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上的阳光

2018-11-21 08:31
绿洲 2018年4期
关键词:心理医生字条教室

下课铃一响,陈响亮就摸出那个小本,给杨梓写字条。本子半个巴掌大,发现这种小本时,他欣喜极,店员说供学生记作业,或者健忘的人记事。陈响亮想,这是专为他制的,他将要写的东西和作业一样雷打不动,像忘事人记下的事一样重要。他买了好几本,将那件事长期计划起来了。

陈响亮写得很快,整节课他都在拟这张字条,打了一堆腹稿。他握了字条,走向杨梓的座位,杨梓正为下节课做准备。陈响亮从她身后望去,窗边的阳光刚好照在她脖子上散放的马尾灿着一团光,陈响亮顿了顿,那瞬间,他为一个比喻感叹不已,难怪说十六岁是花季,此时的杨梓诠释了所有的美好与明媚。

陈响亮将字条往杨梓的笔袋一塞,极快地走开,绕过两组课桌后一转身,看见杨梓攥着什么,向教室后走去,将一个纸团扔进垃圾桶,扬头走出教室。

陈响亮觉得策略不对,不该将字条在她面前塞进笔袋,他重新写了一张。杨梓和几个女同学在走廊,他透过窗户盯住她,希望将她的目光盯过来。陈响亮相信她的目光被牵扯住了,打开她的课本,翻至下节课将要上的那页,将纸条贴上。只要杨梓打开课本,他想说的话会直接跳进她眼里。他又看了一眼窗外,杨梓盯着他,他相信她脸上有若隐若现的微笑,带着喜色。

事实上,杨梓咬住唇,抑制着喉头的声音,听见身边的同学安静下来。那一刻,她想象自己拥有超能力,用目光将陈响亮扔到楼下去。

除了杨梓,陈响亮没看见任何人,他的世界不存在其他人。

杨梓果然进教室了,将纸条抓在手里。陈响亮想象她看那张纸条,没有,杨梓再次走向垃圾桶。陈响亮掉转目光,避开纸团飞入垃圾桶的弧线。

陈响亮再次摸出小本。提笔时他迟疑了一下,但很快看见杨梓的笑,浮于纸面之上,灿烂又温暖,像他照镜子时看到的那样。陈响亮喜欢照镜子,他拿一面圆镜,长时间盯着自己的脸。对镜里那张脸,他总是疑惑不解,愈看愈陌生,他将五官拼凑起来,还是对自己的脸没有完整印象,无法将自己辨认出来;将五官拆开,却感觉分崩离析,他将各种情绪挤到脸上,愤怒的、无聊的、恐惧的、忧伤的、高兴的……找不到半点认同感。最后,总以圆镜被塞进被窝结束。

近段时间,陈响亮在镜里看见杨梓的笑,像水面的涟漪,一纹一纹漾开,又优美又柔软。他忘记周围的喧闹和寂静,忘掉时间,拼命调整五官,想笑出杨梓那样的笑容,从未成功。

看见杨梓的笑,陈响亮再次动笔了。他觉得刚才那一瞬犹豫是不该的,他早决定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杨梓看字条,甚至回字条,就像他小时便开始的那个决心,那个是无望的了,然而仍坚持着,现在这个抱着希望,更该坚持。

小时候,陈响亮那个决心在对父亲的一次次剧烈摇晃中愈加固执,他扯着父亲的裤腿,将父亲扯得蹲下身,抓父亲胸前的衣,用尽力气地摇,不停地提问题。除了抚他的肩,除了抱住他,父亲不发一言。他咬着牙,声音尖锐地扬上去,你说,你说……爷爷揽住他,哄着,让爷爷说,你问。但他就要父亲“说”。稍大一点,他摇晃父亲的胳膊,再后来,够得着父亲的肩膀了,发现扳着父亲的肩更能表达激烈的情绪,几乎要将父亲的肩摇散了。父亲只是垂头,不敢再抚他的肩,爷爷也只是苦苦劝说,又无力又胆怯。现在,陈响亮再不摇晃父亲让他“说”,父亲好像缩小了,单薄得令他鄙视,但他用另外的方式振荡着父亲。

