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2018-11-16 02:13江岸
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汉子大哥

江岸

1

肖卫东两手空空地走到竹园镇的时候,暮色好像预备偷袭他的敌人,已经悄悄地从他身后掩映过来。

他今天跑的路可不近,翻了三架山,蹚了两条河,走访了上百户人家,一无所获。他经常在山区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走村串户,总是由远及近,黄昏时分准能赶到安全的住宿所在。经常在外面跑的人,随遇而安惯了,也具备瞬间判断某个场所好坏的眼力。他搭眼一看,街口上一座三层小楼就不错。白石灰刷墙,接缝处还依稀看见没有抹上白石灰的红砖;铝合金窗框,透明的玻璃把素净的窗帘暴露无遗;门楣却极高阔,朱红色瓷砖铺就一副商家用俗了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是“日进斗金”,都是金粉大字。二层楼正面墙上,红油漆涂写着旅馆的名称,四个字被两扇窗户隔开,形成“家—庭旅—馆”的格局,两扇窗户俨然两个标点符号,读起来肯定有结巴的嫌疑,却不妨碍正常理解。作为旅馆,显得狭小简陋,倒还干净清爽,晚上是颇可以将就的了。

旅馆进门就是吧台。一个胡子拉碴的黑瘦汉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在电脑上玩植物大战僵尸。肖卫东走进来的时候,听见在激昂的音乐伴奏下,電脑正连续不断地发出“啪啪啪”的豌豆射手打击僵尸的声音,还夹杂着种植植物的声音,收集阳光的声音,以及某些僵尸临终的惨叫声。

肖卫东用指头叩叩吧台,汉子的脸迅速抬起来,笑了一下。大哥,你住宿的吧?能等等吗?我这关快完了,僵尸成群结队的。汉子说着,又埋头盯上电脑了。

肖卫东苦笑。这个汉子,看起来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知道轻重缓急?是你玩游戏重要,还是接待客人重要?依着年轻时候的暴脾气,遇到这种情况,肖卫东拔腿就走,说不定还要不干不净地骂几句。毕竟奔五的人了,这种心劲没有了。他把自己放倒在吧台对面靠墙的沙发上,先歇歇腿再说吧。

汉子终于过了关,脑袋从电脑前拔了出来。他笑嘻嘻地问,大哥,住宿吧?

肖卫东虽然火气减退,毕竟还憋了一点火。他调侃地说,我不住宿,我吃饭,泡澡,洗脚,找你吗?

汉子不知道是冒傻气,还是大智若愚,好像没有听出来肖卫东心存芥蒂,反而嘻嘻地笑,快活地说,大哥真会开玩笑。我这里如果什么都能干,肯定给大哥一条龙服务。

肖卫东懒得再啰唆,从随身小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汉子打开电脑里旅客登记页面,开始录入肖卫东的身份信息,办理入住手续。汉子一边“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一边寒暄道,大哥是义阳市的啊?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啊?

肖卫东没想到这个邋遢的汉子说话居然咬文嚼字,好像知识分子。难怪,现在的农村人到处跑码头,哪里学不来几句场面话?再说,他毕竟是开旅馆的,南来北往的人见识得也挺多吧。肖卫东故意卖个关子,反问道,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呢?

汉子停止了打字,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肖卫东。肖卫东中等身材,最普通的一张河南人的国字脸。奔波了一天,风尘仆仆,这张普通的脸变成了灰头土脸,加上出门在外,衣服本就不光鲜,经过灰染汗浸,现在更加不堪。汉子咧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几根笑纹在胡子丛中扯动了一下嘴角,便迅速归于平静。他轻轻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低头继续忙活起来。肖卫东什么山高水低的事情看不出来?肯定是汉子这么一打量,已经把他看扁了。他想想,这个家伙有点意思,倒是透明人一个,没心没肺,不藏奸。世界上,就数这样没有城府的人好对付,不需要提防。想到这里,肖卫东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汉子登记完了,递还了身份证,问肖卫东,二楼,三楼?

肖卫东迟疑地问,三楼晒了一天,肯定热吧?

汉子飞快地说,那就二楼?

