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钥匙

2018-12-11 03:01舒中民
啄木鸟 2018年12期
关键词:林静杨帆

舒中民

上期内容提要:

千百年来仅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古老巫术——蛊,在偏僻的山区小镇悄然复活。“中蛊”的人,就是镇派出所的年轻民警杨帆。小镇虽然偏远,却有一处相当有名的古迹,山民们传言,每天深夜,杨帆被蛊盗走的魂魄都在古迹上游荡。杨帆没有分身术,但在迷信的山民面前,他的解释纯属徒劳。这究竟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还是某种难以解释的自然现象?杨帆的好友刑警冷航到小镇一探究竟,窥见了离奇传闻背后的险恶用心……

第六章

酒吧舞臺的中央,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握着麦克风狂吼:“嗨!嗨!嗨!有一个女孩儿,她的名字叫婷婷,嗨……”

孙振武站在酒吧大厅里,差点儿被狂欢的人群挤扁。

“想喝一杯吗?算上我,两百。”一个身材不错的女人挤到他身边。

他皱了皱眉头,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塞给她。女人黏在他身上,两人绕过吧台,穿过走廊,进入灯光幽暗的包厢。孙振武把女人逼在包厢角落里,拿出逃亡者的照片:“前几天,这个人来过吗?”

女人草草看了一眼:“没见过。”

“认真看。”

孙振武的语气让她有点儿紧张,她再次看了一眼:“真没见过。”

“这个呢?”孙振武拿出皮蕾的照片。

“你老婆?”

“你管是谁,见过没有?”

“也许其他人见过。”女人冲到包厢外面,扯着嗓子喊,“大毛、军子,你们死哪里去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四个男人冲了过来。“哪个不要命的!”

孙振武不待他们冲进包厢,手脚一扫一抄,打头两个高大粗壮的家伙便跪倒在地。后面的两个傻眼了,僵直地站在原地,手都插在裤兜里一动不敢动。孙振武知道他们兜里有家伙。“你们是自己把家伙扔地上,还是等我来拿?”

“当啷当啷”,两把匕首掉在地上。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刀疤脸似乎见过点儿世面:“大哥,是不是误会?有话好说。”

孙振武冷冷地说:“没误会,只想麻烦你们几位帮我认个人。”

四个人排着队一一辨认了照片,都对照片上的男人没有印象,有三个对女人有点儿印象,但不能肯定——来这里的女人太多了。

“你说这个女人进来了就再也没有出去?”刀疤脸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看其他几个,迟疑着说,“难道她知道后门?”

孙振武眯起眼睛:“后门在哪儿?”

冷航认为运送武器的人就是出生于戎城的田智强。为了夯实这一点,冷航组织了四人小组进行查证,同时,加派两人搜查田智强住过的民爆公司宿舍。虽然公司被查封在后,田智强离开在先,但因时间差距不大,田智强住过的宿舍没有再安排人居住。四年过去,除了增加的灰尘和蛛网,其他东西倒还保持着原状。

搜查结束,两名警察拎走了一大箱子的证物,然后全部摊在冷航的办公室里。冷航粗略看了一下,从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拣出一本发黄的小书。日久发霉,纸张粘在了一起,冷航不得不用镊子轻轻翻开纸页,看到了扉页上模糊的字迹。他把书摊在办公桌上,几双眼睛一齐瞪着辨认。一个警察轻声念道:“人生有许多事难以预料,人生有许多困难无法解决;但只要付出了我们的努力,就算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我们也无怨无悔。落款……”警察迟疑了一下,“班主任李慎文。”

冷航纠正:“应该是李慎之。”

第三次情况汇报会在晚上十点十分召开。周飞宇刚就座,立即示意冷航可以开始了。

冷航汇报了目前的调查进展。“田智强到民爆公司打工时,高中毕业已经很多年,班主任赠送的书还留在身边,说明他对班主任的感情比较深。”

王松提出质疑:“即便找到他的老师能有多大用?调查了这么久,他到底是藏在戎城还是去了上海?”