第三节下课,陈响亮将上节课间没来得及送出的字条夹进杨梓的书,是时,杨梓正走出教室,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与同学谈笑。陈响亮立在窗边,想引她注意,没有成功。几分钟后,陈响亮去了厕所,杨梓冲进教室,把字条抓在手心,快步走出教室挤回同学中间。陈响亮回来了,等着上课铃响,她翻开书……

杨梓向教师办公室走去,握着那张字条,她手心发痛发麻,走进教师办公室时,烦躁已到了极点。她将字条放在班主任的桌上,一开口哭腔就涌出来,老师,陈响亮……班主任示意杨梓先坐下。

老师,他总是写总是写。几次深呼吸后,杨梓情绪稍平复些,说。

班主任点着头安抚杨梓,却掂着字条陷入沉思,字条上那些话又夸张又深情,又幼稚又真诚,文字通顺清晰,班主任有些吃惊,这是陈响亮的话?但又莫名觉得,除了陈响亮,再没其他人写得出。她突然想象陈响亮将这些话说出来会怎样?她甩甩头,这样的想象她无能为力,陈响亮声音什么样,上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完全没印象了。

杨梓感觉到了班主任的失神。班主任不安起来,这孩子在等着回音,她实在不知道该给什么回音,陈响亮杨梓不是不知道,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怎么样。无法说清怎么样,但都心照不宣。他的事该怎么处理,能怎么处理?杨梓该都清楚的,但看着班主任,眼里涌着一层湿润。

你不要睬他。班主任说,羞愧令她垂下头。

我没睬他。杨梓哭腔浓重了。

杨梓,你让陈响亮来一趟。杨梓不动,班主任抬脸,发现杨梓疑惑不解,才回过神,她忘了那是陈响亮,没有一个学生能将他喊来。她挥挥手,我会跟他谈谈的,你先回教室。

班主任看了一眼功课表,下节阅览课,可以将陈响亮留在教室,又能避开办公室其他教师,为和陈响亮谈谈,她精心安排了环境。在这安排的支撑下,班主任招呼陈响亮时竟感觉到了信心。班主任立在窗边招手,她带了笑,往办公室的方向指指。陈响亮木木地慢慢站起,像被胶粘连着。

班主任在办公室门口等,陈响亮极慢地摆晃过来,垂着头。响亮,一会儿阅览课在教室等我一下。话刚落,上课铃响,学生纷纷下楼去阅览室,班主任暗松口气,说,现在就去教室。

陈响亮立着,垂头,垂眼皮,他几乎永远是这个姿势和神情,以不变应万变的样子,班主任刚刚攥起的微弱信心消失无踪。

班主任清了清嗓子,无力感越来越强。响亮,坐下吧。好一会,她说了这么一句。

陈响亮站着,凝结成一个固定。班主任起身,尽量让他感觉到平等,尽量将话题绕得弯软些,响亮,最近感觉你有点心事,谈谈吧。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

是这样的。班主任突然清醒,不管绕多长的弯,这沉默将坚硬如初,她决定直接点,杨梓想安安静静学习……

班主任喉头发干,疲倦感使她无法继续。陈响亮眼皮没动。班主任开始对自己疑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又喊他来,竟想跟他谈,怎么继续下去,她没底了。

接手这班级到现在,班主任想不起和陈响亮谈过多少次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对着陈响亮自言自语过多少次了,她已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对这个孩子说话。开学第一天,陈响亮的爷爷找到办公室,陈述了陈响亮的特殊,该得到的特殊照顾,他说得又凄凉又理所当然,摇着灰朴朴的头,没办法呀,老师,他就是这性子,从小就麻烦老师多看顾多担待的,这样的家,也是难为他。班主任无法反驳老人,他一开始就给她规定了一个模式,给了陈响亮这样的定义,像极脆的玻璃,无法接受任何触碰。

于是便这样了,陈响亮无法回答问题,他可以整节课站着,就是不出半点声不做半丝反应;他上课玩文具,摊趴在桌面上,老师是不能提意见的,就是提了醒,他也依然故我;布置作业时,他若不乐意拿笔,是得任他去的。班主任试过各种“教学方法”,诲人不倦式的、鼓励式的、当着全班表扬的、旁敲侧击的、故事启发式的,甚至大胆地采用了激将法,一切像风,从陈响亮身上拂过,无痕无迹。班主任曾背着陈响亮拜托过全班同学走近他,用“自然而然”的方式,看能不能让他“回到集体”。小学时,孩子们不懂得什么叫“自然而然”,总引起陈响亮激烈的反应。现在,十六七岁的孩子做得很“自然”,但陈响亮对所有“自然”的热情视而不见,下垂的眼皮将一切目光隔绝在外。

