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

2018-11-21 08:31
绿洲 2018年4期

从张北县往西北方向的雪野上,逆风强劲,稀疏的村落和原树,在冷风中迷迷濛濛,除了偶见的商旅,驼队,在雪封大地踟蹰前行,只有一个逆风而行的身影是急匆匆的。冷风中,她的破衣烂袄猎猎飘动,狗皮帽子的冻毛下,藏着的双眼微微眯着,坚毅倔强的闪光不时从眸子中射出。

她就是逃亡者北黎。

北黎在西去的路上走了多少天,自己记不清,总之是在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在路边歇一歇,再接着走。碰到有人烟的地方,补充点干粮,吃点热食,不敢多留,害怕招人怀疑,最想看到的是麦草垛和饲草垛,可以钻进去睡觉。出逃以来,她睡得最好的几觉都是在草垛里。北方的严冬,农人牧人都在家里猫冬,没有人去看顾荒天野地的陈年草垛,钻到草窝深处,可以放心地睡。

这天,她从一个草垛钻出来,继续往西走。周遭是白雪遮盖的农田,抄一条田间小路插到车马道上,过了一个小村子,看到远处有大片房屋轮廓,像是个大点的地方,问一个吆驴的路人,前边是什么地方,这才知道,那地方听施三娘说起过,叫乌兰察布。

这是个高原上的小城,散散漫漫的土坯屋堆了一片,街巷也是散散漫漫,除了偶尔路过的商队,街面上行人稀少,连狗都难得见上。这里汉蒙杂居,冰天雪地里,能看到一些家户门槛上的春联,有的家户还挂着红灯笼。她的春节肯定是要在路上过的,到了乌兰察布,才知道年节在逆旅中快要到了。

人在逃亡路上,时间没有了概念,她在路上跑了多少天,包括春节是哪天,她完全忘了。

扔在身后的路,都在荒野雪原中,有的是大道,大多是小路,大道她是有意躲开的,因为她时刻不敢忘了,她是个有命案在身的亡命者,杀了人,而且杀的是豪门望族的公子少爷,这干系是逃不掉的,官府的捕快不会轻易放过一个潜逃者。魏府二少爷不知道他的兄弟被杀了,他知道了后肯定饶不了她。魏府凭什么要善待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姑?因此,她对她的处境一点不敢心存侥幸,总是让自己保持着鹿一样的警觉性。女扮男妆的灵感是突然冒出来的,却让她彻底改变了模样。戴上本该弟弟戴的狗皮帽,又在野地里的一座牧人弃之不用的棚圈里捡了一件破翻毛皮衣,腰上扎根芨芨草绳,再加上故意弄脏弄粗的脸,她的样子,已经很接近一个野地里放牧的蒙古人的外貌了。

这天是小寒。她是在车马店里听说的。

她走得实在太累了,想歇一歇。就走到了车马店。

塞外的小城镇,客栈旅店鲜见,旅人的歇脚处,多在车马店。好处在车马人畜都能拥进一个大院子,不仅管食宿,还管牲畜的饲草饮水,乡下来的车马户,当天不能往返的,多在车马店过一夜,睡在大通铺,大伙聚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图个热闹。

草原商道开通以来,各地车马店更红火了。那是因为除了短途的本地四乡客外,多了走远道的驼户商客。这些驼户商客东来西往,络绎不绝,有的驼队很大,上百峰骆驼,甚至还有数百峰的,他们一般都是自带干粮,自办伙食,有的还自带帐篷,露天宿营。但是逢冬不同,荒路走久了,逢到城镇,部分人还是拥进车马店来,愿意在车马店里重温一次有热炕的夜晚。这样的客户多了,原来的店接待不了,就在城边空旷处开辟新店,便于牲畜卸驮休歇。

除了驼队,还有一批客源,是那些单个的贩夫走卒,货郎,跑单的脚夫,携家带口的逃难者,形形色色的流浪汉。这些人全凭脚力,长途跋涉,天冷季节,到车马店来住上一宿,因为车马店便宜,可以喝上热汤。其中的货郎们,是住车马店的常客,他们是一路叫卖,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自打咸丰年间以来,就有这样的小贩小商在高天远地里奔走。光绪年间,赶大营的天津卫杨柳青人潮水一般往西边奔。他们多是穷人,一副货郎担子从家乡挑到近万里外,最后不少人在古城子,迪化,伊犁那边发了。有了这样发财致富的先例,数不清的后继者接踵而来。二三十年过去了,在乌兰察布的商道上,这样的货郎担子还在继续他们的行程。

这些顽强的寻梦者里,仍然有天津人,他们是天津西行者中的另类,不走静海,沧州那条赶大营的一百五十三站老路,而选择这条相对荒僻的草原货运路。

除了天津人,还有山西人,河北人,河南人,甚至还有山东人,不管是哪个省籍的人,一句话,都是单肩独行,肩挑杂货,怀揣美梦,大多是往西走,也有东返东回去的,相对较少些。

他们走得很辛苦,穿村过镇,沿途叫卖,小本小利,何时富起来,不得而知。但只要有发财的远景在前方引导,他们就走得劲头十足。

车马店,是他们长旅中的驿站,到了这里,可以好好歇歇脚,吃顿热饭,放松放松。

北黎就走近了这样一个车马店。

在往车马店走的当儿,她看见了街边的一个货栈,门口赫然竖着雷记的旗幡,忽然又想起了天云戏班的施三娘,施姨说过,她的后父在这里开了一家货栈。会不会就是这个雷记名号呢?几个月前,施姨说过天云戏班要来这里唱两台戏,他们肯定是来过的。这时候想起施三娘,让她感到亲切和温暖。她往货栈里探头看了看,院子里的货棚下面,皮毛堆积如山,还有大垛熟好的皮子,在院子的另一个货棚下,堆着党参、当归、甘草等药材,院子里一股冲鼻子的膻腥味和草药味,棚子外面积雪很厚,没有人从热房子里出来,只有两条拴着铁链的猛犬,狺狺狂吼不止。

车马店很空荡,客房空荡,大院子更是空荡,两天前,一支驼队歇过一夜,刚往西开了,进九的冷天,西口外前营后营大雪封路,驼道上的驼队少了,又快到年节,短途客也少了。现在没有几个客人。车马店二掌柜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打量北黎一眼,就看出是个睡大通铺的穷客,也不细问,就说:“正好来了个沧州耍枪弄棍的,你们俩就住一间铺吧!”

二掌柜的一点没看出她是个女人,北黎也不想纠正。看不见她的长头发,单看眼前的她,戴着三片瓦的狗皮帽,穿一件从棚圈里捡来的翻皮烂袄,脸上五麻六道,身上一股臭皮子味,几乎跟个沿途乞讨的叫花子差不多。这副落魄样子,人家不可能把她当女人看。认不出她是女人,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吗?

二掌柜的让小伙计带她去大通铺客房,看她离开,又在脑后对她说:“今儿小寒,是我们老掌柜的六十大寿,晚上会给你俩送两碗酱烧的猪大骨,是赠的,不要钱,但是喝酒自备,就算店里给你们过个节吧!”二掌柜说完,以为客人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北黎回头对二掌柜摇头,粗着声说:“我不会喝酒。”

小伙计引着客人,穿过雪地,到一排土屋的一道门停下,让客人进去,小伙计随即往炉膛里添煤块。塞外冷天多烧铁炉,炉子连着炉筒,炉筒通火墙,烧得红通通的。北黎让雪地的雪刺晃了眼,进了屋,看到两排大通铺,中间是一堵洋铁火墙,没有看见在那火墙后面坐着一个人。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光线,这才看清,那人坐在火墙后面的阴影里,背靠着墙壁,长发如鬃,络腮胡髭乱蓬蓬的,眼睛半闭半合,脸色阴沉,在他的被褥旁边,扔着一把刀,一根三截棍,一面铜锣,还有绳索之类。看有生人来了,也不动身,只冷冷地瞅着,小伙计加完煤块,把坐在炉盖上的铁壶续上水,又交代北黎,洗梳及茅房在大院后门处,要吃饭店里有饭堂,但今天是大掌柜的六十大寿,晚上店里赠一餐饭。

小伙计走开后,北黎朝那个沧州客点了点头,笑了笑,那人在昏暗中好像也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北黎在炉火边坐了一会儿,没解包袱,就跨出门往洗梳房去。进了大通铺房,和一个男客住在一个房,不能不除帽解衣,只要摘下狐皮帽,露出女人秀发,立刻就会露馅。她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先把头发剪了。

洗梳房就在茅房隔壁。靠墙一排洗脸池,居然还钉着一面缺边少角的大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站着,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是蓬头垢面,不堪入目。想到今天这个日子,正是魏府要为他们的废公子完婚的日子,结果是不但没有办成婚事,那畸人还被夺了性命。而这惊心动魄的人生恶剧中,自己不但加入其中,而且还是一个主要角色。要命的是,这出戏剧并没有完结,它还在继续着,即使逃出来了,她的角色还得演绎下去。

高天阔地,并没有让人的胸襟开阔起来,相反,愈发迷惘了。

她把包袱里的剪刀摸了出来,带着这件东西,有一半的目的是为了防身,现在它派上了另一种用途。

她把洗梳房的门从里扣上,快快地回到破镜子前,除掉狗皮帽子,开始她的剪发行动。

剪刀很锋利,她剪得果断而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青丝纷纷坠落,如乌云滑下山岫,在她的乱剪下,剩下的发茬又短又粗,露出青白的头皮。看上去,有点像个小子了。她把头简单地洗了一下,脸上的污垢还让它留着,这是为了把自己男性化的需要。她成了一个地道的化妆师,同时还懂得,除了化妆成男人的模样外,还得在男性的气味,举止,神色等方面做到形似加神似,都是需要琢磨思量的。她把自己挺耸的双乳用布带紧裹,以宽大的衣服遮掩住,那件从破畜棚里捡来的翻毛皮袄,如今成了最好的男性道具。它很破烂,散发着难闻的臭羊皮味和汗腥味,这股气味,可以让很多人闻之皱眉,躲犹不及。

她很谨慎,把剪下的黑发收起来,扔到隔壁旱厕的粪池里。再回到洗梳房,重新看镜子里的人,面孔肮脏,但明眸皓齿,顾盼有神,确像一个地道的流浪儿,模样喜人,很是可爱。

回到大通铺房,那个沧州刀客从原来的地方挪到炉子旁边,伸着双手在烤火,炉盖上烤着两个杂面大馍,还有几个山药蛋。在炉膛边的土台子上,有两只大海碗,是挺扎实的两碗大骨肉,冒着香气。这是刚才掌柜的打发小伙计送来的。沧州客看这个小房客除了狐皮帽子,原来是张很年轻的嫩脸,就朝北黎点了点头,还侧手朝那大碗和杂面馍指了指,北黎于是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沧州客等她坐定,就从那大海碗里抓起一块骨头,啃了起来,同时对她说:“小兄弟,身上有钱没有?有的话,借两个铜子,买壶酒咱喝,老哥馋酒了!”

北黎也抓起一块骨头,啃一口,粗声说:“我这样子,像个有闲钱的吗?”

沧州客笑道:“不像,你这嫩相,像个月娃子,说话也是奶声奶气,这么大一个小不点,出远门做什么?”

北黎说:“我看着小,其实快二十岁了,我是张北的,想去古城子寻我爹,没有盘缠,只好一路乞讨,走一程算一程。”

沧州客叫起来,说:“你娃知道古城子在哪吗?上万里路呢!你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挪,牛年马月能走到?”

北黎说:“路是人走的,又不是没有人走过,我们张北好多人都去过古城子,最远的还走到伊犁,我爹当年去古城子,也是走着去的,路远点怕什么?”

“有志气!人小志大,佩服!”

沧州客说:“我们沧州,是大营客去西口外的必经之地,我打小就见过那些赶大营的,三五成群,跋山涉水,一百五十三站,艰苦卓绝,但人家都是带着生意的,小本小利,一路做到西口外,饿不死,渴不坏,你小子两手空空,当叫花子也不该走这条路,这边人烟荒芜,要饭化缘得走繁荣大道。”

北黎亮眼忽闪着,说:“我看大哥的行头,也是该走繁荣大道的,荒路迢迢,你的枪棍耍给谁看?”

“小子机灵!不瞒小兄弟说,这条草原道我也没有走过,不知道一路如此荒凉,没有场子,我也就没有盘缠,咱哥俩都一个球样,不当强盗窃贼,只好讨饭化缘了!”

北黎说:“大哥走这条路,是要到什么地方?”

沧州客叹口气,说:“我是听说,阿山那边有金子,有些人去那里苦上三年两载,出来都成了阔佬富豪,我想去那个地方,碰碰运气,人烟稀少,路途遥远之地,机会可能多些。”

北黎没有听说过阿山,不知在什么地方,就问沧州客,此地远不远。

沧州客说远,可能比古城子,镇西府,孚远,迪化还远,而且,还很冷。但是,那里的山沟里有金子,宝石,却不是谬传。他说他的两个朋友,都去了那个地方,去年带了信来,让他也去。带信过来的那个人,是揣了金子宝石出来的,如今在京城盖楼起屋,阔绰了得,还娶了十六岁的小媳妇,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北黎便很神往,说:“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想去,大哥把我也带上吧!”

沧州客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到古城子找爹去吗?怎么又想淘金了?是不是没跟大哥说实话呵!”

北黎抻一抻脸,说:“不瞒大哥说,我爹真是去了古城子,但是一去几年没有消息,后来听说死了,我一直不信他真死了,我寻爹是真的,我想先到归化城,找大盛魁商号,查清楚我爹下落,我爹去古城子,是从大盛魁起货出发的,他们应该知道我爹的消息,无论生死,我都得搞清楚,但是寻爹只是我的目的之一,只要他还活着,我迟早都会找到他,但是要找他,我不能两手空空,我得先攒得金子才成!”

她说的这些话,是随机编出来的,半真半假,比如去归化城找大盛魁商号查爹的下落,是顺口而出,但细细一想,确也是多年来埋在心里的一个结,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现在说了出来,发乎于心,自然而然。再如找活路谋生,也是真心话,无论怎样浪迹天涯,都得有糊口的本领,如果能淘上金子,为何不可以一试呢?

沧州客点着头,说:“真是这样,小老弟可以同我一直往前走,一路寂寞,正好可以做个伴当,反正归化城,古城子都是必经之地,你要打听你爹的下落,老哥奉陪到底,到时你愿意跟我去淘金,那就更好!”