肖卫东点了点头。

汉子打开抽屉,拎出一个挂满钥匙的铁圈儿,稀里哗啦翻找着,摘下一把钥匙,递给肖卫东。二楼往右,最东头那间。东头不西晒,凉快些。汉子说。

肖卫东冲汉子笑了笑,接过钥匙,上了楼。

楼下传来汉子的喊声,有些声嘶力竭。乔花,来客人了,二楼东头,送瓶开水过去。汉子喊。

肖卫东打开房门,摘下肩上的小包,顺手放到床上,便去门边拧电扇开关。电扇慢慢转起来,仿佛不堪承重的老牛车,又像年久失修的老水车,“吱吱呀呀”地呻吟。肖卫东刚要站到电扇下面去凉快,身后敞着的门被“咚”地敲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黑胖的女人站在门外,一手掂着暖瓶,一手拿着一次性洗漱用品和一卷卫生纸,朝他笑。肖卫东让开道,放女人进来。女人模样蠢笨,手脚也沉重,归置东西,不像是放,而是砸,好像手里不是寻常生活用品,而是战士手上的炸弹,铁匠手上的铁锤,把房间里带出“乒乒乓乓”的响动。女人忙完了,仍旧笑模笑样地说,大哥,有什么需要的,招呼一声。

肖卫东点点头,还她一个微笑。他听得出来,女人铜锤花脸似的声音硬腔硬板,是正宗的河南人腔调,和竹园镇这里接近湖北的柔媚口音完全不同。

女人健步走了出去。肖卫东心里留下几个大大的问号:她一个豫北人,怎么跑到豫南这山旮旯里来了?她如果是服务员,旅馆怎么会找这么丑的人搞服务?和吧台的那个汉子,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肖卫东只是随意想了一下,并没有真的在意这些事情。他站到电扇下面扇一会儿,就吹着口哨,钻进了淋浴室。他明快的口哨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一起涌了出来,仿佛为洗浴伴奏。

2

肖卫东一手抓着几瓶啤酒,一手拎着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大踏步迈进家庭旅馆。吧台里的汉子仍旧坐在电脑前,热火朝天地玩植物大战僵尸。有人进门,他扫一眼,感觉来人气度不凡,慌忙将游戏暂停了,站起身来,准备接待。他觉得这个客人有些眼熟,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刚才肖卫东出去的时候,他没怎么注意,只看见了他的背影。现在,洗刷之后的肖卫东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西裤,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变了个人,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看上去,肖卫东不仅精神了许多,还可以说相貌堂堂了,一看那举止派头,就不是小地方的人。

大哥,出去了?汉子讨好地笑笑。

肖卫东亮亮手里的东西,诚恳地说,我自己在饭馆喝酒,没劲,就吃了碗面,把酒菜打包带回来了。你还没有吃吧?能陪我喝一杯吗?

怎么好意思让大哥破费?汉子笑着挠挠头。

别废话,抓紧上来,我回房间等你。肖卫东说着,上了楼梯。他身后又传来汉子声嘶力竭的嘶吼。乔花,拿几个盘子、两个杯子、两双筷子到二楼,东头客人要喝酒。汉子喊罢,又冲楼上喊,大哥,等一会儿啊。

不一会儿,那个黑胖的女人拿着餐具进来了,冲肖卫东笑笑,之后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响,把吃的喝的都摆放在了床头柜上。她冲肖卫东弯弯腰,说一句,大哥,慢用啊,就急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一声声“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慢慢敲击楼梯。忽然,敲击声又在走廊上响起来了,仿佛比刚才密集了些,音量却小了许多。肖卫东正在狐疑,敲击声已经到了门口。他探头一看,原来是吧台那个汉子过来了,左腋下架个拐杖。他猛地明白刚才声音的来源了。

肖卫东把汉子让到自己对面坐下,掂起了酒瓶,一拍大腿,说,忘记要起子了,兄弟,你家有起子吗?