现在,陈响亮的目光打开了,却是这样地打开。班主任绕着课桌走,走到杨梓座位边,女孩含泪的眼和委屈的眉清晰起来,她有过这样的花季,理解杨梓的恐惧与厌烦,也理解陈响亮心中突然绽放的光彩,特别是对于他,那片光彩肯定格外灿烂,但理解又怎样。

下课铃响了,班主任吃了一惊,就这么耗了一节课,她抓住最后的安静,说,响亮,你应该希望杨梓开心的吧。她知道,这句话陈响亮是懂的。陈响亮极快地抬了下眼皮,班主任捕捉到这瞬间的反应,抑制住兴奋,接着说,我们都希望杨梓开心,她是多好的女孩。说完班主任走出教室。

陈响亮极快地写了张纸条,将纸条放进杨梓的笔袋。

杨梓拿来很多字条,一张张列在办公桌,像为了证明陈响亮对她的困扰程度,摆一张提示一句,老师,你看。

班主任无法再对杨梓说出忍字,她捉住女孩的手,似乎想用自己女人的手给她点支撑,说,我下午联系陈响亮的爷爷,让他找找心理医生。班主任安慰杨梓也安慰自己,她强迫性地忘掉心理医生每半个月和陈响亮深谈一次,但从未有明显的效果。

陈响亮的爷爷听班主任叙述了杨梓的困扰,静静看着那些字条,长时间不置一词。若不是班主任就坐在老人对面,又观察了那么长时间,她不会相信在老人脸上看到一丝喜色,他嘴角有笑意,说,响亮大了,开窍了,要慢慢好了。老师肯定了陈响亮的长大,也表示相信他会好起来,但不得不重新叙述杨梓的反感和厌烦。老人点着头,但关于杨梓不说一言,扬着字条说,有心思了,难怪这段时间少闹了些。

女孩想让我处理,才把字条交给我,不然她直接揉掉扔进垃圾桶,对响亮会是一种打击。

打击这两个字像打击了老人,他愣愣看着班主任。

女孩没这种心思。班主任直视老人的眼睛,口气生硬了。

老人掂着字条默不出声。

这段时间,响亮在家里有没有说什么。班主任口气不知不觉软了,这个老人该在这种沉默里很多年了吧。她说,至少我们可以了解一下他的想法,再看有什么法子。班主任觉得自己很会胡扯了。

老人叹气,老师你不是不知道,对我他不会好好说话的。对他爸反而说,捉住他爸说个不停,要他爸回答,然后闹……

对心理医生怎样?班主任截住老人的话,这种哀叹式的陈述,她听过无数次。

可能好点,不太清楚。老人摊摊双手,每次来都和响亮关屋里,谈完后医生会谈几句。

这事让心理医生说说。班主任又忍不住涌出一丝希望,她及时将这丝希望传递给杨梓,让她再忍忍,下个星期再说。女孩开朗起来,她将下个星期再说理解成下星期就不受打扰了。

第二个星期一,陈响亮的爷爷来到学校,兴冲冲的,班主任忍不住立起身,迎接即将到来的办法。

老师,让响亮跟那女孩坐同桌。老人迫不及待地亮出办法,像亮出一个秘方,话里含着走路带出的喘。

嗯?班主任无法反应,或说不愿意反应。

让响亮和那女孩同桌。老人微笑着坐下,姿势松展。

这就是心理医生的办法?班主任声调不知觉扬起。

这是响亮的想法,他提出的。心理医生说这是让他打开心扉的一个机会,尽量满足他的愿望。

班主任想说所有的人一直在满足他。她终以一个多年教师的经验与理智控制住自己,问,杨梓怎么办?

