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2018-11-17 05:37陈武
清明 2018年6期
关键词:推拉门饭厅念念

陈武

1

有一天深夜,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失眠搏斗,反复搏斗,殊死搏斗,感觉眼泡肿胀有核桃那么大了,就在我被熬得精疲力竭睡眠姗姗到来的紧要关头,耳边突然响起“踏啦踏啦”的声音,很清晰,由远而近,走到我耳朵边,停住了。我的耳朵边就是我隔壁的空房间。我隔壁的空房间是这套二居室的次卧。没错,声音就在我隔壁的次卧里。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本来就有间歇性失眠症,迷迷瞪瞪刚有点感觉,突然被这声音一闹,睡意全消,精神陡增。我屏息敛气,想再仔细听听,以确认声音的来源。奇怪的是,在我想听声音的时候,声音反而消失了。

我躺在床上,头顶是床头的隔板,紧挨隔板的是一道刷着白灰的砖混结构的墙,墙那边空房间的格局和摆设我一清二楚。虽然我好久(一个月或两个月)没进那个房间了,但我依然记得那几样东西,一张大床,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是一台老式的大彩电,似乎还有一个空空的废纸篓,别无他物了。我害怕了,感觉那个天天关着门的房间里,真有一个女人,长时间秘密居住着……我不敢想下去了,恐惧像旷野的寒风,一阵一阵地袭来,冷嗖嗖的,直透我的后背。人有时候真会吓唬自己,我顺着这个思路,想到了聊斋故事里的那些鬼怪狐狸精,那些壁墙鬼、吊死鬼、无头鬼、勾魂鬼……我感觉我躺着的床都歪了,扭曲了,房顶也倾斜了。我不敢再躺着了,下意识地坐起,开亮床头灯,发了好一会呆。但我还是想去那个房间里看看。我对那个房间里的两种现象(东西)有些兴趣——也不能说兴趣,总之是有着某些契合点的,即和我前女友的习性有点关系。比如在笔记本上记些日常开销,和一个放零钱的小手提袋。只是我前女友用来记账的小本子不是普通的软面抄,而是很精致的笔记本——简直就是艺术品。实际上就是艺术品,是她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时发的。

我恐惧的是,我好久没有想到我前女友了,在恐惧中想到她,真是鬼使神差。

她叫楚楚,张楚楚。我真懒得提她的名字了。

我预感到今夜是睡不成了,但睡不成也得睡。我回忆着我以往对付失眠的经验,闭目法、数数法、假装打呼噜法,都无济于事,隔壁次卧的响声又多次出现在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不过是第一次声响留给我的心理上的回声)。有幾次我爬起来,到那间房里看了看,但一切如旧,又觉得自己纯属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但我的心思已经完全进入了标准的失眠状态,思维信马由缰,异常活跃,眼前和内心的无数条路上都五彩缤纷,多姿多彩。最后我决定把次卧的门打开,不再关上,而且还开了灯,让次卧的灯和客厅的灯连成一片,然后到处听,期盼那声音再响起来。

我失望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我觉得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时候,似乎又有一种声音。是灯光的声音?灯光没有声音,我是知道的。是墙壁的喘息声?墙壁不是生命体,怎么会喘息?在如此反复折腾中,天就要亮了,我再躺在床上,对着头顶的白炽灯说:“我要搬家!我要搬家!我要搬家!”

2

我没有搬家——第二天我就改变主意了。第三天,我来到我们小区的房屋中介公司,找到那个当初给我介绍这套房子的中介大姐,准备把次卧租出去。中介公司的生意比一年前冷清多了。中介大姐在接待我之前正在玩手机,她听了我的话之后,眼里飘忽着狐疑的光,问:

“只租次卧?”

“只租次卧。”

“租男租女?”

“……都行。”

“租多少钱?”

“都行……五百吧。”

“五百?”大姐略有惊讶,“五百吗?”

我没再搭话,心想,五百是多啦还是少啦?

大姐在一个本子上翻看看,合了本子,拿出手机,边往外走边打电话。一会儿又进来了,说:“有个姑娘,正巧昨天来找房子——女的可以吧?挺正经的姑娘,等会儿她就到。你说要租六百,懂我的意思啦?”

我不完全懂,但我还是点点头,心里想着,但愿这个合租者不要太难看。此前我倒是想到了合租者是个女的,没去具体想,这会儿,倒是有了一点点好奇和期待。

大姐又说:“要不你先出去转转,半小时后再来。”

我觉得她是故意叫我避开的,便照她的意思出去了。

我没有走远,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几个西红柿,几个鸡蛋,燕郊豆腐皮,还有两瓶酸奶。时间还早,我在超市门口的长椅子上坐坐,喝了一瓶酸奶,看了看对面的海棠花。海棠花可能要开败了,地上落了不少花瓣。海棠树的那边是个小广场,广场边上还有其他树,普通的杨树,新长不久的树叶娇嫩娇嫩的。有一个邋里邋遢的胖大妈穿过小广场,向我这边走来,她脚下发出“踏啦踏啦”声,我惊了一下。她身边跟着一只小狗,小狗一路小跑到海棠树下尿了泡尿。我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瞬间变得恶劣起来。胖大妈在等小狗时看出了我的心情,赶快走两步,抱起小狗走了,“踏啦”声一路远去,渐渐消失。我想,合租者要是她,怎么办?

我回到中介公司时,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孩端坐在沙发上。她也一直看着我。

“就是这位大哥。”中介大姐说,“走吧,一起去看看房。”

女孩没说话,看我的目光落到了别处。她对我这个房东满意吗?

