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天明

2018-11-26 10:58默默安然
花火A 2018年9期
关键词:养母

默默安然

作者有话说:又到了一年一度靠空调续命的日子,上周京津冀飙到了四十摄氏度,而且相对湿度极低,出门的瞬间能听到汗毛滋滋滋烤焦的声音。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我被健身教练拽去上课。一进健身房,扑面而来的空调冷气让我觉得很舒爽,然后教练进来了,看了我一眼,把空调关上了……关上了,关上了……(此处无限回音)……旁边有人抗议,他淡定地说不这样你怎么出汗呢。后来教练自己也不行了,他就把我赶出去跑步,然后自己开起了空调……但即便如此,每隔两天,我全身就像蒸桑拿一样出汗,我居然也一斤没有瘦!体重和我天天在屋里瘫着,喝着可乐时是一模一样的!怀疑人生!

伊不高举着手臂大幅度摆动着,对我绽开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脸。

1.

6月1号的那天,伊不结婚了,新郎不是肖奕,是她刚认识半年的人。

我是从朋友圈里看到她发的坐在婚车里的自拍才知道这件事的,到头来,她也没有请我当伴娘。

我们虽然没有删除屏蔽对方,却心照不宣地不再联络。当初许下的当彼此伴娘的誓言,终于也熄灭在了时光里。

从婚礼照片上来看,男方硬件不错,人也长得精神。伊不一点都没有变,笑起来一侧有泪窝,从前她总因此而自卑,觉得那像块疤痕,所以拍照从来都板着脸。后来,肖弈让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现在终于又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

我犹豫着,在她的朋友圈下面点了一个赞。

断绝联系三年多之后,我终于再度在伊不的世界留下了痕迹。

毕竟,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要给她婚礼的祝福。

2.

初遇伊不,是在我高一那年。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条件优越,我住在整个城市最富有的区域,那附近围绕着各种重点实验小学、初中、高中……我的童年到青春期都活在这人上人的一亩三分地,朋友都是周围生活环境和成长轨迹差不多的人。

从某一天起,我在家附近常常能看到一个穿着陌生校服的、鬼鬼祟祟的女生。她总是站在墙脚,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来来回回注视着经过的人。当别人看向她时,她就会立刻别开脸。就算她看起来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却还是渐渐开始引人关注。

正因如此,我晚上九点多下楼去小区超市买了可乐准备回家,突然和从两个车位间蹿出来的她撞了个正着,才觉得诧异非常。

“你在这里干什么?”都是同齡人,也没什么隔阂,我下意识地拽住了她。

她拼命想要挣开我,我稍微偏了偏头,立刻就明白她干了什么。车位里停着的那辆白色越野车的侧面,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划痕。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从她掌心里掰出了一串钥匙:“你干的?”

她死死咬着嘴唇。

“你是不是傻?你知道这车多贵吗?”我往对面楼口一指,“那有摄像头啊!”

“啊?”她这才慌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明天我看看情况怎样。”

我忽然想到我们在这里说话,如果车主能调到录像,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只能赶紧催促她离开,可下意识里我觉得她应该不是嫌着没事干,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明天晚上在路口那里等我,别穿校服。”临走时,我问她,“你叫什么?”

“我叫伊不。不是的不。”

说完,伊不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回到家,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我连话都不敢说就躲进了房间。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好,做了好几轮噩梦,梦见一早车主找上门来要我赔钱。

不识好人心,还是个刺头加惹祸精——我对伊不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个。

结果,第二天一片安宁,傍晚妈妈还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跟我说她和爸爸要晚些回家,语气平静。放学之后,我就疯狂地往回跑,心想如果伊不放了我的鸽子,她就会变成我人生黑名单的第一人。

好在,我远远就看到她穿了件无比肥大的加菲猫T恤蹲在电线杆下面,看到我之后缓缓站了起来。

我和伊不的世界在那一刻开始并轨。

3.