会场上一片低声议论,王松的质疑引导了会场上的情绪。周飞宇平静地问:“小冷,给你打威胁电话的会是携带武器的人吗?”

“我跟上海方面联系了,恐怕无法查证。”

刑警支队长夏生荣说:“我想,声东击西的可能性比较大。”

周飞宇点点头:“公安部门再好好分析分析……”

他的话被一阵“嗡嗡”的手机震动声打断。是冷航的手机。周遭一片白眼,冷航脸色尴尬。周飞宇冲他点点头:“你去接吧。”

冷航离开会议室,片刻后返回,会场上气氛如故。冷航向周飞宇汇报:“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有所突破。”

孙振武通报冷航,酒吧里有人见到皮蕾被一个长相帅气的男子从后门带走,根据酒吧工作人员描述,这个帅气男子很可能是田智强。目前,全城搜捕已全面展开。

与会人员一起舒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明白,在城区电子监控视频系统几乎百分之百覆盖的情况下,要追踪一个人不算太难,田智强的去向很快就可以查明了。

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让王松很不舒服。凌晨,他回到翠微居的住所,终于为自己的不满找到了一个听众。那个平庸的小警察居然博得了周书记的认同……他趴在床上,情妇李娜一边给他按摩脖子,一边听着他的喋喋不休。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李娜悄悄溜进洗漱间,打了一个很简短的电话。

执法办案区域在刑侦楼的附楼,大热的天,讯问室里的空调却坏了,屋里只有一扇小窗,不论是嫌疑人还是讯问者都够遭罪。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讯问者能否坚持下去,取决于被讯问者的卫生状况——他身上的味儿太难闻了,至少半个月没洗澡,还有与生俱来的狐臭,随着温度的升高,愈发令人作呕,冷航和白慎行被迫轮流上阵。

冷航看了看手表,此刻已是中午一点十五分,他叹了口气,再次推开讯问室的门。

“马疤子,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

坐在冷航对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邋遢男子,浑身泛着垃圾桶的味道:“政府,我已经都交代了。我没杀人,真的,我没刀,我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死了。”

“可有人看到你在翻他的口袋,拿他的东西。”

“我……我只是想从他身上拿点儿值钱的东西而已,他已经不需要了。”

“问题是,李慎之遭到杀害时,你在现场。谁能说你跟他的死没有关系?或者你根本就是杀手的同伙,他杀人后逃走了,而你,为了死者身上的几个钱……”

“既然一起坐出租车过来,我不可能连车也不会上吧?”

“出租车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离他还有老远呢,就看见出租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车门打开,血光一闪,然后就开走了。”

“前排還是后排?”

“前排,副驾驶位。”

“乘客长什么样?”

“没看见……当时我都懵了。”

“司机呢?”

“司机我看到了。当时我正好站在左边人行道……”

“长什么样子?”

马疤子转着眼珠:“没记住……”

“你在跟警察玩,对吗?”

“我哪儿敢啊政府。一眨眼的工夫车就开走了,谁能看清啊……那个司机,我就一点儿印象,尖嘴猴腮的,下巴吊着几根胡子,像老鼠。”

“副驾驶那个呢?他下车杀了个人,别再跟我说没看见。”

“好吧,看见了。但他长什么样,我真的说不上来,我当时注意力都在死人身上呢。”

这时候,白慎行推门进来,在冷航耳边低声说:“出租车找到了,你去看看吗?”

出租车被黄色警戒带围了一圈,停在距戎城大道与高速公路东互通口五百米的荒地里。这是一块待开发区,没有公路,没有机耕道,司机巧妙地绕过东一丛西一丛的灌木,把出租车开了进来,甚至没有留下明显的碾压痕迹。

冷航和白慎行赶到的时候,东城分局的刑警正准备勘查现场。冷航问:“谁报案的?”

刑警说:“一个放羊的老人。”

“发现什么没有?”冷航指了指出租车。

“这里,”刑警指着驾驶位,接着退后一步,以便让冷航可以靠近车窗看清里面。

冷航弯腰看了好一会儿:“那片黑色污渍?”

“那是凝固的血迹。”刑警说。

“那说明什么呢?”冷航直起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被捅死了?”