出了中介公司,向右拐,只走十来步就是我居住的B栋的电梯厅。我们走进电梯时,我发现这个准房客不算矮,大约有一米六五左右吧,她此时正侧对着我。她眼角的余光会看到我在看她,我便仰看电梯顶,其实我已经看清她了。她不胖也不瘦,长发,大嘴,嘴唇略微丰满了些,穿普通的牛仔裤,短风衣,说不出时尚,也不土气。可能今天是周六不需要外出吧,她没有化妆。说实话,我担心她不会租那间次卧了,我觉得那间房子配不上她了。电梯升到十九层。中介大姐带头走了出去,女孩也跟着出去了。我从她俩身边快速超过,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到近中间时,打开房门。我不知道中介(她对小区的房屋结构很熟)怎么介绍这间房子的,更不知道她怎么介绍我这个二房东的,我站在客厅里有些恍惚,听已经进到次卧的中介大姐跟女孩说:“不错吧?挺好的啦,没得说啦!这位大哥哪里是租房子啊,就是在做好事啊,这么大一间,六百块钱,上哪去找?别地至少一千不租的。”

“五百……”我在客厅里大声说,可话还没落音我就后悔了。

“听听,大哥又降了一百。”中介反应也够快,她边往外走边说,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怪我多嘴。不过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付款方式是压一付三还是怎么着,你们两人谈。中介费还是老规矩,半个月的租金——你给我二百五就行了,二百五不好听,少给我五块十块无所谓。怎么样,姑娘?这房确实好,这大哥也讲究,爱干净,瞧这客厅收拾的,亮亮堂堂……厨房、卫生间,还有这客厅、饭厅,大家共用,洗完澡把地板擦擦干净,卫生什么的平时都注意点。怎么样,姑娘,没什么就下去办个手续吧,手续一办,随时就可以搬了。”

在中介大姐近乎是喋喋不休的介绍中,她一直在房间里看那几样摆设。这几样东西无须看那么久啊,都在眼皮底下,一览无余。但她反复地看,目光在这几件东西上扫来扫去,她不去看中介大姐,也不看我,更不回答行还不是行,或许呢,这只是她内心进行激烈斗争的一个表现形式吧。

3

下午女孩就搬来了。她一连搬了三趟。第一次她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开门。我正在客厅的笔记本电脑上设计东西,听到开门声,被吓一跳,随即又想到是她了。我已经知道她叫沈念念了,进户门的钥匙也给了她一把,她对我说过了谢谢,我也知道她说话的声线很细,几乎是不愿理人的细声。从她第一次搬家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因为第一次我看到她背一个双肩包,拖一个行李箱。我望向她,本想在她也望我的时候,跟她打招呼,并过去帮帮她。但她并没有望我,还脸色严峻,目中无人,仿佛我像空气一样。我能感觉到,她不愿意我打扰她。她把东西放到自己屋里就走了。走时,把次卧的房门上了锁。次卧的房门上共有三把钥匙,我都给她了。她再次出门时,也没和我打招呼。我觉得,她是不愿意让我们之间再有交集了,既然这样,我就把笔记本从茶几上搬进了我的卧室。因为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是大家共用的,我一个人占着沙发和茶几,显然不妥。我在我的卧室里,又几次听到她进门出门的声响。据此我判断她搬家一共搬了三趟。从每趟的间隙来判断,她原住地离这儿应该不远。但,即便是不远,她搬到第三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好了,无论如何,这套两居室的房子里,不再是我一个人了,即便是再有意外的声响,也是我们两人都能听到了,这样似乎把恐怖平摊了一样。

今天我要加紧把一个设计稿搞完。这是一个新的文创产品,加个班是再所难免了。好在今天心情不错,房子顺利租出去了,五百块钱,看起来要价便宜了,但这个房客很合我意,不是一个来事的主,相反,她还提防着我呢。也许今天不会失眠了。心情不错,加上思路清楚,工作效率就高了,在电脑图库里找图就很快了,创意也很快确定了下来。我正在暗自得意时,客厅里突然响起声音:“哗——嚓啦哗哗哗——哗。”我起初一惊,马上确定这是客厅的推拉门被拉动了。这个拖拖拉拉的声音如果是在半夜,一定又要吓死我了,现在不是半夜,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刚刚八点,而且隔壁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就知道弄出声音的是新来的女房客沈念念了。但是,且慢,小沈拉动推拉门干什么?我除了试着推拉过一次,发现它并不灵活外,平时从来不动它的,好奇心让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原因很简单,她洗澡了。她把客厅的推拉门拉上后,客厅和饭厅就隔离了。这样一隔绝,即便我在客厅里,也只能看到她经过饭厅时的模糊身影而无法看清她真实面目了。同时,她关闭推拉门,发出刺耳的声响,还给我发出一个信号,即,只要推拉门一响,就是她占用卫生间了,洗澡,或做别的事了,这无疑在告诉我,请勿打扰。我不禁又暗暗佩服她的细心和聪明。

但是,我还是失眠了。失眠从来没有理由。这一次理由似乎十分清楚,因为我试图想睡个好觉,不到十一点我就上床了。上床之前,我也去了次卫生间。当我洗漱完之后,躺到床上时,我开始听隔壁房间的动静,隔壁房间里当然没有声音了。今天她搬家了,跑了三趟,早就累了,早就进入梦乡了,会有什么声音呢?但我不甘心,总想听到声音。越是没有声音,越不甘心,没有听到那“嚓啦嚓啦”声也就罢了,小沈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呢?她不打呼噜?女孩应该不打呼噜吧,楚楚不就一直不打呼噜嘛。她难道睡死觉不翻身?翻身的声音太微弱了我也听不到啊。她难道就不放个屁什么的?我不敢想了,觉得我再想下去就要下流了。我无法入睡。我期待声音。声音还是被我等来了,是她房间的开门声。我一看时间,凌晨五点半了。接下来,由她制造的声音连绵不绝了,我能感觉到,她去了卫生间,又去了厨房,厨房的水池里响起了流水声,锅勺碗筷的碰撞声,然后再回自己的房间,直到她打开进户门出去了。她出门的时间是六点二十,是上班去了?她在北京上班吗?一般都是在北京上班的。燕郊不是号称“睡城”嘛,一百多万在北京上班的人,只在夜里才回燕郊睡一夜。在北京通往燕郊的几条路上,一辆紧挨一辆的公交车里全是人……废话,公交車里不载人还能载什么?

