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村(小说)

2018-12-04 05:47周龙
民族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村委村长局长

周龙

时光往后倒回十年,我正在一个叫双合的行政村挂任新农村建设指导员。

驻村的第二天早上,我站在村部鱼塘旁边,对吞云吐雾的牛主任说,建个五保村好不好?牛主任似乎未完全听懂,他密集地吐出几圈烟雾,朝我愣眼质疑:建什么村?我一字一顿大声说:五——保——村——他终于听出来了,问在哪儿建?我指着鱼塘对面和右边的石漠地说,那里。牛主任蹙起眉头,那点点地建一个村?怎么可能?我说五保村其实不是村。牛主任说,不是村是什么?我说是一栋给五保老人住的楼房。前几年,民政厅在六千个村建了这样的楼房,花几个亿呢。牛主任噗嗤一笑。妈的,我还以为建个像双合这样的村子。牛主任吸了两口烟又说,民政厅的人真是好笑,一栋楼就一栋楼,叫什么村呢,叫得不伦不类的!我说别看它不倫不类,得过国务院创新大奖呢,在全国都出了名,外省的人三天两头跑来参观。牛主任取出一支烟替上前一支,狠劲地吸了几口,皱着眉头问,五保村归谁管?我说村委。他说建楼也由村委?我说可不嘛,房产证要写村委名字呢。牛主猛拍大腿骂道妈的,有这等好事,怎么就没双合的份?我说你不去争取,民政厅不明不白就把项目塞给你?牛主任吞咽了一下,小声问道,现在,现在还能争取吗?我说,不能我跟你说干吗?牛主任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踩了踩,巴望着我说,这样吧,怎么去争取,你来安排,我全力支持!牛主任是支书主任一肩挑,他支持就等于村委支持。我说好呀,有牛主任支持,五保村跑不脱了!

牛主任脸色瞬间凝重,声音变得虚飘。那两块地比较麻烦!我问不是村委的?牛主任摇头。他指着对面的石漠地说,老杨的。他家就在地的后面,隔着水渠的那栋。儿子在深圳的超市打工,搞得钱,里里外外都贴了瓷砖!我放眼望去,那栋正面贴着红瓷砖的三层楼鹤立鸡群,把周边零零散散的泥瓦房破草屋统统藐视。牛主任又指着右边的石漠地说,老马的,他家就在马路对面,村小旁边的那间。我顺着牛主任手指的方向看,一间低矮的泥瓦屋正袅动着几缕蓝烟。

去年,村委要建个篮球场。牛主任指着鱼塘左边的村委楼说,想用后面那块地跟他们换,两个刁民竟然狮口大开,每家要求补偿三千,你说穷巴巴的村委上哪儿弄?我唉了一声,还真麻烦!不过,既然开口要钱,说明地是能换的。也许,给五保老人建楼房,他们动了善念,就同意了呢?

我尾随牛主任弯到村委楼后面,那块地正疯长着南瓜苗,绿油油一大片蔓延到河边。我啧啧地赞道,多肥的地呀,干嘛不换?我在脑子里把村委楼占的地与瓜苗地连接起来,觉得很奇怪。好端端一块地,竟然把楼房建在正中间,拦在后面这半截成了废地。我指着瓜苗地说,要是把村委楼建在这里,前面就有两个篮球场的空地,还换什么?牛主任埋怨道,都是村小何校长唆使的。我说干吗听他唆使?牛主任说,何校长懂点风水。他说,靠近河边起村委楼,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了。我捧腹大笑。真是扯淡,搞得跟打仗似的。芝麻大的村委,又穷又没权,你背什么水,你跟谁一战?

两人绕过村委楼来到水渠边。牛主任说,农业学大寨那阵子建的,都烂得像狗啃了。我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狗啃渠边的青苔和杂草,一阵阵清凉轻拂我的手。我拨开杂草,掬了一口水嗅了嗅说,很干净的!牛主任说,从河里引过来,村里上千人饮用呢。我说,五保村建成后,朝渠边开个后门,出门就能汲水了!

我沿着石漠地周边踱了两圈,然后站在老杨的地里说,这块地做五保村,靠近公路那块做篮球场。我指着鱼塘对面那排泥瓦房(左边是卫生室,中间是调解室,右边是文化室,也是我的宿舍)问道,是村委吗?牛主任点头。我说,打掉重起。牛主任挠了挠光亮的秃顶说,搞不到钱!我说,找司法卫生文广这些部门要,搞新农村建设,他们有任务!

我指着村委楼两侧的洼地说,那里填平,种菜,够十几个人吃了。两人走回鱼塘旁边,我边比划边说,塘中养鱼,塘边种上柳树,周边硬化,筑几个水泥桌凳,看书下棋打牌吃饭,都能用得上。我环顾四周说,砌上围墙,朝公路开个大门。我问牛主任,这样的四合院牛不牛?牛主任竖起手拇指。很牛,全镇第一,不,全县没第二个!我说,我就担心五保村没人住。牛主任嘴里唷唷道,这么新的楼房,白给住还不住?我都想住呢。我说我也想,可惜不是五保!两人呵呵傻笑。我率先收起笑声。哦对了,双合几个五保?牛主任掰手指数到二十六。我说人数够了,住最远的是谁?他说田放牛,住在三洞!我说,明早去三洞!

第二天天未亮透,我和牛主任从村部出发,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砂土路走了四十来分钟,来到刀削般陡峻的石山脚下。牛主任仰望山顶说,翻过去就到了,能爬吗?我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量着那条从山顶挂下来的羊肠山路说,一拃长的路。牛主任说,别看只有一拃长,走上去可是天昏地暗!我抬脚上山,像只健壮的山羊,轻快,稳健。开始时,牛主任还勉强跟得上。渐渐地,便被甩开老远,我只好歇下来等他。他嘘喘着走到我身前嚷道,妈的,你这个干部,比农民还能走!我说凭什么干部就不比农民能走?他说上个月,镇长跟我去三洞,才走到半山腰,他差点要断气,只好回头。我笑着说,他是乡级,我是处级,不是一个档次!知道我什么单位?牛主任说民政嘛。我说民政管什么?他说五保呀。我说,只是其中一项,还管婚姻优抚安置低保救灾殡葬基层政权区划地名,嘿,管多了去呢,从生管到死,从最可爱的人(退伍军人)管到最可怜的人(五保)。杂七杂八的事,哪样不跟农村扯上关系?我三天两头跑乡下,什么深沟烂坎没跨过?牛主任讥笑道,怪不得像个农民!我说我连农民都不如呢!两人折腾了一个钟头,终于到达三洞。我边抹汗边打量这个椭圆形的大屯。地势平坦,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穿过村中,把椭圆分成两半。两岸的稻子、玉米在温煦的阳光下绿得泛亮。土狗们东一只西一只,懒洋洋地趴在路上晒太阳,我们走过旁边,它们都懒得动,也不吱声。我说这么大的村子,就几只狗?牛主任说,屯里有四百多号人,多半都出去捞钱了。

我们沿着村路走了十来分钟,在一个小鱼塘旁边停下来。几只鸭子正扑腾翅膀,在塘里嘎嘎乱叫。牛主任朝鱼塘后面的烂瓦房喊道:田放牛——田五保——蹲在门前的黄狗朝我们汪了几声。提个粪桶的小老头从烂瓦房后面绕到门前把它叫住。小老头招呼了一声哦,牛主任来了!说着,把粪桶里黑乎乎的东西倒进鱼塘。我问他倒什么?他说牛粪。我说这不污染嘛。他说牛吃的是野草,干干净净,污什么染?你是——牛主任接过话说,市民政局周副局长。田五保马上搁下粪桶,拉住我的手叫道:我的衣食父母啊!我抽出被他拉住的手,问多大年纪?田五保说六十六,我说还很硬朗嘛。田五保挺了挺腰杆说,还行吧!走,进屋去。走到门前,牛主任指着黄狗说,顶凶的,有三十来斤吧?田五保说差不多。牛主任说,哪天我找点椿芽过来!田五保说好啊,嘴馋时说一声。黄狗朝牛主任汪了两声,牛主任害怕得缩回身子。

我还是民政的毛病,走进农户总要东摸西看,还拿手机四处拍照。我把手臂伸进一条大蛇般蜿蜒的墙缝里,幽默道,通风不错!田五保回道,不用买电风扇呢。我指着脏兮兮的大木床说,不是一个人睡吧?田五保指着黄狗笑道,还有阿黄呢。我讥讽他,难怪被子又黑又破,像狗窝,蚊帐也没有。田五保逼上一句,周局长不会送我一套新的吧?我说,那要看你的态度啰!田五保笑道,我态度很好的!说着就跑到鱼塘边捉了一只鸭回来。准备杀的时候,我阻止他。他问为什么?我说你是五保嘛。他瞪我一眼,五保就不能吃鸭?我说,叫不杀就不杀,我们还有事!我拉着牛主任跑出门。

跑到队长家,队长、三洞小学校长正在说事。队长其实就是村民小组的组长,双合的群众还是以前的叫法,不叫小组,叫队,小组长叫队长。聊了队里的情况,队长带我们去看两个孤儿。离开队长家,从高高密密的玉米地里走了四五十米,进了一间比田五保房子还烂的泥瓦房,没见到人。队长说,可能去河边洗衣服了。几个人在屋里转转看看。队长说,两个孤儿惨得很!父亲在深圳当门卫,大前年,也是这个时候,他骑电单车去邮局给家里汇钱,撞到一棵路树,那棵路树就要了他的命!噩耗传来,患子宫癌的母亲当天就背过气。说话间,一大一小俩男孩抬着一桶湿衣服进屋。队长说,大的叫克服,二年级,小的叫克年,一年级。我盯着跟我一般高的克服说,才二年级?校长说,本该读四年级了。三洞小学只有二年级,三年级以上要去双合,太远,克年又没人照顾,只好复读,复读了两年,被教育局点名了。队长问我怎么办?我说吃饭的事好办,安排五保。队长说,又不是孤寡老人,符合政策吗?我说五保嘛,痴呆傻,孤独寡,还有癫聋哑!孤儿是小五保嘛。队长哦了一声,小孩也能吃五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说上学嘛,两人一起去双合。牛主任说住哪?我说学校呀。牛主任摇头。双合小学半间宿舍都没有,别说学生,老师都得回家住。

田五保手握两瓶啤酒站在门口说,菜弄好了,赶紧吧!队长说,刚好我也没准备,蹭饭去吧。那天,一起蹭饭的有队长、校长,还有学校的另一个老师。田五保焖了一只鸭,一条鲤鱼,还一碟酸菜炒猪大肠。两杯啤酒下肚后,我问田五保,你这么通情达理,干吗讨不到老婆?田五保说,我以前是个屠夫,天天杀猪,谁敢嫁?田五保轻叹一声说,也好,一个人清闲自在!不说了,喝酒喝酒!喝完一杯酒,我说了五保村的事,问他想不想去住?他说楼房谁不想住?以前,我就在双合小学前面卖猪肉,有很多熟人。我说,那就好,到时让你当村长。田五保说,那不跟牛主任一样?牛主任瞪他一眼。我管四千人,包括你。你只管几个五保,能一样?田五保傻笑。他抬眼看了看那些粗大蜿蜒的墙缝骂道,妈的这破房,说不定没几天就倒了!队长骂他乌鸦嘴!我说,我拉棉被和蚊帐下来,你能到村部去挑吗?他耸耸肩说,怎么不能,民政给的米和油,我都是去镇上挑的,来回走三十几里。

临走时,我掏出一百块钱塞给田五保,他死活不收。走了几十米,我问牛主任有纸吗?牛主任从包里掏出个旧笔记本说,这个行吗?我说也行。我拿出笔在笔记本上写道:慰问双合村三洞屯五保户陸大辉贰百元整。经手人:市民政局XX。我把这页纸撕下,折回烂瓦房对田五保说,民政慰问你的。田五保拿过那张纸看了又看,甜滋滋地说,政府这么关心五保,哪好意思拒绝?

路上,牛主任问我能报销吗?我说盖上村委的公章就能报。牛主任说,回去我给你盖上。我说我不会报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牛主任说,其实,田五保二十几岁就讨了个老婆。我惊了一下,后来呢?牛主任说,跟人跑了。我问什么原因?他说干不了男人的事吧。我说,样子蛮精神的呀。牛主任说白天很精神,晚上很文明!我掩嘴窃笑。若不然都三代同堂了,吃什么五保?

接连几天,我和牛主任跑了七八个住有五保的村屯。走在东一垛牛粪西一粒羊屎的村路上,我捂着鼻子问牛主任,这情况说明什么?牛主任说,农民养了不少的牛和羊啊!我说废话,卫生太糟糕了!光是这项,就离新农村天远地远。牛主任嘿了一声,农村都这样,哪那么讲究?我说铲到地里呀,又清洁道路,又能做肥料。牛主任说,米都没人种,要什么肥料?