“我是想替我妈妈出气。”

我和伊不进了一旁的漫画店,我请她喝了一瓶可乐,天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请客。她也就接了下来,一边翻着漫画,一边和我说话。

伊不和养母住在城市的另一边。她不太记得亲生父母的事情了,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故。

但那时她太小,也没什么印象,她和养母两个人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好。

伊不的养母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只可惜婚后三年,身为海员的丈夫在国外遇难失踪,至今杳无音信。当时她还年轻,再嫁也是情理之中,可她顶着压力,坚持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所以她收养伊不,给伊不改了一个“不”字,也是种决绝。

“我妈妈是给人做成衣的,手艺很好,人们都是慕名而来的。那个车主在我家定了一件旗袍,你也知道,旗袍都是很修身的,结果等待的三个月里,她胖了不少,试的时候就开始找碴。我妈妈答应给她改,她又觉得自己穿上不好看了,明明是她自己选的布料和款式,现在横挑鼻子、竖挑眼。定制衣服本来就是没法退的,她就在店里大吵大闹。虽然最后扣了她一个定金,可我妈妈还是赔钱,三个月的心血又怎么算。”说话时,伊不死死地握着拳头,“她走的时候,我冲出去打了辆车一路就跟着她过来了,没想到在楼群里跟丢了。但我相信她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我就天天等在这儿。”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跨了几个区打车跟过来,又天天来这边盯梢,这到底是怎样的执着。不过,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的胆战心惊似乎也变弱了,忽然有了些底气。

“你放心,好像没什么事,”我安慰她,“也许她想不到看监控呢,就这样吃哑巴亏了。”

本以为伊不会高兴,她却没有一丝兴奋的神色,反倒眉目低垂,流露出了明显的伤感与不甘,将下唇咬得发白。半晌,她才嘟囔着说出来:“当然没事了。因为那道划痕本来就在,不是我弄的。”

“啊?!”

之后伊不才把实情告诉我,她确实是想给那人一点教训,可事实是她围着车子绕了四圈,还是下不了手。最后她只是把钥匙挨在了原本就存在的那条划痕上,当作自己划过了。

然后,我就出现了,她被吓得不轻,尤其在听说有监控后,害怕被当作替死鬼。

“所以,”我现在只想把之前夸伊不勇敢、决绝、睚眦必报的那些话收回来,“简单地说,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呗。”

伊不吐了吐舌头,终于笑了出来。我看到她脸颊一侧有一块凹陷,问:“你那是酒窝吗?”

她立刻僵硬地捂住了脸,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是泪窝。”

她其实长得很甜美,却不知为何对自己的容貌非常没有自信。要是我能有她的长相,估计每天走路都带风。

“对了,我叫藤依。”我向她倾斜可乐瓶子,“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

伊不看起来有些怀疑,却还是和我碰了一下可乐瓶子。

3.

所谓报仇,其实有点啼笑皆非。

从那之后,我暗地里观察着那家人,不知是不是戴了有色眼镜,越看越觉得那人讨厌。这个人真的很没有公德,她总是把垃圾随手丢在楼门口,明明垃圾箱就在几步开外,出门遛狗也从来不会准备塑料袋和报纸清理狗狗的粪便,永远把麻烦留给别人。

其实小区的物业管得很严,有明确的惩罚制度,只是毕竟没那么多人巡逻。后来有一天,物业在各个楼口贴上告示,要清理楼道杂物,逾期未清理会罚款。这让我逮到了机会,那是个周六,我看到那人捧了一堆的纸箱子和杂物下楼来,顺手丢在一旁就开车走了。我立刻抱着她丢下的那堆东西上了楼,重新丢回了她家门口。

那天晚上,我在卧室里听到爸妈闲聊,旁边楼的谁谁家被罚了钱,跟物业吵起来了。没人相信她的说辞,物业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帮她调取监控。

“你上下七楼,就让她罚了几十块钱。”伊不毫不客气地揶揄我,“你是不是傻?”

“喂!我是为了你欸!”

她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容总是会克制在泪窝不会出现的程度,所以看起来有些勉强。可她看着我,很真诚地说了:“总之……谢谢你。”

我和伊不熟悉了起来,她是我第一个圈子之外的朋友。她在三流高中念书,课余时间很多,有些天真烂漫。她似乎一直在意自己是养女,即使她家并不算穷,她还是要求自己快快长大,不能再多花养母的钱。

所以,我俩碰面总是找折中的地方,或是我去找她。我父母从来只关注成绩,他们认为我交往的人群的情况应该和我自己家相近,她来了我家,肯定会被盘问学校、成绩等等。可我去她的家里,她的养母甚至没有问我是谁,非常热情地招呼我,给我们切了西瓜,然后让我们独处。

从伊不的言语里,我觉得她的养母是个哀戚的人,真实见到,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她的养母非常温和,并且有生命力。

“你妈好厉害啊,”我看着店里挂着的那些成品衣服,难以想象都是从布匹开始手作的,“这些衣服从设计上都是她自己做的?”