两人聊得兴起,客房虽空,但炉火很旺,北黎想,结识这样一个人,比单身独行要好些,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看出她的破绽,今后以大哥相称,定会得到此人的保护和帮助,万一后面有人追查,看到的是两个男儿身,不会起疑,何乐不为?这样想着,就起身到前面店堂,特意要了三两白酒。掌柜的从一个大坛子里用提斗舀了多半提,拿一个粗碗装了,付了钱,正要离开,门外闯进两个穿黑警服的人,卷着大股寒气,直奔柜台,掌柜的堆笑,打招呼,两警察说开间客房,还有他们骑的马,也要喂足料,明天还要赶路呢。

北黎慌忙躲到暗处,看警察没有注意自己,就停住听他们和掌柜的说话。那两个穿黑衣的警员,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很瘦,长着一双鹰鹞一般的深眼,另一个年轻些,很粗壮,两个人都是满腹牢骚,骂犯案的人,害得他们数九寒天都在冰天雪地里跑,当警察真是倒霉透了。掌柜的笑问,是什么案子,让老总们严冬不得闲,辛苦奔波在冰雪路上。矮粗警察说是桩人命案子,死的不是一般的人,上司不敢怠慢,全力侦察,抓不到案犯,又正逢年关快到,耽搁了一段时间,死者家催着破案捕人,只好把局子里的警员全派出来,分几路追查案犯下落。那个年长的瘦子,问掌柜的店里今天住进来什么人,掌柜的照实说,今天一天,只住进了四个大通铺客,两个挑货郎担子的杨柳青小贩,正在街上串卖,这阵儿还没回来。另外两个,一个小叫花子,一个使枪弄棒耍皮影的民间艺人,那瘦子又问还有什么人没有,掌柜的满脸堆笑,说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但不知老总们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前些天来过这样的人,他可以帮助回忆,或许能提供些蛛丝马迹。

北黎听得心惊胆战,慌忙走开,进了大通铺客房,放下酒碗,连忙把房门扣了。沧州客看她端来了酒,很是高兴,正要夸她有眼色,够哥们,却见她脸色紧张,神情慌乱,就问她怎么回事,这么早扣门做什么,北黎照实说了,外面来了两个黑衣警察,凶神恶煞的,好像要抓什么人。沧州客端起了酒碗,正要喝,听此言,忙放下碗,说:“黑狗来了就来了,你慌个什么!”说着噌地跳起,先把土台上的马灯熄了,又如同猫一般敏捷地快步跑到门后,蹴起身子,从门缝里往外看。

门外的空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北黎也凑过去从门缝往外看,原来是那两个串街走巷的小贩回店了,被两个警察遇上,盘问几句。小贩也在大通铺房歇住,看他们往大通铺房走,两个警察想跟过来,听小伙计说房里的客人可能睡了,大概很累了,所以歇得早,灯都熄了。

矮壮警察说,“一个耍皮影戏的,一个小叫花子,不会是咱们要找的人,咱们也早点歇了吧,骑了一天马,真他妈的累死了!”

瘦警察说:“还是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踏实些。”

矮壮警察不耐烦,说:“要看你看吧,我不看了,我要睡觉!”

瘦警察稍稍犹豫了一下,跟着打灯笼的小伙计往客房走去。

两个货郎挑着担子进了大通铺房,沧州客把马灯重新拨亮,大家互相问候一番,就都围到炉火边坐下,货郎在外面奔波一天,又冷又饿,烤火的工夫,小伙计把他们的免费餐送来了,也是一人一碗大骨肉,一个大杂面馍。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北黎看两个人,约摸三十多岁年纪,一个高个子,清瘦,刀条脸,很和善,另一个是个胖子,暴眼,鼻子很大,声音洪亮。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沧州客又探头看看门外,看那两个警察的客房没有什么动静,就把门重新扣上。回到火炉边,问两个客人喝不喝酒,边说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那两个人每人都有个小酒壶,锡制的,揣在怀里的,沧州客端碗的时候,他们也吃饱了,摸出酒壶,和沧州客一起喝起来,一边就聊起了天。刀条脸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数九寒天在路上过小寒,还真是生平第一回,拥着这样一个红火炉子,和天南海北的朋友一起喝酒,真是没有想到,就同做梦一样!”,沧州客说:“两位老哥寒冬腊月的跑到这种荒僻地方做什么?我看到的杨柳青货郎都是从我们沧州道上走的,那条路上到底人烟稠密些,这北道荒无人烟,做什么生意?”刀条脸笑笑说:“我们是往古城子去的,想走条新道,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做点小生意,没有人烟,就赶路。”沧州客叹道:“杨柳青人真叫人佩服!多远的路都敢走,走了几十年了,今天还在走,挑这么重的挑子,挑到古城子,真不得了啊!”另一个大鼻子货郎说:“咱们彼此彼此,你不是也往新疆去吗?”沧州客笑道:“我是徒手,几件行头没有几斤重,你们的货郎担子,少说也得几十斤,远路无轻载啊,就这样挑到古城子,那得走到何年何月啊!”刀条脸说:“我们挑这个挑子有三年光景了,已经习惯了,再远的路,总有尽头,我们不着急,慢慢走,总能走到地方。”大鼻子货郎说:“比起我们的先辈,我们差远了,他们走的路那才叫难啊!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走半路把命丢在异乡的人多了去了!”说着,就问北黎怎么不喝酒,也不说话,说小兄弟是不是想家了,想家了才该喝酒啊,借酒浇愁嘛!

北黎心里有事,老是竖耳听着门外,怕那两个黑狗子闯进来,提心吊胆的,货郎们同她说话,她也是心不在焉胡乱应几句。刀条脸愈发认为她是想家想亲人了,一边安慰,一边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了远门走了远路。她只好耐着性子答应。但她发现沧州客的酒好像也喝得心不在焉,神色飘忽,警觉的表情时常从他的脸上掠过。

两个杨柳青人喝两口酒只为解乏,奔波劳累了一天,看两个房客无心聊天,也不勉强再聊,洗洗就睡了。他们睡觉都紧挨着货担,货担是带布罩子的,睡前把罩子罩上,可能怕人偷窃。他们的货担上挑的是京津小百货,一路交易,一路前行,担子里挑的,是他们的全部心血和希望,所以难怪他们如此小心翼翼。

刚才躺下,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小伙计砸门,后面跟着两个人影子,还是那两个黑狗子,不放心,要见见屋里的另外两个人。借着小伙计的马灯光,两个黑狗先让沧州客站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一阵,又让北黎站过去,看了几眼,矮矬子挥了一下手,两人走了。

杨柳青人说,最近世道很乱,革命党人活动频仍,哥老会等帮会的地下活动也多,凡抓到的,一律砍头,不留活口。没有被抓的,纷纷往新疆等防范和镇压松懈地方跑,以图再举。这两个公差说不定是追革命党人的,或抓捕会道门中有血案底的。两人聊着,又说不太像是抓乱党,像是抓刑事案犯的,看样子被追捕的人有血案案底,杀了什么重要人物,沿商道逃了,所以连车马店都要盘查。

北黎待大家都睡下,不说话了,才和衣而卧,在黑暗中想自己犯的事,无法成眠。可以肯定,那两个黑衣警察,是冲着她来的,幸亏改了装扮,不然跑不到乌兰察布就会成囚徒了。她想今天这个觉是睡不安生了,得趁那两个黑衣警察早晨起来之前,离开乌兰察布,而且,看起来再沿着商道往前走,是非常危险的,得改条道儿走。

迷迷糊糊好像睡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鸡叫,她醒了。大通铺客房里一片昏暗,只窗口透进一点稀薄的光亮,炉火奄奄一息,沧州客鼾声如雷,两个货郎的呼噜声也是此起彼伏,她起身坐了一会儿,便迅速穿戴好,取了小包袱,溜下大通铺,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

她快快地出了车马店后门,一股冷风拂面而来,天空阴沉昏淡,乌云密布,没有被云遮的夜空,有冷星在眨眼,她在雪地里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大步朝西北方向走去。

如果没有那两个警察突然出现,和沧州客做伴前行,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顾不上那位大哥了。

她没有想到,她闪身逃出通铺屋时,沧州客也迅速起身,步了她的后尘,只是由于她选择的方向略为偏南,他们走了两条很久才可能重合的路。

脚下是条雪路,依稀通向镇外,她大步前行。脚下的雪咯吱直响,身后,雷记货栈的那两条恶狗狂叫起来,引起一大片狗犬,此起彼伏,嘈杂中鸡鸣之声雄起,嘹亮尖锐,好像在为她的离开送行。

北黎几天后走到了一个叫铜佛岭的地方,这已是山西地界,她本来是要沿商道大致的方向去归化城的,但是在卓资的一个路边小店里,她又看到了那两个黑衣警察,他们正在小饭店里歇脚吃饭,她先看见了他们的那两匹坐骑,在店子外拴着,她躲藏在一棵大树下,看那两个人吃喝,想他们是骑着马的,跑得快,怎么还不如她的两条腿走得快呢?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不是只为赶路,他们是一边走,一边巡查,在找他们要找的逃犯。

于是她决定再次修正她的逃跑方向,远离往归化城的大道,改向偏南,绕开商道,迂回去归化。她觉得尽管她一直在躲着商道,没敢在大道上行走,但碰上警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这第二次见到警员,让她毅然决定改道南下。彻底摆脱了这两个幽灵一般的黑警,她心中的阴影才能散开。她感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在警察眼皮底下晃,改个道并不影响自己的整个行程。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高天阔地,任我独行,灶王爷绑在腿肚子上,走遍天下,处处是家。

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荒路,尽管千辛万苦,饱受风寒,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能够自由呼吸,自由思考,她想,最冷的三九天终会过去,春天的气息很快会浸漫过来。越往南走,越是温和。她已经习惯于大步行走,脚力变得越来越强劲,由于风雪严寒的磨炼,她的脸色变得又黑又红,手上尽是裂口,举止粗重,渐渐不用暗示和提醒,她差不多快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了。

真是如此,她如今在路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出她的女儿身。

她走得很轻松,晋西北的山地塬峁比草原道丰富好看,虽然还在冬季,百草万物更新还有待时日,但比草原道要暖和多了。为了行进便捷,她把翻毛皮袄脱了,打进包袱里,换一身黑夹衣,是女衣改成的男装,看上去很精神,像个英俊小伙儿了。现在唯一困惑她的,是盘缠眼看快没有了。她带在身上的钱,除了靠剌绣挣的那几个钱,就是漆星河在她包袱里偷塞的两串铜钱,还有,就是三少爷行凶时掉在地上的那两个银元。所有这些钱,支撑到现在,剩下的,还可以卖几天吃的干粮,省着点吃,坚持十天应该没有问题。

她想最好能找个活儿干,当长工打短工都可以,挣上点糊口钱做盘缠,能吃饱肚子,再慢慢往前走。反正时间多的是,只要远离了祸端追捕,她就用不着为衣食担忧。她对自己非常自信,年轻,精神充盈,能吃得世间疾苦,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人?

她在自由地行走中,会时时想起星河,星河对她一往情深,确实,她同星河很合得来,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前,应该是在梦中见过的吧,不然,会在哪里相识?星河在同她说笑时,经常会突然失神,盯着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目光迷离而炽热,她明白,这就是男女之爱。她早已进入了青春期,不会不明白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什么样的火焰。她还从汪妈的叹息中,感受到老人的无奈,和对儿子无望爱情的悲悯,她可以感觉得到,汪妈是很想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的,但汪妈是个明白人,在魏府这个牢笼里,儿子对她的爱情简直是痴心妄想。

现在,弟弟,星河大哥,都远在天边了,她思念他们,对弟弟,是亲情,对星河呢?是缠绵无尽的爱情,加上对死去的娘和失踪的爹的怀念,她的心田被情感所充溢,甜蜜而温馨的回忆,让她的旅程变得不那么艰辛,单调,枯燥和遥远。

偶尔,她也会想到魏府的二少爷,这个在她的生活中若隐若显地出现了几次的人,留给她的印象都是奇怪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这个人同魏府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样,待人彬彬有礼,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没有富家子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但又能让人时时感受到他的孤傲和清高。让她感到困惑的是,他投给她的眼神里的那种光芒,没有星河的那么直率,坦荡,热烈,那么容易识别和把握,他的目光是幽深的,如闪电般迅疾的,难以捕捉的。他整个人,同他的目光一样,也是她无法猜透的。

魏府二少爷在天津卫给她银锭,放她走,会是一个圈套吗?

还有,他说父亲陸笃本的那些夸赞和钦佩的话,是言不由衷,故作姿态,纯粹是一种取悦吗?

魏府同父亲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生意上的关系?没有人能清楚地告诉她,但魏府的老爷和二少爷都说过他们同陆笃本有过交往,她想起二少爷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在他的眼睛后面,还藏着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总之,二少爷是个谜。他对她曾经有过的善意和友好,让她感到困惑不解。

她偶尔想到这个人时,会向自已发出这样的疑问。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后来干脆就不想了。那个人是魏府的少爷,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溜子里的人。他不可能宽恕杀了他的同胞手足的人,他会将这个杀人者视为他的仇家。

好在,这个人不会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他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即使他醒悟了过来,也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在荒寂的长路上,她感到单调时,会放任自己的回忆,想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除了最亲近的人,还会想猎户樵夫和施三娘这样的好人,也会想像魏府二少爷,陆家川陆家大伯、二伯这样一些费琢磨的人,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在每天簇新的经历中,也在不断的回忆与考量中,她的阅历丰富了起来,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单纯而轻信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她走到一个叫药王庙的地方。

这一路,她走过了北方最冷的季节,重要的节日,如春节,元宵节等,都是在路上过去了。

她走的是山路,几天来,满眼都是塬峁,起伏很大的坡地,赤裸而荒凉,黄土色中掺杂着稀薄的绿色,偶尔能看到一些金黄色的迎春花,星星点点地闪烁其间。路就在这样起伏的塬坡上隐显,细若游丝,连着天与地。头天,近黄昏的时辰,下起了雨,她钻进一道大坡坡背上的小庙,这庙很小,只有半人多高,里面供奉的是药王孙思邈,这是座泥胎,混身漆皮斑驳,头上的布幔都成了朽布条,前面的供台上有一些香火的残灰,看来很久没有人来上过供,烧过香了。她在药王身边蜷身躺着,睡了一夜,雨在天麻麻放亮的时辰停了下来,鸟儿唧唧喳喳的叫声把她吵醒了,钻出庙门,放眼望,雨晴的山野光芒万丈,空气清新,远眺群山大地,春色微露,让她心旷神怡。

她往塬峁的远方走,这是小路指引的方向,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苍茫大地的一角,那边应该是平地,有人烟的地方。不能总是在荒塬野峁间穿行,太荒僻的山间道,很难遇到行人,而狼嚎之声常常不绝于耳,她虽然备了一根很结实的榆木棍,但真是遇上狼,一个人是对付不了的。陆家川野地的狼也很多,大多数的人见了狼都是躲开,只有葛六十四那样的猎户才不怕它们。除了狼,还有饥饿的威胁。她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昨天一天,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塬峁上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也喝不到水,但是她相信今天可以走出荒塬,可以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塬下第一个人家是个独户,干打垒的院墙颓败塌倾,院子里只有两间土坯房,门窗洞开,没有人畜,她在大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就钻进去看,发现这屋院是被废弃的,至少也有十年以上。离开这破败院子,再往前沿沟底走了大约三里地,又是一户人家,跟过去的那破屋院差不多,也是干打垒院墙,但是院里的土坯房上的烟囱有细细的一缕白烟在冒,在院门后面有狗藏着,听到她的脚步声,隔老远就狂叫起来。她站在院子门口不敢推门进去,试着喊了两声,就听有人喝狗,一个满头苍发的老汉踉跄着出了院子,伸出脑袋,张着堆着眼屎的老眼,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问她做甚。

北黎向老人作了个揖,说:“老人家,我是走远路的,想讨碗水喝,如果有吃的更好,我不白吃老人家的,我会付钱给你。”

老汉把门拉开,让她进屋,屋里很昏暗,她站了一会儿才看到屋里的陈设,里外两房都有炕,黑漆漆的墙上挂着一杆猎枪,外炕上铺着兽皮,好像是狼皮和狐子皮。她发现除了老汉,狗,这屋院里没有别人。但老汉对生人毫不设防,扔过一条粗榆木凳子让她坐,盛了一只大海碗水,又抓了两个煮山药,一个杂合面馍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喝,老汉嘬着烟管,喷着白烟,说:“是从绥远那边过来的吧?”