我们挨家挨户,把二十六个五保摸个遍,给人和房子拍了照。回到村部,我对着手机照片和笔记,一个一个熟悉他们。田五保很另类,按照“无劳动能力”的基本条件,他都没资格吃五保,但“劳动能力”这东西,对六十六岁老人来说,你说无,谁也不敢说有,你说有,又能有多少?别的五保也都有一堆吃五保的理由。地黄屯的蓝五保,风湿骨痛,常年卧床,全靠队长安排屯里人轮流照看。大勒朗屯的吴五保是个哑巴,跟弟弟一家人住,挑水、扫地、煮饭、喂猪,都由他包揽。浮桥屯的石五保住在河边一间小木房里。这个七十一岁的瞎老头,会编织精美的竹器,簸箕、箩筐、菜篮、草帽,都是邻里们拿竹子来请他编。他从不开口要钱,邻里们取竹器时,总把钱硬塞进他的裤袋里。村委附近姓王的三兄弟被讥讽为五保之家。王大光六十二,王二光五十八,王三光五十四,三人住在破败的小四合院里,据说是祖辈留下来的。解放前,祖辈父辈都是地主,讨了好几房老婆,谁知到了他们,女人是什么味都未闻过!村人说,祖先把福分吃光了!我看主要是智商问题,大光还算灵光。二光三光痴呆木讷,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除了能吃,什么也干不了,农活家活全由大光扛着。民政已安排二光三光吃五保。我问大光,你也该吃呀。大光说,我还要讨老婆,王家不能断后!地良屯的苗五保,前几年出去挖矿,让矿石砸伤腰椎,大便失禁。上个月去南城做直肠手术,在腰部挂了个屎袋,花去一万多,还好有新农合,报了大半。

还有八个有五保资格但还未放进民政盘子的对象,我把他们叫“疑似五保”。比如三洞的克服克年,五保之家的大光。住在双合小学后面的马王情况很特殊。四十八岁那年,老婆跟奸夫在床上胡搞,他一铁铲砸过去,那奸夫就小命归西,他坐了二十年牢。妻子带着一双儿女改嫁了,至今下落不明。释放回村不久,他得了痨病,整天窝在家里,门都不出。东山屯有个蹶子,是电管员到村部向我反映的。电管员是蹶子的堂哥。他说,蹶子二十八岁讨个四十二岁的寡妇,那寡妇真是块肥田,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还能跟蹶子鼓捣出个儿子,可惜有骨软病,六岁还走不了路。寡妇跑去广东打工,跟一个老男人鬼混,都五年不回家了。岳母是个哑吧,又有关节炎,一直丢给蹶子。蹶子曾两次把岳母牵到镇敬老院,都被挡了回来。你说一个残疾,怎么管顾两个残疾?蹶子还担心,瞎岳母哪天突然病死,让寡妇反咬一口,怎么办?

在给民政厅的报告里,我把八个“疑似五保”加了进去,变成三十四个。我带着报告和照片去找低保处,处长看完后很惊讶。双合有这么多五保?我说穷地方讨不到老婆!处长边看照片边摇头。老周呀,这年代,五保还住这么破的房子,怎么交代?我说,最好的交代就是做五保村。处长抖了抖那张刻满褶皱的苦瓜脸说,这事去年就暂停了!我茫然道,刚拿国务院创新大奖就暂停,不对吧?处长坏笑,再搞下去就不是创新了!我说,你是说暂停?还未完全停止?处长说,要是有资金配套,五保入住的愿望又强烈,可安排一些,当然,规模要大。我问多大?他说二十个床位,厅里给二十万,县里配套五万,还要有村委的承诺。我说承诺什么?处长说,负责五保村的管理。以前做的五保村,问题一大堆,村委和民政扯皮,到头来谁也不管,一些五保村都瘫了。我说有了这些就批?处长说不一定。项目少,要排队!

星期五这天,田五保一大早就扛一根扁担来到村部。那时,我和牛主任刚坐上石局长的“沙漠王子”,准备去南城找低保处。我下了车,把房间里捆好的棉被和蚊帐提了出来,挂在田五保的扁担两端。田五保起步的时候,处长那句“五保入住的愿望又强烈”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右手搭在扁担一端说,东西先放我这儿,跟我们办大事去!田五保摇头说,我一个五保,能办什么大事?我把担子从他肩上拿了下来,放进房间里,然后推他上车。

路上,大雨倾盆,密密层层的雨线把视野切割得很短很窄,车子慢得像只蜗牛,直到下午五点,这只蜗牛才爬到南城。来到低保处,正准备下班过周未的处长显然不耐烦,他朝我阴着那张苦瓜脸。老周啊,你这是聚众上访?我说聚众谈不上,即便是上访,四个人也没违反信访条例!我笑了笑说,当然,我们是专程来向处长您汇报的。处长说是吗?我把一沓材料摆放在他桌上,从中抽出一张资金证明给他说,这五万是石局长出的。处长问石局长,县民政有这个钱?石局长说,不是有个救灾宾馆嘛,当年民政厅给救灾周转金建的,一年有十几万的利润。处长哦了一声,这个嘛,可以的!我又翻出村委的承诺书。他看了又看,仰面问牛主任,照顾五保老人很麻烦的,村委研究过?牛主任说,研究了呀,研究好几次呢。不怕麻烦的,四个村干轮流,连班都排好了!我差点就笑出声来。到目前为止,另外三个村干也只知道要起一栋叫五保村的楼房,具体用做什么都不知道。田五保在旁边插话,我还能弄饭呢。处长马上打击他。十几个人的饭,你弄得过来?田五保说,煮锅饭炒碟菜,没什么大不了。他攥紧两只小拳头,耸耸肩,展示足够的坚韧。处长再次打击他。这么能干,还吃什么五保?田五保语塞。我说,人家吃五保是符合政策的!处长的苦瓜脸展平了一些褶皱。他对田五保说,开玩笑的,别当真!我说处长呀,五保村的事可不许开玩笑哟!处长说,老周呀,你是在逼我?我说配套有了,村委承诺了,五保入住的愿望很强烈了,这可是你上次开出的条件!显然,处长过周末的愿望更强烈。他把话题岔开,请你们吃饭好不好?如果他把后面三个字去掉,也许我们就傻乎乎地跟了去。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在下逐客令!我说,不麻烦处长,我有安排了。处长说那好吧,材料放我这里,再研究研究。我说我就知道处长慈悲为怀,很快就会研究出五保们满意的结果。处长奸笑,激我没用,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那晚,我落实那句“我有安排了”就是请他们每人吃一大碗加了扣肉的老友面,外加一瓶纯生啤酒,品种单调但分量充足。吃完后又结伴去逛百货大楼。第一次进城,田五保高兴得像个小孩,到处摸摸看看,问东问西。四人满心欢喜地回到福彩宾馆,牛主任却接了个让我们无法继续欢喜的电话,是三洞队长打来的。他说,田五保的房子刚刚倒塌,他在外面喊了几十声也没人应,田五保埋在下面了!

田五保给吓懵了,牛主任跟队长说什么他也听不见。我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我说,我救了你一命!他愣眼看我。我说,我不带你来南城,你现在还是人吗?田五保哆嗦道,也是哦!我说你还不想来呢。田五保说,我哪知道房子会倒?他脸上露出恐惧状,嘴里喃喃道,完了!石局长说,做五保村了,还要那破房干什么?田五保又喃喃道,我的阿黄!石局长问什么阿黄?牛主任说,他的土狗。

我们开了三间房,我和石局长住一间,牛主任和田五保住一间,还有一间是司机。半夜,牛主任匆匆跑来敲门,说田五保病了。我和石局长赶过去。田五保躺在床上,身子发颤,满脸潮红,嘴里呓语:房子……阿黄……阿黄……房子……我伸手探了他的额头,烫得像块炭火!叫醒司机,拉他到医院,一量,体温40度2,几近昏迷。吊了四大瓶盐水,天亮时才退了烧。我松了一口气,打电话给处长说了情况,他急得不行,声音颤抖。老周啊,田五保要真出什么事,你我都逃脱不了干系!我说,房子倒了,没地方住了,老人家着急啊!不过现在没事了。处长说,赶紧拉回去,安顿好!我说马上拉。处长你看那五保村……处长说,那事还要走程序!我说那好吧,过几天再来向您汇报!处长发火了。还来呀?千万别来,这事不用汇报了!

从南城回来,我们赶去三洞。田五保的房子只剩一垛烂泥碎瓦,毛發蓬松的阿黄正一瘸一拐地围着那里转圈,看见我们,它撕心裂肺地跑了过来,朝田五保不停地汪叫。田五保把它搂进怀里,双手轻抚那条被砸断了的右后腿。

给那垛烂泥碎瓦摄像,拍照,找队长核实情况,我们沿途返回。跟在身后的,是无家可归的田五保,还有一瘸一拐的阿黄。回到村部,石局长已差人送来了锅碗瓢盆、煤气灶煤气罐生活用品,还给田五保五百块的慰问金。一帮人忙着清理调解室,在床上铺上我送给他的新床单新被子,挂起了新蚊帐,弄得跟个新房似的。田五保噙着泪花,不停地给我们鞠躬,道谢。牛主任说,你那间烂房倒得可真值呀!田五保抹去脸上的泪花,幽默道:可不嘛,我住村部,村干待遇了!牛主任说不对,调解室是镇司法所调解民事的地方,乡干待遇才对!我说也不对,你是我邻居,以后还要一起开伙,同锅吃饭,处级才对。田五保憨笑。一下子蹦上来好几级,哪消受得了?

我说,住在调解室,你得做些调解工作。田五保说,一个五保能调解什么?我说,跟牛主任调解换地的事。田五保说,怎么调解?我说,跟在牛主任屁股就是。田五保说,别人问我谁呀,我怎么答?我说,你就说五保村村长。田五保说,都没任命呢。我现在就口头任命:田放牛同志担任双合五保村村长!我叫了声田村长?他应答:到!我又叫了声田村长?他又应答:到到到!一帮人都捧腹。牛主任双手抚摸光亮的秃顶,自言自语道:五保村八字还没一撇呢!

第二天早上,我拿出两百块钱,叫田村长去浮桥买鱼苗。中午,田村长背了个水淋淋的塑料袋来到鱼塘边,解开绑住袋口的麻绳,把一群活蹦乱跳的鱼苗倒进塘里,塘水立即掀起各式各样的小水波。田村长双手抹了抹裤腿,从裤袋里掏出两张湿钱退还给我说,共三百二十条,花去一百六十。我说干吗不花完?他说再多了,水就不够。我问都什么鱼?他说,配好了的,一半是草鱼,另一半是罗非、鲤鱼和鲢鱼。我问为什么这样配?他说草鱼吃草,拉出来的屎让罗非、鲤鱼和鲢鱼吃掉。我们只需要喂草鱼,就白捡回罗非、鲤鱼和鲢鱼。我笑道,鱼的世界真他妈奇妙,最好吃的竟然是吃屎的!田村长说,要是放进牛粪猪屎就更肥了。我说,多久能钓?田村长说,只喂青草,要四五个月,要是放化肥,两个月就能钓了。我说,自己吃的,放什么化肥,田间地头杂草多的是。

后来,只要我在村里,每天傍晚,都会和田村长到公路上拾牛粪。路过的大人、小孩都取笑我们,只有塘里的鱼懂得感恩,回报我们香嫩的鲜肉。当然,也帮村里躲过清洁办的几次暗访。

我去村小前面等车,赶回市里参加指导员汇报会。两辆柳微车横在村路中间,把另一辆柳微车拦在后面。两个男司机和一个女司机正在车边争吵,对骂。从尖刻恶毒的吵骂声中我听出缘由:女司机是县城的,早上给双合群众送来一车化肥,顺路拉几个人出去。男司机认为女司机抢了客源,坚决堵住。我上去劝了几句,谁也不听。我对等车的群众说,我们走路吧,一下子就有车了!只有两个人跟在我身后。路上,那两人嘟哝道,现在猪仔都卖到十四块钱一斤,当初要是养一窝就好了。我差点笑出声。双合的人懒得出油,别说养猪,就是挖地种菜他们都不干,天天赶街,县城赶,镇里也赶,说是去买青菜,其实是拿外出打工子女给的几个钱去玩耍。两人问了我屯级路硬化的事。我说,整村推进项目给了双合四条硬化路,村干们合计了一下,最多能完成三条。他们问不完成的是哪条?我说浮桥。他们说浮桥的路最短,也平,容易做呀?我说,一分钱都筹不上,怎么做?一个人说,要是筹上呢?我说,筹上了再说!