白慎行推断:“坐在副驾的人先杀了李慎之,然后杀了司机?”

“那个司机……”冷航快步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

后备箱里蜷缩着一具尸体,就是驾驶室司机工作牌上的那个人,叫赵纪恩。他被一刀捅进了心脏。

赵纪恩和李慎之的死亡时间比较接近,在七点至九点之间,李慎之死亡在前。这就是说,凶手杀死李慎之时,赵纪恩还在车上。最后一个叫车记录是七点半,在东城区人民广场,距李慎之被杀地点——西城区的“餐谋天下”饭店后巷有四个街区,而“餐谋天下”后巷正是李慎之每天进出家门的必经之路。显然,赵纪恩在广场搭载了凶手,然后驶进“餐谋天下”后巷等待李慎之。

“司机是被胁迫的?”白慎行问冷航。

“只可能是这样。从广场到‘餐谋天下要二十分钟,这期间他不好杀掉司机——打开车门,把司机拖出来放进后备箱,都在路人的眼皮底下。”

“为什么不把尸体抛掉,把车开走?”

“凶手可能不打算在附近活动,他想给自己多几天逃亡时间。等我们发现出租车,他已经藏好了。不过,我们建了那么多电子卡口和治安防控摄像头,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痕迹都抹掉。”

“我要图形,任何一个都可以,或者是……一些描绘性的文字。”杨帆在心里默念。读到这一页的末尾时,他已经把镊子扔到一边,摘掉手套,直接上手。手上的汗渍会腐蚀书页,杨帆隐隐觉得有些对不起母校,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看看这里面还有什么?”杨帆把所有的抄本从包裹里拿出来,里面还剩下一些碎布条和零散的纸页。

林静快速翻找,杨帆继续阅读资料,越往下看越艰难。他的古文功底一般,而细小的字体和淡化的墨迹更影响了阅读速度。林静很快检查完包裹里的东西,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索性将包裹里的东西都倒在地板上。杨帆也看完了最后一页资料,嘴里小声地咒骂着,扭头看林静,林静正眯着眼吃力地阅读那些碎布条上的文字。

“那是什么?”他问。

林静没有抬头。“这几排大字下面有几个小字,太难认了……”

“也许是线条或者图案?”杨帆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是文字……不过,我好像认出来了。”

杨帆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兴奋。林静突然把那些布条收集到一起,全部摊在面前的地板上,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排列。

“大字里面夹杂着小字,有的仰面,有的倒头,连起来像是……古诗。”

“古诗?”杨帆激动起来,难道是藏头诗?“我看看。”

林静没理他,继续颠来倒去地摆弄布条。“我先前没注意到这些小字,太小了,穿插在大字里,像是不小心沾上的墨点。”终于,她停止了摆弄,抬起头,一脸得意的神色,“哈哈,确实是一首七言诗。不过,恐怕不是这篇文稿的作者写的。”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首诗的作者是嘉靖时期的工部尚书周叙。”

“周叙?”这位总结和完善明代法律制度,写出专著《钦恤录》的法律专家,对于从事古代法律研究的人来说应该并不陌生,杨帆虽然不是专攻此道,但他博览群书,对这个人也有点儿印象。问题是,周叙是嘉靖年间的大官僚,怎么会与起义者有关?

周叙先是在大理寺任职,历任右评事、右寺丞、寺正等,执掌朝廷刑律,审理各类刑事案件。后因上疏劝谏,惹得皇帝不高兴,被贬为永嘉县丞。明世宗继位后,周叙擢升韶州知府、四川按察副使、山西按察使、陕西左右布政使、辽东巡抚等职,直至大理寺卿、工部尚书。从时间上看,云端起义后期,也就是修筑地宫期间,周叙已告老还乡,纵情山水,悠游林泉。

