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系(中篇小说)

2018-11-26 11:48安庆
当代小说 2018年8期
关键词:艾莉葵花向日葵

安庆

我叫万朵,女孩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有几分羞涩。

她迫不及待地提醒,她来自陈城……她把陈城咬得很重,那一刻我有些迟滞,等我反应过来,她的鼻梁、额头,包括她说话的声调,让我回忆起一个人。我知道她往下该说什么:她来自陈城的霓镇,霓镇的老塘或某个地方……她的鼻梁、额头已经在告诉我,她的母亲叫什么,我从她的身上看出了另外的一个人。人往往是从瞬间进入回忆的,我忽然想起千红,那应该是这个女孩的母亲。

20多年前我和千红有过一段恋情,那段恋情惊动过整个老塘南街。千红比我大两岁,曾经有人提示过我,说村里有一个女孩在暗恋我。我没有在意这样的话,以我当时的境况不敢相信,其时,我毕业回乡,前途懵懂,我不关心谁会暗恋我,我像是一棵迟开的植物有些笨拙,特别内向,不喜欢出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宅。我母亲卧病在床,父亲要出去挣钱,我的任务是守护好母亲,我根本无心关注村里的任何一个异性。那个夜晚,当那个叫千红的女孩敲响我的屋门,我才回想起有人对我的提示,房间里是一盏25瓦的白炽灯泡,她的脸有些模煳,手拽住挡在我桌边的一挂布帘,说,你认识我吧?我点点头。她的家其实离我家不远,只是我很少和村里的女孩说话。千红打开了我的心结,揭开了我心中的茧,从那个夜晚千红像定了的闹钟一样,每天晚上的九点会准时地敲响我的屋门。

她每天出现后,总会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总会说出柔软的话,让我相信女人的舌头和男人的舌头是不一样的,女人是以柔克刚,富有弹性。她软软的话慢慢地打开了我的话闸,慢慢地解开了我的心结,慢慢地让我开始喜欢有一个异性守在自己的身边,让我守了母亲一天的孤单会得到融化。我把我看的书摊开在桌子上,在她的面前,也把我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摊开来让她看,她总是看着看着就默不作声,流出了眼泪,悄然地掏出一个绣着牡丹花的小手绢拭擦眼角的泪水,然后静静地将手绢团在手里。后来,她将进城买来的书先让我看,而且有一天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日记里全是关于我的内容。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时候成了她暗中的关注,我有什么值得引起她的关注?几年来,我一直对这个世界有一种迷茫,我不是不要和谁说话,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甚至对交往有一种恐惧,我知道我的怯懦,只是常常又深陷怯懦之中。包括千红,我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成为我一段生活里的常客。有一天,她很严肃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一天她来得有些迟,她先是拿出了一双枕巾,枕巾上是一对小鸟,你知道这是一对什么鸟儿吗?我摇摇头,她说,你难道不知道一首诗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又拿出一个手巾,手巾里包着的是钱,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莫名其妙,她说,这是我准备好的路费。我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我陷入迷惑。她说,我要你,和我,私奔!什么?我突然害怕了,她庄严地看着我,说,安骆,不要急于拒绝,你好好想想,我也是想过很多次才对你这样说的,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天天在一起,才有以后……我颓然坐下,我不知道千红会有这一招,她暗恋一个人,或者说暗恋我,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我沉静下来,又听到了母亲的呻吟,我说,千红,不行,不可能,床上躺着母亲,我不可能和你私奔……

千红也慢慢地冷静了,她说,安骆,我不是逼你,我不会逼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这个心思,我有这个准备。我不知道她怎样攒下的钱,是多少钱。她最后说,安骆,我等你,如果你能离开,还有以后我们见面就去外边吧,去地里,河滩,去蒲河桥,我天天往这里跑,终究会被发现。说完了她直直地看着我。

后来的好多个夜晚,我们都是在蒲河边上,冬天来了,河滩干燥,水结冰了。那一次,我们蹴在河边的一个土窝里,几双电筒把我们照醒了。是千红的几个哥嫂,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的人,其中有千红的未婚夫。原来千红早已经定婚了。

我们分手了。她用一场火渲染了我们的爱情,据说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在院子里燃起了一把火,把那个男人给她的定亲衣物,她所有的书都点了。她一件件给那堆火上添加衣物和书,喃喃自语,没有人靠近,不知道说了什么。多年以后,我还在回忆,是我伤了她的心吗?我在那场爱情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我们到底走了多深?那个时代的乡村爱情其实大都是无疾而终或者总归是一场悲剧,有些时光是捱不过去的。

那年冬天她还是嫁给了定亲的那个男人。

我还在时光里捱着,慢慢地体味着生活,对于那场冬天的婚礼我是在家里听说的,我的一个同龄人告诉我,千红出门了。就在他的话语里我听到了隐隐的鞭炮声,我关上门,似乎闻到她在我的房间留下过的体温。晚上我去了河滩,一个人蹴在土窝里,冬天的夜风呜呜地响着,我在寒风里有些麻木。第二年春天母亲离开人世,我离开老塘南街,背着一个旧挎包,听着哐哐啷啷的火车,眼里蒙着泪水。之后,我辗转在流浪的途中,直到几年前来到旗城,在一个画院并兼任一家杂志的执行主编。

万朵在看我壁上的一幅画:一片红色的高粱,高粱地的远处是朦胧的河水和黧黑的河滩。万朵扭过身,说,叔叔,这次找到你,以后就好找了。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话,实际上有前后的逻辑。

我说,是,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那我走了。万朵做着欲走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就是来,找找你。

我好像才迷糊过来,万朵,你是在这个城市吗?她点点头。是上学吗?她应该是上学,我所在的旗城,是大学比较多的一个三线城市。

门口就是一条繁华的马路,她快速消融在人群里或打上了一辆出租。

我找到了万朵,没有想到的是她学的是植物系。我把万朵约在步行街的一家茶厅,茶厅里轮放着我喜欢的《琵琶语》《故乡的原风景》。

在万朵到来之前我坐在二楼的茶厅里,望着窗外,马路上是过不完的车辆,好像行人是这个世界上的累赘,在没有红灯的路段,那些开车的司机恨不得占有全部的时间,不给步行的人一点空隙。往南越过步行街是这个城市一个新兴的公园,那里的植物生长得格外茂盛,一方湖水里行走著一叶小船,看不到摇桨的人。我想起我在一个雨天,在文化路等过的一个女画家,她是我在旗城的异性朋友,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出现了五颜六色的伞,像一张张莲蓬,萨克斯的《回家》就是这时候响起来,和突然而降的小雨一样,好似在告诉人们雨天回家。我寻找着音乐的方向,原来马路的对过就是一家音像店,音像店的门口挂着几只豪华美观的音箱。那一刻,我蓦然想到了河流,我们村外的那条蒲河,雨点仿佛淋湿在河床上,直到那个叫紫丹的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的手里举着一把小伞,另一个手里是包好的画和另一把带给我的伞。那天我带回紫丹的画,当我看过了她的画,我曾经称她是植物系,一个画植物、植物系的画家。

而面前这个叫万朵的女孩,是真正的植物系,植物系的学生。我想象着她的专业,她将来的去向,植物系的未来,我意识里所谓的植物就是乡下到处生长的庄稼。我说出我的困惑,疑问,你为什么学了植物系?