浮桥的路往后安排是镇长的意思,因为镇里部署的集资统筹投劳收费种植等任务,浮桥人总是当耳边风,修路这等好事当然不能便宜他们。这话漫到嘴边又给我咽了回去。这时,有个皮卡车停在路边揽客,我拉着两人上车。车上再聊,俩人竟然是浮桥的队长,幸亏没漏嘴。到了县城,我帮两个队长出了车费,他们连谢我半分钟。

这次汇报真是让我颜面扫地。几十个指导员里,数我级别最高,而我却没办成一件拿捏得着的实事。别的指导员,最不济的,也给村里弄来一条水沟,几十蔸果苗,或是捐给村小学几捆书。而我忙的五保村,只递交个报告。汇报的时候,我的头一直埋在笔记本里。开完会我也不回家,直接搭车回村。

田村长蹲在鱼塘旁边,抚摸着阿黄那条断腿。伤口感染化脓,阿黄站不起来了。我问田村长,鱼没事吧?他说,好着呢,你看你看——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浮着草叶的水面正掀着几串小水波。我朝他喂了一声,换地的事跑得怎样?他说成了,都成了,跟牛主任登了一次门,老杨老马都说,给五保做楼房,不换哪成?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和牛主任跑镇里找国土所。摩托车狂奔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一阵一阵的热浪,机关枪似啪嗒啪嗒扫射在我们脸上,身上,把每个汗腺打通打透,浑身湿淋淋的。我们先去农推站,领了一捆农民如何识破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的挂图。接着去派出所,帮村民换两个户口本。那个年轻的女民警一边办事一边煲电话,等了老半天,两个户口本才从窗口扔了出来。来到国土所,都快下班了。好在年轻的女办事员不像年轻的女民警一样煲电话,她热心地给我们沏茶,还转过摇头扇给我们吹风。她笑眯眯地说,真是稀奇呀,全镇就双合来办村委办公场地的土地证。牛主任扯了扯我的衣垂,意思是说不用办了。我问不好吗?她软绵绵地说很好的呀,不走法律程序,有了纠纷很麻烦!接着,她一项一项,在纸上给我们列了办证的程序和注意事項。回来的路上,我对牛主任说,要是不办土地证,五保村起到半栏杆,那两家突然反水,麻烦就大了。牛主任说,怎么可能,都亲口答应了的!我说那只是口头,签下协议才作数。

果然,牛主任拿合同上门签字时,两家像是事先密谋好了的统一口径:还没想好呢!我对牛主任说,赶紧让他们想好!牛主任说,难道还要请他们吃饭喝酒?我说必须吃,马上喝,你赶紧张罗!牛主任说,家里正请人砌水池,过两天吧。过了两天,我电话催他,他说,隔壁老王倒楼板,正帮着呢,再等两天吧。两天后,他说,昨夜,冲伙屯一个农户的鱼塘被人投放农药,四百多斤鱼全被药死,多半也给偷走了,他正陪派出所两个公安调查呢。我很震惊,双合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我说,用我过去吗?他说不用,公安会破案的。请吃的事再缓一天吧。一天后,他又说,要去女儿家看望一下外孙。我不耐烦地说,合同签不下就没法办土地证,办不了土地证,就不能办开工许可证!牛主任说,五保村不是还没批嘛。我说等批了再办就晚了。牛主任说万一没批呢?我说就算没批,给村委弄这么大的地盘不好吗?牛主任还在推脱,我发火了。既然你那么忙,我打个电话给民政厅,说五保村不要了!说着我就掐断电话。没到十分钟,摩托车嘟嘟嘟驶到村部。牛主任急猴猴地问我,你没打吧?我说打了又怎样?他说不能打,汽油都耗了几箱,哪能放弃?我马上去弄只稻草狗。我问什么是稻草狗?他说,狗毛褪净后,涂上酱油,拿稻草烧到焦黄,煎炒红焖,那肉特香特甜。我说好啊,赶紧找去!我从裤袋里掏出两百块给他。他推脱道,村委的事,哪好意思让你出钱?我说你出呀?牛主任嗫嚅道:我那点补贴——我说还客气什么?牛主任拿过钱说,找只黄的。我问为什么找黄的?牛主任说,一黄二黑三灰四白嘛,黄的最好吃。

牛主任跑了老半天,一根狗毛也没弄回来。回到村部骂骂咧咧的。这家也不卖,那家也不卖,吃狗屁!田村长指着趴在门边的阿黄说,办它!牛主任说不好吧,它可是陪了你十年!房子倒的那天,你还为它发烧呢!阿黄似乎听出什么,朝田村长汪着眼泪,嘴巴缓缓张开却发不出声,它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田村长说,两天不吃不喝,快了的。让它为五保村牺牲,也算是个好归宿!我说,这可是你自愿的,往后可别说我和牛主任逼你。田村长说,怎么会呢?我向牛主任努努嘴。牛主任掏钱给田村长。田村长推了回来。我说,你要是不收,阿黄也不办了。田村长退回一百,我又塞进他裤袋里。田村长不好意思地摇头。

那晚,在我住的房间里,阿黄被弄成一大铁锅红焖,配上香椿芽和狗肉香,那美味真是没得说。我,牛主任,副支书,副主任,妇女主任,还有田村长,一起陪同老马和老杨这两位重要客人。坐到桌边,牛主任指着锅里香喷喷的狗肉说,先垫垫底。几双筷子争先恐后伸进锅里,接着是咂吧咂吧的咬肉声。我把咬在嘴里的肉吞了进去,提示道,但凡主人说要垫垫底,肯定要搞酒!牛主任说,不搞点酒,哪对得起阿黄?来,干一个!牛主任率先干了,一帮人也跟着干。几个村干轮流敬老马和老杨。轮过一遍,老马转过红彤彤的脸问牛主任,刚才你说什么阿黄?牛主任指着锅里说,就在里面!我说这阿黄啊,可是陪了田村长十年了,难兄难弟!若不是五保村,天皇老子都不让动!我指着田村长被水气熏出的眼泪说,他多难过啊!老马和老杨赶紧拿酒安慰他。我说,人家五保有没有诚意?两人异口同声,有有有!我说那地是换还是不换?两人用力吞了嘴里的肉,齐声道,换换!我说村委没钱补的哦?老马说,给五保起楼,谁敢要钱?老杨说,再要钱,要遭雷劈的!酒肉穿肠之后,两人的话特慈善。我说觉悟了哦!牛主任,拿合同出来!牛主任从包里拿出盖有村委公章的合同。叫他们签字时,老马忘记刚才说的话,说要跟我切磋几码。我赢了,马上签。我输了,过后再说。我说他妈的,我输了,五保村的地就不见,我背天大的黑锅。你们输了,给五保村换地,还落得个好名称,毒招啊!牛主任凑近我耳语,你码怎样?我说输少赢多,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近期没操练过。牛主任大声宣布:猜!让你们心服口服!我说,我一对俩,为公平起见,规则由我来定。老马说,对对对,你定你定。牛主任又在我耳边提醒:老马码行酒不行,老杨酒行码不行。我把五个塑料杯(四两装)摆成一排,中间一杯斟满酒,其余四杯只斟五分之一。一桌人都盯着那排斟了酒的杯子惊叫。唷唷唷,这叫什么码?我说,这叫挖地雷,中间这个就是地雷。我指着杯子说,你们输了从左边喝起,我输了从右边喝起。你们挖对地雷,签字换地,我喝酒。我挖对地雷,暂缓换地,你们喝酒。我望着两人的脸求证,怎么样?老杨说好呀,很公平的。老马盯住中间的地雷,苦着脸问我,要喝完吗?我说,少一滴没喝,或者喝进去又吐出来,算输!老马捋起袖子说,我就不信猜不过你?我说我也不信!

果然,我先挖到地雷,本以为五保村的地泡汤了,谁知老马喝完那大杯,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我说马上签!老马耍赖,说要等两人一起签。我说也行,一起签隆重些。后来,老杨是输了码,但我喝完那杯酒也倒下了。第二天醒来,我问牛主任签了没有?牛主任骂道,刁民,麻赖,说要等你酒醒了才签。我说领教了吧?

我和牛主任拿着合同登门时,两人又有新的借口。老杨要求办土地证,老马想要低保。我想都没想,就拍胸膛表态。其实,两件事就卡在牛主任手里。老杨办土地证的事,村委早就讨论通过,也公示了,牛主任把它塞进抽屉里,说是什么时候换地,什么时候上报。农村低保是两个月前才布置的新鲜事,我参加了县里的动员会,还讲了话。按照百分之四的人口比例,双合得了一百六十个指标。老马的媳妇长年哮喘,两个小孩,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家里家外全指望他。摸底时都放进盘子了,但村委开会时,牛主任拿了出来,理由跟老杨一个样。牛主任还说,我倒要看看,谁敢跟村委作对?我说牛主任啊,你这是公报私仇!往轻了说,是服务群众态度问题,要是上纲上线,你这是违法!牛主任说,你别吓唬我,这点事也违法,村干违法可就多了去,谁他妈愿当?

老杨的儿子已从深圳撤回,在县城张罗着开超市,正等着拿这本证去信用社抵押贷款。因为是旧基,手续简约不少,我和牛主任跑几天就办下来了。老杨签字那天,来了个特大惊喜。石局长打电话说,五保村经费已拨进县民政局户头了。

现在,就差老马这份合同。我原以为,低保是民政管的,要个指标,我招呼一声就能搞定,谁知道民政厅出了个规定,年底才更新台账,更新台账才能追加指标,我招呼多少声都没用了。老马天天横过马路催问,得了没有?还没得嘛?什么时候得?我嘴上糊弄他说快了快了,其实根本就快不了,离年底还有几个月呢。每次看见他横过马路,我就赶紧躲开。那天傍晚,我刚从市里回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敲田村长的门没人应。转身时,看见老马横过马路,我赶紧往村委楼后面走。刚走到拐角,老马的叫声落在我耳边:周指导,去我家吃鱼。低保一直办不下来,我哪有脸吃他家的鱼?我说不用不用,我吃过了。老马扯着我的手说,哎呀,你来村里这么久,我都没请你吃饭呢。容不得我争辩,他强拉硬扯把我弄到公路边,再扭捏就不成体统了。进门后才发现,牛主任和田村长已坐在饭桌边。桌上两大盘红焖鱼块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席间,老马不停地往我碗里挟鱼。他说,这是草鲤,养在屋后的鱼塘,只喂青草,好吃又环保。塘小水少,才养了三十几条,都舍不得吃呢。我知道,这只是铺垫,他肯定有事。果然,敬我一杯之后,他说,前阵子,老婆哮喘住院,花了九千多,新农合只报了六千,还借了三千的外债。回来还得天天吃药。这时,没完没了的哮喘咳音从里屋密集传来。老马说,嗫,就是这个样子,要死要活,总医不好!我说,我妈也是哮喘,几十年都医不好,这病耗钱又磨人。你想让我帮弄点钱?老马恭维道,哎呀,周指导真是个好领导!田村长符合道,可不嘛,一来就做五保村,哪个领导能这样?我说钱嘛,可以弄一点。牛主任问真能弄?我说弄多弄少说不准,但肯定不够你还债。老马又敬我一杯。

第二天,老马把合同签了。我也不能总是满嘴跑火车,赶紧跑县里找石局长。那时,民政有个临时医疗救助,钱不多,不敢对外张扬。群众上门求助,特别困难的,也悄悄安排一些,但不会超过一千五。因为我出面,石局长特批了两千,相当于老马一家两年的低保收入。我去老马家送钱,他扯出三百塞我手里。我推了回去,他再塞过来。我用力把钱塞进他裤袋,大声地说,再这样,我就全部收回!他只好停止。我说低保的事你放心,一定要给的。不过,得等到年底。他说那个不急。

镇国土所的人来村部量地皮,我问那个年轻女办事员,能不能办快一些?她说,超过一百二十个平米,要拿到市里去批,你们是二百三十五平米,要很长时间。我说,地是两家的,分兩块征行不行?她柔声道,可以的呀,但报告得写两份,一份写五保村,一份写村委篮球场,都不超过一百二,又是石漠地,县里就能批了。

两天后,我和牛主任背一袋办土地证的材料来到镇里,国土所关门了。贴在门边的一张告示告诉我们,国土所的人到市里培训,下星期才回来。牛主任骂道他妈的,运气太差了!谁知去了镇长办公室,运气突然好起来。镇长说,办个土地证,让处级领导跑来跑去,像什么话?这样吧,材料放我这里,我找人跑。看见镇长这么热情,我趁热打铁。镇里能不能援助双合一个篮球场?镇长的热情顿时降下来。这个嘛,本来是应该的,但周指导你也知道,镇里是吃财政饭,除了工资,一分钱都拿不出了。我说,理解理解,镇里也不容易。我接着说了找他的目的,就是浮桥硬化路的事。那天,我在皮卡车上跟两个队长说了之后,不到一个礼拜,两人就把集资款收上来了。今早,他们把一万二千块钱交给牛主任。镇长很惊讶。浮桥群众有这等觉悟?我秘笑不语。镇长说,浮桥的路本想往后拖一拖,压压那帮刁民。既然周指导出面,不给面子不行。我说,我代表浮桥群众谢过镇长。说着就拉牛主任出门。镇长追出门外把我拉住。在镇里吃个饭,我请客!我说今晚不行,我得赶回市里,明早有会。镇长说,哦是这样嘛,还是开会要紧,改期吧。回来的路上,牛主任问我,今天真的回去?我摇头说,镇长的地盘,我怕喝醉。

土地证和规划许可证办好后,我召集几个村干开会,商量施工队的事。牛主任自告奋勇,由他牵头,几个村干协助,把村里的最好工匠拉上。我说,村里的工匠手艺怎样?牛主任说很好的呢,砌墙,贴砖、刮灰、安门,样样有人。牛主任指着副支书和副主任说,论砌砖,两人还是师傅呢。

牛主任赶紧笼络人马,联系器械,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写在笔记本上。因为是石漠地,得用钩机挖石头,牛主任叫我陪他去县农机培训中心报名学开钩机。我说学会了,去哪儿租钩机?牛主任说,不用租的,我女婿就有三台。我说你女儿嫁给富豪?牛主任说什么富豪,卖苦力吃饭!因为政府有补贴,学农机的人很多,报了名得等蛮长时间。牛主任等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排上。他着急了,说拖久了,怕耽误五保村的工期。谁知那工期却与他无关。

那天,我和牛主任在石漠地里比劃地基的位置。牛主任还敲着计算器,计算挖多深地基,填多少石头,费多少人工。忙了老半天,石局长一个电话,牛主任的辛苦就全部清零。石局长说,五保村有工队中标了。我一时愕然。小小的工程还要招标?石局长说,超过二十五万,不招标哪行?我原以为,五保村由村委打理,工队也由村委来定。谁知道——

我把情况跟牛主任一说,他手上的计算器啪的一下跌到石头上,散成碎片。是真的吗?牛主任急切地问,真的定了?我说招标定的,不能变了。牛主任脸色发紫,胸脯一鼓一鼓。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他高高地摇着手说,这事我不管了!他妈的再也不管了!牛主任把嘴上的烟仔恶狠狠地扔到地上,踢开散在石头上的计算器碎片,噔噔噔走了。之后几天,他都不来村部,我打电话也不接。

镇长带着工队下来踩点,划线,敲定开工的日子。我打电话给牛主任,没人接,叫田村长去他家找,也不见人。镇长下到村里,总得喝一两杯吧,不弄几个菜哪行?我打电话找副支书、副主任,还有妇女主任,三人是接了电话,却来不了,说是村里有人倒楼板,正忙着呢!我和田村长商量着去村里弄点肉食,两人刚走到公路边,“沙漠王子”嘟嘟嘟停在身边。石局长、低保股长从车里走出来。我说,我们去搞点绿色食品。石局长说,不用了,从酒店拉来些熟菜,摆上桌就能吃了。

中午,刚落座饭桌边,石局长就表扬工头:县里的五保村都是他做的,很有经验。我对工头说,村里工匠手艺不错,跟你打下手如何?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不行不行,这些人没资质,质量保证不了!