“周叙的家乡离云端并不远,是不是?”林静说着,把布条递给杨帆。

杨帆把那些布条平放在桌上,先看第一根布条上的小字,再颠倒过来看下一句,然后是第二根布条,如此翻看了三十几根布条,连接成十六句七言诗,每根布条下面还有小字如“第某页补”,两相结合,终于发现了规律。杨帆按页码顺序把布条排列起来,诗句都出现在双数页码上,二至十六页共八句诗,十八页、二十页却是空白,二十二页至三十六页又是八句诗。他反复读了两遍:“玄机应该就在这里了。”

林静长出一口气:“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都快憋死了。”

“等我抄下来,回去慢慢琢磨。”杨帆说着四下寻找纸笔。

“事急从权吧。”林静一把抄起那些布条塞进口袋,径直朝外面走去。

贾若定沿国道一直往东骑行,戎城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戴着头盔,再配上墨镜和骑行服,任谁都认不出他是谁。

地图显示,此处距最近的小城戎乡市还有五十公里。十一点刚过,从戎城东郊的工业区往沪昆高速去的货车弄得国道有些堵,不过,这不会影响山地自行车的通行。到达戎城与戎乡市的界岭哨卡时已是中午,东去的车辆都要接受检查,这里车行缓慢,交通拥堵,连人行道上都挤满了摩托车。

他跳下山地车,推着车排进队列。经过哨卡时,他被一名警察叫住,请他出示身份证件。他掏出身份证递给警察,警察看看他,又看看证件:“请摘下头盔和墨镜。”

贾若定淡定地按照吩咐行事。

“去哪兒?”警察问。

“旅游、健身。”贾若定说,“我每周都抽时间远行一次。”

“这单车不错,什么牌子的?”

“捷安特。喜欢户外运动的大多用这个牌子,或者是美利达。”

警察打量着他的车,车后架上有个储物箱。“有行李吗?”

“有些简单的东西。”贾若定配合地把储物箱打开,“修理工具、常用药品之类的。”

从虎形山神滩岭进入戎城时,丁祖荫便在戎城给他物色了一个身份——钱志军,三十岁,骑行爱好者,常年在外地打工,戎城少有人识。此人身材和他相似,稍事化装便可以假乱真。

箱子里没什么东西能引起警察的注意,他把身份证还给贾若定:“打扰了,旅途愉快。”

十分钟后,山地车轻巧地驶进了戎乡市的西郊。在一家名叫“吃得香”的小饭馆里,贾若定一边看着窗外碧翠的山野,一边轻松地享受着午餐。小饭馆很热闹,他那身骑行服特别显眼,他坦然迎接着顾客们好奇的目光。

吃完饭,他在前台询问哪里可以住宿。小饭馆楼上有客房,老板热情挽留。他登记了两天,进房洗了把脸,然后对服务员说出去逛逛风景,便骑着捷安特进入了戎乡市中心。他在市里没有闲逛,径直骑上国道,继续向东。

毫无疑问,不论他住下来还是骑行下去,危险都无法解除。如果戎城警方发现钱志军是贾若定冒充的,很容易查清他的去向。

贾若定的判断没错。为了防止嫌疑人冒名顶替,戎城警方对全市的证件失窃信息进行了全面梳理,钱志军的证件就是最近丢失的,已经登记在案。

中午过后,冷航得到了更多的信息。负责视频搜索的警员打来电话,他们追踪到一个藏匿自行车的窝点,嫌疑人骑车沿国道往东去了。

他的行动是策划好的,打车、杀人、藏车、拿单车,一气呵成,暗地里必定有人配合。是被杀的李慎之吗?李慎之的住处已经找到,嫌疑人在戎城期间,就藏在他的地下室里。是他配合嫌疑人潜逃,继而又遭灭口?为什么警方刚刚接近真相,嫌疑人就脱身离去?难道内部有人传递消息?