我的目光里充满了置疑或者惶惑,她表现得出奇平静,没什么,我在填报志愿时,看见了这个系,就选了。又补充说,也许,是那段时间我看到的都是村外的田野,它们都是植物,也许是我从小学就偏爱植物课。我点点头。她说得对,那些一望无际,铺天盖地的青纱帐都是植物。其实,还有,人,也是植物。

我听着万朵的叙述。茶只是一种象征,像竖立在我们中间的一幅艺术品,徐徐的热气像画家涂抹出的一种颜色,茶杯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风格。音乐在响,舒缓的,可我忘记了音乐的主题。万朵说,那一年,她又犹豫着停了停,终于说,那一年,我的父亲不在了……什么?车祸。我在车上,母亲也在车上。

万朵低下头,手托住眼前的茶杯,茶杯里有一副模糊的面孔,热气吹拂着她的发际,我爹他去看病,我和妈陪他,坐在那种小奔马车上,是一个下过雪的冬日,路边到处都是白雪,雪在化着,路滑,就那一天,父亲……而母亲的腿落下残疾,出事时,我被妈紧紧地搂在怀里。

后来呢,你一直上学,考上大学,你妈她没有……

她知道我的意思,摇摇头。

你妈她现在……

万朵顿了顿,她,跟着我也在旗城。

嗯。我看着万朵,不,我把目光挪开,看着窗外,那一只小船还在,也许,小船就一直这样停着,停在这里。不走也是一种意思,一种艺术。我想起两年前,这个城市举办过一届“最美旗城人”的评选活动,其中一个人选就是一个女孩背着残疾母亲上学的故事,当时我没有注意主人公的名字和故事的细节……

是你吗,我问万朵。

不,是另一个女孩,她妈妈的病严重,我妈不需要。

我陷入一种想象,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我看见窗外的河水静流着,一截河水里飘浮着一个城市的垃圾,我看到了在河边的水草,蒲草和芦苇,那都是生长在河边的植物,在城市的河边。

那首《故乡的原风景》再度出现,那种柔曼、清亮、撩人的号音让我想起故乡的河流和原野,原野上的庄稼。终于又说到了她的母亲,万朵说母亲在一个胡同里租了一间小门面房,做她的裁缝,帮人修改衣服,拆洗被子,为女儿陪读。

我想说,为什么不早来找我,也许我可以帮助她们。我没有说,打住了,在她们面前我并不比她们有任何的优越,我是一个在异乡的流浪者,一直在挣扎和争取自己的生存,那种居高临下的话我不能说,也没有条件说。这么多年,我见过很多人,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是卑微的,就连尘埃也有自尊。万朵说,最初她们是在离学校很近的一个侧门外支起一个摊子,一个二手的缝纫机,母亲还学会了补鞋……我一阵心痛。

万朵说,后来母亲主动离开了学校,在离学校一段距离的地方找了个房子。

凭万朵的叙述我完全可以想象到千红所在的方位,无非是在离校区不远的几条街道几条胡同里,那里有可以租赁的廉价的房屋,是生活区,有更多的居民或租赁者,那样才符合一个裁缝生活的标准,既不用付出较贵的租金,又可以养活她和女儿的生活开支。

在我走到学校附近的几条街道时,我还是有过猜测和犹豫的。校区靠近旗城的南环,从学校往北跨过一条大路,才能看见那些居住的街道,这些街道几年前其实还是一些临时的村庄,这几年旗城的大学向这里发展建成了旗城的新校区,加之旗城的一些机关从城中心也向这里转移,很快形成了旗城一个新的消费区域。而临近大学的这些街道里有很多学生租赁的房屋,有像万朵母亲这样的陪读,也有更多的同居者,因此迅速崛起的是药店和计生用品的小店。靠近每个街头设立了几家无人售货的计生用品店,店主是揣摩了年轻男女现身购物时欲说还休的心理。我曾经怀着好奇去过一个店里,原以为会非常简单,却原来那些付钱和购物的程序比一个实体店还要繁琐,时间比实体店还要费时,不同的是无人售货依靠的是语音提示,错了一个环节,都将购物失败。像我这种年龄的人,我还是情愿去有人服务的地方。

我在几条街道口犹豫,我看了看万朵学校大门的方向,在大门的西侧一片公寓楼的外边有一条小路,小路斜对过的地方同样有几片民居,我找准了一条比较有人气,但房子有些旧的马庄小区,径直地前行,路边的马兰花树蓬很大,花粉落在树下的冬青上。不错,正像我凭着感觉找到了万朵一样,我在越过几条街道后,在马庄小区里找到了千红——万朵的母亲。不,应该说我是先找到了那台缝纫机,在一个胡同口,一个大桐树下,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里,埋头缝纫着一件东西。我先是站在马路的对面观察,她抬起伏下的头颅,我看清了她的确就是当年的千红,甚至我隐隐看见她嘴下的一颗黑痣。我承认,尽管人到中年,在认准就是千红时,我的心口还是嗵嗵地快跳了几下,像马蹄子的声音。那个傍晚我逐渐走近了大桐树下的摊位,关于如何接近摊位,怎样搭讪,来之前我有过很多种的想象和预设,但当你真正走进现场,想象和预设全成为空洞,都是纸上谈兵。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在一个车流的间隙跨到了马路的对面,站到离大桐树几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纤长,像她纤长的身体,我在更近地接近她时,听见了咔嗒咔嗒的响声,这一刻我才想起和万朵两次见面都忘记了问她,她找我,她的母亲是不是知道。我终于走近了桐树,几片叶子落在缝纫机上,她用嘴吹掉了树叶。对,我那天戴着墨镜,一种不太暗的墨镜,不然它不适合傍晚戴在脸上。我摘下墨镜,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千紅。她在看向我时,一只手有些惊异地举了起来,同时她的身体弯曲成一个符号,她的那张脸始终都在我的注视之中。对,她那一刻的神情像一个演员,而且她有些惊愕的表情在带动她的颧骨,她的头仰起来又突然低下,好像起初并没有认出来我是谁,当她再一次仰起脸,目光在我的脸部掠过,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安骆?而后又是低头,手摁在缝纫机的板面上,手面上有了很多的堆积和深陷的皱褶。我看到一只刚刚完成的鞋垫,鞋垫上绣着一片草地。她的手在迅速地收拾着机板上的东西,然后她要离开我远一点似的,站到缝纫机的一端,说,你是路过吗?这么巧啊?她做着一切懵懂的样子,但是真实的,我能感受得到。

那就是我们在旗城见面的开始,在后来又陆续几次见面时,我们聊了很多,我才通过她的谈话知道她并不知道万朵去找我。她告诉我,她们来旗城完全和我无关,因为她不知道我来了旗城,她了解的是我还在另外一个城市。现在我回忆第一次,我们就在大桐树下聊天,在聊了几句话她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缝纫机的一角,一只手扶着腋下的拐杖。我帮她将缝纫机挪到了后边的房间,我看见小房子里还搁着一台钉鞋机,一些布料,墙上的挎包里是不同型号的拉链,靠近门的墙角放着煤气罐和煤气炉子。起初,我有些尴尬,打不开话题,几十年,那些话题早沉到了岁月的深处,已经凝固。我们起初是尴尬的,她在缝纫机旁站着,拐杖会不自觉地在地上动弹几下,她挪动拐杖要为我倒水,我劝止了。

后来我说,在旗城,好吧?