老人很有信心,老师放心,响亮说只要同桌就不写字条,就不会打扰女孩了,你知道响亮在学校不会说话的。

班主任想说打扰人的不单单是字条,不是不说话就是真安静。

这是心理医生说的,麻烦老师了,响亮这孩子也可怜……

我先跟杨梓谈谈。班主任说。

班主任尽量让口气轻描淡写,说只是调个座位。杨梓一直在摇头,不停抹眼泪,这个乖巧的女孩又无辜又无措。

杨梓,陈响亮就是安静点,没恶意的。说完这话,班主任几乎想拍自己的嘴。

老师。杨梓直盯着班主任,那种感觉很不好。这是女孩第一次强硬地维护自己,话结结巴巴,但语气坚定。

班主任在女孩面前低下头。

接下去一节是班主任的课,杨梓一直趴着。下课后,班主任给陈响亮的爷爷回电话,女孩实在不愿意,这事再说吧。

响亮又会闹的。老人说。

班主任忘掉怎么狠心摁断通话的。

放了话筒,老人就一直坐着,等待陈响亮即将带来的一阵风雨。

陈响亮摔了两个碗,扫掉没来及抢开的两盘菜,冲他父亲喊。父亲摇着他的肩,两眼通红,陈响亮将父亲甩开。父亲绕着他转圈,爷爷在一边替父亲陈述,像个讲解员。陈响亮猛凑近父亲的脸,吼,别碰我。他往后跳开,父亲更急地凑上去。

明天起不上学。陈响亮大叫。父亲看爷爷,爷爷又述说起来。陈响亮用尖叫声打断爷爷,片刻死静后,指住父亲,喘着气,你不说,我也不说。

响亮你糊涂。爷爷哭着嚷,他有病,说不了。

我也有病。陈响亮嚷。

开完会,陈响亮的爷爷仍在办公室,班主任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这两天,老人不知打过几次电话,麻烦老师,让响亮试试。

班主任想说麻烦的不是我,想说这对杨梓又意味着是什么。她只是沏茶,她想现在该做的是坚定立场,或许拗过这次,以后会好点。虽然对“好点”她是模糊不清的。

响亮的爸爸想过来。老人突然说,跟老师谈谈。

班主任呆住,无法想象和陈响亮的父亲怎样“谈”。

老人又说,响亮大姑二姑本也要来的——麻烦老师了。

别。班主任说,我再跟杨梓谈谈吧。

杨梓止不住泪。班主任等她慢慢平静,向她保证陈响亮不会再写字条,也不会说话,说不理睬他,将他当成任何一位同学,她听自己的课做自己的作业……班主任觉得自己的话像教学论文一样空泛又造作,但杨梓竟一点点听进去了,这孩子的单纯令她还能相信一切。

杨梓你就当是帮助同学,陈响亮不敢跟谁交朋友,可能这样才拼命写字条,这在他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试着给条缝隙,也许他的世界就透风了。杨梓,试试?班主任最后咬住舌头,她“振振有词”地利用这女孩的善良,羞耻让她舌头发麻。

陈响亮坐到了杨梓身边,班主任在下课铃响之前那一刻调的座位,下课铃响了,杨梓飞一般跑开。陈响亮端正地在座位上等待杨梓,似乎事实还有些恍惚,需要确认。上课铃响时,杨梓确实走来了,直到老师上了讲台才走到座位。陈响亮一只手捂住嘴,笑意在手心绽放,手心热烘烘一团。

陈响亮偏过脸,身边确实是杨梓,她的腰背和目光都过分的直,好像这直能划一道界线,陈响亮却看到莫名的朝气,他看着她,直的腰背,直的鼻子,稍扬的下巴,昂扬的马尾,心里有什么东西也昂扬起来了,整节课就那么望着杨梓。

这节课过得这么快,出乎陈响亮的意料。杨梓急急离开,陈响亮看着她逃离的背影,猛地一阵恍惚,这是他脑里极熟悉的画面。

爷爷很早就对陈响亮说过,母亲在他两岁时离开了。爷爷五官凝结着怒气,说母亲没看一眼大哭的陈响亮,提了行李跑得那么快,像有鬼追着她。爷爷希望将愤怒传递给陈响亮,让他将坚硬的怨恨集中在那个遥远的存在上,将柔软留在家里。奇怪的是,陈响亮总无法随爷爷的思路走,他在爷爷的叙述中浮想联翩。