北黎饿坏了,只顾了吃喝,含糊地回答说是,笼统地说,把塞外说成蒙古,说成绥远也没什么大错。她只顾了往前走,躲警察,对地理位置没有多少概念,也搞不清楚走过的地方叫什么地名。

她说,她是要到归化城去,把路走错了,稀里糊涂走到了这里。

老汉说:“那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几天,就要过黄河了,离归化城越发远了,我还以为你是来挖煤的呢,到我们这穷山恶水来讨生活的,十有八九都是来当煤工的,我们这地方,别的没有,就有煤。”

北黎说:“爷爷一个人守着家,儿孙们是不是都去挖煤了?”

老汉点头说是,“我们这地方,挖煤比干别的生计还好些,遇上个好点的矿主,就是煤工的造化,但是挖煤也有风险,碰上塌窑和毒气,生死难卜。不管怎样,总是比靠天吃饭要强些,我一家七口,六口都上了煤窑,我是腿脚不方便,只好在家守这破窑院。”

老汉的一条腿跛着,看样子真是不方便。北黎发现老汉独守空屋,很希望有个人同他聊天,于是投其所好,放开同他闲扯起来。她想起陆家川的猎户葛六十四,就同老汉说起打猎的事,说老家那里有野栗岭,有草原,野物多,猎户的营生好,但是这个地方满目荒凉,大塬大峁,只听见狼叫,不见狼踪,打猎能有什么收获?老汉摇头,说其实不然,塬塬峁峁,野物还是不少,多跑几条沟坡,狼狐豺兔,野鸡野雁,都能猎到。但是猎户得年轻力壮才行,他现在老了,跑不动了,只好放弃。

又说起了归化城,老汉说那地方他年轻的时候去过,还跟过驼队,到过包头和前营后营,在科布多,还跟一个蒙古女子相好过,差一点就在那里成家立业,回不来了。这一带的人,脑子活泛点的,都在西口道上跑过。

老汉说:“你去归化城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南辕北辙,差了近千里路呢!就是一时走错,也不会错到这种地步,你到归化城去干甚?是去投奔什么人么?”

北黎把去归化寻父的想法说了,因为老人家年轻时节当过驼工,便坦率地告诉他,父亲是不是还在人世,她不知道,只是想到大盛魁商行,把知道父亲下落的人找到,找到线索,再追寻下去。爹就是死了,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把爹的最终去向弄明白,她是不会死心的。

老汉点头称是,说他虽然没有去过古城子,但知道那地方很远,从归化城走,得三四个月的路程,这样漫远的路途上,各种各样的经历遭遇都会有,有的事,不在现场,是无法料想的。仅凭道听途说,可能越传越走样失真。所以,亲自跑一趟,追根寻源,找出真相,是必要之举。

老汉说:“你娃是个孝子,万里寻父,感天动地,你会得好报的!”

北黎说:“我想干几天煤工,挣两个盘缠,爷爷能不能帮我?”

老汉笑道:“你娃还说要给我馍钱哩!穷得叮当乱响,还有换镆的钱?”

北黎也笑,说:“还剩了最后一个铜钱,留给爷爷吧。谢谢你老人家让我吃了一顿饱饭。”

老汉说:“就一个铜钱,你就留着吧,我带你去一趟矿上,找我大儿子大能,他多少管点事,打几天短工,不算甚事,来矿上打工挣血汗钱的人不少,陕北河南的都有,都是穷光蛋。”

老汉姓段,七十二岁,为人豪爽,是个热心肠,北黎跟着段大爷,翻了两道塬坡,就到了煤矿。这里到处都是黑糊糊的,矿井口以粗壮的灰方木支撑着,煤工在深井里采煤,然后背上井,非常辛苦。在煤井外,堆起的煤有小山高,有汽车和骡马牛车排着队在装车拉走。沟口,是高高矮矮的煤工屋,还有窑洞,住在里面的人,有单身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段大爷把北黎带到一座石板屋,里面只有他的大儿媳在做饭,大能在矿井里,二能和三能也在矿井,段大爷便带了北黎到矿井口,正好看见大能从井里出来,背上驮着一个很大的麻袋,装满了煤块,脸上除了眼白和牙齿,都是乌黑一团。把煤卸了,大能看看老父亲带来的人,说:“这活儿可不轻,你小子这样瘦小单薄,能抗得下来吗?我可告诉你,干活可以,但是至少得干够一个月,差一天都白干,半个工钱拿不到!”

北黎说:“大叔放心,我抗得下来。”

大能说:“想好了再说话,这钱不好挣!”

“想好了,我就是来自找苦吃的!”

段大能跟矿上领班说了说,就把她留下了。

领班胡二揭,给她指了个石板屋,让她到那里去住。她是没有被褥的,胡二揭说屋里有现成的被褥,没有人用了,你可以用。段大爷走了,胡领班又简单把煤工须知给她讲了一遍,说煤窑里没有食堂,吃饭自理,也可以找人搭伙,活儿按背煤量算,发号牌,一月一结算,出了事故,责任自负,矿上一概不管。胡二揭交代完,给她一柄镐,一盏矿灯,几条麻袋。这些工具,就在那张空着的破床边。看来是原来的床主用过的。

她看那空床和工具,对胡二揭说:“我睡人家的床,用人家的工具,能行吗?”

胡二揭一挥手,豪爽地说:“没问题,小子只管睡,只管用,东西都是你的了!”

石头砌的屋子里一团昏暗,高高低低四个铺位,有木床,也有铁丝床,屋里一股冲鼻子的汗臭味,北黎到这天的晚上才见到同室的那三个人,一个年纪大些,约四十七八岁,是个保德人,身材高大,面目阴沉。另处两个是偏关的,年纪稍长的那个很瘦,一张苦脸,另一个很年轻,尽管他们的脸都沾满了煤灰,北黎还是能看得出来,最小的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看到这几个人,她心里放松了一些,特别是偏关的两个人,身体单薄,不像是干过重活累活的人,便想,他们都能挖煤背煤,我也一样能吃得了这苦。

三个人见了新来的人,没有什么话,大概是累得不行,往床上一倒,脱了身上的脏黑衣服,光溜溜地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北黎下井干了几天,才知道段大能的警告属实,煤工出的牛马力,挣的不光是血汗钱,还得搭上性命,因为随时都会出现意外事故。和几个工友混熟了些,她渐渐搞清了他们的大致来历。年纪大的孟才,本来是个贩客,专门在晋西北收药材和土特产,然后过黄河到府谷,进西口古道,穿坝梁,涉库布其沙漠,直到包头。在包头把药货交易掉,再驮上京津的日用零货回来销掉,挣的钱除养活家小,剩余部分用于再次收购,如此循环往复,终年在路上奔波,苦虽苦点,却回回不落空,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但是去年秋天过坝梁遭遇土匪打劫,几个驮子的财货血本无归,其中还有两个驮子是替别人代驮的京货,就此一劫,让他倾家荡产,伤了元气,无法再恢复到原来的生意,赔了代驮的财货,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到窑上来挖煤。

孟才对自己沦为煤工极为不甘,时常回忆当贩客行商的那风光岁月,夜里躺在铁床上,不等别人央求,自己就会主动地讲述他的经商故事,边讲边吸段大能家里搞来的烟叶子。烟雾在他的头顶缭绕弥漫,把他笼罩在绵长陶醉的回忆中,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梦幻一般。他说他常走的那条西口古道不过几百里路,如果没有土匪,本来是条不错的商道,艰险点而已,有土匪原本也是可以防范的,比如多找几个同伙结伴,人多势众,匪徒一般不敢动手,此外,得带上武器,有猎枪鸟铳最好,至少也得带刀,但是他那次出事是由于自己太大意了。那路跑了很多趟,没出过什么事,就放松了警惕。结果,真被土匪劫了。

孟才十分后悔,他遇上的土匪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残暴恐怖,总共只有四个人,其中还有个半大小子,大概只有十四五岁。但是他们有枪,有枪就有了胆气,劫财劫得从容不迫,而且,甚至可以说和颜悦色,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的骡马财货拉走,为首的那家伙边走还朝他挥手微笑。

孟才说,如果当时身上带把长刀,砍掉其中一个,他们就不会那么笑了。

孟才总是申明,他是不得已才来到这个破窑上打工的,挖煤这个活根本不是人干的活,是钻进坟墓里找饭吃,差不多就是半个死人了,这样脏累的活儿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干的。他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靠甘草当归起家,几年时间就脱贫致富,不是被打劫,他完全可以在包头开个商号,当上真正的掌柜。

孟才如此贬损煤工,另外两个工友不但不反感,还表示赞同。

两个是师徒关系,师傅三十八岁,叫邹而周,徒弟二十六岁,叫乔庙土,他们原来是晋西北靠长城一带的塑像画师,北黎在大塬大峁上见到的药王庙里的药王,就是他们这样的画师塑的,这个行当是门技艺,一般人难以掌握,所以邹而周师徒走到哪里,都能找到活儿干,广受欢迎,非常吃香。乔庙土对奔波于黄土山峁,每天在庙宇中塑药王、关公、赵公明,土地爷等神明泥像的生活非常热爱,回忆起来有时热泪盈眶。他说,药王庙这一带的小庙泥像塑得都不行,比师傅的手艺差远了。师傅塑像,逼真有神,栩栩如生,涂上各色颜料,金碧辉煌,光彩夺目。按理说,这样一个广受欢迎的行当,他们干得得心应手,应该继续干下去,但是,后来出了一件他们说不清楚的事,把他们的名声搞坏了。

乔庙土说,出事的那天是前年秋天的一个阴晦日子,他们从山塬上的一座关帝庙出来。往回走。他们把塑好的关圣上完了釉彩,就收工回村。在离村子还有五里路的时候,他们发现后面有狼跟上了,他们走在一道塬坡的东面,出塬沟的时辰,那条狼没有跟上来。他们很庆幸把狼甩脱了。那时候他们压根儿没有看见本村邹道成的婆姨带着两个孩娃儿在塬坡地上给豌豆地间苗打尖,黄土坡背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及至他们听到孩娃的尖叫和女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才反应过来,他们把狼甩脱了,狼不跟踪他们了,狼有了更好的目标。

那条饿狼把邹道成的五岁儿子咬死了,把另一个两岁儿子叨走了。

邹道成的婆姨疯了,这女人成天在山塬上乱跑,喊着两个孩娃的名字,还在村子里骂人,逢人就要控诉雕匠师徒的恶行,控诉他们嫁祸于人,见死不救,狼明明跟踪的是他们师徒,他们却把狼引到她们母子跟前,自己卑鄙地逃开。这婆姨的血泪控诉如此天天重复,渐渐给村人灌进一个恶劣的耳风,人们开始相信他们真是这家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本性恶劣,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师徒俩不能跟一个疯了的女人讲理,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形,村人们的疑问加疯子的血泪控诉让他们无地自容,在众人面前自惭形秽,抬不起头,很快,他们嫁祸于人的恶名声流传开去,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他们是卑鄙小人,不配为诸神造像塑身,只配下地狱。

于是邹而周,乔庙土师徒没脸在老家呆下去,只好背乡离井地满世界乱跑。不会种地,又无地可种,做别的事又做不来,只好挖煤。好在两个人都没有拖累,邹而周成过一次家,过了两年不到,媳妇就得急病死了。乔庙土连相好都没找上,又是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走了就走了,没有“父母在不远游”的顾虑。

三个人好奇地问北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世界如此之大,为什么跑到这么个黑山沟里来挖煤?北黎又把寻父的故事讲一遍,三个人听了深信不疑,大为同情。

孟才说:“背乡离井,漂流四方,都会有个说道,人跟草木一样,应该扎根的,扎不住根,都是有原因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满世界乱跑。人流落在外,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难处。”

乔庙土说:“我和师傅回不去了,不跑也得跑,我想找个好点的去处,把根扎下去,娶妻生子,安居乐业,我喜欢土地,想学种地,我不喜欢挖煤,这营生让人灰心泄气,活着连点指望都没有。”

孟才在黑暗中唏嘘,说:“你们师徒,还有新来的小兄弟,不如同我一起再闯西口古道,到包头另谋生计,哪怕做驼工也行,煤黑子我是不想当了,我还是喜欢在路上奔走,天高地阔,人活着精神。”

邹而周长叹道:“在这个地方,暗无天日,我终日看到的都是阴曹地府,现在让我塑个阎罗,我闭着眼都能塑得出来。”

北黎同这三个工友,天不明就下井,沿着一个长长的斜洞下到窑底,先是挖煤,再驮上身,背上井口,往返得二十几趟,累得几乎要散架。中间可以歇息两次,只有半袋烟的工夫,吃点干粮,喝点水,再接着干。只有晚上,可以在段大能的窑棚里吃到一顿热饭。在充当苦力的过程中,她差不多快忘了自己的性别,只是到了要解手和每月见红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和一帮男人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能露馅。好在煤窑没有茅房,漫山遍野都是屎尿,内急了,随便找个有灌木遮掩的地方,蹲下方便,她解小手也是蹲着的,一直没有人发现。

除了她,那三个都是光身子钻被窝的,他们也让她这样睡,说是省衣服,睡得实沉,她推说这样睡不着,从没有在他们面前露过体。熟悉了以后,孟才和师徒俩躺床上有时会说些男女性事,说得眉飞色舞,极尽齷齪之能事,孟才经历的女人多,讲到交尾做爱细节处,绘声绘色,让乔庙土激动难耐,在被窝里抓自己的老二,发出呻吟般的怪叫。

北黎在这个煤窑,咬牙坚持干了一个月,矿主一直没有露面,她的工钱是胡二揭给她算的,扣除了在段大能窑棚里搭伙的伙食钱,还算掉了她的被褥住宿钱,最后拿到手的只有十几个铜板。

孟才先后干了三个月,走了,说是要去包头、归化、太原寻找机会,他从胡二揭那儿也没有拿到什么钱,很生气地走了。画匠师徒原本就不是干苦力的料,拿到可怜的辛苦钱的当天,让段大能的婆姨给炒了两个菜,在工棚里邀大能和北黎喝了个辞别酒。

喝这酒的时候,大能告诉大家,光绪皇帝驾崩了,老太后也跟着走了。大清的江山换了年号,宣统皇帝上金銮殿了。这是个弱势的皇帝。革命党推翻帝制的秘密活动,已经从地下转入公开,一个叫孙逸仙的领袖,在南方啸聚造反的志士仁人,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天下大乱,已经初见端倪。

改朝换代的事,和挖煤的没有什么关系,段大能不过嘴淡,刚刚听说的消息,随便说说而已。但是这顿酒喝得沉闷,因为又有一个煤工死在掌子面上了,这个煤工大家都认识,是河南黄泛区来的孙来顺,才二十三岁,是让头顶上裂落的一块大煤砸死的,当场毙命,矿主还是没有露面,打发工友在窑后塬峁上挖了个坑,草草埋了。这是个窝心难过的事,影响了众人的心情,所以大家心里不痛快。

第二天师徒俩就走了,不知道他们打算去什么地方。总之是四海云游吧。

乔庙土走的时候才神秘地告诉北黎,她睡的那张铺,盖的被褥,是死人留下的。那个小伙子也是黄泛区过来的,叫蔡富贵,在窑上做苦力只做了五十七天,被塌窑砸死在深洞里,没有家属来闹事,便宜了矿主。小伙子白死了。