她点点头,坐在和她斜对着的另一把椅子上,我能看见她长长的下颌和她嘴角的黑痣。她说,这多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好,就是一直和女儿在一起,从她去城里上初中、高中,就一直跟着她。我们一直这样生活,互相照顾,万朵愿意让我跟着,我也乐意和女儿在一起。

一直干着缝纫的活儿?

不干这,还能干啥?她说,从初中跟万朵去陈城就开始了,起头,这条伤腿不适应,她拍了拍一条腿,跟不上趟儿,慢慢它也跟上了,或者两条腿协调了。

我看见路上的车流多起来,人也多起来,她有点不想说下去,可能是万朵该回来了,她说她要开始做饭。我和她告辞,走过马路看见她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这一次我们聊到了桥,那一棵大桐树下,阳光斑驳地洒下来,一阵风来听见树叶的响声。桐树的左边是一条通往街道的胡同,胡同深长而幽静,在胡同口听见小贩不时传来的吆喝声。我和千红的谈话不断被来修理衣服的人打断,千红熟练地操起剪刀,两只脚踩在缝纫机踏板上,咔嗒声一声连着一声。我看出来,她在这一带的生意和人缘挺好,进出胡同的人不断和她打着招呼。后来,我们的谈话挪到了身后的房间,先前的尴尬逐渐隐退,她说到了那个男人,说男人命苦,生病、出事,那时候女儿才上小学,他们之间只留下一个女儿。她说每年和女儿都要为男人上坟,清明或者春节回家的时候。

春节都回家吗?

她说,一般都回,不过,去年的春节她们没回,她和女儿在春节期间找到了一批加工的活儿,春节就在这个城市里过了。她说到了蒲河桥,说,你那年回家为你母亲办祭日,我守在桥上,看着老塘南街的烟花,在桥上等你,我期盼你能再来桥上,我们能再在桥上见一次,那是我家的男人出过事的第二年。烟花放完了,我还在桥上等,桥上的凉气下来了,我没有等到你……

那一年秋天,我回家为母亲举办三周年的祭日,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请了唢呐班,放了烟火。如果说经济,我捉襟见肘,我还走在流浪的途中,我挣来的所有钱其实都用来我对美术的进修上,我租赁的房间搁满了画纸和颜料,或许是命运的转机,或者是哪位贵人有意帮我,竟然买走了我的第一批还算满意的画,那些钱成全了我在祭日上的花费。唢呐班在外边疯狂地吹,烟火的气味在夜风里弥漫,我躲在屋里,看着母亲的画像,想象着母亲从画上走下来。那张画像是我回忆着画出来的,母亲一生没有为自己留下照片,我第一幅算得上成功的画像也许就是母亲。画完母亲的那个夜晚,我跪在母亲画像前,我知道,母亲一直在冥冥中支持我。我在母亲祭日的第二天就匆忙回到了那个城市,去赶我钦敬的一个画家的讲座。我的心完全被我喜欢的美术沉浸,因为我知道,一个人面对处境,只有更加地投入,背水一战才可能柳暗花明,只有在和自己较劲的日子里才知道发愤的意义。我常常在深夜里回望故乡,又不敢在回望里沉浸,一个浪子不能一无所有地回去,你必须取得成就,我不敢说成功,但一定要在成功的路上试一试。我记得那个夜晚我听完大师的讲座,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走到那个城市的一座桥上时,我久久地站着,扒着栏杆,那一刻我想到了家乡的蒲河,想到了沧河,想到了河滩、河边的那个土窝,河滩之外一望无际的田野,我曾经孤独地在河滩上走,在田野里独行,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野狗或者野兔,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少年的野地,我需要在茫茫的野地里找到一个出口。母亲祭日的那天晚上,我去了蒲河桥上,我只是没有和千红在一个方向,我在河滩上坐着,或许我看到了她的身影。那时候我非常纠结,我没有做好再回过头去接纳千红的准备,我很矛盾,我不能说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我还是一个一无所成的浪子,一个男人有时候会有环顾左右的顾虑,或许,谁也逃避不过现实,一个人在狼狈的时候不可能给予别人幸福,所谓的心心相印,实际上还是要受现实的牵制。老实说,自从她结婚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我低下头。好久,我说,其实,我每次回去也都去一次桥上,去一次河滩。只是,我们没有见到。她拄着拐杖,站起来,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离开胡同我看见了万朵。万朵没有躲我,她直直地擋在我行走的人行道上。正是下班回家的高峰,这片旗城著名的租赁区行走着更多匆忙的人群,他们都是挣扎奋斗的蚁族。

我们又去了茶厅,茶厅里一直放着的是古筝和笛子曲,我没有听到《故乡的原风景》。她对我说她的那个植物课老师如何怪异地喜欢植物,院子里种满的花草,和植物的对话,在月光下她给那些院子里的植物播放各种的音乐,老师给他们讲述植物间的对话,植物和植物的情感,老师在讲到一棵草时声音忽然放低,讲到草终于枯萎,教室里传来嘤嘤的抽泣,像低吟的小号在教室里缭绕。万朵的讲述让我沉浸,我甚至想去会一会这个老师,这个教授植物,太爱植物,近乎走火入魔的老师。万朵说,你不用去见。她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万朵说,老师的心都用在了植物和植物学上,植物的学问太深奥了,她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未必是一个优秀的生活者和可以交心的朋友,因为她交心的对象就是那些植物。她这样说越发激起我的好奇。在一首音乐置换的间隙,万朵突然问我,你最喜欢的是哪一种植物?植物?植物的范围太广了,植物的定义是什么,我查了查,关于植物的学问真是深奥,分类竟然那么复杂,嫁接、种子、孢子,营养,呼吸,授粉……但我还是查到了关于粮食植物的解释:粮食作物,指植物可供人类食用的部分。狭义的粮食单指谷物(cereal),即禾本科作物的种子(以及例外情形的非禾本科的荞麦种子)。广义的粮食还要包括豆科植物的种子,以及马铃薯等植物可供食用的根或茎部。粮食所含营养物质主要为糖类(淀粉为主),其次是蛋白质。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对粮食的定义包括三大类谷物,包括麦类、稻谷、粗粮(又称杂粮,即经常被用作动物饲料的粮食,包括大麦、玉米、黑麦、燕麦、黑小麦、高粱)。中国在先秦即有五谷之说,指稻、黍、稷、麦、菽物种作物,其种子称作稻米、黍米、粟米、麦粒、菽豆……