汉子嘿嘿笑了,说,开个啤酒,还要什么起子?说着,从肖卫东手里接过啤酒瓶,歪着头去啃瓶盖。肖卫东还未及阻拦,他的嘴里已经“噗”的一声吐出瓶盖来,啤酒经过震荡,泡沫从瓶口涌出来。汉子急忙往酒杯里倒酒,倒了两杯,都是半杯泡沫半杯酒。

这样开啤酒,会把牙齿搞坏的。肖卫东笑着对汉子说。

汉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以前在工地干活,哪天晚上不喝啤酒?谁也没用起子,都这样用牙咬。

肖卫东说,一次,两次,当然没事儿,天长日久,就不得了啊。

汉子点点头,那倒也是。

肖卫东端起酒杯说,我初到贵地,多蒙关照,咱们走一个。

汉子说,大哥不嫌弃兄弟是个废人,兄弟应该敬大哥一个。

肖卫东笑笑,心想,刚才你一直坐在吧台里,也没看出你是残疾人啊。两个人端起杯,碰出一声脆响,把酒干了。汉子又顺手将酒杯满上。两个人的嘴角都残留有啤酒泡沫。肖卫东察觉了,动手擦掉了,汉子却任泡沫挂在嘴角处,仿佛刮胡子时涂的肥皂沫。

汉子双手擎杯,说,大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彭满仓,街上人都喊我满仓。刚才送碗筷的,是我女人,叫乔改花。她娘生了她,第二胎想要男孩,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平时我就叫她乔花,叫顺嘴了。我代表乔花,我们两口,给大哥敬一杯。

肖卫东把酒干了,问道,听口音,弟妹不是本地人?

彭满仓说,大哥耳朵真好使,乔花是新乡人。我高中毕业以后,到郑州工地上干活,乔花在工地做饭。有一次,我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伤以后,都是她照料我。一来二去,我们好上了。我家就是咱这个镇黄泥湾村的,老板赔我一些钱,让我回家养伤,乔花就跟我一起来了。我都这样了,也干不了活儿,和乔花一合计,就到镇上开了旅馆。

肖卫东暗想,怪不得他爱拽词,原来是读过书的,便随声应道,不错,不错,这个活累不着人。

彭满仓说,我们竹园镇偏僻,生意不景气。我们这个地方,当真是鸡鸣闻三省,我们是河南,东面是安徽,南面是湖北。我们镇上这条路,往东,通合肥,往南,通武漢,往西,通义阳,义阳往北,通郑州。我们正好在三岔口上,按说也是交通要道,可惜来来往往都是过客,住店的很少。

肖卫东说,你们做了几年了?能坚持下来也不容易啊。

彭满仓叹了口气,说,做了七八年了,不温不火的,撑不死饿不坏。来,大哥,咱们再喝一杯。

两人喝完了一瓶酒,肖卫东用筷子撬开了啤酒瓶盖,将酒瓶交给彭满仓,然后又撬开一瓶。肖卫东说,火越烤越寒,酒越喝越馋。干脆,咱俩一人一瓶,各倒各的,各喝各的,免得麻烦你老倒酒。

彭满仓嗨了一声,说,大哥见外了,我腿残疾,手又不残疾,倒个酒算什么?对了,大哥做什么生意的?能说说吗?

肖卫东呵呵笑了,说,兄弟既然问了,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做的就是要饭生意。说好听点,是搞收藏的,说难听点,就是捡破烂的。

彭满仓夸张地“哎呀”了一声,说,搞收藏,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啊!大哥主要收藏什么呢?

肖卫东又笑了,说,桌子椅子柜子床,铜钱银圆纸币,破罐子旧瓶子,碗盏,香炉,字画,铜的,瓷的,木的,金的,银的,有什么收什么。

彭满仓问,这些东西淘到了,到哪里出手呢?