我失眠了一夜。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竟毫无知觉。

九点时,我醒了。我单位的上班时间是在九点。我那些坐班的同事九点还要打卡。我是总设计师,除了自己设计,还要审查别人的设计样稿。所以,我虽然不用到单位坐班,可以在家完成任务,但我九点必须和公司保持联络畅通。我喜欢坐在客厅里工作。客厅的空间大,思维也更开阔,便于我发挥和想象。可我老是不由得往饭厅里望——我已经把推拉门打开了。客厅和饭厅就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了。我的视线一览无余,可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知道我期望看到什么。同时我也担心我这样会惹毛了小沈,她是不希望我打开推拉门的。对于她来说,有了推拉门,就有了屏障。好吧,等晚上我会把推拉门关死的。这种期望和担心很短暂,因为忙碌而头绪繁多的工作很快就叫我遗忘了和工作不相干的事。

下午,小沈突然回来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还是太投入了。可是,毫无预兆地,小沈回来了。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对她的突然破门而入,表现得特别慌张。虽然随即就恢复常态了——这是我的地盘,我凭什么像做贼一样呢?我看进门的小沈,亭亭玉立地穿过饭厅,白色的板鞋挺轻灵,风衣有点飘逸,虽然从进门到她的房门不过五六步或七八步的距离,却走得有模有样。和她昨天搬家时一样,她同样没有看我。我猜想,她在进门前一定是提醒自己了,要目不斜视,目空一切。而她并没有高贵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那么,她之所以要这样表现,无非是一种自我保护。其实昨天我也想到了,她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而我已经过了四十,是个成色十足的中年油腻男,为了自身安全,她做出什么样的举止都不为过。不过难道她没有想过,长期这样脸色冷峻,神情紧绷,好像我欠了她不少钱似的,就不怕影响自己的情绪?好吧,从明天开始,我决不在客厅工作了。不,不能等到明天,现在,立即。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的一个雨夜,已经是近十点了,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起初并没有听清是谁,对方在电话里一连说了三遍:“白老师,我是小醒啊,小醒啊,小醒啊。”我还是没听出来是谁,“啊啊”着。她急了:“哎呀,我是住在你家的醒念念啊……醒,念,念。”原来是沈念念,她是哪里口音,把“沈”读成了“醒”。我说:“啊?小沈啊,有事吗?”小沈这才平静一些,说:“白老师我们才回来,都快过白庙收费站了,麻烦你个事啊,你赶快给我们送两把伞行吗?一把也行,我和我朋友都沒带伞——雨好大啊。我们坐817,你到燕灵路口817路公交车站等我们。”我刚要说我也没有伞,一想不对,我在家,她们在公交车上,我的办法总比她们多啊,就说:“好啊,我在燕灵路口817公交站牌下等你。”

我家确实没有伞,这是想都不用想的,因为上上周下雨时,我就是冒着小雨出门的。她倒是好,一下就让我拿两把伞,加上我自己要带上一把,就是三把了。我又不是卖伞的,亏她敢说,而且口气还那么生硬,简直就是在命令我。我立即就想到小区的小超市了,幸亏早来,小超市仅剩的两把伞被我抢到了。

雨真大啊,风也不小,而且很冷。我的伞只能挡到上半身,我的鞋子和裤子,都被雨水打湿了。我在风雨中一阵急行,来到了燕灵路口817路公交站牌下。我刚到站牌下站定,风雨中就驶来一辆公交车,昏黄的灯光下,车轮溅起的水花亮光闪闪,果然是817。可是,在下来的五六个人当中,并没有小沈和她的朋友。那应该是下一班了。这时候我才想到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并没有告诉她啊。再一想,也很正常,她有中介大姐的手机号嘛,想找我还不容易?没出我所料,在紧接着一班817上,下来了小沈。我把事先撑开的伞举在车门上,她和她的朋友先后跳进了伞里。

两个姑娘打着一把伞(她二人恨不得变成麻花扭成一体),我打着一把伞,紧紧跟着她们一路急行,来到小区,跑进电梯口,才稍停下来喘口气。

“谢谢啊,白老师!”

先向我道谢的不是小沈,而是她的朋友。这是个脸小身胖的姑娘,年纪不大,比小沈要矮半个头,腰却比小沈的腰要粗不少。她可能已经遭过雨了,头发湿漉漉的,语速很快,一听就是个急性子。

“白老师你就是及时雨宋江,在我们需要伞的时候就送来了伞,在我们需要吃的时候就送来了好吃的,哈哈,要是这样就好了……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白老师,别介意啊。”她继续急促地说,“对了,我叫宋江,不是及时雨——这雨真叫人讨厌——我和念念是好朋友哈。”

“你好!”我看着楼层显示,觉得只说两个字,和她这么多话太不对称了,又赶紧补充道,“我都不知道雨有这么大。”

4

一进门,宋江(这个名字好好笑)就大叫道:“谁都别跟我抢,我要先洗澡!我要先洗澡!我要先洗澡!”