我想到了乡下的庄稼,野地里的草和野花,植物间的野兔、鸟类。一到雨季河滩里泛滥起多种的水草,那些水草让你浮想联翩,可你永远叫不齐那些水草的名字。你总该有自己喜欢的植物吧?万朵在向我追问。我在蒲草、芦苇、高粱、蒲公英、大豆、谷子、铺地红几种植物间徘徊,我最后的回答是高粱。我说,它是庄稼也是植物。说完,我的眼前幻出的是大片青秆红穗的高粱,我曾无数次远望着我们老塘南街村外的那些高粱,伫望着高粱穗儿在风中摇晃,我就在日复一日的遥望中爱上了高粱,无论是水边的高粱,还是大地上的高粱,就像乡村的向日葵随处都有它们的存在。

你確定吗?

确定,就是高粱。

你是孤独的!万朵说,每种植物都代表了一种性格,可以和人的性格对应。

其实,高粱自有孤独的秉性。

不用再细说了,我能明白,高粱在大片的玉米地中间,是孤傲的,孤僻的,太顽强,个性的植物本身就是一种孤独。

孤独也是成就的基础。万朵像一个哲学家,而不仅仅是一个学植物学的植物系的学生。最多的植物其实是在乡下,万朵托着下颌,茶厅的音乐此刻播放的是一首听见流水的《故乡的小河》。

你呢?我问万朵。

万朵的回答很直截了当,向日葵。多少年了,我一直喜欢的植物,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我就这样回答。

一直是向日葵吗?

万朵点头,一直没有变过。

为什么是向日葵?我像她问我那样问她。

万朵说,我从小就喜欢向日葵,因为喜欢向日葵我不吃葵花子儿,我在梦里很多时候也会梦见向日葵,像你所说,在乡间任何地方都可以见到向日葵的生长,还有更主要的……

我张了张身,听她说,更主要的是对阳光和温暖的向往。

然后我们谈到了乡下的各种花草,我仿佛也是一个植物学的大学生,有一刻我在万朵面前感到自卑,谈植物我不是一个植物学大学生的对手,那是她的专业,她的专攻。但我们的谈话没有尴尬,万朵没有陷入她的学术,没有掉她的书袋,而我在讲到乡下的植物时融进了感情和我的专业,这使我们的谈话都不干巴。我们说到了卑微,我说没有什么是卑微的,包括细小的野草,包括一只昆虫。万朵说,为什么要有卑微这个词呢,叔叔。她叫我叔叔,从开始见面从第一次相见她已经开始叫我叔叔,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这样称呼也应该恰如其分。

她又说到了父亲的死亡,她说她那年还小,车子行走在乡间的公路上,在出事的那一瞬间她看见的是路边的树和路边的植物。万朵说,她后来的诸多梦境里都和植物有关。

这件事对一个孩子是刻骨铭心的,让一个孩子经历这样的时刻是一种刺激、抹不去的伤害。我不想劝她忘记,这样的劝说自己也难以自圆其说。终于谈到了我们的见面,我想起千红说过她来旗城根本和我无关的话。我说,我知道你和你妈来旗城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不,不是!

我没有想到万朵会说得这样决然。万朵说,作为女儿我了解我妈,她的心结一直都没有真正打开,我看过她的日记,我妈和你一样都是我们那个县里的高中生,我从她说的话里听得出来,一个女人,不可能彻底忘记她爱恋过的人,我也是女人,我心里清楚。

万朵说,所以,我一直都在留意你的行踪,每次去舅家,去姥姥家都在暗中留意你的消息。多少年,我的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我去老塘南街的次数相对减少,可每次去,我总能听到你一些断断续续的消息。叔叔,我跟踪过我的母亲,有几天,她天天晚上往桥上跑,跑几里地……

别说了,万朵。

不,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直想找到你,找到你的行踪,替我的母亲告诉你,一个女人还把一个人装在心里。

我,我……

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会照顾好我妈。

我……我……万朵……

万朵站起来,说,我没有任何责备和增加你负担的意思,叔叔,我想告诉你,在这个城市,有人爱上了我妈,那是一个修理工。万朵定定地看着我。

万家灯火,这个城市完全进入了一个黄昏,我和万朵离开了那家茶厅。在离开前我决定去见一见那个人,万朵说的那个修理工。

有一天,我和紫丹说到万朵,说到了千红。

紫丹是我在旗城的朋友,就是之前我说到的那个我在雨中等待的女子。后来我不断地到紫丹的家里去,这来自紫丹对我的邀请,我也乐意到紫丹的家里去。紫丹每次邀我去她家,都会让我看到她正在构思的新作,她的画案上永远铺着正在创作中的画,画室里吊着几张刚完成的画或半吊子的画。那些半吊子的画是她画到了中途不太满意,就把它们先挂起来,等看出端倪再作补充,当然这需要突然而至的灵感,需要再涂鸦几笔或增添颜色。我帮她拯救过几幅画,那几幅画陆续卖了出去,一幅获了一个杂志的大奖。获得奖项后她请我去喝咖啡,我们在咖啡店听音乐、聊天,那天喝得兴奋,我拥抱了她,她在咖啡间掉泪,我不知所措,进退维谷。紫丹抬起头,像看一个干错事的孩子,非常庄重,说,安骆,你不用自责,我是感谢你的拥抱,其实,你知道吗?从你那天在雨里等我,我就突然对你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那天晚上我们在咖啡店又有了长久的拥抱,我又去了她的画室,我们在画室感情达到了升华,两颗艺术的心灵就在那个孤独的夜晚融合,之后我们就成了情人。不,我们是两个孤独的人,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在对方需要的时候各自放纵。