肖卫东说,义阳市有个文庙,是专门交易这些东西的地方。我在文庙有间门市,老父亲长年累月守着呢。肖卫东略顿一顿,又神秘地说,我们是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

彭满仓感叹,我也经常遇到收文物的人,我们这个地方,就像过了篦子的,好东西早就让人搞跑了。大哥如果想搞到真东西,别在附近转悠,要去,就去深山老林。我老家黄泥湾离镇上远,应该值得去看看。

肖卫东眉开眼笑,说,远我不怕,就怕跑空。

彭满仓说,我们这里有句俗话,鱼过千千网,网网还有鱼。收藏这个行业,靠的不就是捡漏吗?如果不是我腿脚不好,明天我就带你去。我马上给我叔打电话,你明天去了先找他,让他当个向导。

瓶干杯净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肖卫东喝高了,彭满仓也喝高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喝着侃着,侃着喝着,越喝关系越近,越喝越亲密。到最后,舌头都大了,话都说不清楚了,就一边一个睡着了。

3

不知道什么时候,肖卫东醒了,再也睡不着了。灯一夜没关,光线有些晃眼,头就有些晕。他口渴,摇摇晃晃起来倒水,杯子没拿稳,“啪”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彭满仓惊醒了。他慌乱地坐起身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肖卫东走到彭满仓面前,在他旁边坐下,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启齿。彭满仓期待地看着他。好半天,肖卫东才讪讪地说,兄弟,其实我好羡慕你的日子。

彭满仓不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啊?我的日子,寡淡如水,少油没盐。

肖卫东正色说,对啊,就是普通人的夫妻相守的日子,我最羡慕。

彭满仓不解地说,就我们两口子这德行,你也羡慕?你看看乔花,那也叫女人?如果我不是成了这样,我会要她?当粗使丫头都嫌她碍眼。

肖卫东拍拍彭满仓的后脑勺,叹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啊。

彭满仓惊讶地问,怎么,大哥,自己一个人过?

肖卫东默默地点了点头。

嫂子呢?你不会没有结婚吧?

我结过两次婚,一个跑了,一个死了。

以大哥的条件,再找个嫂子应该不难啊。怎么不再找一个呢?

肖卫东垂头坐在那里,情绪显得非常低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他轻轻地说,我有难言之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彭满仓不屑地说,两个大男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大哥尽管说出来,兄弟也好替你出出主意。

肖卫东羞赧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停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只得又说,兄弟,我有事儿想请你帮忙。

彭满仓满心狐疑,说,大哥,有事儿请讲。

肖卫东附在他耳朵边说,明天晚上,你帮我找个女人,不论年龄,不管丑俊,是个女人就行。如果她受得了我,一万元现金的报酬;如果她受不了,一分钱都没有。

彭满仓听了,直拍胸脯,嚷嚷,大哥,你这个条件太诱人了,我怕人多得你忙不过来。赶紧准备好钱吧。

肖卫东撇撇嘴说,兄弟,不瞒你说,大哥也去过不少地方,想挣钱的人不少,但还没有人能挣到这一万元钱呢。这个钱不好挣。

彭满仓不相信地问,怎么会呢?

肖卫东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算了,你也别问了,你就说,大哥这个忙你帮不帮吧?给个痛快话。

彭满仓哈哈笑起来,快活地说,帮,怎么不帮?

两人说着话,不觉雄鸡啼晓,东方既白。肖卫东说,我也不睡了,赶早去你老家吧,路远,早去早回。

彭满仓说,大哥,你往西出镇子,过桥,沿山沟一直走,别拐弯。山沟走完了,要翻山越岭。山下有住户,你再向他们打听去黄泥湾的路。黄泥湾村口有一棵上百年的枫香树,我让我叔在树下等你。说着,彭满仓架起拐,“咚咚”地敲着走廊,“咚咚”地敲着楼梯,走了。

肖卫东洗了脸,正要出门,乔改花端着一碗稀饭和两根油条进来了。大哥,趁热吃啊。她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热情地招呼道。

肖卫东感激地说,怎么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乔改花笑笑,走了。

肖卫东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抹抹嘴,下了楼,出门往西而去。黄昏时分,他才筋疲力竭地回到了镇上。这一趟去黄泥湾还真没有白跑。彭满仓的叔叔彭邦义带着他重点走访了地主、富农的后代,以及土改时期大队干部的后代,前者也许有浮财没有吐干净,后者当年利用职权在瓜分地主、富农浮财时也许多吃多占了。一天跑下去,收了不少银圆,收了一张紫檀木八仙桌,两把花梨木太师椅。银圆他随身带回来了,八仙桌和太师椅暂时放在了彭邦义家里,明天由他派人送过来。临走的时候,肖卫东给了老头儿两百元跑腿费,老头儿拒不接受,后来,肖卫东说,自己大老远过来,啥也没带,这点钱,算是买两瓶酒孝敬老人家。老头儿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激动地收了。

