称霸影坛的香港电影界终究闯出一片天地,并坚守与执着,在同时代电影人渐渐淡出视线的今天,创作风格日趋成熟,越来越确立自己不可撼动的影坛位置。而萧红在追求自己理想的抗争中,被家庭抛弃,孤独流浪,一生寻求归宿而终不得,在战乱流离中完成了《生死场》《呼兰河传》等传世作品,在那个时代,一个如羽毛般无依飘零的女人,饱受饥饿、离散、背叛之苦,却用最纯粹的艺术之笔,描摹了血肉丰满的生活,为自己悲苦的一生延展出了一双美丽的翅膀,让她的作品翱翔于她逝去后的广阔天空。

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女人终究是异类,因此注定孤独。作为女性作家,萧红笔下的文字拒绝政治倾向和意识形态影响,只专注描摹鲜活的生活和呼兰河的记忆,写得灵动、真切。许鞍华镜头下的画面拒绝商业,只聚焦于平凡的人物和普通的生活,朴实、自然。她们在艺术创作上是何其相似。这样的人生经历与其说是她们主动的选择,不如说是经历和命运造就了她们的人生之路,似在选择,又无可选择。许鞍华的人生经历与创作经历与萧红遥相呼应,两个不同时空、不同命运的女人在跨越时空的凝视中完成心灵的对话与共鸣。许鞍华在关于《黄金时代》的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的访谈中说:“《黄金时代》里有我全部的人生观、艺术观与价值观。”身世的飘零、流落,年少的孤寂、无依、一生摒弃与功利相关的诱惑,只为追求艺术的纯粹,在那动荡战乱的年代,在今天消费盛行的时代,她们在不同时空,却同样秉承不为时代大潮所动的执着与坚守,她们的作品更接近艺术的本质。

三、悲观·宿命:许鞍华电影中的悲观宿命情结

许鞍华说:“我看英国作家毛姆写的《人性枷锁》,这本书是讲爱情的,里面充满人性的绝望和沉沦,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结婚。”从中可见,许鞍华的不婚是带着某种对人生的悲观主义的。深受存在主义影响的许鞍华,在她的人生观里,认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个体注定都是孤独的。许鞍华电影中的影像,在平淡中见出幽远,于沉静里包含深意,整体基调不徐不疾,略带感伤,却让人在略带幽暗的色调中见到一份希望、一丝跳跃的火花。每一个平凡的个体生命都有他的精彩,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关注,许鞍华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她的镜头温情抚慰着每一个隐在生活角落里,不被人所关注的个体,她将她们的精彩、无助与坚强放大到银幕上,让观众在最平凡琐碎的现实中,感悟最动人心魄的平凡生命之美。然而许鞍华的电影总是在看似平淡与平常的画面中,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她镜头中的这些人物身上始终带着宿命的无力与无助感,不管是安于命运的贵姐,还是不甘于命运并和命运顽强抗争的萧红,最终都带着悲凉与悲壮。

许鞍华电影中的形象,或者是自身承载着不幸和苦难,与命运抗争,到头来却逃不脱命运的安排;或者是平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在琐碎、迷茫的生活困境中透出些许无助与无奈。《女人四十》中的阿娥在日复一日照顾公公的生活中体味着琐碎与艰辛。《天水围的日与夜》中的阿婆,独自一人生活的孤独、无助,通过炒菜、吃饭、灯泡坏了等日常细节淋漓尽现。《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叶如棠为了追寻自身的价值抛弃家庭、寻找新途,最终却依然难以摆脱跌回底层生活的宿命。《桃姐》以平实的镜头语言、生活化的自然流程讲述了一个孤独无依的老人和她带大的少爷之间的温情故事,故事中却难免流露丝丝的感伤与无奈。那种挥之不去的落寞和孤独,以及老人内心孤寂却故作姿态的坚强都让人酸楚,这又何尝不是许鞍华的内心表述?许鞍华一生没有婚姻、没有孩子不停地被提及,在世人的眼中这意味着老来的孤独和无所依靠,对于许鞍华,她在《桃姐》一片访谈中,一再提到关于衰老以及养老院的问题,说到她曾经惧怕去养老院以及在拍了《桃姐》之后对养老院的接受,这话语里不免还是带着对来临的苍老的危机感。与早逝的萧红相比,许鞍华没有经历那么多感情苦痛,却仍要独自对抗漫长的孤独。即使许鞍华早期的电影,依然可以看到悲观宿命的基调。《投奔怒海》这部电影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仿佛世外桃源的乌托邦,如何被一步步揭开虚伪的面纱,看到底下暗藏的满眼脓疮,触目惊心的同时,也有一种宿命的无力感,揭示人在命运前终究无所作为的宿命。

许鞍华的电影中有一种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和无根感,主人公大多处于社会边缘状态,人生价值无法实现,处于无法确认自身价值的游离状态,要么为生活奔波劳碌,要么是情感的漂泊状态,始终无法真正找到心灵的家园、精神的归宿。这种宿命感在她的电影《倾城之恋》和《玉观音》里都有所体现。《倾城之恋》的悲剧性在于两个方面:人物内心的悲剧和历史性的悲剧。许鞍华导演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是:在历史的洪流中,人无法与之抗衡,个人显得微不足道,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的无奈。导演的悲天悯人情怀,构筑起许鞍华电影的特质,面对人物华丽外表下的内心创伤,导演表达的是在内心深处,人们无法言说之痛,展现出对人物内心悲剧性的巨大悲悯情怀。在《玉观音》中,许鞍华依然用悲剧精神描写着现实人生,借用希腊悲剧的经典结构,即个体生命的一点错误,引发命运中不可抗拒的事情发生,表达对人生与命运的无奈和无助。正是透过许鞍华镜头下一个个悲剧性的故事与形象,让我们反观现实人生、反观自身,让我们成为反思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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