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植物,关于植物,紫丹是有权力的,她其实也是一个植物派的画家、艺术家。她对植物的膜拜胜过很多所谓的植物学家,她的画大都和植物有关,她说李时珍实际上不是一个医生,是地地道道的植物学家,还有什么人能把植物分得那么细微,能辨认那么多植物,能写出《本草纲目》,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李时珍身上还有的是一种浪漫,游历山水,遍尝百草。她的话我信,仔细想想,真有道理,她让我重新认识李时珍,我购买了一本彩色的《本草纲目》,如果我也是一个植物画家,这本书对我会有很大的启发。她常常坐在我的对面,滔滔不绝地对我讲关于植物的故事,她每次创作前对植物的观察,对某一种植物的走火入魔,她在开始创作一种植物时,看得见植物的血脉,植物的眼泪,植物羽化的过程。所以她在画一种植物时,我总能看到一种抽象,那种抽象应该是一种具象,那些植物的茎秆里流淌着植物的血脉。她崇仰的画家是梵高,因为她画向日葵,大片的向日葵,孤独的向日葵,山脚下、河滩角落里的向日葵。她每年都在向日葵开花和生长的季节到葵花地采风,和向日葵一起生活,甚至睡在向日葵地里,从向日葵的缝隙看着向日葵生长的方向,看一棵向日葵的成长,在风中枯萎或者变老,她会潸然泪下。我在电话里听过她哭,她的哽咽,说昨天的一场风,很多向日葵被刮倒了。我开车过去,看见她面朝着一片葵花地,黯然地神伤。我摸着她的脸颊,满脸的泪痕。她不是梵高,她固执地画着向日葵,画着植物,她院子里长满了各种花草。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都是她喜欢的植物,她画中的植物。我没有想到万朵会找到我,也是一个热爱植物的人,一个植物系的学生。我和紫丹坐下来,我说到了万朵,说到植物,说到了千红。我说万朵不画画,万朵将来可能会是一个纯粹的植物学家。

她说,我能见一见万朵吗?

紫丹见万朵是在她的画展上。

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一个植物画家的植物画展和一个植物学家相逢,这有意义。紫丹一直都有这样的愿望,我认识紫丹之初我就听出了紫丹的志向,我不敢说她可以成为一个地方的梵高,她对植物的倾心让我钦佩,她几乎是一个陷入的画家,她可以从植物上找到她的感觉,那些感觉帮助她在画布上飞翔,在沉浸中她就是一个深陷在植物中的人。她对我说过,她可以成为一个植物的种植者,也可以成为一个植物学家,只不过,她和万朵的方向不同,一个是从科学出发,一个是从艺术出发,从她们的身上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和万朵几次接触,我发现了她们其实是殊途同归的,在她们的叙述里我听到的都是感情,这是人类共同的出发源,即使科学也是从兴趣开始。万朵对植物的兴趣好像来自我们老家的土地,来自她少年的生活,我听出来那里边有疼和痛在,万朵这个名字本身就包含了植物之意,这个不经意的名字竟然暗喻了一个人的走向,在我越来越参悟生活中的迹象时,我对走向两个字深有同感。它其实是命运和人生的走向,是一种自然和人生科学的渗透。我后来很多次和紫丹交流过创作的走向,一幅画的艺术构思说明的是一个作品的走向。有一天,我握着紫丹的手,看着她白皙胳膊上的脉络,那条条缕缕蓝色的动静脉血管,我说,这也是走向,血流的走向。紫丹看着我,她想到的还是她的植物画,她说有一天她在梦中梦见了大片的向日葵,梦境中的场景非常清楚,她返身起床,打了车,果然在一个河岸边找到了那片葵花,其中的一组画作就来自那一次的梦境和那一次的感觉。我看到过那一组画,尤其她的那幅《夜葵》,简直是神来之笔,每次看,都会从中看到一种意味。有一段时间打电话,我都称她夜葵,我在电话里说,夜葵吗?她说,是,我是夜葵。还有万朵,她说她最喜欢老塘的一个湖,确切说是喜欢湖中的芦苇。我想起她问我对植物的喜爱,我说到过的高粱,每个人都有一种植物情结,我的高粱,万朵的芦苇和紫丹的葵花。

我有时候想,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依赖什么?我们在所有能看到的植物里究竟会看到什么?我是说,植物的深处,植物的内心,植物是这个世界上庞大的体系,即使上了植物系的万朵对植物的研究也只是一个开端。如果你曾经进入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进入过辽阔的草原,或者去过更多的国家,体验过更多的植物园,你会知道植物世界的庞大,那样的体系其实大过人类……

画展地选在一片刚開发的小区,得到开发区老板的支持。这个开发商的理念就是打造植物系小区,他在这个城市开发过的小区绿化面积远远超出其他的建筑小区,而且老板曾经也是一个喜欢植物的高材生,尤其对向日葵、芦苇有一定偏好。紫丹和老板的成交是老板买过她的一组以向日葵为主题的画,而且成为可以交流的朋友。

画展的火爆出乎意料,也许和这个喜欢植物的老板有关,那几天画厅外常常停满了车辆,紫丹告诉我每天都会有对画作的预订,到第三天,展出的30幅作品几乎售罄,最醒目的那一幅向日葵和几只小鸟的画她没有答应众多青睐者中的任何人。她悄悄告诉我,老板已经提前给了定金。不是送吧,人家这么支持和张罗。她摇摇头,老板反复说过不用。那幅《夜葵》呢?我问。她摇摇头,不卖!她说,她每天都要看一次那幅《夜葵》。老板对她说过,如果这幅画出手,他情愿以一套房换。

万朵是第二天过来的,同时过来的还有她的一个老师和十几个同学。这些研究植物的学子在展厅留连忘返,激烈地点评、合影、叫喊,使展厅爆出一种另类的气氛。万朵在几十幅中找到了一幅芦苇,她在芦苇前久久地站定,给我摆手,悄悄地对我要求,叔叔,能帮我求一幅芦苇么?我说,你可以直接向画家求。我喊过来了紫丹,她们就这样接触了,万朵向她提出画一幅芦苇,她慷慨地答应了。那天我送万朵离开画厅,她的同学和老师提前走了,在走出画厅的一个路口,她招手打车,临上车前她向我提出疑问,叔叔,为什么没有你喜欢的高粱。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我的喜好不等于一个植物画家的喜好,况且我自己是一个画家,在我的画里,有过高粱。

我扭过头,看见了远处站着的紫丹。

当我和她走到对面时,听见她说,安骆,下一次我陪你去看千红。

一周后,我又走近那个大桐树下,走近那个胡同的裁缝摊,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那个补鞋机远远地搁在门口,像为她们看家的动物。这一次是紫丹和我一齐来,她的画展圆满结束,30幅画几乎都找到了买主,撤展那天已经是傍晚时分,白色的阳光变成了西天上的红,像一个巨大的西红柿,或者像一枚巨大的蛋黄。还有几个客人不舍得走出展厅,一个高大的女士还在和紫丹争取,想要其中一幅青麻的画,在她叙述为什么要青麻时,眼里几乎涨上了泪水,我们完全想象得出那里边含有一个故事,原来人的感情和植物是扯不清的,像紫丹之于植物,万朵之于植物,万朵的老师对植物的投入,还有我,千红……那个高个女士差不多要倾诉了,紫丹终于答应再给她补画一幅青麻,那个女士留下了电话,恋恋地离开展厅。