这时候,沈念念才说话,即便是遭遇了刚才的疾风暴雨,即使是匆忙地刚一进们,她的口气依然平静:“不用说三遍,没人跟你抢。”

我很知趣,不仅关上了推拉门,还一头扎进了我的房间,关上房门——我把空间和方便都留给了她们。在冷雨厉风中跑了这一圈,加上和两个不同性格的姑娘同处一屋,我无心再工作了。我打开体育版,有一搭无一搭地看NBA新闻,注意力完全在她俩身上。我不时听到沈念念和宋江的说话声。宋江的声音很大,能听个一句半句的。在她的带动下,小沈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还伴着说笑声,看来这两位是顶要好的朋友。雨势似乎小了些,抑或是雨声风声都被关在了门窗外,感觉不再那么张扬了。

宋江可能是洗澡的前期工作并没有做好,也或是来到陌生环境,她进了卫生间后,一边放热水(我听到了花洒的水流声),一边不停地问这问那,要这要那,让沈念念给她拿东西,小沈穿着拖鞋的声音多次在饭厅里响起来。宋江最后还是抱怨了:“你给我收拾这都什么呀?还差搓澡巾呀。”又是塑料拖鞋的“嚓嚓”声。宋江的声音大了起来:“牙刷,牙刷……你就没有一副多余的好牙刷?我从不用宾馆这种一次性的,太硬了,会把牙肉割出血来……算了算了,我真应该自己带套洗漱用具来。嗨,你问问……”

后边的话突然小多了。我推测宋江是让小沈问问我有没有多余的新牙刷的。我想听听小沈如何回答,却没有听到。她们的声音突然更小了,尔后,就没有说话声了。在一些细细碎碎杂杂乱乱的声音之后,卫生间的流水声也产生了大大小小各种变化,宋江在享受她的热水浴了。当初租房时谈好,一切消费都是均摊,可她两人的洗澡用水和我一人的洗澡用水,怎么算?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觉得没出息了,人家又不是长住,可能只是因为暴雨才来躲一夜的,真是小肚鸡肠。我的自责还没完,就听到宋江发出“呀”的一声惊叫和“嘻嘻”的笑声。接着又没事了。她是在笑话我吗?这真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

接下来,我继续通过声音,来判断这二人的行动。宋江洗完了,沈念念又去洗。然后有人又去了一次厨房。再然后,只略略静了有几分钟,突然响起一声恐惧的惊叫(宋江)。在被一个声音(沈念念)制止后,二人同时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就停不下来了。这是怎么啦?她们如此的大呼小叫,惊慌中伴着快乐,干什么呀?不仅扰我,还扰邻啊。不行,我得制止她们。

我穿戴好,走进客厅,打开推拉门时,故意让推拉门发出夸张的声响,以提示她们,我出来了。可是真凑巧,在推拉门发出尖厉的叫声的同时,她二人也同时发出尖厉的长啸,声音甚至盖过了推拉门的声音。我的努力白费了。但制止她们弄出的噪音和了解她们为什么如此尖啸的想法,叫我不得不走到次卧的门前。可我怎么说呢?是直接敲她们的门,还是先隔门和她们说话?奇怪的是,屋里又突然静了。一两秒或三四秒之后,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女声说:“门外好像有人……”话音没落,另一个女声就尖叫起来,短促的叫声又戛然而止——她们真的感觉到门外有人了。我必须开口了,我大声说:“我,是我!声音太炸了,你们在干吗?”门里又突然爆发了笑声,畅快的大笑,接着是沈念念冷静的声音:“白老师啊?有事吗?”我还没来得及作答,门就打开了,身穿睡衣的沈念念出现在我面前,绯红的脸上还遗留着惊恐和笑意混合的表情。在她身后,半卧在床上的宋江伸着脖子跟我说:“白老师白老师……请你看恐怖电影啊,进来呀白老师,念念别把着门啊,让白老师进来嘛。”沈念念就把门完全给打开了,她就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对我说“请”了,虽然是犹犹豫豫的,但从她的嘴形上,我能判断出来。我不知是进还是不进,也不知道进了好还是不进好。我看到宋江抱着一个素雅的花布靠枕,使劲伸着脖子,巴不得伸到门边了:“进来呀进来呀,念念你让开,你挡白老师路了!”沈念念这才退后一步。我看到沈念念也抱着一个靠枕,拘谨地跟我伸了下舌头,表情一直没有恢复自然。

在她们的床正中,有一个三角形的金属支架,据说这东西是专门固定手机的神器。现在支架上没有固定手机(两部手机扔在床上),而是固定一个平板电脑,这款平板电脑并比手机大不了多少,有两根白色的耳麦线蜿蜒在床上。宋江看我终于进来了,满脸带笑,眼睛都喜成了一条缝,表情夸张地说:“妈呀,白老师,你早点来呀,我们非常非常需要你呀,白老师陪我们看恐怖片吧。”

沈念念也说:“可把我们吓死了。”她边说边爬到床上,而且动作完全不像是被恐怖片吓住了。她双膝往床上一跪,身体以膝盖为支点,一个轻灵的旋转,再似跪似爬地移动两步(膝盖),人就和宋江一顺着面向门了,她在做这一连串动作时,能看到她空空的睡衣里的快乐的晃荡。这时候我才真正看清她的相貌,她皮肤真好,面相和眉眼都秀气,如果不是嘴略大些,可称得上漂亮,此外,她的举手投足还散发出某种神秘的动人之处。相比小沈,宋江倒像一碗清水,一眼即可望穿。宋江看我也站定了,说了声“开始了啊”,触摸一下显示器,处在暂停状态的电影又开始了。我当然不能像她们一样到床上半卧半趴着了。我只能在床边贴墙站着。我看到,宋江没有穿小沈那样两件套的蓝底碎花的棉质睡衣,而是穿得更单薄一些,一件长袖的T恤(或秋衣),一条花睡裤。T恤和花睡裤又肥又大,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两人的头发都没有干透,略有些乱,看来也就这么随它乱了。床上更乱,衣服、枕头、被子、毛毯窝成一团团,像个狗窝,电视柜子堆着她们换下来的衣服,一两件贴身的小衣服放在最上边。电视柜的边上,是两个黄色塑料盆,盆里是一些高高矮矮的瓶瓶罐罐,洗发水啊,润肤露、润肤霜啊,黄金眼霜啊,等等,还有搓澡巾什么的。屋里的气味很特别,是女孩房间特有的香气,伴随着清爽的洗发香波味。