这点小请求,他竟然不给面子,我很不舒服。喝酒时,镇长对工头说,这工程呀,今后就由周指导全权把关,他说行就行,说不行你就得翻工!工头马上笑眯眯地举杯敬我。我说我白天不喝酒。他说你随意,我干了。我连杯子都没端起来。接下来,镇长,石局长,还有低保股长敬的酒,我都是那个理由。我不喝酒,酒桌边的气氛就很薄,说话也不带劲,没到半个钟头就散了。

工头走到车边又折回来,把我拉进房间,从裤袋里扯出个牛皮纸信封塞给我。我知道是钱,看那厚度,少说也有三千。我左推右挡,他竟然把信封丢在床上就跑出去。我捡起信封追上他,硬塞进他裤兜里。

工程都到手了,还搞这一套?我真是一头雾水。那晚,镇长打电话给我,说工头请去县城喝茶,马上开车来村里接我,我回绝说:我晚上不喝茶!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牛主任家,牛主任仰躺在床上,说是胸闷头昏眼花。我伸手探了他的额头,没烧呀。我问血压怎样?他说没量过。我说比较严重了。我把他扶到村部,上了柳微车赶去镇医院。护士一量,高压210,低压128。医生说,这么高的血压,很容易中风的,赶紧住院吧!办完住院,牛主任的女儿女婿刚好赶到,我也借机离开,搭班车回市里过周末。

从医院回来,牛主任对我说,女儿女婿知道他要去学开钩机,揽工程,都骂死他。那么笨重的钩机,年轻人开着都吃力,你五十四岁的老头,怎么开?我说也是哦,看你这身体,也扛不住。他问我五保村谁中的标?我说了工头的名字。他猛拍大腿。他妈的,又是他!我说你认识?他说,镇长的老表,村委楼就是他做的。我说这人怎样?他嘴里嗯嗯了两声。算了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县民政怎么搞的,一个招呼都不打,闷声不响就把工程给了这个人!我说,配套资金是县民政出的,由他们定工队,符合常理。牛主任说,这我懂,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想想,做工的人,我都请好了,正搓着手等呢。现在怎么交代?我这个主任还有狗屁威信?我说,就算你把工程抢过来,结账时还得找镇长签字,很麻烦!牛主任长叹一声说,我明天就去县里把报名费要回来。

一星期后,五保村破土动工了。

在给市指导员办的月报里,我第一次有了拿得出手的成绩。

五保村起到二层的时候,“背水一战”了。

那天,我回乡下老家给母亲过生日,牛主任打电话催我回村,说工头要改图纸了。改图纸也不是急死人的事,我就没赶去,过完母亲的生日再说。

工头要把楼顶的大水池和斜坡琉璃瓦砍掉。我说,没有水池,厕所怎么冲洗?工头说,提水呀。我说,都是老弱病残,怎么提?你提呀?他无奈地望着我。我说,把斜坡琉璃瓦砍掉,五保村就像个火柴盒,一点美感都没有!工头反驳道,五保老人有碗饭吃有个地方窝就不错了,要什么美感?我说,图纸是民政厅统一设计的,擅自更改验收不过关的!他耍赖了。要是这样,必须加钱!我问加多少?他说两万。我说,你跟县民政签了合同,凭什么加两万?他说,这是石漠地,要挖好多硬石,炸药,人工,哪样不是钱?我说,这些都预算进去了。而且,挖出来的石头,可以直接下地基,你还省了买石头的钱。他说钢筋水泥涨价了。我说,我天天看物价公告,钢筋水泥只跌不涨。牛主任说,我隔壁老王昨天才进了一吨钢筋,比上月贱了五百呢。他说,工钱涨了!我说一天多少?他说两百。我说深圳都没这么多!牛主任说,有两百谁还出去?他继续耍赖。反正,反正没加钱,这房子没法做了!说着就开他的柳微车离开工地。牛主任望着那团喷薄而出的车尾气说,他一定去找镇长。我说镇长来了也一样!

第二天一早,工头把镇长搬到工地。查看之后,镇长一脸严肃地说,没有斜坡琉璃瓦,这楼一点都不美观,也不符合新农村建设要求,不要改。还有,楼顶的水池也不做了。我问为什么?镇长说,马上搞水改了,村部这片区,家家都拉自来水。牛主任说,报告送上去半年了,没见批呀?镇长说快了的。这话有点像我糊弄老马的话。牛主任却信以为真,那就先谢过镇长!镇长说,现在,在农村做个房子真的很难,物价高得离谱,工钱又贵,民政给的钱根本不够。镇长吞了口水又说,民生工程嘛,镇里不表示一点也说不过去。这样吧,村里打个报告,要求追加两万。我心里说,你不说过镇里是吃财政饭吗?工头马上拿出事先写好的报告递给镇长,镇长瞄了两眼说,很好!镇长把报告递给牛主任说,盖村委的章。牛主任用目光征求我,我说,按镇长说的办。

镇长说,镇里还有事,我得赶回去了。走过泥瓦房前面,镇长停了下来,他说,这房子又难看又不安全,想办法打掉,重起。我说村委也是这个意思,想安排个时间向文广卫生司法三个局汇报。镇长说好呀,安排时叫上我。

镇长和工头走后,牛主任挠头骂道,妈的,水池都砍掉了,还加两万?我讥笑他,你要是揽到这工程,赚大了。牛主任说,做梦!

正好几个村干都在,我召集他们开会,研究向三个局汇报的事。说是汇报,其实就是摆个饭局,敬领导们几杯酒,让他们掏钱。村干们都说,起了五保村,再起这排平房,村委大院就完美了,我们村干脸上也有光。谈到饭钱时,他们脸上的光又都消失了。牛主任问我,去哪儿弄呢?刚驻村时,牛主任就跟我说,双合最缺的就是钱!我说不光双合,全世界都缺这个,我也是。之后,一碰到花钱的事,他就把“去哪儿弄呢”丢给我。因为这事是我提出来,我无法回避。我打电话给石局长,石局长表态:我负责联络,在民政的酒店请,你们拉些绿色食品上来,民政埋单。我接着跟镇长联系,埋单又变成了镇政府。镇长说,这也是镇里的事,哪能让民政埋单?

晚上,老杨请我去他家喝酒,答谢我给他大儿子结婚登记帮了大忙。何校长给他大儿子算了八字,说结婚登记最好在上个星期天,过了那天,得等到后年。因为明年,老杨家大事不宜,结婚又是最大的事。看看这何校长,给人家算出多大的麻烦!星期天,管婚姻登记的人是不上班的,所以老杨就求我出面。我也只打了个电话,就换来一大桌酒菜。我哪好意思独吃,就叫上牛主任和田村长。让老杨和大儿子多敬了几杯,喝高了,怎么回的宿舍都不知道。

我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蚊帐顶上压着一团潮湿的黑物,接着看见一滴一滴的黄水从黑物下方滴落。昨夜,在我昏睡的时候,下了一场不小的雨,肯定也刮了风,屋顶被掀飞了半个书桌大的瓦片,雨水冲刷山墙,坍塌了一簸箕的墙泥。随着眼睛灵活转动,我看见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是田村长,这老头正拉风箱似地打呼噜。我把他推醒,他惊叫一声天啊,我怎么在这儿?我说我还想问你呢。田村长从床上弹了起来,推开门跑出去。我跟着他回到隔壁房间,两人都惊呆了。因为水冲同一面山墙,遭遇有些雷同,田村长房间的灾情更夸张一些。蚊帐顶撕烂了一大块,床上除了墙泥,还有一堆烂瓦片。我说我又救你一命!他问为什么?我说,昨晚,不带你去喝酒,你就不会醉,不醉你就睡这床上,你就被压在这堆烂瓦下面了。田村长叫道好险!我说,这房子比你那破房好不了多少,快倒了的。田村长双手合十,向天祈祷:五保村还没做成,求求上天保佑,让这破房再扛过一年半载!我说,不用扛那么久!田村长问为什么?我说,推倒重建呀,运气好的话,今晚就有消息。田村长还愣站着。我说,你赶紧清理,拿蚊帐去渠边洗洗。说着,我把我房间的钥匙丢给他。

我和牛主任去农户采购土鸡土鸭土鱼土茅台竹鼠,然后叫柳微车拉去民政局的酒店。考虑到领导多,要敬不少的酒,就多带几个人,副支书,副主任,妇女主任,还有田村长。

那晚,镇长变桌长,他一轮一轮安排村干向三个局的领导汇报。汇报都是同一句话:话都在酒里了,干!能吃到乡下绿色食品,领导们可兴奋啦,吃肉喝酒,毫不含糊,再汇报几杯就表态了。我稍微打压喝酒的气氛,说了昨夜的灾情,然后渲染道,要是这事发生在白天,群众正在里面看病看书,或是调解,麻烦就大了!领导们面面相觑,都说这平房再留着就出大事了!符合我的预期,我把喝酒气氛再提上来。我说田村长,该你了。领导们都向我质疑,现在,还有村长的吗?我说了五保村的事,大家都乐了。文广局领导率先发难:五保是指哪五保?我曾经给田村长普及过五保政策,常识,说不懂这些,你就当不了村长。现在,这个被几杯土茅台冲昏头脑的孤寡老人可否记得?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曲着手指数道: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要是孤儿的话,“保葬”就换成“保学”。文广局领导问石局长对不对?石局长说,一字不差,喝酒!文广局领导还是不喝。他说,图书室是村民的事,跟五保有关系吗?田村长反问他,五保不是村民?我拍手叫好,答得好,趕紧喝!因为有“保医”这一项,卫生局领导没再发难。司法局领导比较滑头。他说,五保们那么温顺,又不惹事,调解什么?田村长说,单住时,五保们没事来惹,但一帮五保吃住在一起,磕磕碰碰就多了,就有事惹了,不调解怎么行?田村长反应这么精准,司法局领导很意外,他嗞的一声,把酒干了。轮过一遍,田村长回到座位上。刚坐下不久,突然噗的一声,重重地跌到地上,不省人事了,把喜气洋洋的一桌人给吓懵了。卫生局领导探了鼻息,摸了脉搏,掐了人中,然后打120。送田村长上救护车后,我和镇长向三个局领导道歉。太不好意思了!太对不起了!过两天,过两天重新汇报。他们摇头。太可怕了,别汇报了,项目都下到县里,给谁不是给?

那晚,一帮人在急诊室守到下半夜,田村长才醒过来。他嚷叫肚子饿了。我们也觉得又累又饿,就出去吃夜宵。田五保竟然说要喝点酒,昨晚还没喝够。牛主任说,还敢喝?我说谁敢给你喝?镇长说,虚惊一场,不过,你一倒下,就给村委弄来十二万,你立了头功!

回村的路上,牛主任说,镇长给村委埋单,真是稀奇!我说一点都不稀奇。想想看,这十二万的工程,给谁做?牛主任说,请工队呀!我说,一个小院子请两个工队?牛主任双手擂了一下秃顶,他妈的!

仅过一星期,镇长又给村委埋第二次单。

那是个星期天,天气晴和,清风拂面,我正陪着妻子在街头散步。按照规定,没有特殊情况,指导员一个月只许回家两次。也就是说,我一个月最多能陪同妻子散步两次。然而这次,却被镇长一个电话冲散了。镇长说,我和镇干村干现在从双合出发,要去可爱村参观,晚上顺便向局领导汇报。他说顺便也对,因为可爱村离市区只有十二公里。镇长还说,从双合拉了些绿色食品,你找个酒家帮弄一下。

去找酒家的路上,我脑海里铺开了那个只有三年村史的移民新村:村委、村路、村校、民房、水利、稻田、果园、菜地、鱼塘、歌舞台、活动中心……像是刚从工程师画好的图纸里挖出来,一样一样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用镶在可爱村村委外墙的红色介绍词来形容就是:“整齐划一,崭新亮丽。”市指导员办领导每次开会都爱用“整齐划一”来熏陶我们。住进双合之前,他们还拉我们进可爱村“整齐划一”了一整天。

那晚,跟镇长来汇报的还有两个副镇长,双合的四个村干。三杯土茅台下肚后,镇长叽叽喳喳向局长汇报参观的收获。我听得出来,最大的收获是,十三个帮扶单位都捐了款,最少也有十二万!这等于给局长划了下线!镇长接着给局长戴高帽:局里派驻指导员以来,双合的新农村建设硕果累累,建了五保村一个村级路一条桥梁一座饮水工程三处沼气池五十座校舍一栋……其实我只弄个五保村,而且刚建到半栏杆,其余的“硕果”都是政策资金“结”出来的,我指不指导,它都会那么硕大。紧接着,镇长撂出此行的目的,请求局里支持双合村委十五万,修建围墙鱼塘篮球场什么。局长张口就表态:镇长都盛情出面了,不表示一点说不过去,给十三万吧!镇长叫村干镇干拿着装满酒的杯子,围在局长身边,镇长肉麻兮兮地说,局长真是太英明太伟大了!局长说,这钱呀,你们一定要用好,把院子搞得可爱漂亮。镇长说,请局长放心,一定用好,保证漂亮,必须可爱,比可爱村委还要漂亮可爱。你随意我们干了!