他以自己的眉目为基础,想象母亲的眉目和表情,然而一再失败,最终出现的总是一个背影,纤细然而固执,提着比两岁的他还要大的行李包,身子往门外侧。他直了喉咙号啕,抱住她的大腿……每每到这,陈响亮的想象就无能为力,他试图想象母亲转身,抱起他,随他一起痛哭,想象过她的手放在他额顶,但这一类的想象都被他放弃,他感觉又恶心又造作,让母亲有机会转身、痛哭,这不是他的本意。

陈响亮还无数次想象过,若当年他足够大,会有办法将母亲留住。他认定,母亲离开的那一瞬世界也离开了他,从那以后,他周围的一切都以烟雾的状态存在,没有形状,没有质感,杨梓是唯一有质感有温度的存在,他不明白杨梓为什么也要以这样的姿态逃离。但他很庆幸,现在的他懂得留住,他首次感觉到信心这种东西。

上课铃再次响起,杨梓一坐下,陈响亮将钢笔推到她面前。小半节课后,老师开始记笔记,陈响亮在打稿纸上写了几个字:笔给你写。杨梓不睬。陈响亮把笔挪到杨梓笔记本边,她全心做笔记。杨响亮将笔放在她笔记本上,杨梓将笔倒出,像倒掉什么脏东西。

笔给你用。陈响亮说,声音发干发哑。

杨梓吓了一跳,盯住陈响亮的嘴,她意识里没有陈响亮说话这个事实,她往一边缩,尽力拉开和他的距离。

笔给你用。陈响亮又说,声音稍聚拢了些。

杨梓趴下去,两条胳膊将头围起来。

第三节上课时,杨梓先确认陈响亮将钢笔收回才坐下,缩着身子。陈响亮转脸对着杨梓的侧面,眉尾带着笑意,始终保持这个姿势。这课节最后十分钟,老师布置了作业,陈响亮往杨梓身边凑,抄她的作业,杨梓偏开,胳膊半遮住作业本,全班都知道,陈响亮不做作业的,她想质问陈响亮,今天装什么好学生,终于忍住,想着他肯装装样子也算进步。她挪开胳膊,希望陈响亮抄快点。陈响亮不满足,扯杨梓的作业本,杨梓猛地扣住,两人暗中拉扯了一阵,杨梓嘴唇发抖时陈响亮终于松了手。

陈响亮在稿纸上写了一道题,推给杨梓,注着:请帮我讲讲。杨梓惊讶地看看他,他像是真想做题的意思,便在草稿本上写起解题过程,注了解题说明。陈响亮推自己的本子,竟又开口,写在我本子上。

他要她的笔迹。杨梓的反感再也抑制不住。陈响亮的本子一直向她推去,杨梓不得不又趴下去,胳膊再次圈住头。

走廊和办公室已安静许久,一整天累积下来的疲累和饥饿感弄得班主任恍恍惚惚,杨梓还在述说陈响亮的种种,时而愤愤扬高声音,满面厌烦,时而哭丧着眉眼,饱含恳求,抽泣声将她的话弄得零零碎碎。班主任除了点头就是摇头,安慰的词已经穷尽。我再也受不了了。最后,杨梓不知第几次地说了这句话。

我也受不了了。班主任也想说,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羡慕起这个烦恼的女孩,她至少还能痛痛快快说这句话。

老师都知道。班主任表达了理解和同情,但措辞很模糊,她目光从杨梓的目光里抽出来,说,陈响亮比较特殊……

这话一出,杨梓咬住唇,眼眶再次湿润,她肯定感觉到十多年生命中最大的无措。良久,她说,反正我不想和陈响亮同桌。说完,哭声冲喉而出。

老师也不想让你跟陈响亮同桌。班主任话里有赌气的味道。

杨梓的哭声戛然而止。

班主任在绕着办公桌踱步,绕到杨梓面前,老师调座位。

杨梓的笑意从泪水层下漫出来。

不过得慢慢调,当作全班一次大调动——不是针对陈响亮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听老师的。杨梓不迭地点头。

杨梓终于等到班主任进教室,班主任总结前段时间的情况,成绩到卫生,班风到学风,提到纪律有点松散,最大的原因是大部分同学同桌太久,废话多了,决定大规模调换座位。弯弯绕绕一大圈,终于绕到想到达的那个点。班里一片低声议论,像蚕吃桑叶,班主任扫视全班,目光“不经意”地滑过陈响亮,他似乎有些疑惑,但还算平静,目光仍在杨梓身上,杨梓绷得像根木头,班主任很担心这女孩一不小心会折断,以一个女人的角度平心而论,被并不期待的目光沾着,确实难以忍受。但她也无法否认,在陈响亮脸上,她看到某种极少见的柔和与笑意,那是他生命最初的希望吗?