这个故事让北黎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想到一个月来都睡在一个死人的气息里,她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领班胡二揭真够意思的,死人的床铺和工具,他也要从工钱里扣掉。

她不想再在这个死过人的工棚里住下去了,她想还是回到原来的路途上吧。

大家都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寻父的意念重新在她胸中燃起。娘死前留下的遗书里有这个期待,她经常在心里默念娘最后留下的话。这个意念原来有点朦胧,走过了这一段长路后,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了。

在离开煤窑的时候,她返回来时的路,看段大爷的孤院,她想应该跟老人家告个别。

她没有想到段大爷的孤院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在向老人家打听,三里地外的那个土坯院的主人到哪里去了。那座破院子荒芜了很久,居然还有人来打听它的所有者。北黎曾经路过那个破屋院,她为此感到意外和好奇。

这个人从西口外的古城子来。

北黎在煤窑上苦了一个月,从胡二揭领班那里领到一些工钱,想着那两个追踪的警察已被她甩开了很长时间了,应该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于是决定顺原道回去,找到商道后往归化城方向去。

胡二揭给的工钱很少,她用这些钱备了路上吃的干粮,额外到矿区小卖店里买了两斤点心,一瓶白烧,顺路去看段老爷子,也算辞别吧。毕竟老爷子费心把她介绍到窑上。这是滴水之恩,不能涌泉相报,也应该略表感恩之心。她拎着东西到了塬上孤院,找到段大爷,正要说话,见孤院里来了一个客人,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粗黑发辫,高鼻亮额,眼睛很有神,他是在向段大爷打听,知不知道塬峁更深处的那家人的下落。北黎想起来,客人说的是那个残破屋院,她曾经路过,距段大爷的孤院不远,段大爷说这家人搬走好多年了,那是个穷户,原来在塬上开过一些田地,靠着雨水和塬下的一条裤带水勉强可以度日,后来沟水断了,生计难以维持,就搬走了。

客人问得很仔细,问这家的姓氏,家庭成员,有没有人在外面经商,如有,经商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什么时候经的商,如此等等。段大爷一一作答,说这家姓钟离,搬走的时候是一家九口,两个老的,六十多岁了。大儿子,儿媳,大孙子,孙女。二儿媳,也是一双儿女。北黎听出来,段大爷介绍的这家,独缺二儿子。这正是客人要打听的人。此人叫钟离春,九年前随两个榆林人去了包头,一去杳无音信。

客人说:“那就是他了,钟离春留在商行的情况,加之同事的记忆,拼凑起来,给我指了个大概方位,想不到千辛万苦找到了,却是个空宅院。”

段大爷说,“你找他做甚?你从哪里来的?自老钟离家搬走,还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们,你是第一个,他们走了好几年了。”

客人问:“老人家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吗?我是从西口外来的,这个人我必须找到他,本人不在了,家人在也行。”

段大爷说:“千里万里地这样找人,真难为你了,他们去的地方,我只知道个大概,是去的府谷县,一个叫骆驼围子的地方,钟离家有个舅子在那边贩骡马,有生地,他们全家投奔过去,听说是钟离家老二在那边站住脚跟,让他们过去的。”

客人眼睛一亮,说:“这么说,我要找的钟离春还在人世,这真是太好了!”

段大爷说:“他们搬去的那个地方,离此地好几百里地呢,你还要去找么?”

客人说,他是受商行之托,必须找到要找的人。这些人共是三个,都是商行过去的股东,股不大,但该分的红利没有拿到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离开了商行,走得天南地北,这些利钱,商行不能占用,都给股东们留存着,广发告示,遍寻其人,能兑现的都兑现了。但是还有几个下落不明者,至今没有找到,他就是来做这件事的,到归化城公干,顺便找到这几个人。

段大爷止不住感慨起来,说:“自古都说无商不奸,你说的这事可让人听着新鲜!这么说,你千辛万苦跑远路,是为了给人送利钱,这样仁义的商行,我还是头次听说!”

客人笑道:“无信不立,经商之人,最讲求的是信义两字,见利忘义,唯利是图,即使暂时得逞,路也是走不远的。”

北黎等客人说完,便对段大爷说了辞行的感谢话,把点心和白烧拿出来,悄悄放在炕角上。老爷子又夸她仁义,要远走高飞了,还记得来看看他,一眼瞅见炕角上的东西,更是感动,说:“孩娃啊,那挖煤的血汗钱,爷可知道不好挣啊!拿血汗钱给我买东西,你的心肠真好啊!”

北黎笑道:“我都走投无路了,不是大爷带我找到窑上,我一身瘦骨头都可能喂了狼了,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还能见上大爷,祝大爷长寿平安!”

段大爷说:“大爷这辈子身贱命长,金贵的还是你们年轻人啊!这世道不太平,你们一路留心在意,多多保重!”

那客人和她一起同老人再三告别,然后一起出孤院大门,两人同路,走好远了,回头再招手,段大爷还在孤院门口站着,手搭凉棚,望着他们,如一棵枯衰的老树。

北黎和那客人一路同行,一路攀谈,知道了他叫盛季子,是西口外古城子大盛祥商行的小掌柜,此次到归化城总号,一是办公事,二是找那两三个下落不明的小股东,将股金红利兑现了。古城子大盛祥掌柜经大椿给小掌柜盛季子一个重任,一定要找到这两三个人,本人不在了,家眷在也可,大盛祥不能欠这样的账,必须厘清落实。盛季子对大掌柜的委托不敢怠慢,已经在晋西北一带跑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把其中的一个人的下落找到了,现在还剩了这钟离春家,还有一个姓徐的人家。按大掌柜的嘱咐,即使找不到人,把确切信息,比如人死了,或家人也殁了,带回去也行。

北黎一身短打扮,肩挎粗布包袱,面孔红黑,完全是个假小子了。那盛季子比她高出一头,矫健挺拔,行动敏捷,面孔轮廓分明,双目炯炯,十分英武精神。他也是一身短打扮,腿肚子上还打着绑腿,健步如飞。他的肩上也挎着一个包袱,但看上去沉甸甸的,北黎寻思,说不定是银钱,他既是来找人还钱的,一定带了不少钱。

盛季子也约略知道了挖煤小子的身世,除了不能讲的,北黎把自己的经历和遭遇都告诉了季子。这个人让她有一种信赖感,就像大哥哥一样,让她感到可亲。盛季子听了,唏嘘道:“小老弟小小年纪,就遇到这样多的磨难,将来一定能做得大事,古话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是有道理的。”

北黎笑道:“大哥在宽我的心哩,这世上凡能有点生路的人,谁会去窑上挖煤?我哪里顾得上想将来啊,能有口饭吃,不饿肚子,就是我最大的念想了。”

盛季子说:“小老弟眼下窘困,肯定只是暂时的,你能下窑挖煤,世上还有哪样事情能难住你?所以我看好你,路会越走越宽,心想事成,寻父也一定能寻着,老哥我会看相,小老弟是个福相!”

北黎说:“大哥的心真是菩萨心,让你这一说,我越走越有心劲了!”

盛季子说:“还是两个人一起走路好些,一人在路上,心里落寞得很,尤其在荒无人烟之地,更是心慌。”

北黎说:“大哥既是会看相,一定能预知未来,你说我寻父一定能寻着,是真的能寻着吗?”

盛季子笑道:“预知未来?大哥哪有那么神啊!但是大哥对世事有些心得,是凡事都不要轻易放弃,你父亲多年没有音信,在不在人间既然没有确定,那就应该相信他没有死。连这个信念都没有了,你还怎么找下去啊!”

北黎说:“不瞒大哥说,在寻父这事上,我心里不是很有底,世界太大了,没有一点线索和头绪,让人不知所措。”

盛季子浅笑道:“令尊只要确切走了西口外,到过古城子,就一定能找到他的行踪和下落,总会有人和他同行,总会有认得他的人,找到这些人,就会找到相关线索,就像这个钟离春吧,看到那个荒宅,我差点绝望了,段大爷一指点,不又栁暗花明了么!”

北黎说:“大哥真给我鼓劲打气了,我一定要让爹这件悬案水落石出,爹就是不在人世了,也得有个确切的说法!”

两人都是往北走,按段大爷指的路,翻过塬峁走到丰仓镇,才有岔道,路分南北东西。到镇上后,盛季子往府谷去,北黎北上去归化城。这将近四十里的塬上小路,两人边走边说话,没有留意,在他们身后,远远跟着三个影子,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如同幽灵一般。

父亲陆笃本当年跋涉近万里路去的地方,正是这位大哥的家乡,北黎对那个远方充满好奇,很想听大哥多说点古城子的情况。盛季子说他家的老根子其实是在山西祁县,祖辈远涉流沙到了西口外,从此再没有回去。山西人远在康乾朝就有人往西口外跑了,中间隔了个同治乱世,断了几十年,光绪朝平定阿古柏,往西口外移民又起风潮,先是赶大营的天津人潮水般跟着湘军往西跑,紧跟着的就是山西人和镇番人。

山西人不光在古城子扎根,在镇西府、孚远、迪化,伊犁各地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靠勤劳吃苦,聪明才智,一点一点做起,全都得到天公的报偿,如今的古城子山西人,没有穷人,只有富的和更富的富人。

盛季子说古城子如今百业兴旺,商号商铺林立,烟火繁盛,一片升平景象。他很抱歉地告诉她,他进古城子大盛祥商行只有六七年,其父失踪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他虽未闻听,但可以帮助打听,陆笃本这个名字,各商行商号查一查,应该能打听到。也许经大椿大掌柜就知道,只要坚持不懈地查问下去,总会找到蛛丝马迹。此外,他赞成北黎到归化城大盛魁总号或包头分号去寻找父亲下落的想法,不管当年其父的商贸与大盛魁有没有直接关系,多问些人,总是有帮助的。

前方的塬峁平缓下去,小路两边突现大片荆棘丛,阴森森的,空气中传出隐隐的不祥的响动,盛季子停下脚步,凝神细听,那飘忽的细响好像也停了,一只黄鹰突飞升空,紧随着一片鸟啼嘈杂,众鸟四散后,周遭又归于宁静。盛季子从背上包袱里抽出两柄尖刀,悄声对北黎说:“小心点,咱们遇上不速之客了!”

北黎在煤窑上把孟才用过的一把起子带到身上,以做防身之器,起子是打磨过的,前端尖锐,如同利器。她的包袱里还有一把剪子,也悄悄摸了出来。她的心跳加速,但并没有慌张,见盛季子猫下腰,飞快潜入灌丛,便也跟着潜进去。很快他们就从灌丛中钻出,站在了缓坡的高处,此时荆丛在下方,埋伏在小路两侧的三个人见两人没有中伏,便跳了出来,冲向缓坡,三条汉子都持砍刀,凶神恶煞,直扑盛季子而来。

季子并不慌乱,手中尖刀,只为挡抵强人的砍刀,金属相击,火花飞溅,季子左挡右推,始终不让砍刀近身,只用腿脚攻击对手,北黎帮不上忙,但看得很清楚,三个强人气急败坏,总遇季子腿击,足尖刚劲有力,踢得三人东倒西歪,呲牙咧嘴。

季子和三个强人打斗几个回合,不耐烦再打,跳出圈外,喝道:“几位兄弟,就此歇手吧!我这包里是有些钱财,但是不能让你们拿走,你们真抢了,就成不义之财了!”

为首的强人拱起手,说:“算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好汉是个高手,自讨没趣,不瞒你说,我们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出这等活命办法的!”

盛季子说:“这办法养不活人,打家劫舍,剪径索财,不是正经路子,你们又不缺胳臂少腿,为什么一定要干这个营生?西口外多少好地,等着人去开荒耕种,许多人都千里万里地去了,如今个个丰衣足食,你们为什么不可以走走这条路?”

为首强人说:“去西口外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俗话说,穷家富路,我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胸了,又拖家带口,连两天的干粮都筹不齐,如何去赶那漫漫长路?”

季子说:“走西口外的人,都不容易,赶大营的那些杨柳青人,好多都是穷人,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目的地,后来都发了,山西人里,这样的人也很多,我劝各位学学他们,穷地方不养人了,为什么不想着挪一挪窝,另寻一条生路?”

几个人没有劫到财物,本就十分沮丧,让盛季子一说,更加沮丧。他们是偏关县穷乡僻壤的农人,逢大旱,颗粒无收,才出外谋生的,也在煤窑里挖过煤,因为亲眼看见乡亲被毒气毒死,塌窑砸死,不敢再做这要命营生,听说丰仓镇有驻军要招兵,就一路寻了来,且备了砍刀,如能碰巧遇上富人,干它一票,也许能碰上好运气。没想到头次打劫,就碰上一个啃不动的硬主。不但没有得到钱财,还不着边际地劝他们去什么西口外,西口外万里迢迢,说去就真能去么?

盛季子一边继续劝这些人去闯西口外,一边摸出一张名帖,给为首的那人,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西口外古城子大盛祥商号的小掌柜,我们商行,不光经商,也有耕占的大片田地,只苦于缺少劳力,你们如果真能去,就去找我,我可担保,到了那边,吃穿不愁,要不了三年两载,都可囤满仓实,成为富户。”

几个劫财的,对去西口外本来根本不上心,听了只当耳边风,让盛季子不厌其烦地说服,竟也有些动心,就问那地方到底有多远,路好不好走,要走多长时间,没有盘缠如何办。盛季子出主意让他们先去绥远,去包头等地打打零工,然后找商队做帮工的生计,短途的骡马商队需要帮工,跑长途的驼队更是需要强壮的驼工。此去归化城不过三百里路程,三人觉得盛季子指的确是一条生路,决定一试。季子取出几块银钱,对三人说:“这些钱,够你们去归化或包头的用度,你们真愿去,到了这两个地方,可找大盛祥货栈,递我的名帖,会有人安排你们的去向,帮你们找到事做。”

盛季子笑道:“不打不相识,我希望在古城子再和你们见面!”

三个人感动起来,突然一齐跪地,异口同声谢异路搭帮之恩。说今天真是黄道吉日,让他们有幸遇到真菩萨了。季子拉他们起来,问他们的姓名。三个人一一报了,为首的叫王打铁,另两个叫王扎树、王多喜,是本家的堂兄弟。北黎见他们面黄肌瘦,满脸饿色,把包袱里的大饼分了他们几块。三人再三感谢,盛季子和北黎还要赶路,于是匆匆话别。

逶迤到了丰仓镇,已是黄昏时辰,盛季子寻到一家小客栈,让北黎同他同榻一夜,并且提议,横竖都是往北走,北黎又没有特别急办的事,不如一直和他同路,去府谷,然后绕道再去归化城。季子说:“我这一路走来,孤身一人,寂寞得很,小老弟陪陪我,我也安全些!”

北黎笑道:“大哥是想照顾我,看我可怜,想帮我哩!凭大哥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哪来安全问题啊!”

季子说:“这趟行程,是大掌柜的特意交代的,非常郑重,钟离春在古城子大盛祥有股份而没有得利,大掌柜一直耿耿于怀,念念难忘,据说钟离春还救过我们大掌柜女儿的命,有救命之恩,一直没有报答,更添焦虑,我这次豁出来了,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到!”