我承认,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植物或植物画家的命题,我们不是研究者,或许和那些专家相比,我们过于平面,过于平庸,我们只是凭着内心的感情去寻找自己的喜好或者触动,我们也常常深陷其中,艺术和研究也许属于两种范畴,相同的是我们都会专注,我们都朝着自己的方向不能自拔。其实,我也是画过青麻的,关于青麻我有我的记忆,我记得村庄外铺天盖地的青麻,我的青麻系列的那一组画曾经被一家杂志用几个页码刊登,评论家也不惜笔墨来阐释我的青麻情结。故乡的青麻地曾经使我充满了想象,我的哥哥和青麻地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传奇,和哥哥一起走进青麻地的是一个叫彭小莲的女孩,不同的是,经过千辛万苦他们结合在了一起。我站在蒲河桥上也曾看到过故乡的青麻,那时候我除了回味哥哥和彭小莲的故事,更多想起的还是千红。

紫丹把我唤回来,紫丹说,这个女士如果看到我的青麻,会出更高的价格。艺术不单单是以价格衡量的,我想起我至今珍藏的那一组青麻的画,它们被我珍藏得那么严实,也许艺术的真正归宿还是应该找到它的欣赏者。安骆,要不要我向她推荐去看看你的画。我摇头,我知道画展的目的和效果,刚刚撤展的主人公,我不会,不可能去干那种喧宾夺主的事情,艺术需要友谊,相互推崇,像当年的梵高和高更,像梵高的那个弟弟。我突然对紫丹说,梵高的伟大在于他的孤独。还有,他那个弟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弟弟。

紫丹为千红带去了一把更舒服,适合伏案的椅子,那种可以转身,可以换方向的椅子,而且椅子的座垫弹性很好。她还为千红买去了一把大伞,荷花样的伞状,也是荷花一样的颜色。此外,带去的是一盒防尘雾的口罩,用紫丹的话说,千红天天呆在路边,戴上口罩才最卫生,有利于身体的健康。千红感激地看着紫丹,说,妹妹真是个细心的人,问紫丹,是这位妹妹刚办了画展吗?紫丹点头,温暖地看着千红。千红说,听万朵说了,画的都是我们乡下的植物,听说紫丹妹妹院子里种满了花草?紫丹颔首,说,植物是这个世界的点缀,如果到处光秃秃的,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是在回来的路上,紫丹问我,安骆,我,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家人呢,嫂子,还有孩子,有孩子吧?接触几年了,紫丹终于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勾起了我的回忆,我的情绪,我们正好走到了我和万朵去过的茶厅,我说,进去坐坐吧。我听到的是《琵琶语》,我的手机音乐就是《琵琶语》。

在来旗城之前我在几个城市之间漂泊,我对紫丹说,我和我的妻子,哦,现在应该叫前妻,是在南方一个城市里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漂泊者,当年我离开家乡,去了南方的那个城市,当然是一个打工仔。而我的爱好当然也是业余的,我在一个工厂,起初特别累,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晚上躺下来最大的想法是好好歇息。我慢慢地攒下了一些钱,我寻找着能继续学习的机会,或者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打工。我按照这样的想法,不断地更换地方,更换城市,我在后来的一个公司打工时,我的文笔、画画的基础终于得到了展示;那是一个有艺术爱好的老板,有文艺范儿,有艺术情结,我是在出黑板报时被他发现,我写在黑板报上的字,我配的画被他看到,那一天我专心地写我的黑板报,不知道老板站在我的身后。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烟味,扭过头我看见了他,烟插在一个歪把的烟嘴上。我跳下凳子不知该说什么,慢慢地看着他,那一刻,我没有畏怯,我不畏怯或者傻痴的神态反而让老板笑起来。就这样我不再下车间了,我进了公司的文娱部,从事着和企业文化有关的工作,也是这个老板有一天对我说,你可以有你的业余爱好,可以对你区别对待。我大了胆,说了我的经历,心中的目标和不服。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大概一周后,他叫我过去,说你不要再到处打工了,你应该去学专业,他给我联系好了一个学校,我可以去那里学习。他说如果你还想回来,这里还有你的位置。他给我结算了工资,还额外给了我一笔钱,我在和他告别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紫丹静静听着。

我说,我有些想他了。

后来呢?

我说,我的贵人从老板这儿开始出现,我感谢那样的学习,好像我的悟性突然疯长,我有了很多创作的冲动,包括关于植物,關于青麻系列我都是在快接近结业时创作出来的。

植物,你最开始的创作也是植物。

对,记忆里的东西说不定在某一天,某一个阶段成为你创作的源泉,成就你。就在这个美术班里我有幸跟上了顾芝老师,你知道他在中国的美术界有一定的名气。当然,那时候他也在那个城市,名气还不如现在大,他推荐我参加全国性、专业性的几次画展,让我和他一块儿去参加各地的美术活动,每一次都受到触动,对我的创作都是一次打开,我就这样走了出来。

安骆,我想听听你的爱情。

我沉下来,我的面前是一个清秀的女人。我说,我和她是在街头认识的。那一次,我们都在街头卖画,她的画有些抽象,类似于印象派中的德加,画中的人物以城市女性为主,那种生活气息可以逼真地压垮你的感觉。晚上收摊的时候,才知道我们租住在一个小区。后来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她没有上班,每天沉浸在画中,她的画竟然可以不断地卖出去,可以维持她在一个城市的生活,而我后来经顾芝老师的介绍进入一个创作团体,大量模仿名画,业余的时间自己创作,而在这一年的冬天我和她结婚了。

你不愿说出她的名字吗?

我摇摇头,她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知道她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你可能忘记吗?

我再次摇头,不可能,因为跟她有我们的孩子。我说出了她的名字,艾莉。

我看见紫丹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啊,艾莉?我知道她啊,我们还在一个画展上见过,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像一个混血儿,鼻梁鼓得耐看,落落大方的一个人。你们怎么离了,为什么?你刚才说到城市女人生存系列画时我猜测是不是艾莉,果然是艾莉,我也许还存着她的联系方式,哦,可能不在手机上,在我的某一个笔记本上记着。你们,还有一个孩子?