肖卫东走进旅馆,彭满仓正好守在吧台里,但他没有在网上玩游戏,好像一心一意在等着肖卫东。肖卫东一进来,他差不多是跳着站了起来,也真难为他的废腿了。

你的脸,怎么回事儿?肖卫东关心地问。彭满仓脸上,横的竖的都是伤痕,脸蛋变成了一张棋盘。很明显,是被人挠成这样的。

彭满仓试图捂住脸,脸上满是伤,捂也没法捂,手便放下了,敷衍地说,没事儿,今天摔了一下,在地上蹭的。忽然又压低声音说,你晚上别关门,别开灯,有人进去。

肖卫东笑着说,呵呵,我昨天喝醉了,瞎说的,你当真了?

彭满仓不满地说,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呢?反正我给你找好了,你看着办。

肖卫东问,你的脸是被哪个女人挠的吧?对不起啊,都怪我。

彭满仓说,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交代的事情我办了。

肖卫东又笑了笑说,那就谢谢了。说着,上楼了。

4

肖卫东奔波了一天,还真是累了,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半夜翻身的时候,身体挨着了一个滚烫的身子,烙铁一样贴着他,让他受不了。热汗纷纭而出,浑身上下水洗了一遍似的湿淋淋的。他硬是被热醒了。醒过来之后,他立即明白了,躺在他身边的,肯定就是彭满仓帮他找来的女人。他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摸,摸到了女人的后背。女人很肥厚,后背像一扇放置的门板,难怪能够释放出那么多热量。他心里有些疑惑,不会是乔改花吧?但又一想,怎么会呢?彭满仓怎么甘心呢?

女人的呼吸变得粗重。不知道女人来多久了,很明显,女人没睡着,可能一直在等待他醒来。肖卫东也顾不得翻滚的热浪了,身子靠近女人,一只手伸到女人胸前,肆意揉搓女人。女人就像休眠的土地,等待男人开发,但是,这块土地必须春暖花开,才是耕耘的最佳时机。肖卫东这个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女人开始哼哼唧唧了,他猛地扳过女人的身子,压了上去……

他仿佛山冈上仰望明月的公狼一样嗥叫起来,女人母狼一样回应着……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床上堆了两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良久,肖卫东嘴唇对着女人的耳朵,滚烫地说,谢谢你,今生今世,我终于做了一回完整的男人。

女人的气息也烫人,但女人不吱声。

肖衛东喃喃地说,我不骗你,我说的是真的。我第一个老婆新婚之夜跑回了娘家,再也不愿意回来了。第二个老婆是个生过孩子的寡妇,我想应该没问题了,谁知道她也受不了。后来她又病死了。人家都传言,说她是被我搞死的。再后来,没人敢嫁给我了。这样跟你说吧,我今年四十六岁了,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和女人好过一回。你别笑话我,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和女人放开好一回。我来收古董,明知道收不到,还是愿意到处跑跑,就是想有个真正的缘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谢谢你了。

女人依旧不吱声,但女人憋不住,哧哧地笑了。

肖卫东也愉快地笑了,他说,你还别不信,我刚才所说的,即使有一句虚言,我今后不得好死。

女人赶紧捂住了肖卫东的嘴巴。

肖卫东明白,这是个善良的女人,不愿意听他发誓。他多少有些感动。他突然想知道,给自己带来幸福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他要记住她,永远记住她,她是他的女神,他的女皇,他的珍宝,是照亮他心房的红太阳。他牙齿轻咬着她的耳垂,悄声问,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可以吗?