有我在,两个女孩的胆量也未见得大起来。电影重新开始后,她俩又还原本色,不停地尖叫,不停地大笑。这会儿我才知道她俩一人抱个花靠枕的用途了,就是看到惊恐处,把靠枕迅速捂到脸上,遮住眼睛。靠枕捂到脸上遮住眼睛又不甘心,再偷偷地露出眼来看。可在我看来,也并没有恐怖到让她们尖叫和不敢看的程度。我由于没有起头看,不知道是什么剧情,加上画面并不能吸引我,反而觉得她俩的表演更有趣,更有某种魅力。是的,我是真心觉得,电影并没有她俩的表演好看。

两人身材对比的反差比较大,沈念念的个头要高一些,苗条一些(并不瘦,甚至还算丰满)。宋江矮壮,装在肥大的衣服里,也显得飘逸而灵动。两人不时捂脸的动作,基本上是整齐划一的,配以身体动作的速率和口中的尖叫,倒是一样的天烂漫,楚楚动人。

我也打心眼里开心快乐起来。

5

我以为我会继续失眠的。没想到很容易就睡着了,容易到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当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这一觉睡得太好了,太香了。我躺在床上,回味着香喷喷的好觉,想着夜里发生的事,多么愉快啊,似乎香梦还在延续。夜里的事并不难回忆,我是乐于这样回忆的:先是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然后我接到沈念念让我送伞接人的电话——当时虽没觉得为难,但也没觉得是好事,现在想来,那真是好梦的开始。再然后,陪沈念念和她朋友宋江看恐怖电影,看完后已经是午夜一点多了。我回来就睡了,尽管在睡之前,我还习惯回到以往的失眠情绪里,思想着如何和失眠作斗争,甚至回味着女孩房间不一样的甜腻味,以此来抗衡失眠,没想这次失眠的魔鬼轻易就被我击垮了。我睡得如此舒坦,踏实,真是久违了。窗外的雨声不小,这雨该是下了一夜了,这么大的雨,也是好久没有遇到过了。我过滤掉雨声,开始听隔壁房间的动静。隔壁房间没有动静,不是她们还在熟睡中,就是已经出门了。但愿是前者,也应该是前者。如果是前者,我现在就得起床,趁着她们还在梦乡,赶快洗漱。

说起就起,我迅速穿好衣服——我特意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端着我的洗漱用具去了卫生间。这回我没有照例把推拉门弄出太大的动静。我只是想让她们多睡一会儿。但是当我洗漱完走到饭厅时,我还是听到她们房间里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她们醒了,也该醒了,都八点多了。好吧,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起床了,那我就要占领厨房了。

我开始我做早餐。平时我的早餐很简单,煮一碗鸡蛋面。但是,今天心情好,早餐也要好些,那就来一碗炒浇面吧。所谓炒浇面,就是把放在清汤面里一锅煮的食材,单独炒成一盘色香味俱佳的小菜,即浇头菜,清水(没有鸡汤)把面煮好后,再把那盘浇头菜浇盖在面上,一碗别有风味的炒浇面就做成了。这样的面,菜香,面滑,口感特别。说做就做,我把冰箱里的香肠拿出来,切了半根,再斜切成薄片,洗了一点蒜苗,切成段,再准备少量的虾米。材料备齐,起火操作。

我正在炒浇头菜时,厨房的门被推开了,随后宋江人进来声音也响起:“这么香,什么好吃的?哇,不得了啊,白老师,一大早就做这么腐败的好菜啊,报伙报伙——有没有我们吃的呀?这要馋死人的节奏啊!”我倒是忘了她们会来搭伙这个事,只好扯谎说:“还以为你们出门了。”宋江说:“今天是周六好不好,大哥,出门干吗?又下这么大的雨,你想害我们还是怕我们蹭好吃的啊!”她的话就像被我不停地翻炒进锅似的,话停了,菜好了。我给浇头菜起了锅,装在一只白瓷大海碗里,这才说:“这是浇头面呢,还以为你们不爱吃的,喜欢吃浇头面吗?”宋江说:“谁不爱吃?谁不喜欢?念念,你要不要吃浇头面?浇、头、面,没听说过吧?真香啊,我口水都流下来啦!”我听到卫生间里传出小沈果断的声音:“要吃!大碗!”宋江哈哈大笑起来,眼睛调皮地看着我,意思很明显,你看着办吧。

她们要吃我的面,我一点也不后悔,相反,我还有点沾沾自喜。幸亏我把浇头菜多做了些,够浇两碗素面的。更让我开心快乐的是,沈念念和宋江根本毫不客气,我在给我自己重新做浇头面时,她俩已经在餐桌上開吃起来。她俩一边吃,一边夸面好吃。她们夸面好吃,就是夸我的手艺好。当我把我的那份做好,端上桌子时,她俩已经秋风扫落叶般地吃完了,连一口汤都没剩。她俩嘴唇油油的,看着我端上来的炒浇面,像还想吃的样子。我只好试探着说:“你俩把这碗也分了吃吧。”宋江抢话说(自从她来后,都是她在说话):“不了不了,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白老师,你从哪里学的这一招?我得教训教训我家那位。会做饭的男人最帅了,哈哈……谁都别跟我抢,今天我来刷锅洗碗。”