北黎说:“这次有幸认识大哥,真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原来你们经商之人,还有这样高风亮节,诚义守信的,让人不得不佩服,我爹不知道属于哪一种人?我想应该是好的那种吧?我娘到死都念他的好,所以我心目中的爹,是个好商人。”

季子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小老弟就不错,能想着看望一个帮过自己的老人家,用挖煤的血汗钱买了礼物,事虽小,但让我对小老弟刮目相看。”

北黎也笑:“真正让我刮目相看的,是大哥,武功高强,还有一副菩萨心肠,王打铁他们遇上你,真是他们的造化。”

季子说:“我们西口外,真是地广人稀,古城子周围,都是泉水地,可垦之地,草深水丰,稍稍勤快点,都能安居乐业,我真希望他们不要总在穷山恶水间刨食吃,能放开双腿走远点,找个好的去处。”

北黎说:“看得出来,大哥真把他们说服了。”

季子说:“但愿吧,闯西口外说起容易,真实行起来还是很难啊,千难万险,对富商不算畏途,对穷苦无告之人非得下定决心,敢闯敢为才成,王打铁三个堂兄弟不是做强盗的料,是不是闯西口外的料,还真不好说。”

北黎说:“人要是走投无路了,就会无所畏惧。”

季子认真看着她,说:“小老弟小小年纪,能说出如此沧桑的话,让哥哥心里有些酸楚。”

北黎说:“大哥不必心酸,对我来说,让人心酸的日子过去了,我现在高天阔地地在世上走,心宽如海,自由自在,别提有多好了,能碰到像大哥这样的人,更是让我高兴!”

季子说:“看得出来,小老弟不像一般农家子弟,好像有人教过你,你的谈吐不俗,我喜欢。”

北黎说:“我的确是塞上寒苦人家出身,爹是经商之人,但出门早,商路不十分顺,我娘,还有弟弟相依为命,娘要不是得了肺痨病,她也不会死,她知书识礼,教过我一些东西,可惜我生性愚陋,心不在焉,到底是个不可雕的朽木。”

盛季子大笑,说:“小老弟好生可爱!你怎么可以自称朽木?你才多大一个人儿,居然敢在哥哥面前充老!实在好笑,好笑!太好笑了!”

北黎看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便也忍不住笑起来。

季子敛住笑,说:“遇见小老弟,我这路上快活多了!咱们说好了,此后一路同行,一起去归化,你要找父亲,大哥可以帮你!”

北黎说:“找完那钟离春,大哥找人的公事就办完了吗?还有一个人,不找了吗?”

季子说:“咱们还是先洗浴洗浴,然后找个饭馆好好吃餐饭,小酌两杯,晚上接着聊。”

北黎得把女扮男装的角色继续演下去,而且不能露出破绽。洗浴和如厕,搞不好就容易露馅,和一个男人单独同居一室,更容易出问题。客栈里有公共浴室,好在浴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破马灯在小窗下挂着,灯苗让风吹得奄奄一息,出水的龙头只有一个是好的,其余两个都不能用,先有两个房客进去洗浴,磨蹭了很久才出来,盛季子让北黎先洗,她让季子先洗,不由分说,将季子推了进去。待他出来,她才进去,把门反扣了,急忙脱衣洗浴。水是凉的,时断时续,但她真是需要洗个澡,一路风尘,一身汗臭,能够洗洗身上汗污,真是一种享受。

但是,她怕有人闯进来,虽然把门扣了,还是提心吊胆,好在小客栈客人少,浴室又太破,自她进去,没人再来,总算让她把周身清洗了一遍。且从容地把乳房裹上紧身内衣,再套上她改好的男装。她出浴室时,盛季子已在客栈对面的小馆子点好了酒菜。边鄙地方,客栈饭馆都是因陋就简,小馆子是个面食店,季子让后堂加炒两个肉菜,煮几个鸡蛋,外加两海碗刀削面,又让店伙计打一壶酒,就在灯影飘摇之下,两个人吃喝喧聊,天南地北,漫无边际,聊得很是惬意。

盛季子告诉北黎,最后要找的那个人,叫徐芜,遍访无着,比找钟离春还难,难的是此人失踪之后所有有关其人的消息都是虚的,扑朔迷离,疑团重重,远看是真切影像,走近了看,却又虚归于无,如同暗夜幽火,满地乱闪,却不能触及,但总是幽幽地在飘动。盛季子说,最近打听到的一条消息,是徐芜有可能流落在包头,归化城大盛祥货栈的人说有人在包头见过徐芜的踪迹。但又不敢肯定是不是。还有人说在宁夏的高庙见过徐掌柜的,同样都是扑风捉影,模棱两可。但是消息再虚,也得跑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盛季子说,徐芜和钟离春一样,也一直是经大椿掌柜的一块心病,徐芜的不同处,是他没有可以查寻的线索,不像钟离春,虽然查找曲折,总还是有迹可循,此人同大掌柜的交情非同一般,失踪多年,毫无头绪,大掌柜怀疑他是被人害了,但同样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失踪地在上八站商道上,大掌柜派了人沿途找了两趟来回,毫无结果,又花钱打通江湖黑道老大,找这一带出没的匪徒,匪窝里的强盗回说没有在这条道上打劫过,更没有制造过血案。后来大掌柜又疑他是否出家躲到某个寺庙,派人遍访各庙院,结果仍是徒劳。

按说寻人到此地步,大掌柜应该死心了,但有关此人的音信却至今不断,大抵都是道听途说,在包头和宁夏出现徐芜的踪影,又是一宗传闻,大掌柜明知可能又是假消息,仍然嘱咐盛季子,顺道打问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点新线索。季子知道这是一桩积案,压在大掌柜心头上的一块石头。他希望能把这个结解开,帮大掌柜解除心病。

季子说:“我们大掌柜年事已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人家大概是想在撒手之前,不留遗憾事在人世,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古城子所有的人都敬重他,不惟晋商,其它商帮一概如此。”

北黎明白盛季子的意思,是到了归化城之后,还要去包头和宁夏中卫。心想,只要他诚意让她陪同,她就一直跟着他,能陪他一直走到西口外的古城子,更是求之不得。

他是个有身份的体面人,是个上等人,年轻英俊,文武双全,为人豪爽慷慨,心地善良,这样十全十美的人,自然会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等着他,说不定这样的人已经在他心里了。她不敢嗜望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她有星河呢!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同他在一起相处,不妨碍她想同他千里万里地一起往前走。

季子要的是地产酒,酒质不好,山西出好酒的地方,可是丰仓镇这酒不好,有股青草味。但因为聊得热闹,他的酒还是喝得酣畅淋漓。他说古城子出的白酒也是山西人酿的,跟汾酒的味道不相上下,原因在古城子的泉水好,出产的粮食好,还有孚远出产的五谷杂粮,品质也好得很,古城子的烧坊有这样的粮食酿酒,所以能出好酒。他的酒量很大,北黎不敢喝,拗不过他再三相劝,也试着喝了两小杯。喝过后,面色绯红,明眸皓齿,艳如桃花。季子出神看着她,说:“小老弟,可惜你是男儿身,投错胎了,你要是个女子,肯定是个绝代佳人!”

北黎笑道:“大哥真会说笑话,我不会长才长成这个样,要会长,就该长成大哥这个样儿,人见人爱,让佳人相思到死!”

季子哈哈大笑,说:“小老弟也会酸文假醋啊!大哥跟你说的是老实话,人还是要长得受看点才是,人的长相其实也是很要紧的,大哥喜欢你,跟你长得漂亮很有关联,你的眼睛很亮,忽闪忽闪的,像驼羔眼,一看就很聪明机灵,人在路上,有你这么个亮眼睛机灵鬼陪着,真让人高兴!”

北黎动情地说:“我满世界流浪,举目无亲,能遇上大哥,才叫高兴。”

季子见小馆柜台上有笔纸,灵机一动,让小伙计取来,对北黎说:“小老弟,大哥想看看你写的字,你现在写吧,就写我的名字,你的名字!”

写字是娘教过的,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写了,笔握在手里,很是生疏,她不知道盛季子为何心血来潮突然要她写字,踌蹰一阵,才咬着牙,写下六个字:

盛季子

陆北黎

盛季子看了,感叹一声,说:“你的字好好练练,会是一笔好字,小老弟不简单啊,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北黎说:“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忽然要我写字?”

季子说:“不为什么,我就觉得小老弟好像会点文墨,能识字写字,这可跟大字不识不一样,在我们商界,有文墨的人谋事要容易得多。”

北黎笑道:“大哥不会是想帮我找个事做,有意考我吧?”

季子也笑,说:“这可难说,就看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古城子了,真是到了古城子,我会立刻录用你!”

北黎说:“那就一言为定,我跟你走到头!”

两人回到客房,余兴未尽,又接着喧聊。躺在床上,北黎身上有种奇异悸动,缘于季子强烈的男性气息一阵阵如潮水一般卷来,让她难以抵抗。好在是在两张木床上,躁动一阵,渐渐平息。那盛季子全然不知躺在一屋的同伴是个女儿身,说话没有顾忌,她问他是否成家,嫂子一定是绝代佳人吧?他说成过家,女方是津帮商家义胜昌商号掌柜纪承旭的独生女,可惜她红颜薄命,体质极差,弱不禁风,过门不到半年,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病不起,拖了又半年,找过许多名医,吃了不知道多少服药,到底没能挽留住她,最后撒手西去。季子说,那女子是个才女,同他很谈得来,他想好好和她相守一辈子的,却不幸找的是个病西施,缘分太浅,抗不住生老病死提前早到。

季子说,有过这段婚姻,他对娶妻有了一种新感悟。男人娶女人,门第贵贱根本不重要,顶顶重要的是得有个好的身体,当然,品貌端正同样重要,但没有好的健康的身体,品貌再好也没有用。有个健美的女人,你会身心愉悦,少病少灾,生育繁衍,多子多福。这样的女人,才是无价之宝。“你小子长得俊,招女人喜欢,将来可不要拈花惹草,做花花太岁!”季子取笑北黎,说她的样子有招风引蝶之嫌,不吃几次亏,恐难收敛。

北黎忍不住笑起来,说:“小弟不是好色之徒,大哥迟早会明白的,小弟只是想知道,你心目中的健美女子,找到了吗?”

季子在昏暗中长吁一口气,说:“不瞒小弟说,哥在商行里,是个忙活人,事务繁杂,实在无暇它顾,提亲的人不少,我都避而不见,我是有过一次婚史的人,不能再草率行事了,急什么呢?人同人的缘分,是老天爷的花名册上写好了的,这叫所谓天作之合,大哥就等那个缘分到来吧!”

北黎在暗影里羞红了脸,心跳如鼓。好在屋里光线昏暗,季子又醉眼朦胧,不会看到她情绪上的反常。对于这个可亲可爱的同路人,她不该有非分之想,她心里虽然清楚此点,但是了解了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她还是感到说不出的快活。

窗外月明星稀,她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之中,想星河的样子,想星河和北征在古城子的处境,他们的影子在一片模糊虚幻中晃动,又遥远又迷朦,就像梦一样,令她恍惚。朦胧中听到季子在含混地说那个失踪的徐芜,她记得她好像提出过疑问和不解,徐芜这个人如果还活在人世,自然会回到古城子兑现他应得的股金和红利,用得着满世界地去寻他吗?如果他到如今都不露面,那只能说明他不能露面了,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盛季子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他睡死了,隔着床,她能感到他的男性气息,和鼾声一起滚滚汹涌而来。

天明以后,洗刷毕,又去面食店吃饭,看到店门边贴着一张布告,北黎惊醒了。昨夜来时天色麻黑,没有看到这张布告。上面画了一个人头,是个男人的模样,大眼,浓眉,嘴巴有些歪,眉心有颗红痣,是特意用了红笔画上去的。下面是文字,通缉捉拿此人,为戕官杀人者韩长生,杀二官,放火烧官邸,潜逃。北黎看了罪状,就想自己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说不定也被画成布告,到处张贴,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掉以轻心呢?

盛季子看她认真看那告示,便告诉她,他这一路,看到的此类布告很多了,杀人放火者似乎遍地都是,反官府的民变和秘密结社起事此起彼伏,看来这个宣统皇帝也长不了,这个乱世中国只能是越来越乱,不可收拾。倒是孤悬塞外的古城子成了世外桃源,百姓安康,民风淳正,经商之人,诚信为本,少有尔虞我诈,所以犯罪也少,布告抓捕,更是罕见。

北黎盯那布告,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个杀人的韩长生,一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铤而走险,下了狠手,只是他满世界逃,能逃得了官府的天罗地网么?”

盛季子笑道:“真有天罗地网,说明大清的江山还牢不可破,可是现在不是牢不可破,而是山河破碎,危机四伏,这样的布告贴得多了,反而更加印证世道不平,适得其反,再说把人画成这样,大同小异,能捕捉到案的微乎其微!”

北黎说:“大哥是说这布告上的人头,画得不像本人?”

盛季子说:“我见过的布告,画出的人都这模样,画师胡乱画的,又不是照相机照的,所以看上去差不多,这个人就多颗红痣,随便遮掩一下,就蒙混过去。你别看这布告贴得到处都是,其实是吓唬老百姓的,虚张声势,不管屁用!”

季子的话说得很轻松,让北黎镇定下来,且提醒自己,时时当心,千万不可松懈警惕,前面的路还长,危险无处不在。

从丰仓镇往府谷县,差不多都是起起伏伏的山路,黄土高原的雄浑磅礴,把无数条大路小径隐藏在重浊的混沌之中,连黄河流到这里都变成了泥汤色,北黎跟着盛季子从钻进这混沌色中,就再也没有见过清爽明朗的天空,似乎满鼻子都是纷纷扬扬的黄尘气味,但奇怪的是山野的空气并不呛人,正好相反,它让人时时闻到泥土的气息,还有草木的香味。

黄河,在过往的旅途中,曾经出现过,但是是在赶夜路的时候悄然流过去的。现在看清楚了,但只能看到被无数嵯峨参差的黄土塬峁切割的片断,壮阔的流域只展现了一次,这时的大塬群坡不约而同地矮了下去,北黎站在高处,这条伟大的河从黄土崖下无声地流过,宽阔而凝重,让她屏心静气地凝望了好一会儿。盛季子不是第一次看黄河了,但如此雄浑凝重的黄河景象还是让他感到了震撼。

后来,他们离开了河,进入了府谷县北部的黄土塬深处,找到骆驼围子这个地方没有费多少周折。这一带的地势稍为平缓,人烟稀少,但有人家,多为半农半牧,牲畜以骡马驴为主,也有骆驼,骆驼围子是一个路分三岔的小镇子,问了几个人,就问到了钟离家。

钟离家在小镇子的边缘,几栋土坯屋,被一圈干打垒院墙围着,旁边是牲畜圈,四周用木栏围着,里面分圈着马牛骡驴,还有几峰驼,满鼻子都是牲畜粪便和饲草的味道,一条恶狗拴在木栏下,狂叫不止。盛季子和北黎进了干打垒院门,就有一个半大小子迎出来,听盛季子说找钟离春,便回头冲屋里喊:“大爹,有人找你!”

半大小子正要引客人进屋,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应声出了门,粗布大褂,大红脸膛,中等个子,笑容满面。见了盛季子和北黎,双手抱拳,说:“两位客官面生得很,不知道找我有何贵干?”

钟离春阅世很深,双目炯炯,一眼就看出来人不是来做牲畜生意的。但他阅历再丰富,也绝不会想到,他们是给他送利钱来的。把客人让进屋后,上了茶,稍坐片刻,盛季子便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例行性地问了钟离春一些问题,主人惊奇不已,在古城子大盛祥商行的确入过一份小股,微不足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那还是多年前的事情,后来因人生变故,离开古城子回到晋西北,又历经曲折,最后落到陕北的骆驼围子。这么一点小钱,商行至今还挂牵着,而且不嫌路远,不怕麻烦,追寻到如此荒僻之地来,真是让钟离春感动了。

钟离春并不知道他的利钱将是多少,忍着泪说:“大盛祥大仁大义,我在商行当差时就耳闻目染,心悦诚服,但是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商行恩德的受惠者,就为这点事,千里万里地来寻我,真让我受之有愧啊!”