女人不说话,轻轻摇摇头。

肖卫东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知道你是谁,我去开灯,好好看看你。

肖卫东刚刚坐起半个身子,女人斗牛似的把他扑倒了,情急之下,女人嚷道,别开灯!女人这句话出卖了她。在这个地方,女人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

肖衛东一下子明白了,有些震惊。他最初有些预感,没想到却是真的。彭满仓为了什么?一万元钱?为了区区一万元,就能够让老婆给别的男人献身?他又想起来彭满仓满是伤痕的脸,难道是乔改花抓的?那么说,乔改花起初应该是不情愿的,那么后来怎么愿意了呢?看起来,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一场战争。

肖卫东被女人扑倒之后,再也没有试图去开灯,也没有说话。他的心里有些乱。也许,自己有些自私了,为了一己私欲,损害了两个人平静的婚姻。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又想,这个看似粗糙的乔改花,却原来是人间尤物,他多么希望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如果她是他的女人,他一定把她顶在头上,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马上搬梯子,去天上摘。这样一想,他竟有些舍不得她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她,他多想永远这样抱着她,再不撒手了……

乔改花的泪水小溪一样流下来,毫不犹豫地将肖卫东的胸膛当成了河床,泪水在宽阔的河床上放纵奔流。乔改花在没有遇到肖卫东之前,从不知道性爱是这个样子的。她过去和彭满仓在一起,每一次全都一样,开始的时候他非常猴急,火上房似的,三下五去二就完了事儿,完事儿了就挺尸,死人一个。她活了三十出头,这一次感觉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仿佛被人抛在荒野,周边是漫无天际的摇曳的荒草,有人在草丛里丢了个火把,火势猛烈,瞬间燎原,把她烧得焦头烂额面目全非,她就在这烈火里奔腾、狂舞、飞升到云端。肖卫东感谢她,她也想感谢肖卫东,让她陶醉了,把她融化了,她也是第一次做了回真正的女人。当然,她是女人,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她只好默默流泪。

曙色初透,从窗帘处照拂进来淡淡的光影。时间不早了,她想起床,却被肖卫东按住了。这一次,肖卫东没有那么激情飞扬了,却像一个勤奋的农夫,开始精耕细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畅行无阻。两个人仿佛坐在阳春三月江南的一艘游舫上,细细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慢慢地在码头停靠。

5

大哥,我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还和他打什么架啊,白挨了一拐杖。乔改花贴在肖卫东耳边,小声地说。

肖卫东抚摩着乔改花眼睛旁边的一块青斑,没有回答。现在,肖卫东知道了,这块青斑,是彭满仓的拐杖留下的。彭满仓说,我们忙活一年,能挣多少钱?陪他一晚上,够我们忙活多久的?这个账要会算。乔改花骂他是畜生,说话像放屁。两人就大吵起来,彭满仓吵不赢她,有些气急败坏,拐杖就上去了,往乔改花脸上砸。当然,乔改花也没有轻饶他。他本就瘦小,加上腿有残疾,哪里是她的对手?她很快把他压在身子下面,让他满脸开花。那个时候,乔改花还没有接受肖卫东的意思。当她把他放开了,他跳着脚站起来,拣起拐杖,又气势汹汹地骂开了,揭乔改花心中的伤疤。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早就是破鞋了,你硬气什么?你在工地上没有卖过吗?你没有要人家的工资吗?你到底睡过多少男人?你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吗?彭满仓不堪入耳地骂。乔改花恼羞成怒,杀人的心都有了。好,你不怕戴绿帽子,老娘就给你戴!你骂老娘是破鞋,老娘就再破一次给你看!那个姓肖的不是收破烂的嘛,就让他把老娘也收了去!在彭满仓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她横下了一条心。