其实,这事我早向局长汇报,上星期局班子已开会研究,就差拨款了。现在,镇长提了出来,局长只不过顺水推舟,但在乡干村干的眼里,这十三万却是镇长的功劳。

我和几个村干正在村委会议室商议如何花掉局里给的十三万,天花板突然噗的一声,砸下半张桌子宽的墙灰。会议室里顿时尘埃弥漫,眼睛都睁不开了。牛主任在尘埃中骂道,妈的,看这楼房建的!恶劣的办公环境,迫使我们修改了十三万的用途:挪出四万装修村委楼。我当着村干的面给局长打电话。他老人家很不高兴。那钱是福彩公益金的,建五保村配套还擦点边,要是装修村委楼就离谱了!我说,村委楼都朽成这样,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指导新农村建设?还有,泥瓦房推倒后,我住哪儿?怎么驻村?怎么办公?怎么完成任务?局长推缷责任道,这事你看着办,我不过问了。

十天后,二楼被隔成了四间,一间会议室,两间值班室(也是我和田村长的临时宿舍),还有一个卫生间。这个村部最令人讨厌的是没有卫生间,值班的村干总是偷偷摸摸跑去楼后的瓜苗地摆“地雷”。这阵子,我和田村长又摆了不少,把瓜苗地搞得臭不可闻!再摆下去也不允许了。因为,瓜苗地的主人已换成老杨和老马。

楼上楼下,贴了地砖,换了门窗,批了腻子,楼顶正面砌了斜坡琉璃瓦。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新建的村委楼!

我和田村长搬进村委楼后,没什么要紧的事,村干们就不来村部了,由田村长看守值班室,上面有工作安排,或是群众有事要办,就打电话叫他们。田村长还真拿自己当村干,一听见电话铃响,他赶紧跑过去,哼哼叽叽应答对方,帮了不少的忙,也闹出不少笑话。比如,对方问他你谁呀?他说田村长。对方一句“打错了”就挂了。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哪个村的?”田村长说五保村。对方扔来一句“又打错了”,又挂了。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你到底是哪个村的?田村长说,我就是五保村!对方不耐烦了,在那头嘟嚷道:什么鸟村,听都没听说过!我赶扯过电话。这是双合村,请问什么事?对方才把要说的事说了出来。

那天,审计的人下来核实局里给的十三万是否用对科目,刚好我不在村里,田村长带他们上二楼去看。进了他的房间,田村长说,“这是我住的”。进了我的房间,田村长说,“这是两个孤儿住的”。克服克年刚转学到村小,原本安排跟田村长住,因为没床,刚好我也不在村里,就暂且住我的房间。这么一来,村委的装修,起码有一半是给五保的,审计的人也有理由睁只眼闭只眼。

我问牛主任,你不是说去年就想做个篮球场,钱呢?牛主任阴阳怪气地说,在市民宗局户头。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去年,市民宗局不是挂双合嘛,局长表态,要是搞到地皮,就给个篮球场项目。明知道村委没钱搞地,还故意这么说,真是的!我呵呵呵笑道,看来,得向民宗局学习。牛主任瞪我一眼,你敢?

我当然不敢。不做篮球场,石漠地就是块扎眼的伤疤,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局长都说那样的气話,再找他说钱的事也是自讨没趣,我只好自己找。找到发改委,管固投的人说,篮球场这种芝麻项目,我们根本不管!找到扶贫办,管产业的人说,吃饭问题没解决好,哪有闲钱搞篮球场?找到体育局,管体彩的人说,年轻人都跑出去了,建篮球场干什么?找了七八个单位,收获的,都是类似的气话。

转眼就到了八一建军节。民政局的干部,多半是军人出身,按照惯例,每逢八一,局里都安排我这个分管优抚安置的领导陪同他们吃餐饭,表示慰问,今年也不例外。上桌后我发现少了一人。我问办公室唐主任,海中呢。唐主任说,不是提拔当民宗局副局长了嘛,还要请?我说,老优抚科长了,出去才两个月,感情还在嘛!我给海中打电话,十分钟后,他就推门进来。跟往年一样,喝到半程,桌边人都要说个搞笑的段子,浑的不浑的都行,但必须是部队的,而且不许重复往年,否则罚酒。为了避开那杯酒,大家都搜肠刮肚,瞎扯胡编,但海中还是不小心踩了雷。他说,有一次,班长的妻子来部队探望,我们贴着窗户偷听。一阵又一阵激情过后,妻子说我还要!班长说,都四次了,还要?妻子说,我还要,我就要!班长说,还要就只有尿了!一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后,安置办主任拿一杯酒过来灌他。他一边呛酒一边委屈道,我说了呀,你们也笑了呀。安置办主任说,这段子我去年讲过,去民宗局才两个月就忘了?一桌人都哄他,对对对,讲过了的,该罚该罚!轮到我讲,我不是军人,不用讲部队的段子,但也不敢翻炒旧段子,我就讲田村长的故事,桌边人都笑扭肚子。我接着讲这几天找钱的事,桌边人都不笑了。我说,现在拉个项目真的很难,我走投无路了!海中说,上级领导呀,你怎么不找我?我说民宗局能有什么项目?海中瞪我一眼。小看了哦,昨天就来了一批扶持民族地区项目,还是我分管呢。我眼前一闪,问扶持哪方面?他说基础设施呀,生产呀。我说篮球场就是基础设施嘛。他说算是吧。不过,这方面安排很少。我说这篮球场还是你们局长去年许诺过,一直没兑现。海中说回去我问问。我说,再不落实,村里人就骂你们局长乱放屁!唐主任说,这事要是落实不了,你就退回来当科长!

第二天上午,海中就打来电话,叫我赶紧弄个报告。他特地交待,要写清民族结构,占比。项目能否安排,这个很重要!我说我懂。他接着说,还有,文体项目不能光做篮球场,还要配套做个舞台,跳舞呀,对歌呀,抛绣球呀,都能用得上的。我说村里人没这些爱好呀!他说有场地有器材不就爱好了?

后来施工的时候,工头又把镇长带去现场,说了一堆砍掉舞台的理由,我拿民宗局压他,一厘米都不让步!

何校长把罗盘架在公路上,我和幾个村干,还有一帮群众,围着看热闹。何校长问牛主任身上有钱吗?牛主任掏了老半天,一分钱也没掏出来。我问多少?何校长说最低三块六,三六的倍数,多给多利!我掏出三十六块给他,他把钱放在罗盘上,双手压平,咿咿呀呀默念了几句,然后把钱收起来,塞进裤袋里。何校长双手拿着罗盘,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着,比比划划,东观西测,然后在离公路五米远的地方置了一左一右两块石头。他指着两块石头中间说,这是村委大门,正南方向,坐北朝南!我问为什么要坐北朝南?何校长说,“朝南起个屋,子孙好享福!”我说这是指民房嘛。何校长说一个道理,全村人都是子孙嘛。我笑而不语。何校长接着说了围墙的位置、走向和高度,这风水算是看完了。何校长收起罗盘,向学校走去。走到校门口,他又转身回来,朝即将封顶的五保村走过去。他沿着五保村的墙根走了两圈,然后跨过水渠,比量着水渠与五保村的距离。他回到公路上对我说,这楼房我没给你们看,问题很大!我说背水一战是吧?他说正是,离水渠太近了!我心里嘀咕道,这人跟谁学的风水,总是跟水过不去?我说这水渠绕过许多人家房前屋后,饮用灌溉都离不开它。按你这说法,他们都背水一战?校长说,可不嘛,麻烦不断呢!还有,房子下面以前埋了两个人,前年才迁的坟。我说,埋过死人又怎样?他说阴气重,五保老人容易得病。我说,依你看,五保村该建在哪儿?他说,往前挪三十米。我说都在鱼塘里了,五保村与村委楼成丁字状,成什么院子?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何校长说,信不信由你!

何校长走后,牛主任说,按他这说法,再换多少地都不够!

砌围墙的时候,工头给了我一点点面子,同意让村里的工匠砌砖。我问他多少钱一天?他说五十,我说你不是说两百吗?他说我什么时候说?我说砍掉水池那天。他说随口乱说,不作数!我说砌砖是技术活,五十谁干?他说六十。我摇头。他说七十。我还是摇头。他说八十,再多就倒贴了!村工们却不尿他。村里到处起房子,有做不完的工。牛主任不屑地说,跟那人做工,嗯,不好说!后来只有老杨和老马跟他干,两人离家近,上下工方便。

村委开会研究沼气池分配方案,我把五保入住的事提出来,村干们简直是造反!

牛主任:一定要住五保?

我:不住五保叫五保村?

妇女主任:三十块钱一个月,住在屯子里,左邻右舍施点舍点,还有口气来喘。要是住进五保村,样样花钱,怎么活?

牛主任:别的五保村怎么搞到钱?

我:村委补贴呀,一万两万的都有。

牛主任:双合村委拿狗屁补贴!上面不派人管理?

我:没有!都由村干轮流照看!

副支书:今天建沼气池,明天修水利,这事那事,压得村干都喘不过气,再加上五保村,还让不让人活?

副主任:孩子出去打工了,家里家外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

牛主任:让田村长一人住,不用管了!

我:那不行!民政厅有硬性的规定,五保村入住率不能低于七成。我们是二十个床位,最少住十五人。

牛主任:少了又怎样?难不成要把楼房收回?

我:那倒不会,但惩罚会很严厉!

牛主任:怎么个严厉法?

我:扣绩效分还算轻的。要命的是,以后,再申报民政项目,没戏了!我们成了全市的罪人!

牛主任:妈的,早知道这样,还跑个屁民政厅!

我:你可是送了承诺书,还跟处长拍胸膛呢!

牛主任:承诺书是你写的,我只是照抄,哪知道是当真的?

我: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这样吧,我负责找钱,你们负责管人,谁值班谁管!

牛主任:妈的,还是何校长说得对,背水一战!

几个人反复比对,把不能自理的,有传染病的剔出去,竟然凑不够十五个五保。我突然想起那八个“疑似五保”,马上给镇民政助理打电话,叫他明天进村确诊。助理说,您都在现场了,还用我下去?我说,属地管理,程序还得你来走。

刚好村干们要分头下去动员群众建沼气池,动员五保入住的事就打包给他们。

一星期后,村干们集中到村委,竟然一个五保也没动员上来,也说不出原因。我真怀疑被糊弄,他们或许就没动员。没人住,刚好省去麻烦!我说,明天,牛主任你跟我下去,我倒要看看,这么好的楼房,干吗不住?牛主任说,我还有三个沼气池没落实呢。我说,那三个落实了。他说什么时候落实?我说,就用在五保村。几个村干突然醒悟。也是哦,这么一弄,五保村就不用买煤气了。

我和牛主任下队时,带上了田村长。我终于信了村干的话。不想住五保村,多数五保是说不出理由的。不管你费多少口水,撂多少好话,他们就是摇头,好像他们只会摇头这种表达方式。少数能说出的理由,也把你气个半死。比如石五保,他眨着那对雾白的瞎眼反问田村长,你说天天有肉吃,政府一个月给多少钱?田村长说,三十块呀。石五保说,吃猪毛吧你!田村长哑住。石五保继续反问,住在五保村,死后谁来埋?埋在哪儿?我在浮桥都有了墓地,死后谁来抬都定好了人!田村长用政策反击他。国家说过要“保葬”,谁来埋,埋在哪里,我都死了,还操什么心?到了哑巴吴五保家,我们刚说完他便点头,还跟在我们身后迈出了门坎。他弟的狠话从门里扔了出来:你去了喂?你去呀?死在五保村,看谁埋你?吴五保把迈出门槛的腿又收了回去。王大光一句话就打发我们:我们的院子比五保村还大!回来的路上,地黄屯队长拦住我们,央求收留蓝五保。牛主任把我拉到一边耳语,蓝五保卧病在床,收不得!我点头。牛主任走过去对队长说,蓝五保住的是石瓦房,稳固着呢。队长问,房子不稳固才收?我说没办法,床位太少!

开张那天,五保村只住进七个人:田村长,苗五保,克服克年,还有蹶子一家三口。人很少,但一点都不影响开张的气氛。市民政局送来了炊具、厨柜、餐具、饭桌、折叠椅,饭桌、凳子、电视机,红红绿绿摆满了一楼的厨房和餐厅。县民政局政送来了服装、床铺、被子、床单、蚊帐,还拉福利院两个管理员来整理内务,把十五间宿舍(一楼五间、二楼十间)摆弄得像宾馆一样。

村委大院人头攒动,干部、村民、老师、学生,熙熙攘攘,挤满了村委大院。几个男老师坐在石凳上嘀咕不停。我走过他们身边,有个老师说,周指导,你这样一搞,双合小学老师都比不过五保呢。我笑道,不服气,改行当五保,保证单间。他们掩嘴窃笑。

局长讲话,剪彩,然后发红包。

五保们前脚刚走进宿舍,牛主任后脚就跟进去收缴红包。五保们说局长给的,是他们的钱了。牛主任悄悄地说,现在人太多了,放你们这里会被偷走的。我只是帮保管,过后马上还你们。五保们耳朵一软,乖乖交了出来。这事碰巧被市民政局东会计发现。他问我,过后会还给他们?我说一个月才三十块补贴,填牙缝都不够,买肉买菜,全指望这些红包!