对,十几岁了,她的名字各取了我们一个的字,随我的姓氏,她叫安黎。哦,黎明的黎,莉的谐音。在我来旗城前我们分开了,前年她出国了,带走了孩子。我忽然掉泪了,我想我已经3年没有见过我的女儿了。

紫丹递过来了纸巾。

对不起,惹你伤心了。

这时候我听见了我熟悉的一首乐曲《无语低吟》。

我想念艾莉,更想念安黎。

无数个夜晚我是在思念中度过的,我不可能不想念她们,她们是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是父母之外的又一拨亲人,我和艾莉是安黎的父母,这种关系是任何情感都超越不了的。我想起我的母亲在我18岁那年离开人世,我在那一天的哀嚎、恸哭,后来我常常走近母亲的墓地,远远地遥望我母亲的坟墓。千红不知道,我去蒲河桥还有一个理由,它藏在我的心里,就是望着母亲的墓地,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桥头,目光越过一片小树林,越过一片秋野或麦田,我在和母亲的目光相对,听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对我的念叨,对我的唠叨,即使在我之后的这许多年里,我也每次回家都要去一次蒲河桥,千红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藏在每个人心中的念头只有他自己才是最明白最清楚的。我想起母亲的话,孩子,娘耽误你了,你不能继续考学。我摇摇头,我说,娘,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娘说,孩子,你将来自个努力吧,你能有了出息,娘就不愧了。我不知道娘现在怎么想的,我成为一个画家和美术杂志的主编算不算成功。当然,她可能不懂我的职业,但我在一个城市落地生根母亲应该可以理解,我每次想起安黎就想起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安黎,父亲是不是对你也该有愧,是不是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你在大洋彼岸,我怎么照顾你?也可能就是因为我对母亲的这种想念,在艾莉执意要带走女儿时,我没有执意地和她去争,我只拉着女儿的手,告诉女儿,在世界上,在一个孩子成长的阶段,母爱也许是最重要的,父爱之于儿女和母爱是有区别的,我的女儿迟早也会做一个母亲,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份责任,她会理解的。可是,女儿说,我会想你,特别想你的。我的心要炸裂了,父爱和母爱实际是没有区别的,或者更深,尤其对一个女孩。可是,就那样决定了,我尊重我的内心,女儿还是和母亲在一起有诸多的方便。

在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一段时间,我是陷落的,陷落在我和艾莉的回忆中,在南方那个城市我们度过了共患难的时光,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啃干粮,乞求地瞅着路人的目光,从分别租房到合租一个房子。我记得艾莉有一天晚上在马路牙子上又吐又喊,擩着肚,在地上打滚,狼狈得没有了一个人形,我不知所措,我打120,仓皇地卷起地上的画,求旁边的一个卖花人帮忙,慌乱中我碰翻了他的花车,车上的花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在120到之前我捶着她的背,把手中的画托付给花工,说,这些画权当对你的赔偿。急性阑尾炎,艾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做了切除手术。在我们缺钱的那几天,路边的花工竟然找到了我们病房,他说,他在卖花时把我们的画也卖出去了一部分,他把卖画的钱送到医院。我们不知该怎样感谢,抽出一半钱给他,他不要,他说,你们正在难处,不能要你们的钱。我说,那一天碰坏的花呢?他说,花不会死,几个花盆值不了几个钱。说完他就走了,我撵出来,问他的电话,他说,你们还会在马路边见到我的。那个花工后来成为我们在那个城市的朋友。

我和艾莉在她休养的那一段时间感情达到了升华,我们的孩子是那一段时间有的,有了孩子后艾莉问我,怎么办?我想了想,说,要吧,艾莉,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们不能抛弃。关于送子奶奶是我从小就听说的故事,所以我说,孩子是送子奶奶送给我们的。

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也给艾莉带来了烦恼,她无数次地说,我们的事业还没有成功,我们都还在奋斗,我们能给孩子什么?当孩子对我们哭,对我们笑时,艾莉的心又平静下来,我说,孩子或许会给我们带来福气,你等着看,还有,养孩子也是顺其自然,不用太过分奢侈,我给她讲乡下的孩子成长,他们是怎么样长大的,而且他们有出息,有干劲,像我……艾莉说,像你,你有出息嗎?

我只有保持沉默。

我们的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在老师的帮助下,有了工作,我的画也逐渐被画界认可。在孩子慢慢长大,送去了幼儿园,艾莉又开始画画了。我们的风格不同,画风不同,我们常常在艺术上争论产生分歧,在我在那个创作组年复一年复制画时,她强烈地对我驳斥,说那是对艺术的糟踏,是一个画家的堕落。我知道是一种堕落,可我为了养家糊口,艾莉停下来,缓缓地说,等我们进一步稳定了,你不要再去画那些画了。

我承认,艾莉有她独特的画风,有她的理论基础,有她的艺术追求和想法,这是她后来比我走得快走得远的基础。我承认,但不认同中国的画家都要追随到同一个潮流。艾莉的画还是继续她中国女人生活系列,她沉浸在生活里,对艺术的创作中,变形、夸张又有生活气息的画曾经热卖。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大,她跑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去深圳、东莞,去云南边境,去东南亚,去少数民族地区。她沉浸在创作的高峰,她不断在各个地方办画展,销她的画,甚至画展办到了国外。

尔后,她要出国,出国前我们分手了。

我来了旗城。我不愿意再在那个南方的城市,那里充满了我们生活的内容,我陷落在对女儿的想念之中,我想换一个地方,回到了离老家越来越近的地方。

这是我在紫丹的植物园对紫丹说的一番话,对,我称紫丹的地方为植物园。我曾经说过我的理想,将来找一个小园林或长满植物的地方生活,像梭罗,钓鱼、种豆、浇灌绿草。紫丹给我泡了咖啡,她从网上调出了艾莉的资料,艾莉在画面上更加年轻、气质,她的画自然卖得很好。紫丹又把她从网上买的一本艾莉的画集搁在我的面前,那里边的很多幅我是熟悉的,充满了生活的色彩,一个特立独行的女画家的思考。成就她的是同胞,同类,中国女人,画中的女人。

还常联系吗?

联系不多。

紫丹说,我喜欢艾莉的着色,也许我的植物画应该向她借鉴。我看着摊在我面前的那本画集。

我说,其实你的《夜葵》很好,你应该坚持你的《夜葵》的风格。我说,我每次看都情不自禁想去看那一片夜葵,或者去看一次月光下的葵花地。

我们又站在那幅画前,我紧紧地攥着紫丹的手,后来我揽着她的肩膀,一直在画前站着,好像听到了葵花在夜风中的簌动。

我们去看了晚上的葵花,我们去的是一片河滩,我们先是站在一处高岗上,夜晚去看葵花真是别有一番感觉,葵花地更加阔大,像千军万马,从葵花地里传出的声音低低的,一溜一溜地从葵花地的缝隙里刮出来,在河滩上形成阵势,叶子飒飒地抖动,月光洒下来,把氤氲的光分布在每一棵向日葵上,葵花的颜色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我们走下高岗,越来越近地靠近了葵花地,越来越贴近那一片河滩,我们站在阔大的葵花地前有些发呆、惊异,葵花地更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们手拉手就那样一直站了很久,我们顺着葵花地走,葵花地的一侧在河滩上,我们一直在河滩里走,河水瘦瘦的,在月光下反出淡淡的光线,我想起紫丹的《夜葵》里也是有一道水的。我说,你画的是这里吗?她遥望着夜色里的葵花,说她去的那片葵花地也有一道水域,有些画是在冥冥之中完成的。我们在一处河滩上停下来,我们看到了一座小房子,或者说一个棚子,棚子里的灯光亮着,我说,要进去吗?紫丹说,棚子里是一个女人,每年的这个季节她都住在河滩里。有故事吗?她点点头,说,这个女人的男人多年以前是在这里出事的,墓地就在葵花地里,从那一年,这个女人就开始在河滩里种葵花了,每年都会在河滩里种大片的葵花,时间长了,这儿就成了她固定的葵花地,没有人来和她争,大家都心疼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心疼这个女人?紫丹说,她男人的死是一个冤案,后来证实了,人却永远活不过来了,她来种葵花也是来为男人守墓。