盛季子说:“设法找到先生,是我们商行经大椿大掌柜的夙愿,不光是欠了先生的利钱,先生还救过他女儿的命,这是救命之恩,不能相忘,大掌柜的让我再谢先生一声!”

钟离会一点医术,他隐约记起来,当年经掌柜的女儿不过三四岁,得的是个急病,正好他身上有救急的药,服了几剂,就痊愈了。这事,当年掌柜的已经重谢过,怎么到今天还要再谢?

钟离春说:“这点小事,经大掌柜记了这许多年,真该说谢字的是我,我不过一个店伙计,就给大盛祥打过几天工,后来不得已奔走四方,凑过一个小股,微不足道,早忘脑后了,大掌柜一直惦记着,我可做梦都想不到……老人家如今还好么?”

盛季子沉吟一下,说:“老人家是古稀之人了,身体不是很好,正因为来日不多,想把一些牵挂的事办了,所以这趟我跑得很值,总算把您给找到了!”

盛季子说着,解开包袱,取出封好的利银,一共是一百两纹银,共中的八十两是利钱,是商行根据当年的利息率细算出来的,二十两是经大掌柜的心意。双手捧上,钟离春双手接了,到底没有忍住,让泪水涌了出来。

盛季子说:“找到先生,我心里轻松多了,我是到归化城为商行筹货的,受大掌柜之托,抽出一段时间来寻先生行迹,这个任务我总算完成了,还有一个人,名叫徐芜,不知道钟离先生认不认识?此人曾经是古城子的一个股东,和先生在商行的时间差不多,先生应该有点印象吧?”

钟离问:“这徐先生是商行的员司吗?”

盛季子摇头,说:“是个跟大盛祥有交集的商客吧。”

钟离挖空心思地想,想不出有叫徐芜的这样一个人,但隐约记起他刚进古城子大盛祥商行那年,有支上百峰驼的商队出了事,驼队里混进了奸细,勾结劫匪,把驼队劫了,驼主也被害了。那位驼主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但肯定不信徐,不叫徐芜,因为那人是三个字的名字,他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些,毕竟时间太久了,本来就是个模糊的记忆,现在变得更模糊了。

北黎脱口而去,问:“这个人会不会是姓陆?他叫陆笃本?”

钟离春又费力想想,摇摇头,说:“实在记不清了,道听途说,过耳就忘,不敢乱说。大盛祥是个大商行,有好多个分号,员工很多,往来客商也多,我只是个店伙计,所知有限……”

北黎就想,主人所说驼队遭劫的事件,应该不是爹的经历,时间上对不上,且主人不是亲历者,不可能说得清楚,自己要查爹的下落,一定得把当时在场的人找到,只有找到亲历者,才能理出导向真相的线索。她觉得自己有点太冒失和毛躁了,同时想到,娘留下的遗物中,有爹的好几封家书,娘把那些信特别绑了一个绸布条儿,一直珍贵地保存着,直到离开人世也没忘了嘱咐女儿继续留着它,她没有仔细认真地读过,这是很大的疏忽,她觉得应该好好把爹的信再认真读一读,也许,从爹留下的字里行间,能发现有关真相的蛛丝马迹,说不定主要的线索就在爹的家书里。

北黎在屋里坐着喝茶时,看到院子有一个男子正和一个半大小子在铡草,觉得有些面熟,就出门去看,看仔细了,原来是药王庙煤窑一起挖过煤的孟才。孟才也很奇怪,问北黎,你不是要到归化城吗,怎么跑到陕北这旮旯角里来了?北黎就告诉他半路遇见盛季子的经过,孟才也说,自打煤窑分手以后,他就到骆驼围子来了,邂逅了钟离庄主,庄主看他有力气,又无处落脚,就叫他来庄园做工,管吃住,还有工钱,孟才很后悔去挖煤,早到钟离家来,何至于去当那几个月的煤黑子?

孟才说:“这家人不错,钟离庄主待人厚道,我想在这里做个一年半载,挣上一点本钱,还要跑我的骡马运输。小老弟你呢,就一直跟着这个小掌柜的满世界跑么?”

北黎说:“我跟他一路走,长了不少见识,他又是个慷慨的人,一路管吃管住,走到哪里,我都无所谓,我想就一直跟着他走吧,说不定就到了西口外的古城子。”

孟才说:“古城子的这个商行,真是仁义守信,逢上这样的商家,就是当一辈子的杂役也值,我是没有能力去那么远的地方,真有能力,我也要走趟远路!”

北黎说:“孟大哥真想去一样可以去,这家的钟离先生,早年也是两条腿走到西口外的,这样的人,商道上不少,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

孟才笑道:“你小子说轻松话哩,我要像你吃住不愁,早远走高飞了!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哪一天心血来潮了,我真跑古城子了!我听说古城子那边土地肥沃,骆驼草长得比人还高,到处都是荒地,日子很容易混,真去了那样地方,我孟才可以饲养大群骡马牛驼,再开大片荒地,当个像钟离掌柜这样的庄园主,这辈子心满意足了!”

盛季子和钟离不知什么时候也出了屋子,听了孟才的半拉话,两人笑着,盛季子说:“你要真去了古城子,辛苦几年,说不定真成庄主了!”

钟离也说:“盛掌柜此言不虚,古城子真是个谋生路的好地方,我要不是太顾晋西北那个穷家,走了回头路,后来寻到这个骆驼围子,也不会从西口外回来,实话说吧,就是现在,我还经常梦见古城子的街市店铺,烟火美食呢!那地方真正是五湖四海,各省各埠的人都有,好吃的东西多得很,都是精华!”

孟才笑道:“有庄主这话,我一定去古城子,现在不敢好高骛远,得老老实实把盘缠攒够再说。”

钟离春要留客住两天,好生款待,盛季子再三推辞,说时间紧迫,得迅速赶到包头,然后再去归化城。这段路很不好走,经纳林,过坝梁,穿库布其沙漠,一路崎岖,还不安全,搞不好就会遇上强人。钟离见客人执意要走,也不强留,派孟才和两个伙计护送,一人一匹骡马,兼带些土货,外配两支火枪。孟才就是在这条路上遭遇打劫的,庄主交给他这样的任务正中其下怀,想着可以同挖煤小伙一路走,又可以再到包头看看街景,找个窑姐耍一回,心里很是高兴。

在钟离庄园吃了一顿丰盛饭菜,就告别主人上路,钟离春送客直到镇子口,被盛季子拦住才作罢。这段路有好几百里,孟才对客人说,这一带的百姓及晋西北的一些穷人,把这条路叫做走西口道,不断地有商贩和穷百姓走此道到包头谋生或做生意,流传于世的沂州二人台“走西口”唱的就是这条路上的辛苦。

孟才说着,就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第一天住古城

路走七十里整

虽说是路不远

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

碰见个蒙古人

吃了一顿烧山药

球也没弄成

第三天翻坝梁

两眼泪汪汪

想起玉莲妹

痛痛哭一场

孟才唱,那两个伙计也和着唱。声音宏亮,回音不断。北黎没有想到孟才和伙计们有这么嘹亮的嗓子,能唱出这么缠绵悱恻,余味悠长的歌。他们会唱的歌谣可真多,除了晋西北的酸曲,还有陕北的信天游,还能吼秦腔和山西梆子,他们唱起来,满面红光,目光清澈,神采飞扬,北黎没有想到孟才大哥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在煤窑里共处的孟才,成天苦着脸子,牢骚满腹,怒火中烧,现在完全是另一个孟才,高天阔地让他变得年轻了。

露天宿了三夜,一路没有遇到险情,在最危险的坝梁路段,芦草深密,地形奇异,沟坎纵横,无数白骨骷髅堆积杂陈,夜里有阵阵阴风袭来,磷火幽幽闪动,远近似有鬼魂窃窃低语。孟才去年的骡马驮子,就是在这一带遭遇劫匪。他很希望劫匪再次露面,让他有机会出口恶气,但劫匪并没有出现,也许他们在暗中窥伺到了,这一行五人不好惹,他们的火枪是盗匪最怕的东西。

到包头是第五天中午,盛季子请孟才等三个伙计吃了饭,匆匆告别,就去大盛祥商栈。包头的大盛祥货栈也是前店后院,有临街的铺面,也有客栈和货场。找间客房住下来,季子便去见大掌柜,北黎趁季子不在,到水房打了热水,扣起门好好把身子擦洗一番,换了衣服,她的女性特征突出,乳房饱满,臀部圆润,不仔细地加以掩饰,是很容易被人识破的。她到现在为止,还不想在盛季子眼前暴露她的真实性别。

她知道,一旦她成了女人,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就说季子吧,这一路亲切的朋友情,兄弟情从此不会再有了。

然后,变成了另一种关系,成了难以预测的一种关系。可能变得更近,也可能变得疏远。

更近,有可能相互爱上,成为情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有个心上人了。

而变得疏远,也是她最不想要的结果。

一个女人,面对一个世界,各种各样的风险会接踵而来。

还有,她已经成功地逃亡和躲藏了几个月,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她的杀人者的身份。没有忘记那紧追不舍的追捕者的追捕,他们仍然在找她,只因为她绕远了暂时避开了而已。他们随时都会在她面前出现。

因此,隐藏自己的性别和身份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绝不可忘乎所以,不可疏忽大意。

洗涮一新后,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特意到商行旁边的理发店理了个短发,她的头发由寸头变成了长发,但是她不想要辫子,理发师就给她剪短后修成了二马分鬃式的小分头,说现在留这种小分头的年轻小伙多起来了,朝廷行新政后,不蓄辫子者零星出现,见怪不怪.北黎在镜子里看起来,黑发如漆,发缝白皙,俊眉亮眼,十分英武。理发师禁不住大赞,说小哥真是貌比潘安,绝世美男,谁家小姐能嫁给你,那真是烧高香了。

北黎到包头来,也想看看这个仅次于归化城的大商埠的面貌,但更要紧的一件事,还是打听父亲的下落。她隐约地记得,娘好像提到过这个地方,娘留下的遗物中,有一件东西似乎和这个地方有关。她突然回忆起这个细节后,迅速回到客房,在包袱里翻找,娘留下的遗物不多,她匆匆出逃时带到身上的东西,除了一把银锁,就是一只绣花的香袋,她和北征一人一锁一袋。此外,就是娘的遗书,这是她特意装在香袋里的,以做永久的纪念。还有,用绸带绑在一起的爹的亲笔信,一共有六封,是爹从商后多年写给娘的家书,多是在驿站或商埠寄出,爹出门在外,客路时间长,不能返回,就会写信。大概就写了这样几封吧,娘都一直珍藏着。

遗书的背面,是写了字的,先前不曾特别留意,以为是娘不经意时写上去的,因为那几个字不很连贯,猜不出什么意思。她从香袋里把娘的遗书抽出来,翻开看,纸后的一行字,是,“青城,笃本生死未卜,黑戈壁遭劫,存疑……”

字迹十分模糊,不认真看,难以辨清。现在她再一次仔细翻看。猜出了娘的意思,娘一直不相信爹已经死了,这是娘一直坚持的信念,娘没有把她所知道的一些有关爹的情况告诉儿女,可能还是考虑儿女们太小,或许是不想让儿女们过早地承受没有父爱的苦痛。她没有等下去,是因为无情的肺痨病不让她等下去。现在北黎搞明白了,前面两个地方,青城,就是包头的别称,这是盛季子这两天才告诉她的。那么黑戈壁是什么意思呢?娘特意写上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告诉过她,丈夫的蒙难,就在这个地方,而她对此存有疑问?

黑戈壁在哪里?

她又把爹写的家书掂在手里,解开绸带,打开其中最重要的一封,这是爹的六封家信中的最后一封。查看写信时间,是爹出门去西口外的第二年底,信中爹讲述了最后一次商旅的大致情形,从青城起货出发,到西口外的古城子,要途经镇西府等地,大约一年后可返回。写信的地点叫巴查干,是出发约二十多天后由驿站发出的。信中说此次是合股的大驼队,他的驼队只是其中一支。在信中,爹用饱含感情的笔墨,诉说了自己对爱妻和儿女的疚愧和思念之情,表示远征返回后,再不离开妻小家室,安居乐业,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信中没有黑戈壁的字眼,也没有遭遇劫杀的内容。可以肯定,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那也是在这封信之后。娘为什么要在遗书后面写上这些字行,一定是有人告诉了她一些另外的情况。

北黎带着满腹的疑问,要去包头大盛魁商行询问父亲的有关情况。正要出门,盛季子回来了,说他见到了大盛魁商行韩大掌柜,还向大掌柜打听她父亲的情况,韩大掌柜问他一些事,他都说不清楚,这才知道他对她其实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连她的家乡地址都不清楚,来处也只知道她来自塞上,具体在哪儿并不清楚,至于她为寻父而远走它乡,他也没有认真过问,其父与大盛魁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同样没有搞清楚。

盛季子诚恳地说:“小老弟,我这个哥当得不合格呀,只顾了办自己的事,对你的事,一直稀里糊涂,没有认真放在心上,刚才问起大掌柜,大掌柜反问我,我说不清楚,这才知道,大哥对小老弟,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北黎说:“我的一些事,怪我没有对大哥细说,有些事是不方便说,大哥是操心大事的人,小弟不好意思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给哥添堵,将来有机会,如果大哥感兴趣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盛季子说:“万里寻父,这还是小事啊?我看这是天大的大事,正好大掌柜的也想知道,想见见你这难得的孝子!我现在再陪你去见他!”

包头大盛魁商行的大掌柜韩风楼是个六十岁开外的老者,骨格清奇,风度儒雅,见了北黎,情不自禁夸赞起来,说小哥人物整齐俊朗,又懂孝道,不知道要打听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北黎报了父亲陆笃本的名字,大掌柜想了一阵,说有这么个人,当年确是从包头出发的,由大盛魁商栈起的货,随了一支近三百峰骆驼的商队,后来这支驼队在黑戈壁遭遇劫匪,损失惨重,

韩风楼翻出当年的记事簿,找到那年那月那日从包头出发的那支商队的简略记载,驼队是混成的,由几支小驼队组合,陆笃本的驼队是其中一支,另一支驼主叫蓝二岐,还有一支的驼主叫徐芜,从山西过来,带的是一支百峰驼的驼队,在包头把多半驮子交易了,然后装大盛魁的货。这支混合驼队是为大盛魁运货的,但每支驼队有一些货物是自己的私货。这支混成驼队走了小草地这条路钱,结果在半途遇沙尘暴迷路,误入黑戈壁,遭劫,陆徐全军覆没,两人下落不明,只蓝二岐率少数驼只逃脱。狼狈逃回包头,大盛魁此次劫难损失很大,但更大的是陆笃本和徐芜两位,驼队悉数被劫,本人失踪,生死不知。听说,还有一支哈密王府驼队,也被打劫。劫匪有说是蒙古匪帮,有说是黑喇嘛匪帮,甚至还有人说是白俄匪徒干的,到底是谁干的,不得而知。

盛季子惊叹道:“幸亏我来见了楼大掌柜,翻出这桩陈年积案,终于查出要找的人,我这位小老弟也总算搞清一点他爹失踪的线索,不是韩老前辈接待,问别人谁能知道这些人和事!”