仪式一结束,石局长就拉市民政局的人去县里吃饭。

局长刚要上车,牛主任又拉他去山边看那个办了五年没办成的采石场。看完后局长就问他一句,能办营业执照、采矿许可证和安全生产许可证吗?牛村长含糊地说,应该能吧。局长说,搞清楚能不能再说吧!

送走局长,我刚回到院子门口,地黄的队长拉着我的手说,我都看过了,还空好几个房间呢,让蓝五保来吧。我说那些房间有人了,过两天就住进来。队长还想说什么,我懒得听。

七个五保歪歪扭扭站在五保村樓下,我大声地宣布:从现在起,田放牛就是五保村的村长,你们吃的住的都听他安排。田村长站出来,像新上任的官员,向五保们深鞠了一躬。接着,他像模像样地派工:我负责打水,买菜,煮饭。蹶子负责摘菜、洗菜,洗碗。克服克年负责扫地,割草、捡牛粪喂鱼。苗五保问我呢?田村长看了他一眼。你背个屎袋,能干什么?苗五保委屈道,我淋菜不行吗?田村长笑道,也好,顺便施肥!一帮人都笑。

田村长煎了四条鲤鱼,焖一盘五花腐,还有一盆青菜豆腐汤。我和村干陪五保们简单吃了一下,五保村算是正式开张了。

在给市指导员办的汇报里,我把村委大院拆成十大块:村委楼、五保村、卫生室、文化室、调解室、篮球场、舞台、鱼塘、围墙、铁门。也就是说,短短几个月,我就跑来了十个项目。在全市指导员赶队会上,我像讲故事一样,把找钱呀征地呀请五保入驻呀讲得励志感人。讲到田五保在南城发烧、在县城醉酒的两次遭遇,我竟然流下了眼泪,会场回馈了一阵不算稀拉的掌声。会后,指导员办竟然拉几十名指导员去双合观摩,其实是核验我是否言过其实。

那天,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田村长去渠边汲水时突然滑进水里,臀部被划开了五公分长的口子,在卫生室里缝了四针。

第二天,我和韦主任跑了两趟县城。上午,拉回一台潜水泵,匆匆吃过午饭,又赶去买配件。刚进县城,摩托车胎爆了。牛主任在街边补胎,我转几个门店,把弯头、直通、胶水、硬管、软管、电线、插排等等配件买齐。回村时,我坐在摩托车后面,一手握着横在肩上的两根硬塑料管,一手提着装有配件的大布袋,像被绑架一样,动弹不了,也不敢吱声。

摩托车拐进村口时,天色暗了下来,迎面驶来的柳微车打来一束强光,牛主任握着的车把一晃,轮子刚好碾对一堆牛屎,车子滑倒在路边,我飞到一道深沟上,幸好有两水管架住,没跌下去。我爬起来拍腿,扭腰,还好,不是很疼。摩托车的轮子还在地上打旋,车灯照到的路边,牛主任正在两垛牛屎上挣扎。我走去把他扶起来,他的屁股、后背、双臂、脸上沾满了牛屎,又难看,又难闻。幸好离村部只有一百米,我们抬着水管走回村部。

坐在鱼塘边闲聊的几个五保看见牛主任的脏模样,都呵呵呵傻笑。牛主任赶紧跑回家。我大声呵斥,有什么好笑?为你们几个破五保,我们差点没命!田村长撅着屁股说风凉话。我一受伤,牛屎没人捡,就翻车了。我啐他一口,去去去!

我蹲在鱼塘边,就着五保村廊灯照射过来的光线,安装水泵,接上水管。田村长撅着屁股和几个五保围观,时不时给我递个弯头,抬抬管子什么的。水泵潜入水渠里,插上电,水渠里的水在五保们“来水喽来水喽 ”的叫喊声中流过管子,慢慢地灌满食堂的大水缸。抽水进鱼塘的时候,五保们没了新鲜感,都进屋睡了。看着即将见底的鱼塘水位缓慢上升,我困倦的身子也舒活开来。

清洗干净的牛主任带来了半只熟鸭、一包花生米和一小壶土茅台。两人面对面坐在水泥桌边小饮。牛主任端起杯骂了句该死的柳微!我也跟骂,然后干杯。接下来,牛主任每骂一样东西,我就跟着骂。牛主任骂牛粪,骂水管,骂路,骂工头……骂到五保村的时候,我说这个不能骂。牛主任说,就因为它才翻的车,为什么不骂?我说,就是因为它,我们才捡回两条小命,这叫善有善报。牛主任点头说,也是哦,为五保村,干!干完这杯,牛主任醉了。我把他扶上二楼值班室。

鱼塘已灌满了水,活泛的鱼儿扑哧扑哧跳出水面,点缀着山村夜晚的宁静。

田村长还是一蹶一拐,几个村干也都忙着填表,开会,五保村的伙夫只能由我来当。早晨买肉,买菜,然后弄午餐,晚餐。午餐碎肉焖豆腐,晚餐青菜炒肉片,分装到五保们的碗里。还来不及喘气,一天就滑过去了。星期四下午,我正在食堂焖半锅猪头肉,牛主任走了进来,站在锅边向我传达镇里的紧急会议精神。省里正大张旗鼓地铺开“城乡清洁工程”,村路、村部、村校、村庄,必须整洁,干净,否则扣掉绩效分。牛主任说,双合到处是牛屎羊粪,几个村干哪顾得过来?我说,又不扣钱,担什么心?牛主任说,村干的补贴,平时只发八成,另外两成留作绩效补贴,分数不达标,钱就扣掉了。我说也许抽查不到呢?说着我从锅里捞出一块猪头肉安慰他。他咬了咬说,嗯,味道不错!我说,处级干部弄的菜啊!牛主任坏笑道,你可是全省五保村级别最高的保姆!我说马上降为村级了。牛主任问为什么?我说,明天是周末,我要回市里给老婆大人当保姆,然后到南城培训一星期。五保村的保姆由你来当!

培训结束那天,我被低保处长叫去一趟。处长说,有群众反映,双合五保村收进了不是五保的村民,真正的五保却被拒之门外。我想听你说实话。我说,没有的事,住进来的全是五保。处长说,千万别让五保村变味哦!我说不会不会!处长说,群众还反映,两个房间租给工头住,有这事?我说捕风捉影,哪有的事?处长说,没有就好!

从低保处出来,我突然感到郁闷。第一个真不是捕风捉影。刚入驻时,克服克年,还有蹶子一家,只是“疑似五保”,直到昨天,镇政府才给确诊。第二个呢?难道这几天发生变故?我打电话到村里,牛主任邀功似地说,给浮桥硬化路的工头租了两间,每月两百块,能买三十斤五花肉呢。我苦笑道,肉你个头!

回到村里,牛主任还跟我争执。你不是说五保村由村委管吗?我说是村委管不错,但你得符合民政厅的规定!这事群众都告状了,过两天民政厅就派人来调查。后面这话是我加上去。他急切地问是真的吗?然后呢?我说,然后扣掉村干的绩效分!牛主任哆嗦道,那那那还租个屁!

坐班车回家的路上,低保处长打电话问我,双合五保村到底住几个五保?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十几个吧!他反问,到底十几?我说十五。他说刚好十五?我说刚好。他说,厅里有人暗访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

两天后,回到村委大院,五保村餐桌边竟然多出大光三兄弟。田村长指着嘴里正咬肉的二光三光说,别看人傻,闻到肉香比我们还乖,赖在桌边不走了,吃完上顿等下顿,这不,都吃三天了。大光塞了田村长一句,吃你家的?跟你有关系?田村长说,肉是我买的,也是我煮的,怎么没关系?我问大光,你不是说,你们的院子比这里大?大光不好意思了。俩傻弟没人照顾哪行?我说有房间了吗?大光说,有了,在二楼。牛主任安排的。

过了两天,吴五保寻来了。这哑巴年轻,勤快,又会做家务,田五保可高兴了。又过了两天,石五保敲着拐棍也尋来了。田村长呛他,死在五保村没人埋的哦?石五保翻着雾白的眼球回道,关你屁事!我问他怎么就想通了?他说,木房子给火烧掉了!

五保村就住到二十五人。瘸子岳母是女的要单住,苗五保背个屎袋,只能单住,田村长买菜做饭,要早睡早起,必须单住,剩下十一个房间住二十二人,满员了!

那天,我正在房间写驻村日记,一阵密集的痰咳声由远及近。我走到门口,马王正正朝墙根吐了口黏痰。他咳喘着说,我想住五保村!我说不行!他咳一下说,你也歧视劳改犯?我说要是岐视,还让你吃五保?他想了想说,也是哦。我说,你一咳起来没完没了,五保们怎么休息?还有——未等我往下说,他就点破我,怕传染是吧?我说知道就好。他说我只是探个口风,都得了这病,哪敢来祸害人家?说着他转身就走。我跟上去,把他叫到路边,保持二米远的距离跟他说话。你这病能治好的呀。他说我一个劳改犯,谁给治?我说,你现在是五保老人,有病国家是帮治的。你去县防疫站要药,吃半年就好了。他说我又没钱。我说,国家免费给药,一分钱都不花!

我在市里参加五保村管理视频会,刚做完如何照顾不能自理五保老人的典型发言。牛主任打来电话说,地黄的人把蓝五保抬到五保村就走了。我问什么情况?牛主任说,当时我不在场,听田村长说的。我说打电话给队长了吗?牛主任说打了,没接,我马上找人抬回去!我说别急,先安顿下来,等我回村再说!

黄昏时分,我走进田村长的房间,里面横竖睡了三个人。田村长侧卧在左边床,蓝五保仰躺在右边床,牛主任伏在蓝五保床边。

我把牛主任摇醒,拉他到门外问道,怎么样?牛主任说,一进来就喊疼,腰,腿,膝盖,都疼,也翻不了身,屎尿都要接!我说没擦药?牛主任说,在卫生室要了两瓶肿痛灵,擦的时候不疼,不擦又疼。这时田村长也走出门外。牛主任说,我看白天,田村长看晚上,快累死了!我说,今晚我值班,牛主任你血压不好,回家休息。田村长你去值班室睡,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那夜,蓝五保真能折腾。刚给腰擦完药,又喊膝盖疼,给膝盖擦了药,又尿裤子了。我搞!我父母住院都没这么伺候。天快亮时,我问他,在家也这样疼?他说,没这般要紧,咬咬牙还能走几步。我说一到五保村就疼?他说就是。我说干吗想来五保村?蓝五保说,队长说了,五保村有肉吃,有楼房住,住几天腿就好了。这队长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你都住了两天,感觉怎样?蓝五保摇头。队长骗人的!他眯眼问我,这里是不是有鬼?我心想,风湿病人摇摇晃晃弄到这里,不疼才怪!我吓唬他,以前埋过两个死人!他哆嗦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说,还想住不?他说,不住!打死都不住!我说,叫队长接你去回家好不好?他说,叫叫,赶紧叫!我说好,天亮就送你回家。听说要回家,他就不叫疼了,安静地躺在床上。我也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时上午九点,蓝五保正坐在床上吃面条,田村长站在床边候着。牛主任来了,我叫他打电话给队长,没接。用我手机打,果然上当。队长说,蓝五保嚷着要住五保村,我们才他送去的。我让蓝五保听电话。蓝五保哭泣道,接我回家,我不想死在五保村。我接过电话说,听见了吧,他不想住五保村。队长说,他房子烂了。我问哪个地方烂?什么时候烂?怎么烂的?他说昨夜,瓦片让大风刮走了。昨夜,我伺候蓝五保到天亮,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哪来的风?我说严重吗?他说瓦碎了,住不了人了!我挂了电话。蓝五保问我,谁的房子烂了?我说,别人的房子。他哦了一声,定定地坐在那里。阳光透过窗玻璃,打在蓝五保那张终日不见阳光而过分苍白的脸上,闪动着一些暖色。

我走到门外给石局长打电话。

一小时后,“沙漠王子”开来了。石局长拉来了几块石棉瓦,一袋大米,两把面条,两斤猪肉,还有几瓶风湿药水。把蓝五保拉到家,他的疼痛突然就跑离了身子,竟然能小走几步。屋顶空了一大块,刚好在床上,也刚好一张床大小,碎瓦片不歪不斜堆在门边。石局长说,怪了,没风没雨,这瓦片怎么就飞下来?而且村子里独独这家受灾?队长不知如何应答。我说,瓦片怎么下来不重要了。队长,你赶紧找几个人,把石棉瓦钉上去。队长说马上找!弄好蓝五保的房子,已过中午,我们驱车返回。

车子开到村小前面,看见马王蹲在路边扯喉扯颈地咳。我下车问他,还没去防疫站?他边咳边说,都不让坐车,怎么去?我问石局长,让他跟车没问题吧?石局长说,有问题也得上,谁叫他是五保?我把马王扶上车,司机从后备厢里找出几个口罩,让车里人戴上。

第二天中午,马王回到村里就来谢我。他说,昨晚,石局长安排他住民政的酒店,今早还派司机带他去防疫站,送他回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我说,按时吃药,把病治好,就是最好的报答。

站在鱼塘旁边,牛主任问我,有什么办法对付清洁办的暗访?我说,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清洁卫生!牛主任咯咯笑道:废话!牛主任抹了抹鼻孔问我,闻到什么没有?我吸了吸鼻子,说尿骚味。牛主任招手说,走,看去!走到五保村二楼楼梯口,尿骚味更浓了,还伴着一股恶臭。走进二光三光房间,二光正坐在床上朝墙壁吐痰。牛主任指着他的脸吼道,还吐?二光又吐一口。牛主任伸手想掴他,我拦住。三光提着裤子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股屎臭味袭向我们。过去一看,一垛冒着热气的东西正堆在便盆上边。牛主任吼道,屙在坑上还不冲水?什么人?三光哆嗦道,为为为什么要冲冲冲水?牛主任还想发火,我拉他出门。走进其他房间,屎尿味有浓有淡。走廊里到处是废纸,浓痰,鼻涕。牛主任边走边捂着鼻子边说,让清洁办的人逮住,死定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牛主任走进食堂。牛主任对埋头吃饭的五保们说,从明天起,还有人不冲洗厕所,不讲究卫生,不许吃肉了!埋在饭碗上面的人头抬了起来,嘴里浑浑道:真的?真不给?真真不给?我说,当然是真的!