锅碗果然是宋江洗的。她连带着把水池和灶台也擦洗了一遍。沈念念要去做帮手,也被她撵走了,还说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能下得了厨房啊。宋江手上的活和她讲话一样干脆利落,一句撵一句的。干完了厨房那点事,她回到饭厅,围坐在桌子边继续说话。她说她做饭最省事也最难吃了。说幸亏下雨,吃到了一碗好面,否则还不知道人间还有此美味。说她已经偷学了手艺,明天就在老公面前显摆显摆。我被宋江的话激励得有点小激动,也打开了话匣子,给她讲了(当然是语言描述了)炒浇面的几种特色,现场炒了几样浇头菜,什么“紫乌香菇”,什么“姜丝长鱼”,什么“大爆鱼块”,什么“素炒香椿头”,连平时不大用的“大白菜爆炒小鱼干”都上了。宋江听了,不停地咽口水。沈念念也经不住诱惑了,说:“今天能尝到白老师的手艺,真是荣幸得很。”而宋江干脆自作主张地说:“不行,等会儿我家老公开车来接我,让他现场跟白老师学——白老师,中午在你家吃过了再走哈。还做你的拿手面。”宋江的话里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她结婚了,老公一会就要冒雨来接她。二是接了也不走,要吃面。吃面不难,我还有香肠,只是没有蒜苗了,那可是新上市的;虾米也有,但要有上等的松茸搭配才绝。再者说了,吃炒浇面,关键在于汤(今天的炒浇面实在是简陋得很),要有鸡汤,或大骨头汤,那才叫上档次。可这些话我还不能说,说了,也办不来,相当于婉拒了。好在沈念念毕竟比她大几岁(我靠眼力判断),说:“别再淘气了,赶快跟你家老公走吧,你这一夜未归,还以为你被拐了呢。”宋江哈哈笑道:“谁拐我啊,不怕我把他吃穷啦!好吧,白老师,今天就不麻烦你啦,等我下次再来吃,我带菜来,需要什么,鸡呀,肉呀,我带来,来来来,加个微信。”就在我们扫码加微信的时候,宋江老公的微信来了。原来,她已经把定位发给她老公了,车子已经停在了楼下。沈念念说:“要不要叫你老公上来?”宋江想都没想地说:“不要,咱要保持点神秘感。”

宋江临进房里收拾东西时,跟我说了声“谢谢啊”。我听出来,她这声谢谢是真诚的。沈念念也说:“谢谢”。沈念念的话也是真诚的,只是口气和宋江完全是两种风格。宋江的风格是民歌型的,亲切而嘹亮;沈念念的风格是轻音乐,柔软而抒情。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当然,在回我自己的房间时,没忘把推拉门又关上了。

我以为已经和宋江就此别过了,没想到她把推拉门拉开一个人的身位,对着我的房门大声喊:“白老师。”我开门出来了,看她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伞,眉梢笑嘻嘻的,有些狡黠地说,“白老师,跟你说个事,我下次要带菜来的,不许烦我啊!”

6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照这个阵势,一天未见得会停。

好在天傍晚时,雨势渐渐弱了。我早上的炒浇面很管事,过了中午也没觉得饿,所以中午那一顿就免了,晚上来个一当两。隔壁的念念不是也没吃嘛。但是,且慢,我仿佛听到有敲门声,紧接着是开门声,再关门,我猜想是念念叫外卖了。我在下午六点半(天已经黑了)去洗手间时,看到餐桌上那只快餐盒时,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吃饱了,在等着黑夜降临,等着一天的过去。我看到她的房门紧紧关闭着。吃饱后,在屋里干什么呢,看鬼片?料想她一个人不敢看。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正式聊过,她的过去,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圈(目前只知道宋江是她的朋友),她的情感史,她未来的打算,等等,都一概不知。按说我也没必要知道,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客而已,我更不过是一个二房东。那么,我也叫一份外卖吧。

我的外卖还没有到,宋江的电话到了:“白老师,你这人怎么回事?挺没劲的呀,好端端地撒这个谎,有意思吗?”我听到她的声音挺凶的。我心想你谁呀,敢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撒谎,我撒什么谎啦?我口头给她做了那么多炒浇面,变成了撒谎?宋江没等我说话,就哈哈大笑了。我这才知道,她就是这种口气,不是凶(也許听声音是凶,如果看她的说话表情就会觉得不凶了)。她笑哈哈地说:“不过呢,不过呢,不过呢……我也理解你,毕竟你都这么大了……对不起啊,我不是在奚落你,我是说……其实你人挺帅的,像你这么大的大大青年多得去了……你不会有四十吧?四十岁的男人没结婚的一抓一大把,完全没必要说自己结婚了。”我松一口气,原来她在说这个事。我又纳闷了,这个宋江才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了,我当时租这套房子时,中介大姐问我结婚没有,我不过随口一说,结了,这事她居然去调查清楚了。如果说沈念念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是因为急于我给她送伞,你姓宋的打听我婚否又干吗?而且,就算你从中介大姐那儿知道我结婚了,为何又向我做进一步调查?你证实我倒底有没有结婚,有何用意?关键是,你是怎么调查的?我的朋友圈,她应该是一概不知的。调查这个又有什么意义?你都是已婚女人了,调查我是否结婚,肯定不是要嫁给我,想给我介绍女朋友?你真是想多了。宋江听我一直沉默着,或许觉得讨论这个话题也太唐突了,便声音缓和地说:“白老师,我就是个爱八卦的女人,你别介意啊,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吧,世上有那么多的剩女,就是你们男人造成的。特别是像你这种优秀男人,月薪过万,还会做饭。会做饭就是热爱生活,热爱生活的男人都疼老婆,女人都喜欢的,你要是想找,随便一扒拉,就会找到一个优秀的姑娘……喂?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吧好吧,不谈这个了。我刚刚还在我老公面前好好地夸了你,改天你教我做炒浇面啊……那么,那么,不说了,哈哈,晚安!”

真是莫名其妙。

更没想到的是,宋江又给沈念念打电话了。我在我的房间里,能听到隔壁的沈念念在轻声地应话。她的声音我实在听不清楚(本来话就不多,加上太轻)。这一点,她就不如宋江大大咧咧的声音来得爽快了。宋江打电话给沈念念,又在这个节点上,一定涉及到我,一定是添油加醋地说我如何撒谎,如何被她揭穿。或者如何自吹自擂地说她有多聪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的老底摸清楚了。她这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沈念念,莫非要把我和沈念念搓合到一起?哈,世上真有爱操心的人。可她哪里知道我已经发过愿了,我不会再猴急猴急地找女朋友了。我为什么搬到这里?搬到燕郊?还不就是因为爱情?还不是因为张楚楚?