韩风楼沉吟一阵,说:“这桩积案,后来有人提出过疑问,认为是个假案,甚至怀疑连黑戈壁都是假的,有人暗中操控了这起血案,所有驼工驼主都死了,只有个蓝二岐活下来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口供,红绿黑白,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蓝二岐也是带了伤的,一条胳臂挨了枪子,差点打断,除了他,无人可以对证,所以这桩劫案,最后不了了之,也没有人过问追究,时间一长,连存疑的人都不再说话了,人都是健忘的,人能记在心里的事情不多,大概只有至爱亲朋才会惦记着,你们二位来查问此事,不出我的意外。因为此前已经来过人打探此事了。”

北黎和盛季子十分惊奇,北黎问:“大掌柜说有人来打探此事,不知道是什么人?”

韩风楼想了想,说:“是个驼户,像是个领房子,也就是舵主,五十岁上下,是我们的二掌柜雷先生接待的,此人也在打听陆笃本,自称是陆掌柜的兄长,你们这前前后后都找同一个人,倒让我犯疑惑了,为什么劫案过去了许多年,你们这些亲属到如今才想起要找他,而且不一起来,是一个接一个地来,难道在这件事上你们没有相商过吗?”

北黎让韩风楼说糊涂了,脑袋发闷,恍恍惚惚,以为耳朵出了问题。看老先生表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便惊奇和激动起来。韩老先生说的肯定是大伯父陆笃诚。他怎么也跑到包头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他们得到了有关爹的最新消息了吗?

她的脑子很乱,定神想了想,觉得还是多从韩大掌柜嘴里问出同爹的下落有关的线索更重要,大伯的问题过后再说,她有几个疑问得听韩大掌柜怎么说,见一次老掌柜不容易,得捡最主要的问题来问。

她问韩风楼,父亲随的那支驼队遭遇劫难,是除了蓝二岐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还是有生还者,父亲陆笃本是确定死了,还是生死不明?这一点她认为非常重要,必须要搞清楚。

韩风楼说:“这正是我不能给小哥确定回答的问题之一,蓝二岐逃回青城后,商行并没有全信他的口述,后来派出人员去他说的那个劫难现场察看,并没有看到遇难者的尸骨,没有任何遗物,也没有见到血迹,这个所谓的黑戈壁现场,连一丝强人打劫的痕迹都看不到,蓝二岐的解释是那地方风沙大,痕迹很难留下,还有一种可能,是查寻的地方没有找对,蓝二岐说黑戈壁的地形到处都差不多,他的记忆无法确认那个劫难现场。他带着几个人在戈壁滩上转了很久,最后看到几个碉堡,壕沟,藏在灰砾石之中,好像是什么人专筑的工事,大家以为可能是匪巢,不敢停留,迅速撤离。这就是勘察劫案现场的结果,等于什么结果也没有。

北黎沉思一阵,说:“大掌柜是否知道,那个蓝二岐如今还在世吗?如果在世,能不能找到他?”

韩风楼说:“此人自劫案之后,就再没有露过面,销声匿迹,退出江湖,隐约听说有人在保定见过他,是不是本人难说,人海茫茫,难保不认错人,就真是他本人,那件悬案也搁置起来了,没有人再找他询问原委,找了也还是原来的口供,事发后,商行多次对他询问清查,他的回答都是一样,滴水不漏,看不出破绽。”

北黎说:“我娘留了遗言,说劫案存疑,看来真是一桩疑案,她不相信我爹死了,可是我爹音信一直断着,他要活着,怎么会音信断绝,怎么会不回家?”

韩风楼长叹一声,说:“事隔五六年了,至今没有消息,那就可能是真没消息了,恕我直言,小哥万里寻父,孝道可嘉,但是事到如今,该想到令尊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万不可过于执着,费心劳神,我听雷先生说,你那位伯父还在追查陆笃本的财物遗产,这更是不靠谱了,人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财产?那些劫匪不就是冲着财货去的吗?”

盛季子说:“这样看来,徐芜的案底也就算有结果了。我们古城子大盛祥经大掌柜到处找他,遍访无着,竟不知道他是断送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此前经大掌柜怎会没有徐芜参与此次驼运的消息呢?徐芜是怎么去的包头,承办何种商务,古城子方面应该清楚的呀?”

韩风楼想了想,说:“这件劫案,除了蓝二岐活下来,再没有其他亲历者和目击者,灰飞烟灭,不留痕迹,徐芜从此消失,古城子那边不一定知道,加之路途遥远,人事更迭,信息不畅,个中曲折,难以预料,往往扑朔迷离,没有头绪。商路上许多无头案,都有各自不同的成因和情形,它告示世人经商致富的不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时候你可以这样理解,它说的有可能是另一层意思。”

盛季子点头说:“老前辈说的是,这个徐芜,知道他是从山西出来的,在古城子同大盛祥有过商务往来,其余情况谁也说不清,看来真是找不到了,我也好回去向经大掌柜如实禀报,现在想来,经大掌柜只是让我打听此人的下落,并没有让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是我理解差了,老掌柜可能早已料到此人不可能找到了,打听其下落,是打听他的亲属下落,古城子商号有徐先生的一笔钱财,连本带利,要如数奉还的。本人不在,由其亲属领取,实在无人受取,此钱也要用于对亡者的祭奠,纪念和公益慈善事业,商行是不能留存或挪作它用的,这是信义问题,经大掌柜恪守严格,一丝不苟。”

韩风楼庄严点头,说:“这是真正大商的信条,久闻经大掌柜的大名,一直无缘晤面,盛掌柜回到古城子,请代我向经大掌柜转致问候!”

两人谢了韩风楼,出了大院,北黎又要盛季子同她一起去见商行的雷先生。

雷先生很客气地将两人让进商行会客间,听了北黎的询问,就说前不久确实有个人来商行打听陆笃本的下落,是他亲自接待的。此人自称是陸笃本的大哥,他能确切告诉他的,他都告诉了他,比如陆笃本当年是怎么从包头出发的,同行者有谁,后来出了什么事,情况同韩大掌柜说的差不多,但补充了当时陆笃本的驼队规模,共有九十峰驼,其中商行和个人的驮子各半,蓝二岐的驼队也是九十峰,全是商行的驮子,徐芜驼队是从山西过来的在包头把大部驮货交易了,重新起的货,他带的是一百峰驼,其实三支驼队混成一队,只是因为出发是同时同地,目的地相同而已,并没有统一的领队和管控,各自独立,各行其是,仅此而已。

雷先生还告诉北黎,那个叫陆笃诚的人很关心其兄弟的财物遗产去向,听到雷先生介绍驼队劫难案的始末,陆笃诚摇头说这种说法不可信,疑点太多,而且说他知道蓝二岐这个人,这个人是个跑江湖的,狗腿子出身,混吃混喝的主,黑道白道的多少有点门道,不可能有九十峰骆驼,也不可能当什么驼主或掌柜,一定是给什么魏府当跑腿的.还说他知道蓝二岐的下落,此人现在保定乡下看菜园子,原先就是给北盛魏府当过差的。

雷先生说陆笃诚同他见了面,好像恍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事,大概他是把过去忽略了的什么事联系了起来,一脸苦思冥想的模样。他似乎对财产的关心超过了对失踪兄弟的关心,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陆笃本的驮子里有贵重的金银珠宝,早早就被人盯上了。他是被人暗算的。雷先生说,这位陆笃诚先生给他印象极深的是目光外泄,幽亮发光,失望和贪婪之光尤其明显,看上去不像是个驼户。北黎明白雷先生是碍于客人的面子,没有把更难听的话说出来。

雷先生补充的情况,是韩大掌柜没有提到的,一是蓝二岐仅是个舵主(领房子,镇番驼队的叫法),其商队的真正主人是北盛魏府,当时被劫的三支驼队,魏府驼队也在内。二是与之同行的还有一支哈密王府驼队,听说也被劫了。三是所有被劫者,人财两空,包头大盛魁也是损失惨重者之一,因为被劫走的财货中,至少有一半是包头大盛魁的。

雷先生把这些情况介绍完,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头,说:“蓝二岐负伤报案后,包头大盛魁派了精干员司,赶到事发地黑戈壁,想要落实并调查打劫事件,在那荒蛮之地搜查半月,连现场都找不到,只好放弃,商道上发生的这类劫案,是很难查实的,地方太大,路途荒远,劫匪来去无踪,又各有山头巢穴,即使查实了是哪伙匪帮干的,又能怎样?所以说,碰上这等事,只能自认倒霉,真是毫无办法……”

雷先生没有说出的话其实是明白的,意思是不要再追究了,追究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两人同雷先生告别,出了大盛魁商号,北黎表情木然,心情沉重。仔细回忆大掌柜和雷先生介绍的情况,和委婉的忠告,似乎父亲的失踪案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探究下去,除了把自己送进深渊,不会有什么结果.尽管如此,她眼前的图景还是变得清晰了些,至少,父亲当年的同行者搞清了,出事地点明确了,总比此前一无所知进了一步。

盛季子说:“徐芜这个人,不用去找了,这样宁夏中卫也不用再去,归化城我要办的事,在包头也能办了,在这里滞留几天,把商号的公务办完,同洪金贵驼队走一段,我还要去几个地方,是受大掌柜的指派,检查沿途商埠大盛祥分号和货栈经营情状,回到古城子可能要迟一些,老弟下一步怎么办?我看你也用不着再去归化,这里也没有逗留的必要了,不如同我一起继续往前走……”

北黎说:“我当然还是跟大哥作伴往前走,反正是往西走,迟早能走到古城子就行!弟弟北征也往古城子去了,现在又多了个大伯,也在前面走了,我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盛季子说:“你那个大伯怎么回事呢?真有这么一个大伯吗?”

北黎点头:“我们家的很多事,都跟我这个大伯有关,听雷先生的介绍,大伯知道的情况比我和北征要多,我娘有些事没有给我和北征详说,可能是怕我们年纪小,承受力差,而大伯知道的事不跟我们说,是他真的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有他的盘算,有他的算计,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但是至少我们都在找我失踪的爹,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盛季子说:“见了韩老前辈和雷先生,你寻父的决心还在吗?按他们的说法,好像你找到父亲的希望非常渺茫了。”

北黎说:“即使我的父亲不在人世了,我也要坚定不移地追寻下去,还原他失踪的真相,我相信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盛季子热烈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韩老前辈和雷先生说令尊大人生死未卜,我以为是个好的消息,虽然时隔好几年,毕竟还有一线希望,说不定令尊还活着,只是因为难以预想的原因遁迹人间。”

北黎苦笑一下,说:“大哥是在安慰我,我爹失踪多年,如今还在人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对此不抱很大希望,但我不能不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他怎么不在人世了得有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一个人好端端地就不在了,不能糊里糊涂地就算了,别人算了,作为他的儿女,不能不闻不问,爹就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我们不闻不问,能合得上眼睛吗?”

盛季子点头,说:“小老弟这样想是对的,查明真相,不只是告慰逝者,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不留遗憾和疚歉,不为能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时时感到不安和羞愧,只有把阴影清除,人才能活得明亮而踏实。”

北黎说:“大哥真是懂我。”

盛季子笑笑,说:“那好,这两天我抓紧办货,古城子的洪金贵驼队很快就要到了,我可以把这支驼队抓住,争取早点动身,赶上你兄弟和伯父。”

北黎说:“只要他们在前面的路上,总能赶上的,知道弟弟和大伯也在这条路上,我真是高兴啊!”

她喜欢走路,有北征和伯父在前面,她赶路的劲头更加足了。

其实,有一个深藏在心里的理由,她不愿意说出来,那就是她好喜欢和盛季子大哥一起走,走了一千里多路了,她希望一直这么走下去。

在包头大盛祥客栈住宿的几天里,她又在街上看到了很多穿警服的人,缉拿人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青城笼罩着紧张不安的空气,让她松弛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盛季子告诉她,宣统登基后,时局更加混乱,革命党人及哥老会等帮会活动比先前更剧,满人官员被杀的消息此起彼伏。这满城密布的警察,听说是在追踪一个哥老会的杀手,这个人在京城杀了一个大员,是满人高官,得逞后,化装出逃,正往西口外逃窜。

警察的出现,让她重新警惕起来。他们要追捕的案犯,尽管不是她,但让她想到自己还不到放松心情的时候,自己同样也是一个犯案在逃的案犯,随时都有被抓捕的危险。

她忽然想起了在乌兰察布邂逅的那个沧州客。似乎有些可疑之点,对警察的反应好像比她还要敏锐,那几件随身带的道具,总觉得是展示给人看的,总之,她觉得那人既不像淘金客,也不像游方的艺人,他身上有某些深藏不露的东西,她不能明白地说出来,但是能隐隐地感觉到。

镇西府是西口外的一座重镇。天山北路通往古城子和迪化的必经之地。从这里沿天山北麓车马道西行四百多里,就可到达古城子,对逶迤一路长达七八个月跋涉的北黎来说,她的目的地快要到了,再走十天左右,朝思暮想的古城子将出现在她眼前。

盛夏季节的镇西府阳光明丽,天空蓝得透明,天山近在咫尺,雄壮的山峦绿油油的,密布着的千万杆塔松排列成苍绿的重阵,肃然笔立,城墙绵亘逶迤,城门巍峨,隐约可见楼台亭阁的飞檐尖顶。城门之前,是一望无边的大草原,蒲类海的浩淼波光在草海中粼粼闪耀,牛马驼羊在安祥地吃草,空气里满是青草和野花的香味,鸟儿们欢叫声被草原和湖海的辽阔空旷所稀释,听起来寂寥而遥远,有一声没一声的。

盛季子去哈密了,哈密同镇西府一样,都有大盛祥商行的分号。盛季子的这一次远行,除了赴归化、包头巡视货源组织情况,梗阻问题,还负有了解各分号经营情况,职员状况,需要及时解决的困难和问题。大掌柜经大椿对各分号货栈都有手谕,委盛季子以巡视员重任,代表总商行执行任务,各分号货场须通力配合之。

北黎同盛季子走了一路,去了几条商道好多个商埠城镇,渐渐弄明白,盛季子不是一般的二掌柜,小掌柜,而是西口外大名鼎鼎的大盛祥商行的全权代表,是大商经大椿特别器重和信任的青年干才。因为负有特殊使命,他到每一个商埠城镇,视事办理一丝不苟,极是认真。

北黎看出盛季子的重要使命和担负的重要职责,对这位大哥哥的照顾和服侍更细心和周到了。从肃州站开始,她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在贴身仆人这个角色上。她觉得自己和季子称兄道弟是不相配的,主仆相待比较合适。当然,她是私底下这样想的,没有对季子透露过一星半点,但是行动上,她完全按照仆人的要求做。比如说,为季子泡茶盛饭,递手巾,汗巾,铺床叠被,端倒洗脚水,她的心很细,做到了体贴入微,事事件件都在点子上。季子笑着说她:“小弟这么关照我,倒显得对大哥生分了,以后还是随性顺意的好,我喜欢那样!”