第二天,多半的五保吃不到肉。第三天,小半的五保吃不到肉。第四天,只有二光、三光吃不到肉。之后,两傻子总是吃不到肉。吃饭的时候,他们总是望着别人碗里,“肉肉肉”地叫,饭下得极慢。

二光三光不见了!大光报告我这情况已是晚上十一点,我刚要上床睡觉。

我和牛主任、田村长、大光分头找人,大光的四合院、公路,沟边、河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几人蔫不唧回到五保村。我问大光,两人还会去哪里?王大光恼恼地说,死算了,找个屁!说着回屋睡去。牛主任问我怎么办?还找不找?我说天凉了,会冻死人的!两人刚走出铁门,老杨牵着二光来了。说是起来解手时,听见有人撞着后门,肉啊肉啊地叫,开门一看,是这个人。没过多久,老马也把三光牵来了,这傻子也和二光一样,半夜撞老马门,喊着吃肉。我舒了一口气说,找到就好!

第二天,不许吃肉的规定自动取消!

吃上肉的二光三光突然灵光闪动,一趟一趟抬水上楼,冲洗厕所,都冲干净了,还在冲。大光摇头骂道,傻仔!

每天早上,五保们提水的情景真让揪心!有扶墙的,有一蹶一拐的,有搓地板的。路上跌倒了,水泼光了,又返回食堂重新装上。吴五保也没闲着,瞅见半道上有人喘得不成样子,他就过去帮上一把。

五保村难得清洁了一阵子!

没过多久,五保们吃不上肉了。当然不是卫生问题,而是没钱。局里给的慰问金,二十几张嘴天天吃着,转眼就吃没了。

地没人扫,卫生间也不冲洗,五保村又臭烘烘的。清洁办的人逮到几次,若不是我说尽好话,早就上了县里的通报。

我和值班村干变成了清洁工,打扫楼梯,走廊,球场,冲洗卫生间,整天整累得直不起腰。牛主任在食堂里大声地吼着五保们。村里人从早忙到晚,有几家天天吃肉?你们住上楼房,等吃等喝,凭什么天天吃肉?吼过之后,五保们也只勤快了一两天,然后又不管不顾了。

村干们患有值班恐惧症,牛主任一来值班血压就升高。我也恨不得天天出去开会。但这阵子,上面一个会也不开!

周四下午,我和牛主任去县国土局咨询办采石场的事回来,村委大院一片喧哗。何校长和一个女老师正带着十几个小学生在五保村忙碌着,扫地,冲水,整理内务,给五保老人梳头,揉肩,捶腰,剪手指甲。牛主任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和牛主任走到鱼塘旁边,何校长走过来说,五保村背水一战了,学校不能坐视不理啊!我笑道,感谢何校长的救兵!何校长说,今后,每逢周四下午,双合小学六年级同学都来五保村学雷锋,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当然有意見!我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不是每天都是星期四?何校长嗯了一声。雷锋也不是天天做好事的!

东市两个漂亮的女义工突然来到五保村,我震惊不小。东市是对口帮扶我市的发达城市,给过市里不少钱,但来这边工作还真没见过。在网上联络时,我知道她们要去报考东市的福利院,急着要一张在艰苦地区福利机构做过志愿者或义工两个月以上的鉴定。因为报考时限,只能在五保村工作二十五天。我告诉她们,只要能来,别说两个月,就是写半年都行!我只是随意表态,也没指望她们能来,谁知道还真来了。

我开玩笑地对两个义工说,二十五天要干完两个月的活,不害怕?她们说,害怕什么,只要您把鉴定写好一点,盖上县民政局的章,就是晚上不睡觉,我们也愿意!

两个义工还真把两个月的活儿当二十五天来做,淋菜,扫地,做饭,洗衣,冲洗厕所,从早忙到夜,五保村给打理得都快赶上县福利院。以王大光为首的几个男五保,整天跟屁虫似的撵在两个义工屁股后面,义工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两个义工总是捏着鼻子,厌恶地说,去去去,离远点,臭死了!你别说,这话还真管用,五保们竟然主动洗澡了!这些五保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洗澡,一个冬天没洗一次澡都不稀罕。我和牛主任催了好多次,也用过不许吃肉来要挟,没起作用,嘿,还是年轻漂亮的女人管用!

有了两义工,吴五保和田村长就解放了。填饱了肚子,吴五保就在院子里晃悠,看看鱼塘冒起的水泡,看看菜叶伸长泛绿。田村长背剪双手,慢悠悠地踱步到村校前面的猪肉摊,向屠夫卖弄他当年杀猪的能耐。偶尔也叫上吴五保,提着垃圾撮,到村路上捡几堆牛屎,喂鱼塘里剩下的几条老鱼。最好笑的是,他竟然去镇上买回两张黄碟,关门起来独自欣赏。还故意开大音量,让那些撩人的叫床声四处飘散,弄得贴着门缝偷听的五保们咿呀乱叫。两个义工向我告状,田村长太下流了!我说,他下流你们是有责任的。两个义工很委屈。伺候他吃喝拉撤,我们有什么责任?我说就因为伺候得太好,孤寡老人有想法了。有句古语不是说嘛,温饱思淫欲!两个义工弯腰猛笑。

我把学生学雷锋和义工服务的照片上传民政厅官网,连续置顶了两星期。低保处长打电话猛夸我一通,然后吩咐道,好好整理,提炼,下星期在南城召开的五保村管理座谈会,你要做頭个发言。

座谈会上,多半的发言都是,自我管理呀村干照顾呀领导关怀呀,陈词滥调,让人瞌睡。当然,座谈会也不是一无是处,它最大贡献就是每位发言者的最后那段话:但是,也还存在许多些问题和不足……问题和不足多半都是:供养标准太低太低了!我的发言带点冷色幽默:三十块钱一个月都执行了十几年,根深蒂固,雷打不动,难道这政策要一百年不动摇?

这话震惊了坐在主席台上分管民政的省领导,他在总结讲话时给民政厅下了指令:一个月内拿出新的供养标准提交政府!

两个义工撤走不久,五保村乱套了。五保们先是埋怨田村长做菜不好吃,接着不好吃的菜也吃不上,整天清汤寡水。那天,王大光和几个五保推攘着田村长到我房间,说田村长贪污他们的菜钱去买电视机影碟机,还买光屁股的碟子,又不让他们看,你说可恨不可恨?不让他当村长了!我把他们带到调解室。

我说,电视机影碟机是我送的,光屁股的碟子是田村长在路边捡的。第一句是真的,第二句是编的。五保们唷唷唷地叫着。我说,五保村本来就没钱,两个阿姨给你们吃的肉,是挪用修路集资款买的,现在,路都做不下去了。我用双眼怒瞪他们,做出吓唬人的样子。你们要把吃进去的给我吐出来!五保们都吓坏了。吃吃吃进去了,怎么吐吐吐出来?我一件一件数着田村长做的事,然后问道,田放牛该不该当村长?五保们不是很情愿地说,该该该。我说,从现在起,只要你们不搞事,我一天就买十五块钱的肉!王大光不满地说,十五块能买多少肉?我说,这十五块呀,可是我驻村一天的补贴。

五保们不闹了,但田村长却罢工了,整天躺在床上装病,除了张口吃饭,什么事也不管。买菜、做饭,都由哑巴和王大光在忙,蹶子、克服、克年只会洗菜,洗碗,打打下手,别的五保除了吃,什么也指望不上。王大光带人去求田村长,田村长还是病得不轻,躺在床上叫疼叫痛,直到我出面,他的疼痛才得以消除。

修路的工头天天来逼牛主任要那五千块集资款,再不给他们就停工了,牛主任又把麻烦推给我。当初挪用这笔钱,我就表过态,找不到钱来还,就从我工资里抵扣。

我到县民政局找石局长,石局长说,上级领导啊,不是我不懂规矩。你想想,又不受灾,一下子救济五千,不合常理嘛!我刚想说话,石局长又说,其他五保村,谁也没得到这么多的扶持!

走到大街上,我拿出工资卡,在取款机上取出五千块钱,准备搭车回村。刚走到等车的地方,局长打电话问我在不在村里。我说在县城。他说,你在县城等着,东市民政局有几个人要去看五保村。我打电话给牛主任说了这个事。不到半小时,局长带人到了。东市来了五个人,局长副局长科长,还福利院的院长。在民政局的宾馆吃过午饭,我把他们往村里带。车子驶进双合村口,我指着在公路上捡牛粪的田村长和克服、克年说,五保们在搞卫生呢。东市局长说,你们引导得好啊!我说,省里搞城乡清洁工程,全民都要扫地,五保也不例外。他哦了一声。驶进村委大院,村干们已打扫干净了。我领着客人院里院外走走看看。田村长主人似的贴在东市局长身边。东市局长问他有肉吃吗?他可怜巴巴地说,都两个月闻不到肉味了。市东局长又问另外几个五保,也都摇头。我暗自发笑。一定是田村长教唆的!我拉着东市福利院院长到鱼塘旁边,问她那两个义工录用没有?院长说,在这种地方待过,不录用哪行?就因为她们,我们才专程跑来一趟的。

局长问东市局长有何感想?东市局长感叹道,我们是想办法花钱,做事,把事做好。你们是想办法找钱,做事,把事做好。一字之差,难度却是天壤之别!还有,五保们肉都吃不上,还去公路上捡牛粪,真不简单!我以为,发完一通高尚的感慨就拍屁股走人。哪想到,他们竟然捐了一万块。田村长接过钱时,突然给东市局长下跪,东市局长都不知如何是好。

临走时,福利院院长问我,明年,想安排几个职工过来锻炼,欢迎吗?我说巴不得啊!

民政厅要在双合召开现场会,局长叫我回城弄材料。刚弄到一半,坏消息传来了。牛主任把多半五保都赶回家了,五保村只剩下无家可归的田村长、蓝五保和克服克年,怎么开现场会?我打电话质问牛主任,谁让你这么做?他说镇长。我说镇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镇长打电话说,清洁办要突击检查,不管用什么招数,一定要保证不出事!否则,绩效补贴甭想了!我说,所以你就把人赶走?牛主任很得意,人少屎尿就少嘛!我破涕为笑。我现在命令你,不管用什么招数,三天内把五保们都劝回来,否则,绩效补贴同样领不到。

牛主任用什么招数我不知道,三天后我回到村里,一个五保也没劝回来。我亲自上门,五保们竟然不领情。我把东市的两个义工搬了出来,情况立马反转。吴五保听说两个义工要回来,咿呀几声就跟我们出门。王大光听后两眼放光,急切地问,两个阿姨真的回来?我说,你们住回五保村,她们就回来了!

后来,五保们三天两头跑来问我,两位阿姨怎么还不来呀?我每次都说,快了快了,搞好卫生等着!

到了枯水季节,河水浅了,水渠里一滴水都没有了。我买的那台潜水泵扬程只有三十米,用不上了。五保们拖着老残的身子到一百米远的河边提水,提到手腿抽筯,也只能注到水缸的一小半,刚够食堂用水。

“双合五保村的卫生间无水冲洗,屎尿堆积,恶臭熏天!”这是省清洁办督查通报里的一句话。通报下传的当天下午,镇长和县清洁办主任赶到双合,朝村干们劈哩啪啦发泄一通。

两人走后,牛主任问我,那句话有这么严重?我说,全省六千个五保村,就双合得到那句话,你说严不严重?牛主任说,那要扣多少分?是不是绩效补贴都没了?我说鬼才知道!我又说,死马当活马医,赶紧补救吧!我和村干们一趟一趟去河边提水,冲洗,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宿舍,我又累又饿,刚要泡快餐面充饥,局长的电话来了。给了那么多的钱,五保村弄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怎么管的?你到底管还是不管?我有些喘不过气。局长又吼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事,还有什么意义?啊?!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赶紧补救,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把影响降到最小,降为零。降为零绝对不可能。但我不敢争辩,局长就是再吼十遍,我也不敢争辩。因为那句话,现场会移到别市去开,局里正申报的全省新农村建设先进后盾单位泡汤了,局长竞争的十佳局长没戏了。更痛苦的是,局里要给民政厅写检讨,还要扣掉二十个绩效分。少了这二十分,别说一等奖,三等奖都悬!

牛主任从镇里开完绩效会议回来,问了句我莫名其妙的话。你相信善有善报?我说你不信?他说,做五保村算不算善事?我说天大的善事!他说,为什么我们得不到善报?我急切地问,绩效被砍了?牛主任破口骂道,他妈的全砍了,我九百五,另外三人六百八,全镇只有双合的村干遭殃,什么世道?牛主任还想骂,我示意他暂停。我给镇长打电话。镇长不耐烦扔来一句,这是镇里的规定!挂了。我朝牛主任无奈地摇头,他骂道:笨卵!