“是啊!无论什么衣服,只要她看上一眼,就知道怎么做。”

伊不给我抱来厚厚一沓的画册,里面有衣服式样和各种制作要领,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天方夜谭。她指着一件红色刺绣的旗袍说:“我特别喜欢这件,不过,我妈说现在我不适合穿,等到我结婚时,她做给我。”

从她嘴里说出结婚两个字,引起我强烈的兴趣,我用肩膀碰了碰她,眉飞色舞地问:“怎么?有目标了?”

她害怕被外面的养母听到,扑过来凶巴巴地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说:“才没有!别乱说!”

“你这是做贼心虚啊!”

我俩在不大的内屋嬉闹开来,伊不特别怕痒,我只要抓到她,在她腰间摸一摸,她就会尖叫求饶。

那两年里,我和伊不这样过了很多个假期和夏天漫长的夜晚,电风扇的轰鸣,西瓜的甜味,被悬挂的衣服切割开来的阳光,还有等不到的流星雨,组成了我们平凡却闪耀的青葱岁月。

有一天,我要离开时,伊不的养母叫住了我,当时伊不还在里面磨磨蹭蹭地换鞋。

“你是伊不第一个带回家来的朋友,”伊不的养母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你要多照顾她一点。”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有些意外:“第一个?我?”

“伊不这孩子有点倔强,她在做事情时考虑的永远是不给我添麻烦,我总担心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现在我就放心了。”

“嗯,我们是朋友,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我第一次說这种肉麻的话,最可怕的是,刚说完,我就发现伊不在一旁探头出来,顿时有点羞赧。她想装作没听到,送我去车站的路上却难得沉默。刚到车站,我乘的车就来了,我只能小跑着从前门跳上了车,然后才隔着窗子对她挥手。

伊不高举着手臂大幅度摆动着,对我绽开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脸。

4.

只可惜好景不长,高中毕业后,我要到外地读大学。而伊不的成绩只能念三本,她不愿意让养母为她花这么多钱,毅然决然地选择去工作。

可我不太敢想象,还像个孩子的她,从十八岁起就要进入社会,这漫漫人生要怎么熬。我不是个特别坚强的人,校园生活对我来说是遮风挡雨的港湾。

我出发去上大学的那天,伊不去机场送我了,可当时我爸妈都在,她就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过来。直到我看到她,主动朝她招手。她不太习惯长辈在场,显得比平时拘谨很多,嗫嚅着说了句:“一路顺风。”

我妈的脸立刻垮了下来,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伊不显然注意到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肩膀不自觉地端了起来,眼神像是惊慌的小鹿。我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地和她解释:“飞机是要逆风起落,所以不能说一路顺风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啦!怎么说都行!”我抱了抱她,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妈就那样,别在意。”

她看着我,扁着嘴淡淡地笑了。

“这个孩子是你高中同学吗?我怎么没见过。”大概是看我俩感情太好,妈妈奇怪起来,忍不住问伊不,“你考的哪所学校啊?”

“回去吧!我也该进去了。”

我大声打断了妈妈的话,对伊不挥了挥手,让她先走。

她一步步后退,我也转头走进了安检口。在里面等登机的时候,我收到了伊不的信息:“在那边别忘了我哦。”

“说什么呢!”我对着手机笑起来。

但大学生活还是很新鲜的,也有很多需要适应的事情,我和伊不的联系终归还是变少了。我只知道她在家那边找了份导购的工作,做得还算顺利。

大一即将结束时,我原本定好暑假和大学同学一起出去旅游,连机票都买好了,却在一个深夜突然接到伊不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着急地喂了两声,室友好像被我吵醒,发出了啧的声音。我只好跳下床,跑到走廊上。

“怎么了?你先别哭,慢慢说。”

“我妈……我妈……”她上气不接下气,“晕倒了……我现在在医院……”

我心里一紧:“严重吗?”