调座位从第一组开始,有种重新洗牌的彻底,这样的彻底消失了针对性,全班无话可说,调动座位的学生抱着书包走向新座位,忙碌又安静。班主任站在课桌中间一个个指点,语调平静有力,像精心布局一盘棋。班主任清晰地感觉到杨梓的轻松和兴奋,陈响亮脸上的疑惑慢慢变浓,他抬头看住她,这是他第一次在课堂上这样抬着脸,班主任的目光平静之极。陈响亮在本子上胡乱画着,画出一团杂乱的线后,他澄澈起来,他刚刚调过座位,这次与他无关。

第二天,调动第二组座位,陈响亮写生者般专注于杨梓的侧影,想方设法让她在稿纸本上留下字迹,无数次落空后,他直接撕杨梓打草稿的纸。杨梓将被撕过的草稿本扔进垃圾桶。

调动第三组时,班主任认为铺垫已足够长,恍然般地说第三组语文组长被调到第二组,第二组组长兼着学习委员,减轻组长的任务,这么一来,三组缺个组长。班主任详细地陈述问题,高声向全班求助,有什么合适人选?在大家反应之前,她灵光一现般提议,杨梓怎样?大家当然是没意见的,人缘好,做事尽职,虽然语文成绩不算太好,但当组长足够了。点头一片。

辛苦杨梓当第三组语文组长。班主任扬高声,杨梓到第三组。杨梓应了一声,人随声起。陈响亮刚回过神,杨梓已端端正正坐到第三组,这时才发现,这节课开始杨梓的东西就收拾好了。

陈响亮扑在桌面上,一股烘热的气旋成尖锐的硬块在脑里搅,眼皮一突一突地,他想大吼一声,但嘴巴抿得极紧,怒吼也是交流,这个世界遥远而虚飘,他无法交流。他拼命寻找班主任的目光,她的目光笼着一层蒙蒙的东西,好像所有人都在她眼光里,又好像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交错。陈响亮用笔敲着桌面,声音又急促又杂乱,班主任调第四组座位,忽略掉他弄出的声音,学生们看着换座位的人走来走去,也忽略他弄出的声音,与陈响亮相关的任何举动,他们已习惯视而不见,习惯“由着他”。陈响亮眼前一黑,像杨梓之前那样,趴在桌面上,头圈在胳膊内,直到放学。下课时班主任走到身边轻轻碰触过他,问他是否人不舒服,是否需要看校医。

班主任晚饭时,陈响亮的爷爷来电话了,陈响亮至今未归家。

班主任和陈响亮的爷爷在校门口碰头,回教室找。班主任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喃喃说早见他走了。陈响亮的爷爷立在陈响亮座位边,摸碰着桌子,好像它能提供什么信息。

班主任帮老人回忆线索,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平日喜欢去什么地方?和家里人去过哪?老人摇头,他只爱呆在房里,没地方去的。但老人反过来又问班主任,会不会找同学了?班主任默然。

班主任和老人在校门口发呆。班主任想起什么,给杨梓家打电话,没有。陈响亮的爷爷也开始打电话,声音发抖。

陈响亮觉得再走不出这片黑暗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老城区的小街小巷,黑暗令他猝不及防,老屋晕出的灯光旧旧的,让黑暗更加浓稠,他脚步愈来愈急,像要逃离黑暗,又像迫不及待地要扎进黑暗深处。开始,陈响亮只想跑,越远越好。天黑了,他陷进夜里,突然发现小城的夜晚这样黑,他迷失了方向,在网样的小巷里无措地扑腾,终于撞出小巷后,他又被大路上的灯光惊吓。

世界是虚的,陈响亮相信再走下去,自己也会变成烟雾一样虚飘的东西。努力辨认后,陈响亮弄清学校的方向,奔跑起来。学校的伸缩门已关,陈响亮凑到门房窗下看了一下,门房吃着饭,专注在电视激烈的武打场面中,陈响亮攀上伸缩门。