肖卫东悄声问,怎么,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乔改花笨手笨脚的,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活儿干,就到一个同乡工头的工地上给工人做饭。那个工头是她们家驴尾巴吊棒槌的远房亲戚,按说要喊他表爷。有天晚上,三个喝得半醉的民工钻进了她的工棚,将她糟蹋了。她跑到表爷那里哭诉,表爷不让她声张,问她,他们坐牢了,你能落什么好?你以后还嫁人不嫁人?就这样,表爷替她做主私了,罚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月工资,作为给她的补偿。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的事情慢慢地被老乡们传开了。她无颜再回家乡,最后选择了逃离,跟随外乡人彭满仓回家。彭满仓动不动就骂,老子如果不是残疾了,会要你这个破鞋?反复往她伤口上撒盐。其实,她也有类似的想法。如果不是自己遭遇这样的摧残,怎么可能嫁给彭满仓?她心中的创伤就成了彭满仓拿捏她的把柄,只要他心情不快活,他都拿出来亮一亮。

肖卫东拍拍女人的脊背,安慰她。他有点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了。

大哥,我不想跟他过了,你带我走吧。乔改花恳切地说。

肖卫东思考了一下,叹口气。我何尝不想带你走?我正求之不得呢。但是,你们毕竟是七八年的夫妻了,哪能说走就走?宁毁一座庙,不拆一门亲啊。

乔改花问,如果我离婚了,你要我吗?

肖卫东没有回答,使劲地搂住了她。

大哥,我想好了,我迟早是你的女人。乔改花信誓旦旦地说。

肖卫东温和地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时间真的不早了,窗外已经明亮起来。乔改花蹑手蹑脚地起床,穿上衣服,穿上鞋,准备离去。肖卫东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纸包。她立即明白了,又将纸包塞回他手上。

肖卫东压低声音说,我不能不讲信誉,这个你必须拿着。

乔改花也压低声音说,大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拿了这个钱,算怎么回事儿?

肖卫东说,你怎么和他交代?

乔改花说,我就说我没有挣到这个钱。

肖卫东哧哧地笑了,乔改花也哧哧笑。肖卫东紧紧抱着乔改花,劝慰道,你必须拿着,今天大哥高兴,你别让大哥扫兴,好吗?

乔改花说,我的人早晚都是你的,钱先放你那里,我让那个王八蛋竹篮打水一场空。

肖卫东说,真的没必要这样,你听我的,好吗?

乔改花拗不过肖卫东,拿上钱,轻轻开了门,悄悄溜了出去。

6

肖卫东在镇上包了一辆面包车,装上彭邦义老汉派人送来的桌子椅子,一溜烟儿地离开了竹园镇。彭满仓站在旅馆门口,目送车辆走远了,才“咚咚”地敲回了旅馆。

钱呢?彭满仓站在厨房门口,问正在做饭的乔改花。

钱,什么钱?乔改花一脸平静地反问。

你个死娘儿们,装糊涂是吧?

你要你老婆的卖身钱吧?

是又怎么样?

老娘没本事挣,有本事你自己挣去吧。

你糊弄鬼呢,如果你没挣到,早就滚下来了,还等到天大亮才下来?

老娘喜欢被他白玩,怎么样?

你个死娘儿们,我到卧室去找,如果真没有,看我不剥了你的皮!说着,彭满仓转身架着拐,“咚咚咚”地急促地敲着地面。

乔改花三脚两步跑过来,挡住了彭满仓的去路。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你的下作样儿,你就那点出息。你还是个人吗?还像个男人吗?说着,她从裤兜里拽出了一个纸包,劈头盖脸地朝彭满仓的脸上砸去。纸包散开,一张张百元的纸币仿佛一只只粉翅的蝴蝶,围绕彭满仓飞舞,又似过了花期的桃树,撒下满树的落英。彭满仓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全部是钱,一地彤红的钱,他被钱包围了。

你个活王八,你不嫌丢人,就都拿去花吧!乔改花大吼着。

彭满仓被乔改花震慑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乔改花鄙夷地瞪他一眼,摘下腰间围裙,扔到他的头上。

你不是个男人,老娘没法再和你过了。说着,乔改花旋风一般窜出了旅馆,冲到了大街上。

街头三岔口上,开往义阳市的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乔改花如果跑得快一些,应该还能赶得上。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猜你喜欢
汉子大哥
济公传
愁眉苦脸的狗大哥
女汉子的搞笑版春天
气死的鱼
大哥我想你
生意上门
大哥
女汉子真可乐
让你HOLD不住的女汉子!
笑到你喷了又喷的女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