接着,戎乡市的哨卡传来一份传真,一名骑捷安特的青年经过哨卡,身份证显示,此人名叫钱志军。冷航差点儿跳起来,吩咐白慎行:“给戎乡市打电话,请他们立即设法堵截,我们马上赶过去。”

白慎行刚给戎乡市打完电话,看到冷航又在接听手机。调查李慎之被杀案的侦查员报告,李慎之性格孤僻,少与外界接触,不过,清晨跑步是多年来的习惯。他跑步的路线是固定的,从家里出来进入沿江路,从烈士公园西门进园,每天在园里活动半个小时左右。李慎之没什么朋友,在园里锻炼也不跟人打招呼,即便有熟人喊他,他也是爱理不理。

两人出发前,戎乡市公安局来电话:“目标在‘吃得香饭店登记入住两天,刚才说是出去闲逛了……”

夜幕降临,山地车骑进群山包围的一条小路。这儿离戎乡市、离国道已经很远。他离开国道,拐着弯儿走小路,已经骑行两个多小时。地图标示,前面有一座水库,水库旁有一座废弃的茅屋,按照计划,贾若定应该在这里改头换面。

晚霞中的水库,水面如墨玉一般。茅屋坐落在开满野花的草滩上,彩色的草浪及四野的碧翠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贾若定停下车,把储物箱里的行李拿出来,然后再踩上去,开始加速。山地车性能很好,在崎岖的山道上行驶自如。突然,贾若定松开手柄,身子像兔子一样蹿离座垫,任由山地车往前面冲去。山地车在前面的转弯处摔进水库,贾若定则轻巧地落在地上。

茅屋又小又脏,里面仅仅架着几块木板当床,几根木头当凳。但他并不介意,迅速从行李中取出石膏和绷带,开始工作。

石膏打好了,但要变得干硬,最快也得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就坐在那儿,把那只打着石膏的脚重重地搁在木头上。他不敢抽烟,也不能生火或打手电筒、用手机,怕光线引来管闲事的农人。他无聊地望着远山,望着夜幕慢慢地蚕食树木花草,不时用拇指捏捏石膏,觉得走动前最好还是让它再硬些。

他的行李非常简单,仅仅一身换洗衣服。他将身上的骑行服脱下来,打成包裹,再捆上石头,沉入水库。最后,他环顾四周,检查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便准备离开。

打上石膏之后,想不跛都不行。贾若定一跛一跛地离开茅屋。他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村落,村里有个小饭店,那里可以包吃包住。

一路上几乎没遇见人。小饭馆里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妇女,大概就是老板娘了。他徑直走进去:“下午有一个叫李军的打电话订了一间房,是吗?”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把钥匙:“202,已经付过钱了。”

第七章

站在档案馆门口,放眼望去,黑色天鹅绒一般的夜空,被高大的树木撕裂成几块,偶有几颗星星点缀其间。山风有点儿大,却带着暖意,还有丝丝花草的清香。校园里仍有师生走动,没有灯的小路上看不到人脸,一个个恍恍惚惚的影子像是刚从历史的尘埃里走出来,显得很不真实。

突然,路边的树林里窜出一个长发披散的身影,直奔杨帆而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在他身上。杨帆只有瞬间的惊愕,接着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林静却没有他这么镇定,立刻警惕地闪到一边,拿出手机,启动照明功能。

杨帆怀中的人影扭过头,她的脸在灯光下一片惨白,双眼圆瞪,嘴唇哆嗦着,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卿小玉?!”林静惊呼。

杨帆紧紧地将卿小玉抱在怀里:“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在这里?待多久了?”

“我……我……”她的脸恢复了些许红晕,但因紧张而显得僵硬呆滞,“一天没看到你,不知道你怎么了,教授说你在档案馆查资料,我就……”

清早出门时,杨帆让卿小玉在教授家里等他。中午,他和林静在档案室吃盒饭,根本没想起卿小玉有没有饭吃。为了地宫的布局图,他在档案室里不知今夕何夕。

当晚,卿小玉病倒了。内心的愧疚激发出无限的爱意,虽然云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冷航几次打电话催问,但杨帆坚持将卿小玉送进省城医院,观察一晚再回去。林静无奈,只得等着。

医生说,卿小玉多年前就落下肠胃炎的病根,如今感冒引起发烧,让症状更严重了,但并无大碍。观察期间,林静接了一个电话,悄悄扯了一下杨帆的衣袖,示意有话要出去说。

“哎哟,疼死了!”病床上的卿小玉突然蜷起身子,右手抓住杨帆T恤的下摆。

杨帆忙抱住她:“你没事吧?我去叫医生。”