“我不知道……藤依,你能不能回来,我很害怕……”

她没有爸爸。养母性格倔强,收养了她之后几乎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她也无法指望身边那些没什么深交的同事在这种时候帮忙,她只能打给我。而我当机立断地选择回去。

旅游的机票退票只退回了零头,我不在意,只是同学对我意见很大,我也懒得向他们多解释。我在接到伊不电话后的两天就飞了回去,我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我还在路上买了探望病人的花和果篮,可我给伊不打电话,对方的手机始终关机。

没办法,我只能先去伊不家找她,结果,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黑色的挽联和寂静的灵堂。我的脚步放得不能再慢,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养母看上去非常年轻,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养母的笑容。

就在这时,我看到伊不从灵堂里走了出来,穿着守孝的行头,对来告别的邻居鞠躬。她的脸在烈日下仍旧惨白惨白的,看上去像一缕魂魄。不等我开口叫她,她的余光已经扫到了我,朝我缓缓转过头来。

我俩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说不清是谁奔向谁,最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被彼此撞得生疼。

“藤依,”她只是有哭腔,却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没有妈妈了。”

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那天夜里,伊不起床上卫生间,就看到养母躺在客厅的地上,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将其送到医院后,她的心跳几乎已经停止了,虽然中途恢复了一次,却很快再次衰落。伊不从不知道养母的心脏不好,后来发现抽屉里有硝酸甘油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连急救都没有做。

因此,她始终在自责,在养母死后的半个月里每晚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我骗父母说出去旅游了,其实一直住在她家陪着她,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

忽然,有一天她好似想通了,将自己收拾利落,坐在养母的遗照前说:“妈,我会完成您的心愿的。”

我也坐过去,问她:“什么心愿?”

“我妈生前一直想去她丈夫的船遇难的地方看一看。”她把手放在骨灰坛上,“我想把妈妈带到那里去。”

伊不想得太简单,当时船是在近危地马拉附近的太平洋沉没的,可西半球那几个国家的签证非常难办。凭她的英语水平和家境,面签几乎是不可能过关的。我和她讲了这些实际问题之后,她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又熄灭了。我忽然改了主意,或许带她出去走走也不错,至少可以纾解心情。

“不过……我们可以去近一点的地方啊,新加坡、越南什么的,”我抓着她的肩膀,认真地说,“海是通着的,洋流终有一天会让他们找到彼此。”

“真的?”伊不喃喃地问。

“当然!”我却激动起来,“我们明天开始计划!”

一个多月后,我和伊不踏上了飞往新加坡的班机,她手里的骨灰盒经过了机场的检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之后全程小心翼翼地塞在书包里。

飞机起飞的时候,她有点紧张,双手死死地攥着书包拉链,我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5.

在新加坡的五天是梦幻的,梦幻于这场父母不知情的说走就走的旅程,梦幻于一个等待一生的灵魂终于获得自由,梦幻于我认识了肖弈。

在轮渡上,我和伊不小心翼翼地避开甲板上的人,我看着她捧出一把白色的细灰,伸手扬在风里,一群海鸟恰巧飞过。那场景我永生不会忘记。然而,一个声音忽然从我们背后响起,他问:“你们在干什么?”

我立刻轉身挡住伊不,给她时间收拾,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的中国男孩,显然也是个旅行者。

“没、没干什么……”

他微微歪头,想看我背后的伊不,我也随着他歪头,挡住他的视线。他扑哧笑了,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笑起来有非常深的酒窝,干净俊秀。原先我以为自己是见过帅哥的,学校里也不乏有品貌不错的男生,但见到他后,我完全想不起那些人的脸了。

那天在轮渡上吃饭,我见肖弈一个人,就拽着伊不去和他坐了一桌。

肖弈没表现出任何惊讶,自来熟地和我们攀谈起来。我惊异地发现他的大学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坐车也就半小时路程,在那一刻,我被“缘分”两个字彻底俘获了。

之后的时间,我和伊不跟着肖弈玩。他是第二次来这里,讲解像导游一样专业。一开始伊不兴致缺缺,她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开心是种罪过,可慢慢地,我能看出来,她的注意力还是被他吸引了。她会在他说话时抬起头来,若有似无地留意着。