陈响亮往教学楼跑,从走廊看进教室时黑极,但这是稍熟悉的黑,像某种保护层,令他安心。他不想去教室,上了教室上面一层,在一间教室的角落坐下,黑暗将他裹住。

班主任和陈响亮的爷爷在学校附近的街上转,遇见陈响亮同样乱转着的父亲。陈响亮的父亲急促地比划一阵,喉头啊啊一阵,陈响亮的爷爷摇摇头,他双手颓然垂下去。他的比划让班主任眼花。

三人一起找,回了趟陈响亮家,找了附近的公园和超市,班主任甚至胡乱给学生打电话。回学校是班主任提出的,说试试,也许回去了。说完,她发现自己下意识想回去休息一下,或许得上报学校了。

进校前,班主任到门房查了学校大门的监控录像,他们看到那个爬过伸缩门的身影,门房结结巴巴地说刚好在吃饭。几个人往教学楼奔。先去教室,没有。几个人每人占据教学楼一层,班主任、陈响亮的爷爷和门房扯了声音高喊,陈响亮,陈响亮……声音在教学楼窜来窜去。陈响亮的父亲则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摸索。门房提议到其它教学楼找,班主任说,若在学校,只能在这一幢。她对自己的确定也疑惑不解。这时,她拍拍脑门,让门房将整幢教学楼的灯打开。

灯亮起时,那声尖叫随着响起,某层楼的走廊上奔窜着一个人影,几个人往那层楼扑。陈响亮在走廊来回奔跑,一路高喊,撞开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冲到上一层楼,等几个人跟上,他已经冲回下一层楼,追下去,他又跑到上面的楼层,然后从另一条楼梯回下一层楼,往返不停,像个疯狂的陀螺。几个大人终于追不动,班主任想起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到时,陈响亮已无法奔跑,但仍迟缓地在楼层间走来走去,几个大人,两个守住天台的楼梯口,两个守楼下楼梯口。心理医生说着话,慢慢向陈响亮靠近,最终将陈响亮带进一间教室。

谈判是漫长的,班主任饿得头昏眼花,几个人吃了门房送来的饼干,终于看见心理医生,陈响亮随在后面。

他想坐在杨梓旁边。心理医生对班主任说。

班主任眼前一黑,若不是拼命抑制,她会冲心理医生嚷,这就是所谓的办法?

陈响亮的爷爷向她走来,陈响亮的父亲向她走来。拜托老师了。陈响亮的爷爷请求,陈响亮的父亲低下头。

班主任揉了下太阳穴,带了最后的希望,看着陈响亮,说,响亮,我们都希望杨梓开心。陈响亮掉开目光。

烦老师给响亮调个座位。陈响亮的爷爷说。

班里不止是响亮一人……班主任说不下去了,陈响亮父亲眉头揪着的那堆愁意让她喉头发梗。

陈响亮的爷爷和心理医生轮着说,陈响亮的父亲看着她。

坐杨梓后面。最后,班主任筋疲力尽地说。

整节课,杨梓腰挺成一杆,若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薄成一张纸。事实上,她靠得再往前,陈响亮仍能轻而易举地碰到她,他一直轻敲杨梓的后背,杨梓不得不转脸给他一个白眼时,他就塞一张字条,字条掉在地上,他重新写,重新拍她的后背。

写作业时,他扔来本子,写着一道题,要杨梓写解题过程。杨梓手一扒,本子掉在地上。陈响亮捡起本子,再次从杨梓肩上扔来。

杨梓头埋在课桌上,肩膀微微抽动。班主任额角突突地跳,想象挥一根棍子,在陈响亮手背上来那么一下。这想法吓了她一跳,暗中警告自己忘掉这愚蠢的念头,她抬头看陈响亮,这个孩子从未松展的眉眼上长久以来带着落寞和说不清的无措。此时,他看着趴下去的杨梓木木发呆,手里揉着什么,该是他那些字条吧。她不敢想象,这事将怎么继续下去。

班主任觉得该再和杨梓说点什么,虽然想不出能说什么。明天早读和她谈谈,班主任准备今晚想想怎么谈。

第二天早读,没有等到杨梓,第一节是英语课,班主任到窗边看了一下,杨梓不在,她从不迟到的。陈响亮焦灼地转着一支笔,极少见地看班主任。班主任回办公室时,陈响亮走出教室尾随着她,英语老师跟出来,班主任冲英语老师点点下巴。