四个村干抗议的方式是不接电话,不值班,不办事,不参加镇里的会议。我整天忙着给群众写这个证明办那个申请,收集资款,解答政策,还要照看五保村,忙得屁滚尿流。刚好又是年底,镇里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我每次去顶会,都要帮村干编出一堆合理的理由:高血压,重感冒,家有红白喜事,群众纠纷急着处理。书记很不满,双合的村干就是事多!

那天,我去顶个新农合会议,书记镇长轮流讲话,要求二十天内完成缴费任务,我一个人收缴?会议结束后,我找书记说了绩效的事。书记说,镇长联系双合,由他处理!我又去找镇长,镇长竟然向我诉苦。因为那句话,镇里的绩效从二等降为三等,奖金每人少了三百,牢骚满腹啊!我说,所以,就拿双合的村干开刀?镇长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沿说,不杀几只鸡儆猴,明年的城乡清洁怎么推动?我阴阳怪气地说,五保村是民政管的,镇里要扣就扣我的钱,扣石局长的钱!镇长定定地看着我,似哭似笑。你们的钱镇里扣得着吗?

我一大早就赶去县里,向指导员办和清洁办检讨,接受训话。被通报以后,这样的检讨,我已经做了五次,每次都不深刻,挖不对根源,整改不到位,这次也一样。过几天还要来,直到挖出根源,彻底整改。回到村里,天快黑了,晃眼看见有个人缩在村委大院门边。凑近一看,竟然是妻子!她站起身子赌气地说,都多少天没回家了?啊?我掐手指一算,天啊,都一个多月了!妻子恶狠狠地瞪着我。嗯,还知道一个多月!回到宿舍,妻子四下查找,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坏笑道,我带你去看看,这阵子我都跟谁鬼混?我把她带到食堂。看着五保们吃的清汤寡水,妻子问我,你也跟他们吃?我苦笑道,你以为我在村里享福?

第二天早上,妻子陪我在学校门前买了一刀五花肉和几方豆腐,送到五保村的厨房,她就搭车回城。这天是周末,读高三的儿子晚上要回家吃饭。

中午,王大光在饭桌边问我,两个阿姨怎么还不来?几个咂吧吃肉的五保也问,什么时候回来?还来不来?我恼怒道,不来了!五保村脏得跟猪圈一样,谁敢来?一只只拿着筷子的手,停滞在饭碗上面。我数落道,你们就知道吃饭吃肉,害得村干白搭了一年!田村长问为什么?我说了情况,五保们似懂非懂,愣眼看我。我又数落:你们就不能搞得干净一点,让我省心一点?田村长嗫嚅道,那、那现在,现在补做还来得及吗?我火气更大。来不及就不做?是猪嘛!

我差点为上面的狠话付出代价。

第二天,五保们结伴去打水,石五保和瘸子跌进河里,若不是老杨和老马出手相救,肯定不只是让河石划破小腿和臀部那么简单。在村卫生室缝针时,两人上杀猪般喊叫。我走出卫生室门口,向围观的五保们摇手,让他们离开。一帮人退到鱼塘边,我走过去大声宣布:从明天起,除了吴五保,谁都不许去河边打水!

田五保自言自语。一个人能打多少水?吴五保也伸手跺脚,咿呀乱叫,估计也是不满。

我朝五保们摇摇手,散了,都散了!

我围着鱼塘转圈,想着要不要收回刚才宣布的决定。转第一圈,把吴五保圈進去。一个人挑水,不累死才怪,收回!转第二圈,把其余五保圈进去。他们根本挑不了水,不收回。转第三圈,把正在卫生室缝针的瞎子蹶子圈进去。好险啊,不能收回。转第四圈,把能给五保村挑水的人圈进去,除吴五保,还有谁?我?不常在村里,不现实。村干?还在气头上,不可能。还有谁?我给五保村挑水!有个声音落后在我耳边。抬头上一看,是老杨,他正站在我身边。老马也走过来说,我也挑。我细眯双眼,来回看了看老杨和老马。开玩笑的吧?老杨说,跟五保开玩笑,会折寿的!

第二天早上,把五保村的水缸灌满后,老马和老杨气喘吁吁来到我房间。老马问我,你跟五保村的工头熟吗?我说干吗?老杨说,工钱还没给呢。我问多少?老马说,每人一千二,一分都没给!我说都这么久了,还不给钱,哪能这样?我掏出手机拨通工头电话,说工钱的事后,他嘀咕了一堆不给工钱的理由。我说,今早两人都上了车,要去县人社局闹事。我要不是看在镇长的面上把他们拉下来,你和镇长麻烦大了!说着就挂了。工头马上打过来,我把电话掐掉。我对老马和老杨说,不出三天,得钱了!果然,第二天早上,工头就送钱进来。

老马和老杨给五保村挑水的照片在市报头版登出的第二天,老杨的大儿子开个皮卡进村委大院。一见我他就说,不能让我父亲挑水了!我迷惑地看他,现在的年轻人就这么自私?我质问他,不让你父亲积德?他大声地说对,不让他积了!我刚想训他。他却说,我马上安装抽水机,我家和五保村共享。他指着皮卡说,抽水机都在上面了。我搞!他看了看我,又说,过两天,想以超市的名义,给五保老人送些生活用品,你看行不行?我瞪大眼睛说,不简单啊,杨经理!我能为你做什么?杨经理说,帮联系县有线台做个报道。我上下打量着他说,在深圳几年变乖了哦,学会做广告了!杨经理也笑了。善事嘛,得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说,今后,五保村的生活用品都在你超市买,送货上门,你不会拒接吧?杨经理说,善事我从不拒接!

慰问那天,记者要我说两句。我对着话筒说,杨经理在深圳打拼了十年,今年回乡创业,在县城办起了超市,安排了八个农民工就业。今天,又给五保村赠送生活用品,还安装了抽水机,关爱特殊群体,他可是农民工返乡创业的榜样啊!

这则报道不仅在县有线台播出,还上了省台的新闻联播。

在镇里开完提高村干待遇会议,我去向镇长摊牌:再不发绩效补贴,双合的村干就集体辞职,不干了!镇长突然发飙。辞职就辞职,不干就不干,我就不信,都这么高待遇,没人当村干?

那晚,躺在床上,想着镇长发飙的话,我感到恐惧!村干集体辞职,这可是影响基层政权的政治事件,至少要惊动市委。问责起来,书记镇长逃脱不了干系,我更是在劫难逃!指导员工作规则里有个重要考核指标:提高村两委凝聚力和战斗力!因为我弄来的五保村,村干们起早贪黑,吃苦受累,还被通报,被扣了钱,受尽了天大的委屈。现在,人家一走了之。怎么凝聚?怎么战斗?再过几天,指导员办就下来考核,我怎么交代?

我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

第二早晨,我脸都懒得洗,就昏昏沉沉搭车去镇里顶个预防狂犬病会议。会上,防疫站站长把狂犬病渲染得跟世界末日一样:狂犬病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潜伏期长达十六年,一旦发病,多数在三五天内死亡,很少有人能扛过十天!

“狂犬病”三个字像三只疯狗,在我心里东撕西咬!

会议一结束,我就把镇长拉出门外,故作慌张地说,双合的村干被疯狗咬了!镇长身上猛抽了一下,急切地问是真的吗?到底什么情况?我长舒一口气,又说,他们要去县里上访,说五保村的卫生问题原因在工头,工头擅自撤掉楼顶的水池,造成厕所无水可冲。镇长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惊悚道,他们真的要上访?我说,他们说,信访办解决不了,就去找县政府,找县委,一定要讨个说法!今早都去搭车了呢。我定定地看着镇长,又说,幸好给我拦住。说到这儿,我就转身走开,任凭镇长怎么叫唤,也不回头。我把手机关掉,在街边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盒牛奶充饥,就搭车回村。

我用村委电话打给牛主任,叫他通知几个村干马上来村部开会。牛主任说,钱都扣完了,还开个屁会!说着就挂我电话。我再拨过去,竟然不接。我连拨了三次,他才接上。我说,有两个好消息要说,来不来自便!

没出半个钟头,四辆摩托嘟嘟嘟驶到村部。在会议室里,我先说第一好消息:春节过后,局里出资十五万给村委办采石场。牛主任问真的假的?我说,局长说,明年,双合一定要脱掉“空壳村”帽子。有个情况我没明说,市里刚出台新规,从明年起,“空壳村”未脱帽的,后盾单位将被评为不合格。这才是出钱的真正理由。牛主任说,以前挂双合的单位没少表态,但只刮风不下雨,到了民政,终于下雨了!我说,先别急着表扬,出这十五万是有条件的,就是五保村不能出事!大家都愣住。牛主任摇头叹道,跟五保村捆成一团,麻烦!我接着说第二个好消息:从明年元月起,村干补贴每月增加八十,绩效补贴也不从中折扣,与集体收入挂钩。集体收入高,补贴就跟着上涨。牛主任挠挠头说,双合哪来的集体收入?我说,办了采石场能没收入?收入能不高?几个村干都像打了鸡血似地拍手。牛主任突然问我,明年,你还在不在村里?我犹豫了一下说,采石场没办成,我怎么走?牛主任说,不走就好!我心里却说,谁来还不定呢,反正不是我!

這时,镇长驱车赶到,会议继续。镇长说,这阵子,镇里开了几个重要会议,双合的村干都有事没参加,所以,我亲自下来传达。传达到最后,镇长说,按规定,被县以上通报,必须扣掉村干的绩效补贴!镇长用目光扫了扫村干的脸,又说,但是,双合的情况比较特殊,五保村的卫生问题,民政有责任,镇里也有责任,所以暂不追究村干的责任。几个村干都站起来鼓掌。镇长又说,但是,不追究不等于不了了之,你们要马上整改,不留死角!否则,绩效补贴还是领不到。几个村干都瞪大眼睛。镇长说,还有一点,你们给我记住,千万千万别去上访!说完,镇长就离开会场。我追出门外,拉住镇长的手说,吃晚饭再走吧,弄只稻草狗。镇长笑道,预防狂犬病了,还敢吃?

镇长走后,牛主任问我,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我把情况一说,几个人都笑歪了嘴巴。

分管民政的省领导来到双合的那天中午,我正和几个村干忙着清理五保村,弄得灰头土脸,一身臭汗。陪同来的,有民政厅长,低保处长,清洁办主任,还有镇长。镇长刚想介绍我,省领导摇手说,周副局长,在南城座谈会上,我听过他的发言。上星期还上了省台的新闻联播呢!看着我手里沾满灰尘的扫帚,省领导点头说,处级领导带头扫地,很好的嘛!我说刚被通报,要抓紧整改啊!镇长说,我们镇干也天天扫大街呢。省领导说是吗?镇长看了清洁办主任一眼说,否则,要被通报!清洁办主任反问他,不应该?镇长细声应答,应该应该!我说,五保村被通报后,镇里把村干的绩效补贴全扣掉了。牛主任一脸无辜地说,为这个五保村,我们村干都累得吐血,还被扣钱,一点都不值!省领导问镇长怎么回事?镇长说,镇里配套清洁工程作了这方面规定。省领导说,没有余地了吗?镇长说有有有!牛主任朝我偷笑。

走进食堂,看见田村长煮一锅青菜豆腐汤,省领导问不煮肉呀?田村长说,一个月三十块,煮什么肉?省领导问多久没吃肉了?田村长说,一个多月。我心里嗯了一声,昨夜白吃了我买的三斤猪头肉!省领导看着我说,找到解决办法了吗?我说,想给他们转非,改领城市低保,但公安部门不允许。省领导说,不允许是对的,转非了就不是农村五保了,变味了嘛。省领导把脸转向厅长:五保供养方案报政府了吗?厅长说,昨天刚报。省领导问提到多少?厅长说每月一百三十八。省领导拍了拍田村长的肩膀说,马上有肉吃了!

从食堂出来,省领导很兴奋。他说,我看过几个五保村,都是一人一个鼎罐,各煮各的,把五保村搞得乌烟瘴气,还不如分散住呢。还是这里好,集体食堂,像一家人,吃素吃肉,大伙一起,这才是五保村嘛。你们说对不对?大家应道,对对对!牛主任指着走在五保村楼下的瘸子的岳母说,这哑巴刚进来时走路都要跌倒。你看她现在——省领导打量了一下,嗯,蛮有力的!我指着跟在哑巴身后的男孩说,刚进来是个软骨头,现在能走路了。再过一学期,就能上学了。省领导点点头。他问我,你不是说请两个义工吗?人呢?我说,服务期一到,人家就回去了。省领导哦了一声,这做法很给力,要继续啊!当然啦,我还是要批评你们,卫生间实在太难闻了!当初怎么不在楼顶建个大水池?低保处长说,图纸设计都有的呀?我望了望镇长说,镇长意思是,这片区要搞自来水,所以把水池砍掉。省领导问镇长,搞了吗?镇长泄气道,报上去都一年了,没批下来!省领导说是吗?

省领导站在鱼塘旁边,面朝五保村沉思一会儿。他说,五保是个特殊群体,一人有一人的毛病,两个有毛病的人共住一室,相互干扰,谁也住不好!他停顿一下又说,要是再加一层,够不够一人一间?我说够了。省领导说,要多少资金?我说,加上楼顶的大水池和卫生间的水管,十四十五万吧。省领导扭脸问厅长,能落实吗?厅长说,领导都发话了,能不落实?

本来,我的指导员挂任都已到期,可以抽身了。因为加上去的这层楼,我又延期驻村一年。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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