在狮身鱼尾喷泉前,肖弈给我们拍游客照,伊不在镜头里十分拘谨,板着脸半分笑容也没有。肖弈举着相机,始终没有按下快门。

“她就是这样的,对着镜头不会笑。”我在一旁忍不住解释。

肖弈却拿下了相机,忽然对伊不做了个很丑的鬼脸,我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却见伊不微微错愕之后,徐徐绽放了一个笑容。

“这就对了嘛,”肖弈很满足于这个效果,再次举起了相机,“那么漂亮就应该多笑笑。”

我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我意识到这是伊不在养母过世后绽放的第一个笑容,我明明应该高兴,内心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

或许是因为在那时我就发现,相较于我的主动要求,肖弈总是主动给伊不拍照。他眼睛里满满的光,都洒在了伊不一个人身上。

肖弈来得比我们早,所以要先走,分别的时候,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开学后一起吃饭。看着他提着行李坐上车子离开,我脸上的怅然若失根本无法控制,想必伊不都看到了,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察觉。

那天夜里,我和伊不躺在酒店的床上,自由地畅想未来。我对她说,我要考研,争取留校。而她想了好久,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到我追问,她才缓缓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也许,有朝一日能把妈妈的店重新开起来,不过,还是要先自食其力吧。”

话题有点沉重,我为了缓解气氛,硬生生转了弯:“那你想没想过以后的结婚对象是什么样子?”

她没有恋爱过,提起这个来还是有点害羞,眨巴着眼睛问我:“你想过?”

我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无论是谁,以后我们互相给对方当伴娘吧。”伊不说。

“好啊!这么说好了哦!”

我俩在黑暗里拉了拉钩。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肖弈,他在我面前笑容璀璨,面朝着我倒着跑,我感觉自己伸出手就能拉到他,试了试却发现他永远和我保持距离。我就这样急醒了,睁开眼看到伊不躺在我旁边睡得很熟,睡相非常可爱。

我看着她的脸,前所未有地羡慕,要是我能有她一半好看就好了。

6.

虽然不放心伊不,可我还是得回去上学。我走的时候,她一再让我放心,说她已经好多了。

回到学校后,我立刻联系了肖弈,他二话不说答应我一起吃饭。我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化了半个多小时的妆,可即便这样,镜子里映出来的还是张路人的脸。

人总是这个样子,一边想着我喜欢的人绝不会是看外表的那种,一边又觉得他凭什么不是,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自卑。我是个从不懂自卑的人,可肖弈轻而易举打开了我心里潜藏的那道自卑的闸。

自那之后,我和肖弈常常见面,我没有瞒着伊不。有些时候,我和肖弈在一起时,她发消息来,我还会让她和肖弈打招呼。肖弈对我很好,他是个无比绅士的人,会主动帮女生开门、拉凳子,并且能把这一切做得顺理成章。我们有很多话题聊,我们的学业、家境,统统都相当。

可是、可是……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伊不喜欢什么礼物吗?”

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脸上的震惊。

“她不是快过生日了吗?”肖弈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打算送她点东西。”

已经不需要问了,是我太傻,居然以为肖弈和伊不私下没有联络。我忽然发现也许他们的联络比我更勤,他们在一起比我们更亲密。

“你喜欢伊不吗?”我哑着嗓子问肖弈,尽可能维持平静。

他立刻回答:“喜欢啊。”

“那种……喜欢吗?”

肖弈被我逗笑了,再度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的笑容掀翻了我的隐忍,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火气激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脱口而出,“她哪点和你般配,她以后的人生也就是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们……”

是肖弈不解的表情让我清醒了过来,我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茫然地后退。我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来,我怎么能这么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捂着嘴哭了出来。

當肖弈走过来想安慰我时,我推开了他,独自跑掉了。

我知道若非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存在于心中,我是不会张嘴就说出来的。可我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羞耻,这让我觉得是我配不上肖弈。

伊不生日的时候,我没有回去,原本我是有时间的,可当时我的情绪还没整理好,我害怕见她,所以只能说谎。但是过了一个月,我还是回去为她补过了生日。

她剪短了头发,比之前瘦了,看起来成熟了些。她兴高采烈地和我说她升做店长了,工资涨了不少,也开始给别人做缝缝补补的活儿了。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希冀,她是快乐的,她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这次我请你哦,不许跟我争。”伊不一直念着去新加坡时我花了很多钱,找机会就要还我。

“是你过生日欸,怎么能让你花钱。”

“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不重要。”

餐厅昏黄的灯光下,她手上的紫水晶手串却泛着晶莹的光,我逼着自己转移视线,可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盯在上面。

“手链好看。”我喝了口汤,促狭地说。

伊不转了下手腕,并没有说什么,可她看着手链时淡淡的笑容里有其他意味,我看得出来。

汤没有味道,余味甚至有点苦。我放下勺子,深呼吸了两次,还是无法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肖弈送的吧?”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双手从桌边滑了下去。

“是我给肖弈出的主意。”我苦笑了一下,“所以,你有什么可瞒着我的呢?”