简单说吧,张楚楚是画家,也是我前女友。她在宋庄有一间很大的画室,画室里有个套间。我们在画室里同居三年之久,还不是照样分手?想到楚楚,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一个女艺术家,她喜欢穿汉服,也迷恋汉服,那种长袍大袖的,布料的质地都很上档次,颜色也以单色为主,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推广汉服,并发展到专卖汉服,还能维持生活并有可能发财。但是我们合不到一起。她努力要和我磨合(我体会得到),我也努力想跟她磨合(她应该也体会得到),终究是失败了。我们三观不同(她是浪漫型的,我是实干家),我们吵架,冷战,也动手打过。分手了不是很好?如果不是冒冒失失地出现个宋江(真像是水泊梁山下来的),我不会想起楚楚的。

7

今天是周日。现在是下午四点半。我躲在我的房间里,一直在工作。沈念念躲在她的房间里,她在干什么我不知道(玩手机还是吃零食呢)。我的门外边是我的客厅,她的门外边是她的饭厅。客厅和饭厅都处在闲置状态。也就是说,我们实际占据(利用)的仅仅是各自的房间,而有另外两个空间白白在浪费我们的租金。我还知道,再过半小时或一小时,就有外卖小哥来叫门了。昨天送外卖就是这个点。而我,准备在她吃完饭之后,大约六点半,也到厨房去搞点吃的。炒浇面我是不想做了,主要怕费事。一碗鸡蛋清汤面,是我的老节目,百吃不腻。

不出我所料,敲门声响起来了,我听到她和送外卖小哥小声的交谈声。

出乎我所料的是,我六点半出门准备晚餐时,看到饭厅的灯是亮着的。透过推拉门的玻璃我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餐桌前。那一定是沈念念了,她在玩手机吗?她也听到或感觉到我从房间出来了。当我推开推拉门来到饭厅时,她把腿并了并,身体端正了下(之前也并非不雅),把手机放下,转头和我笑笑——这是打招呼的意思了,也是一种友好和善意的表示。我突然意识到,她在等我。是啊,因为我把注意力始终都集中在设计上,一时忘了倾听她进房间和饭厅的声音了。既然这样,我要是不回应就不礼貌了。我微笑着跟她点了下头,道了声晚上好。我的微笑和问好也感染了她,她温和地说:“晚上好——忙完啦——知道你一直在忙的……是这样子——呃,你还记得宋江吧,上周来过的那个女孩?”我当然记得。叫她这么一问,我似乎觉得宋江出事了,急切地等着她告诉我。她继续说:“她不听我劝……还是离婚了,前天就办了手续。”她的话轻描淡写,我听了却感到非常突然,也太快了吧,一周前不是还没有一点迹象吗?“啊,这么快。”我说。她说:“是啊,是男的不好。男的有两部手机,宋江无意中发现他和一个女的聊天记录,海量的聊天记录,还有不堪入目的视频。小宋不依不饶,男的也不解释,直接提出离婚。”我听了倒是无话可说,连感叹两声都没有。因为我也见过太多的离婚,同事啊,朋友啊,我也不是半年前和女友分手了吗?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好。顿了一会儿,沈念念又说:“白老师,我有个事情想和你协商。”她眼睛看着我,希望我同意。可是她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我如何同意?她款款道:“我租你这房子是压一付三,是这样的——也是突发情况……我不想租了,想退了……我会给你补偿的,住了不到半个月,算一个月,另外,一个月的押金也不要了。”原来是这样,她在客厅等我,就是因为這个事。她提出的条件也符合常情,我也不能为难人家,就准备答应了。但我脑子里迅速掠过一个惊人且带有爆炸性的想法,莫非宋江的离婚和她退房有联系?我便脱口而出道:“是因为宋江?”“没有,她正在家卖房子呢。她家的房子是男方首付的款,卖了之后,除了还贷,还能有个一百来万,两人平分,宋能分个六七十万吧,男的从此不再付孩子的生活费了。”她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她是宋江丈夫手机里那不堪入目的视频的女主角。她突然也看我懂我眼神里的意思了,提高了声音说:“哈,白老师你想什么呀?我和宋江是好朋友……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我是有……有了男朋友的……”我并未觉得我的话有多么尴尬,但还是道歉般地笑了笑,说:“噢,啊……提前退租是吧?可以啊,好说呢。我再退你两个月的房租钱,是这个意思吗?”她受宠若惊地说:“是的是的是的……谢谢白老师哈。”她突然有了一点娇俏地冲我一笑,掠一下长发,夸我道:“白老师你是好人……”她突然打住,觉得再说下去就是多余的了,也是没必要的。我本想说要帮她搬家的。她冰雪聪明地说:“明天我就搬了,东西很少,都准备好了。”明天是周一,我们公司的例会都是在周一上午召开的,我必须到公司去。我说:“好啊,明天我一早就上班了,你搬后把钥匙放到中介那儿吧。”

8

公司大老板是个开放型的人物,例会很简单,就是我们几个部门主管分别说说上一周工作的完成情况和本周的工作计划。所以例会的开始时间是在早上十点半,中午十二点准时结束。如此一来,我早上出门的时间就很宽松了。没想到宽松过了头,本来八点半出门肯定能赶上的,结果我睡到了九点。九点,我看到推拉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有两行字,第一行是:白老师,我搬走了,谢谢您!第二行是:另外,你打呼噜声很恐怖,最好去查一下。这张告别“赠言”的第二行挺有趣味的,她说我打呼噜?而且还很恐怖?从前没听楚楚说过啊。更有趣的是,沈念念最后画了一个笑脸。这个笑脸也是有内含的,其中就包含着她的善意。我来不及细琢磨,推开次卧的门,看到屋里收拾还算整洁,有不少属于她的东西她也没有带走,比如本来床上的棕垫子上光秃秃的,这会儿留了一个床单,床头那个她用来当床头柜使用的纸箱也没有带走,甚至还有那个看恐怖片用的手机三脚架。看来并不是忘了,是故意留下的。因为三脚架就放在床上。别的东西倒是没有留下。我只在她房间里扫了一眼,就匆忙出门了,路过饭厅时,看到有一把进户门上的钥匙。我没理那把钥匙。