她也不争辩,轻描淡写地说:“大哥是忙人,我闲得发慌,白吃白喝,啥也不干,快成废人了。”盛季子说:“你要是觉得心里慌,可以出去四处看看,我忙陪不了你,你就自己寻热闹处玩耍,你看这镇西府,多少楼台亭榭,光是楹联对子,就够你看半天的,还有戏曲歌调,皮影剪纸,民间自乐,跟古城子一样丰富多彩,西口外一点都不荒凉,五湖四海的人聚居一起,各显本事,风采纷呈,真是碰上节日喜庆,各帮社火热闹起来,简直能把人都融化到红火中去,这样情景,你到古城子后,一定能赶上看的……”

这几天,北黎已经陪季子看过两场戏了,是申明远施三娘的天云戏班的河北梆子,一台是《玉堂春》,一台是《五家坡》,正戏开唱之前,都有本地民间自乐班上演小曲子折子戏,作为垫场节目,这是戏班班主申明远主动提出来的,申班主的耳朵对各地戏曲谣歌听觉非常敏锐,发现本地小曲子同甘肃小曲子有明显不同,融合了陕西眉户、甘肃鼓子、青海赋腔、锡伯平调等元素的本土小曲子悦耳动听,乐观热烈,非常容易调动观众情绪.正戏前面有自乐班垫场,唱的是《大赐福》、《两亲家打架》、《十劝人心》、《张连卖布》等,百姓喜闻乐见,效果奇好。

天云戏班是从甘州、肃州一路演过来的,到镇西府好几天了,北黎很想去见施三娘和申班主,想到自己女扮男妆,一见戏班班主就要露馅,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得找个适当的机会,瞒过季子大哥,和施三娘申班主私下见一面。当然,把自己的真相向季子大哥坦白,这是迟早的事,她想把真相大白推到最后一段路结束。还剩下不多的一段时光,她珍惜和季子大哥以兄弟相称而走过的几千里路,这几千里路将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难忘的记忆,永远不会再重现了,所以她希望那个结束的日子来得慢些。

终于,这个机会等到了。盛季子要去哈密分号看看,没有要求北黎同行。因为,他听说那边的情势不太稳定,哈密农民同王府的对立和冲突一直以来没有消弭的迹象,维吾尔农民的反抗历经镇压而不减其势,双方都没有丝毫妥协和让步的表示,更大的冲突一触即发。大盛祥商行在哈密的分号处于动荡的局面中,生意虽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但接下来的局势难以预期。盛季子认为必须去实地看一看,作到胸中有数,以便向经大掌柜进行如实汇报。

他对北黎说,从松树塘过隘口穿过天山到哈密,三百多里路,有将近一半路程是崎岖山路,坎坷难行,没有必要去受那颠簸跋涉之苦,“小弟就在客栈等我回来,来去也就是四五天的行程,我跟这里分号赵掌柜打过招呼了,一日三餐同赵掌柜他们一起吃,平日没事,跟分号员工们喧荒也行,不想喧了,就去逛街,镇西府这个地方可不能小看了,两千年前,这里做过匈奴的王庭,还有唐城和岳钟琪将军的点将台,可以瞻仰的名胜古迹多得很!”

北黎说:“昨天住进客栈的三个客人,好像也是去哈密,大哥是不是要同他们一起走?如和他们作伴,路上也好喧荒说话。”

盛季子笑道:“我和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昨夜的酒,就是和他们在一起喝的.他们中间的莫重远先生,是我早几年在哈密结识的朋友,他是台吉的儿子,在京城的哈密公馆当王府的联络官,两三年不见,没有想到在这里意外邂逅,他那两个朋友袁先生和邹先生,都是慷慨豪迈之士,昨夜喧聊,很是投机。”

因为把自己当作仆人,北黎没有参与昨夜的接风宴。是镇西府分号赵掌柜作东,以盛季子的名义请袁铮之、邹扶、莫重远三位,主客聊到很晚才歇下。他们一起结伴去哈密,是在酒宴上商议决定的事。

北黎一大早就起身,去商号马厩把季子的马料备好,鞍具上马,还把水葫芦装满水,跟季子大哥走了一路,除步行外,需要坐骑的这些程序和细节她已经非常熟悉.把这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去商号餐厅看早饭,然后去请大哥和客人就餐.莫重远在老朋友面前大赞这明眸亮齿的小仆人,说:“季子兄英俊挺拔,跟随身后的小伙计也是这样漂亮可人,真是让人羡慕妒忌!”

盛季子和三位朋友早餐过后即出城向松树塘方向进发,北黎和赵掌柜送过城门,直到看不见人马背影才返回。现在可以放心地去见施三娘、申班主了,她没有换妆,还是一身男儿装束。到前天演过戏的地藏寺戏台打听,天云戏班住在一个叫联福的客栈里,这个客栈差不多也是个车马店,小院后面套大院,后大院是停放车马驼骡的。戏班把前面小院住满了,北黎进了联福客栈,小院里有几个小演员正在练功,没有把她认出来,左厢的葡萄架下,有几个本地自乐班的乐手围着申明远在切磋一个什么曲调,北黎看申班主忙,就四下张望,想找施三娘,正东张西望着,施三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犹疑地盯着她看,她一激动,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三娘的手,颤着声说:“施姨,是我,我是黎儿,北盛镇的那个黎儿!”施三娘定睛再看一眼,笑了起来,说:“吓我一跳,你这身装束,走在街上,施姨还真不敢认,完全是个假小子嘛!”边说着,把北黎搂到怀里,又向小演员们介绍,有认出她原来模样的,围了上来,那边申明远也抬起头看,认出她后同自乐班乐手们一起过来说话。施三娘说:“见怪不怪,她一个女孩子,从北盛走到这里,不女扮男妆,人狼早把她吃了!”又对申班主和众人说:“好了,你们各忙自己的事,我要和黎儿好好说些私房话!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我们。”

小院里有间小客房,是班主夫妇住的,三娘把北黎带进房,怕被吵着,把门关了,在小炕上坐下后,三娘就说自打北盛镇王得胜车马店分手后,一直惦记着进了魏府的黎儿,在漫长的西行路上,时常会想起这个没有了爹娘的女孩儿,在魏府的高墙深院里要面对怎样的遭际命运,担忧一直在心中萦绕,从来没有消失过。有一次还做过一个恶梦,梦见黎儿被关进了黑牢,黑牢里满地的毒蛇、蝎子、蜈蚣,比猫还大的蝙蝠满墙挂着,可怜的黎儿在恐怖中瑟瑟发抖,突然间整个黑牢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刹那间将女子卷进万丈深渊……这个恶梦让三娘难过了好几天,其预示的征兆给她的心理阴影很久没有排除。主要是,她当时给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描画的人生前景太过乐观了,这让她非常自责。

北黎说,她在魏府的实际境况,其实也跟一场恶梦差不多,最终决定逃走,是因为恶梦无法终止,看不到尽头,最后的铤而走险,的确是逼出来的,是那张血盆大口即将要吞没自己的时候,才奋起反抗的。魏府老爷和三少爷如果不把她逼向绝境,她绝对想不到要取人性命。

她把她进魏府后的种种遭遇,以及出逃前发生的事件经过细细道来,三娘听得入神,为她的反抗行为喝彩叫好。

北黎在讲述酝酿逃跑计划时,没有拉掉汪妈儿子星河所起的作用。后来计划败露,星河受累,被魏府打手毒打,她不得不蛰伏下来,等待新的逃跑机会。机会总算等来了,但是她却成了一个杀人犯。

北黎说:“我逃出魏府以后,去张北见弟弟,这才知道,弟弟和星河哥他们已经去了西口外,我女扮男妆就是为了躲避追缉,绕了很远的道,中间遇上了季子大哥,一路同行,走到了镇西府。”

施三娘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断地发问,比如,那个魏府三少爷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弟弟和星河等确定是到西口外古城子了吗?你和星河到底是什么关系?陪你走了一路的季子大哥我可以见一见吗?

北黎对三娘的问题回答有些含混,魏府三少爷的死活,她是不清楚的,几个月来,她是假定他已经死了,没有认真想过另一种可能性。对于弟弟和星河是不是到了古城子,其实也是假定他们到了,因为压根儿没有想过他们到不了古城子的可能性。

至于和星河的关系,她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相爱的关系。他为她被魏府打手毒打,他带着北征往西口外跑,也是和她相约好了的。

她说:“我和星河哥说好了的,我逃出魏府后,在古城子相会,我们还要寻找我爹的下落。”

三娘重重地点着头,说:“几个男娃结伴西行,不出意外,应该早到古城子了,我觉得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北黎涨红了脸,犹犹豫豫地说:“可是真要到古城子了,又觉得路再长一点更好,和季子大哥走了五个月,越走越精神,越走越喜欢走,施姨你说我这想法怪不怪?人要是一生一世,都在路上走,该有多好啊!”

施三娘笑了笑,说:“这不奇怪,你这一路,有人作伴,食宿无忧,高天阔地,万事不愁,每天看到的景色都是新的,每天的心情都是快乐的,这样的路,当然越长越好啊!”

北黎热烈地说:“我听施姨好像也说过,喜欢高天阔地满世界跑,因为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景色都是新的!”

施三娘点着头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小妹历经磨难,今天有这么好的心境,我真是替你高兴!”

戏班晚上有演出,下午要做准备,北黎在联福客栈同施三娘吃过午饭,晚上由演青衣的琥珀陪着看天云戏班的戏,以后几天,天天去联福客栈同三娘聊天,夜夜看戏。跟三娘无话不谈,就连最隐秘的害羞之事,都没有对施姨隐瞒。

施三娘好奇,问北黎,和盛季子同行五个多月,一起吃,一起住,女扮男妆的秘密,难道他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吗?北黎说是的,盛季子大哥应该没有看出破绽,因为她没有露出过破绽,晚上睡觉从来没有脱过贴身衣服,胸束得很紧,碰到洗澡的场合,借故躲开,包括解手,从来没有和季子大哥一起进行过。

施三娘笑道:“你觉得你做得天衣无缝是不是?我觉得你露出的破绽已经不小了,你这个季子大哥一定觉察到了你的女儿身,只是假装糊涂而已!”

北黎急辩,说:“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不像是个装糊涂的人。”

三娘说:“骗过短时相处的人容易,你想蒙混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是很难的,再粗心的人也会怀疑,为啥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脱衣服?为啥她解手总要避开我?只要问上几问,他就会开始注意你了,你如果至今没有发现他注意你了,那只能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沉着冷静的人,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北黎摇着头,难以置信,她的秘密早被季子大哥识破。

她迟疑地说:“施姨说得很对,但我实在没有看出来,大哥对我,一直都一个样,没有任何变化……”

三娘说:“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大盛祥商行看重他,一定是因为他确有超常拔凡之处,得不到首脑信任,是不会委他以重任的。”

北黎信服地说:“施姨说得对,他的确才干卓越,还有武功,为人慷慨好义,跟他在一起,就是做他的仆人,一辈子侍候他,我也心甘情愿!”

施三娘笑了起来,一拍大腿,说:“小妹终于说出深藏心里的话了!你装扮得再好,心思藏得再深,有一样东西是藏不住的。我说的是女人身上的味道,如果你爱上一个人时,你身上会散出一股体香,这种香味是想止也止不住的,我猜你那个大哥一定闻到这股香味了,同样的,他身上的气味,你也一定闻到了,男女在一起,只要互相散发出体香,那一定是情深意长,难分难舍了!”

北黎的脸烧红到耳根,急忙争辩,她和季子大哥,一直以兄弟相称,没有男女情事,后来自己以主仆相待,也从没想过爱上大哥。她说:“盛大哥不会看上我这样的人,他太高了,我配不上他,同我般配的人是星河哥,我心里有他,这一路上,我都在惦着他,想他,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施三娘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那个星河哥,为啥不等你?为啥先走了?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他离开了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他不应该走开,无论遇到啥事。”

北黎较起了真,说:“魏府发现了我们的私情后,为了禁止星河哥见我,找打手毒打了他,在魏府服侍了几十年的汪妈也被辞退了,他走,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消除魏府的疑心,是为了方便我寻找逃跑的机会,到古城子来相聚,是我们事先相约好了的,他没有失信,他还带走了我弟弟,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施三娘直人快语,说:“无论怎么说,这么远的路,把你一个人扔下,是不妥当的,他要是个重情义的人,会后悔没有和你一起走,这样的迢迢长路,对一个孤身女子来说,太不容易了!”

北黎还想争辩,但好像要争辩的话前面都说过了,便不再说话,但她的眼里,有泪花闪了出来。施三娘意识到,自己直通通的说话,可能触到了姑娘最深藏的隐痛,不但不愿意别人触碰,自己也不愿意触碰。

这个话题,成为敏感的礁区,不再触及。以后的喧聊,变成了双方都愿意谈论的话题,比如,到了古城子戏班如何落脚,发展,北黎准备做点什么事,这样的话题伴随着古城子在她们心目中日积月累的美好印象,成为一道道令她们无限憧憬的绚烂风景。

盛季子第五天回到了镇西府,北黎和分号的赵掌柜听了他对于哈密情况的介绍。整个局势没有风传的那样紧张,哈密王府对城堡的警戒加强,岗哨里三层外三层,荷枪实弹的王府士兵和巡警四处游动,暴民们没有骚动的迹象,街巷冷清而平静。莫重远、袁铮之、邹扶三人,没有进城之前就被人接走了,是本地的秘密社团接走的。

哈密是连通陕甘官道和吐鲁番、迪化和南疆的重要商埠,大盛祥商行在此开设的分号是诸分号中的重点,古城子好几家大商号都在此设有分号。哈密回王处此有利地理位置,对经商的兴趣丝毫不亚于各地大商,其驼队拥有将近七千峰驼,不比镇西府和古城子的骆驼少。他还有自己的煤矿,铁矿,大大小小的各种作坊,可以说,贪得无厌的哈密回王沙木胡索特从商业经营中获取的利益一点不比他从土地和农民血汗中榨取的少。

所以,农民暴动没有再次爆发之前,哈密王府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千方百计保护商路的畅通,加上驻军和地方官府的作用,哈密的大盛祥分号同其它商号一样,可以正常地开展自己的商业活动。盛季子对分号的巡察,主要是帮助分号处理突发事件中的自保防范和应对措施。分号对此有很好的准备。秘密挖掘的地下货库可保商行的损失降到最低。同时还准备了相应数量的火器和武器,以保障员工的安全。

北黎把天云戏班班主和她的友谊告诉了盛季子,大哥并没有奇怪她为什么前面不说现在才说,他让北黎转告他的盛情,请天云戏班班主吃一次饭,由赵掌柜作陪。北黎害怕她的女儿身在施三娘和申班主的不经意中暴露,她要把自己的真实性别放在到了古城子才向季子大哥坦白。因此再三嘱咐班主夫妇不要失言,施三娘笑着说:“我们就是唱戏的,假戏真做或真戏假做是我们的擅长,放心吧,我们两人一唱一合,保证滴水不漏!”

宴席在镇西府最有名的酒楼蒲类海酒家举行,为了助兴,赵掌柜把本城最有名的两个民间唱家也请来,盛季子本是个爱热闹的,尤其爱听眉户、镇西小曲子、河北梆子和秦腔,酒过三巡,便唱将起来,你来我往,喝得酣畅,唱得尽兴。闹到半夜方散。分手时,施三娘伏在北黎耳边说:“他是大智若愚之人,我们演戏,他一定早看出来了。”

镇西府百姓喜欢戏曲,天云戏班唱过几台戏后,受到万众欢迎,一定要戏班留在镇西府过冬,明年再走不迟。此地冬长,异常寒冷,有个戏班在此唱戏,使得严冬变得生趣盎然,倾城挽留,只好顺了民意,明年开春再去古城子。北黎只好和三娘申班主告别。

她和盛季子大哥,跟着古城子的一支跑短路的驼队,踏上了通往古城子的最后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