“藤依,我……”伊不来来回回地咬着嘴唇,“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喜欢肖弈。”

我猛然倒向椅背,视线无处安放,只得四处乱扫,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在她的脸上:“可他喜欢的是你。你喜欢他吗?”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点了头。

“那……祝你们幸福呗。”我举起饮料杯,伸到桌子中央,生生挤出了笑容,可眼眶已然在发热。

这个情景很熟悉,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缔结了友谊。

只是这一次,当伊不满脸迟疑地和我碰了杯,我将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离开了。我高估了自己,我暂时没办法像从前一样面对她。我的理智告诉我,她和肖弈在一起,没有任何对不起我。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人生里第一个喜欢的男生和最好的朋友在面前秀恩爱,我做不到。我现在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肖弈。

“我想静静,对不起。”

我留给伊不最后的话是抱歉,但我想她明白。所以她也没有主动和我联络,我屏蔽了她和肖弈的朋友圈,不想看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我想,总有一天,我能自己缓过来,我能看开,到时候一切都能回到原点。

那之后,我专注于学习,开始看考研资料,日子一天天过得极为忙乱。等到有一天夜里,我实在睡不着,忍不住从肖弈的主页进去翻他的朋友圈,却发现他在和同校女生秀恩爱。

我直挺挺地坐起,头撞到了天花板,痛得掉了眼泪。泪眼模糊里,我给肖弈发了信息,完全忘了时间不合适。没想到肖弈居然回复了,他坦言那个女生是他女友,他说:“伊不没有答应我,她很决绝。”

“可她和我说,她是喜欢你的啊……”

发出这句之后,我忽然就明白了,伊不终究因为我,放弃了肖弈。我想肖弈大概也早就看出了原因,所以他没有勉强,他甚至没有回复我这句话。

他们给了我最后的温柔,让我可以带着自己的骄傲,放下这段最初的心动。

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反反复复开关电话簿和各种社交软件,我想和伊不说话,可我害怕。

伊不主动申请调去其他城市新开的店,她离开了,独自一人,没有人送别。我不懂她心里的感受究竟是怎样的,可她毕竟也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开了,不可能不伤心的。所以这么久了,她也没有主动联系我。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距离一旦拉开,在那个当下可能谁都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了。我和伊不就这样,变成了在时光中自然而然淡漠的一对旧友。

在这期间,我考上了研究生,如愿留校,她在那个城市扎了根,似乎也过得风生水起。我们的生活,仍旧天差地别。有些时候,我会想,也许这样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我们并不是同路人,只能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里误打误撞地相依为命。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很想念她。

7.

在我给伊不的朋友圈点赞后不久,我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

看着她的头像再一次跃于顶部,我却紧张到呼吸不畅。可我根本没有缓冲的时间,她说的话就摊在那里。

“你下个月五号有空吗?”

三年多以后,伊不主动和我说话,竟像时间从未走过。

“有。”

“我回去老家办第二场婚礼,你能来给我做伴娘吗?”

旧时光翻涌而来,顷刻间将我淹没,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时间稀释的片段,全部鲜活了起来。我在敲下“当然”的时候,眼泪已经滴到了手机屏幕上。

我站在凳子上,打开衣柜最上面的夹层,里面放着一个礼盒,打开来是件红色刺绣的旗袍。两年前,我偶然间又看到了当年伊不给我看的那件旗袍,恍惚间买下了一件。

我还以为它永远只能压箱底,却没想到冥冥中将遗失的拼图补全了。

或许所有的感情都要看“缘分”,缘聚缘散由不得控制,可勇敢与决绝的人总能获得更多机会。伊不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而我,能做的只是跟随自己的心。

現在我想和伊不回到从前,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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