我没有坐公交车(肯定来不及了)。我叫了一辆“滴滴”,快速行驶在了通燕高速上。我好久不玩朋友圈了,觉得谁发明朋友圈简直是在谋财害命,耽误了多少时间牵扯了多少精力啊,觉悟早的人都像逃离了魔掌一样不玩了。我觉悟不够早,也不算迟。但我现在看朋友圈,主要是看楚楚。这是我半年来首次看楚楚发的那些微信。楚楚除了画油画,她的主业是开网店。当然,如前所述,她的网店和一般人的网店是不一样的,是卖带有艺术感的产品,主要是卖汉服,冬天,她还在全素的围巾上画上小品油画,一支腊梅,一朵荷花,围巾的档次迅速高出数倍。她的网店叫“苑渡生活”,她把那些考究的汉服和围巾拍成一幅幅精美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她的朋友圈拥有大量的粉丝。我把她的微信一直翻到去年十月,也就是我们分手的前一天。她最近的一个微信是一段视频,是她自己的视频,昨天发的,视频里,她穿一身夏天可以穿的汉服,应该是经过改良的,很好看,自然地向我们走来,所配的文字是:一袭白纱难掩春,冰肌玉骨绝纤尘。我知道这诗不是说她的,是说她身上这身衣服的。可能我就是在翻看她的微信时不知不觉睡着了的。

我很准点地赶到了公司,很顺利地开完了会。

我乘车到了宋庄。周一的下午,宋庄画家村的街道上很安静,到处弥漫着各种化学颜料的气味,有一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在街道上匆匆行走,转眼就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了。也有两条流浪狗在东张西望,它们毛发很长身上很脏,像是两条搞艺术的狗。我从大街拐上一条小街,转过一条巷子。小街的两边和巷子的两边,都是各种画廊,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入流的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水粉画家、书法家、篆刻家,还有剪纸、泥塑各色人等。我轻车熟路地来到“苑渡生活”的招牌下。我看关着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画笔写的一行艺术体的字:“内有房间招租。”看来,张楚楚也撑不下去了。我没有进门,看了看门上贴的春联。这春联我认识,是我设计的。没错,春联的内容是:福聚平安地,财满幸福家。画家村的书法家多如牛毛,她没有请人写春联(她自己也能写),而是在网上买了我设计的春联。我看看这副春联,从门前经过了,又向前走了百十米,进入一家便利店。我在便利店买了半条牛尾巴,剁成块,装在塑料袋里拎走了。

“苑渡生活”的门没有上锁,我直接推门进来了。

楚楚不在。

我在大厅(画室)里站了站,看到沿墙的十来个衣架上挂着人工手绘的汉服,一件比一件漂亮,有一件灰色的女式服装上,画了几笔黄色的迎春花,艳丽夺目。我欣赏一会儿,正准备去厨房煲牛尾巴汤时,听到卧室里有声音传出来,很奇怪的声音,“唧唧唧”“噗噗噗”“啪啪啪”,喘不像喘,叫不像叫,或停,或顿,或连绵不断。我突然紧张了,觉得我来的不是时候,想夺门而去,又不甘心,便向卧室靠近。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声音反而消失了,但刚刚我还明明听到的啊。不对,声音的突然消失反而更为可疑,我没有多想,用肩膀猛地顶开了门。门并没有上锁,在我的用力下突然大开,我被闪了下,差点摔倒。

卧室里还是我离开时的摆设,什么都没有变。床上的一条棕色小泰迪冲我摇动它短短的小尾巴,嘴里发出叽叽的叫声。它还认识我。它看到我太开心了,不知如何是好了,撒娇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冲下来,向我身上蹿。

我在客厅也兼画室里翻看她画案上的几本书(其实在半年前,是我的书),再一次欣赏她挂在衣架上的经过她加工、改良过的十来件女子汉服,觉得她画在汉服上的小品画很精致,很有品位。

楚楚迟迟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做饭的动力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开始在房间里走走,看看,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各个房间都没有变化,基本上保持我离开时的原样。最后,我在她准备出租的那个小房间里,待了会儿。房间里有一张床,那是一张我睡过的床。最早的时候,这间画室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租用的。后来,我患了间歇性失眠症,经常被无端的什么声音所惊醒,甚至有了忧郁症的前兆。为了缓解压力(经济和精神的),我把它租给了楚楚。再后来,我和楚楚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我在我熟悉的床上坐了坐,感觉有些疲惫,竟然躺下了。

我被声音吵醒了。什么声音?我觉得我睡得很香,很沉,被吵醒了還没有完全醒来,还似在梦中。原来楚楚回来了,正坐在床沿上,她在跟我笑。楚楚的笑很甜美,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提出租她这间房子的事了。楚楚却说:“你睡这么久,等会儿怕不好睡了。”我说:“不睡了,陪你说话,谈谈艺术。”楚楚鬼魅般地用胳膊抵我一下,说:“去啊,别折腾我啊,我可累了一天了啊……嘻嘻,先吃饭啦……瞧小泰迪对你亲的!”

事实上,并没有如楚楚担心的那样,我夜里的觉不好睡,而是在和她疯狂地“折腾”一番后,睡得特别香,连平常翻江倒海般的梦呓都消失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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