班主任任陈响亮随进办公室,不发一言。她不准备说话了,这是陈响亮首次自己走进办公室。陈响亮立在那里,高高的个子,但脖子缩着,双手缩着,好像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伸展。班主任喝了口水,准备改作业,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长久以来,她就是面对这样的沉默苦口婆心着。

杨梓为什么没上学?陈响亮突然开口,声音突兀发干。

你说为什么?班主任几乎脱口而出。她看见陈响亮眼里闪过一阵慌乱,极快地低了头,转身往外走。班主任脑里嗡地一声,追上去,响亮,我会打电话。

班主任刚问杨梓怎么没来上课,杨梓的母亲回了一句,我正想问问老师。怒气那么明显,然后一句接一句,半是询问半是质问,怒气里渐渐含了心痛,说杨梓一向好好的。是的,杨梓很好。班主任补充,性格好,纪律好,和同学关系好,她的表扬是真诚的。家长的语气慢慢平复,她才稍稍提到陈响亮。

别和杨梓扯上关系。杨梓的母亲口气又生硬起来。

那天,陈响亮离家出走了。班主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杨梓的母亲语调往上提,关杨梓什么事……她一直说,班主任听。

先让杨梓上课吧。等对方稍稍歇下来,班主任说。

杨梓不敢去。杨梓的母亲声音无力起来,老师,你跟她说说。

班主任让杨梓将母亲带到学校,她会将这事交给校方,又让陈响亮的爷爷也到学校。

班主任带着双方家长到校长办公室。陈述完整件事后,班主任松了口气,感觉到作为一个求助者的轻松。

有段时间,校长办公室静得几个人的呼吸声响起来。后来,杨梓的母亲先开口,校长、老师,请给杨梓一个安心的环境。大概早上在电话里宣泄过了,也可能是面对陈响亮的爷爷,她平静多了,语调变得恳切,她说杨梓太小,承担不了什么。

她说的完全在理,班主任看校长,不敢看陈响亮的爷爷。

校长到教室喊出陈响亮,问了几句话,没得到回应。校长说准备给他调个班级,一会让新班主任来带他。

我不过班。陈响亮猛喊一句。

校长笑笑,那是个不错的班级。

我不过班。陈响亮又喊。

校长看了他一会,你喜欢这个班?那好,让杨梓过班。

陈响亮愣愣看校长,校长往外走。

陈响亮跟出去,站在校长面前,说,杨梓也不过班。

这得问杨梓的意思。校长绕开他,继续走。

杨梓也不过班。陈响亮又追上去。

校长说,若杨梓同意,我是不能拦着的。

我调座位,不坐在杨梓旁边。

校长和班主任看着陈响亮进了教室,将书包搬到另外一组。

接下去两天,陈响亮比以前更安静,每天趴在课桌上,将这个姿势坚持到放学。

第三天的自习课上,陈响亮站起来了,没人看他。陈响亮将一个纸团扔向杨梓,纸团掉在地上,杨梓专心做题。陈响亮重新揉一张字条,扔向杨梓,这次落在杨梓本子上,杨梓用笔扫掉。陈响亮又扔……

陈响亮,闹够没有!第五颗纸团击中杨梓的脸之后,她立起身,将课桌带得直晃。

全班同学抬头,陈响亮的手定格在半空,捏着将要扔出的纸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我得这么忍你,大家得这么忍你,就凭你是胆小鬼?凭你无聊,什么事都不想做?凭你觉得比别人可怜……

所有动作停止,呼吸屏住,只有杨梓在说,这个柔弱乖巧的女孩说得脸面红涨,又激烈又流利,这些话一定在她胸中发酵过无数次。

陈响亮的动作定格半晌后,手慢慢垂下去,整个身体绳子一样软下去,脸上的五官却紧绷起来,眼睛慢慢鼓突。就在几乎瘫软到地上时,他却突然立直身子,像一支等待发射的箭。他笑起来,愈笑愈大声,笑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学生们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无法相信这声音是从陈响亮身体里发出的。

杨梓停止说话,但仍直瞪着他。

一起去看日出吧。陈响亮莫名其妙地说,你像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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