我和紫丹久久地望着那座小房,好像还听到了一种乐声。紫丹说,你听到了么?我点点头,那是笛子的声音,女人在吹笛子,据说她男人在时两个人都吹笛子,她守墓的时间里,手里没有离过笛子。紫丹说,生活中,有很多值得画,值得记载,值得纪念的场景,有很多让人感动,让人忧伤,也诗情画意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巴尔扎克所说的,人类的秘史,比如这大片的向日葵,葵花地上的小房子,一个女人在夜色里的笛声。我说,我们去看看可以吗?她说,轻一点。月光下,我们小心地朝着房子走,房子外边还有一个小院子,当我们走到房子近处时,笛子声更加清晰地传过来。紫丹在夜色里抓住我的手,细细地说,你看。我看到了,在院子里,一个女子坐在那里,笛声幽幽地在夜色里弥漫。

万朵出事了,万朵是在寻找一种花儿时在山谷里昏迷,从山上摔下来的。她一直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两夜,是千红给我打的电话,我通知了紫丹,我们一齐往医院赶,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来了。

万朵的老师说,我告诉过她那种花有毒,可她还是去山上找,她没有做好防毒的准备。花儿为什么会有毒呢?老师说,植物的生长千奇百怪,很多花都有毒,比如郁金香,比如……毒是相对的,往往这种毒性里能提炼出很多稀缺的元素。这就是万朵说到的那个老师,我介绍紫丹给她,我说这就是那个植物画家,老师赶忙表示歉意,说那一次展览万朵说了,她因为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研讨耽搁。紫丹说,不,不,我有好多问题以后还会向你请教。老师说,不客气,我们可以聘请你给学生上美术课,给学生讲你的植物画。

陆陆续续地有同学赶来,看望还在昏迷中的万朵,将手里捧的鲜花放在万朵的床头柜和窗台上,老师让他们先回去。老师,万朵没事吧?一个女生怯怯地问。老师说,不会有大碍,跌伤加中毒,医生正在治疗。学生们怏怏地离开了。

千红一直守在万朵的身边。我见到了那个修理工,万朵对我介绍过的那个跟踪千红,喜欢上千红的修理工,从他的装扮我看得出来,是一个有技术,能掏力气的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手指上的油渍却不是一下子能冲刷干净的。我和他有过一次谈话,把他约到医院楼顶的阳台上,太阳光毫不遮掩地照射,让我们的眼一下子无法适应,秋天的太阳就是这样亮堂。他在楼顶上抽出了一支烟,离我有几米远,让烟雾朝下风处吹走。我在和他离开病房前千红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们,紫丹倒没有什么吃惊,因为我对她说过万朵说到的这个人。

狠吸了几口他把烟掐了,他先开的口,说兄弟,你是那个画家安骆吧?

我点头。

他说,我跟着千红已经几年了,从陈城来到旗城。我说我知道。他说,这就不用多解释了,两个人在一起要的就是用心,把心用进去,好生对待一个人。

我钦佩他普通、纯朴有道理的话。

然后修理工问,安老师,你坐过飞机吗?

这人什么意思?我说,坐过,不多,两次,只坐过两次。

他说,你看,我这模样像坐过飞机吗?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我有点嗫嚅。

你是不是认为我坐不起飞机,我没坐过?

我,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和谁坐的飞机吗?

不知道。

千红!他看着天,仿佛有一架飞机正在头顶,正从头顶飞过。

对,我就是要让她坐坐飞机,挣钱就是用来享受的,千红最开始不答应,我一次次动员,动员她去体验体验坐飞机的感觉,为什么连一次飞机都不敢去坐,我说坐飞机其实并不贵,打折的时候比火车还要便宜。经过几次动员千红,我们成行了,去年,哦,就是去年比这稍早一些时候,我们去了海边,去见了大海。

见了大海?

他说,那一天,我穿得干干净净,提前理了发,让千红给我做了一身新茄克,布料花了300多块钱,我穿得最贵的一身衣服。当然千红也做了一身新衣裳,万朵给她妈准备了旅行包,出门的行装……

这件事千红没有对我说过。

我问他,你能挣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事,你要想得开,为你喜欢的人花钱,下一次我还要带她去东北,夏天应该去东北,凉快。

我得承认,和这个修理工相比,我活得憋屈,这些年我常常在外边,在路上,但大都是和工作和奔波有关,常常带着内心的漂泊,我去过一些地方,由于时间仓促,应该去看的风景也取消了。

这么说,你真爱上她了。

对,这么大年岁了,谈不上爱不爱,是内心喜歡,想照应这个人!

她们母女过得也不容易。

我知道,但她们只要过得愉快。

那天,他穿一件灰色的茄克。大概就是坐飞机时穿过的那身衣裳吧。

万朵醒来了。万朵说,她找到了那朵花,看到了几种没有亲眼见过的植物,万朵告诉我们,这两天里她做了很多梦,梦到了父亲,梦到了高粱,梦到了向日葵、芦苇、油菜花、洁白的苇樱。她盯着我,说,我们能一齐回一次老家吗,我想念那些植物了。她说,我们去河边,去姥姥的村庄,去我们那儿的芦苇湖……我们去看那些秋天的植物,大地上的庄稼,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吧。

我说是,马上就到国庆了。

十一

我收到了艾莉的信息,说,近期她会带女儿回来一趟,到旗城找我。

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回来?我问。

我最近有很多事,关于画展、工作,要流浪很多地方,得服从公司和经纪人的策划,我很累,但停不下来。她回。

别漂泊了,艾莉,和女儿回来吧,我想念你们。

别抱幻想,安骆,不可能,我心已另有所依,还要漂泊,艺术可能就在漂泊的路上,才体现价值,像当年的高更,半路投身艺术,那样固执,像毕加索、莫奈……不过,我没有那样大的欲望,也成不了那样的大家。

好吧!我等你们。

正是这样,我不能让女儿也跟着漂泊,所以我们商量好,她回到国内,继续求学,一切已安排好了,只是女儿和你在一起的机会多了。

你放心!

我不放心,一个男人照顾女儿总让我放不下心,尽管你是她的父亲,我这次回去就是要把你,你们父女,有一个托付!

托付,还有我?

不要迷惑,错失身边的所爱,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托付,就像我们曾经在南方城市的那段时光,你要做好准备。她又发过来一条信息,你好好想想,你身边的人,我们已经有过多次的联系,彼此在艺术上有很多的沟通。安骆,你一定珍惜。

我恍然大悟。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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