卿小玉摇头表示不必,但抓着杨帆衣襟的手一直没松开。林静当然看透了她的把戏,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她不能跟一个病人过不去,她知道杨帆更不会。

林静转身出了病房,杨帆没有跟出去,但他清楚,林静肯定有话要说。杨帆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试探着对卿小玉说:“你忍一下,我出去咨询一下医生……”

“是不是林所长还在门外等你?”她轻声问。

杨帆像被她剥去了伪装的外衣,一时僵在那里。

卿小玉摆摆手:“你去吧,我没事。”

杨帆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慢慢地出了病房,迅速来到急症区,林静正等在这里。这是医院最乱的地方,候诊室人满为患。杨帆随着林静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刚才是冷队长的电话,”林静说,“他认为突破口还得放在卿小玉身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重点在揭开田智强的真实身份。”杨帆张了张嘴,很想表示反对,还没来得及说话,林静接着说,“还有,冷队长建议你利用在省城的时间,看能不能请教专业人士,对地宫结构做出进一步分析。”

“我已经跟我的教授讨论过,他一直在研究古国的历史,但原始资料缺乏,很难做出准确分析。”

“地宫呢?”

“恐怕全靠我们找到的那两首诗。”杨帆说,“不仅教授不清楚里面的结构,就连龙村长还有山爷他们都不知道。里面一层层的地道、宫殿,有的封死,有的塌陷,有的本身必须通过机关才能进出。那首诗或许就是解开所有秘密的钥匙。”

“那你就好好想想,拿出结论供专案组参考。”林静说完准备离开,却又折转身,凑近杨帆的耳边说,“一定要保密,别让卿小玉知道。”

杨帆回到卿小玉的病房,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脸。他回想起他们刚刚认识那会儿,一个人在室内,一个人在门外,每当他弹奏吉他,她的歌声就悠扬地响起,那份心心相印,令他无限回味。杨帆曾经承诺过,无论未来是好是坏,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保护她、信任她,但人们答应的事往往比他们能做到的要多得多。

“怎么搞的?他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却又让他溜掉了。”王松说这话时半站起身子,低头盯着椭圆形会议桌另一头的冷航。

冷航正仔细地读着手里的资料,仿佛对面没有人也没声音,只有一团飘忽的空气。他知道,这是对付王松这号人最好的方法。但王松并不这样认为,他不能确定冷航低着头是表示无能的羞愧,还是傲慢的漠视,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此,他又把目光转向夏生荣,意思是:看你带出来的好兵。

“如果你认真看一下通报,王秘书长,你就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把他攥在手里。”夏生荣温和地说,“戎乡市的传真说,一个叫钱志军的人通过了入城哨卡,入住‘吃得香饭店,那是六个小时前。等我们赶到时,他已离开四个小时。现在我们知道,他登记了住宿,却根本没有入住。不论如何,他领先了我们几个小时。至于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戎城,为什么要在戎乡市虚晃一枪,我们正在追查原因。”

“会不会是你们的调查已经打草惊蛇?”王松不甘地问。

“这是一次秘密追查,我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发布通缉令,戎乡市公安局甚至不知道我们在找这个人。”

“这个问题不再争论。”周飞宇打断他们的话,“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查呢?”

“查去向,查他的捷安特山地车。”冷航说,“我们的搜查的确有失误。本来以为他要逃走,会偷车、借车或乘坐公共交通,当然,也想到了其他交通工具,但没作为重点,结果让他钻了空子。在通过哨卡和登记住宿时,既然他能亮出钱志军的身份,说明他可能还有预留的其他身份……”

“搜捕命令发出去了吗?”周飞宇问。

“我马上就申请在全省发布搜捕命令。”市公安局局长朱辉回答,“考虑到案件的保密性和这个人的危险性,在通报里,我把这个人说成是抢枪越狱的凶犯。”

“就这么办。”周飞宇肯定地说,“生荣刚才提到了几个为什么——”

敲门声打断了周飞宇的话,他的秘书拿着一个小盒子走进来:“对不起周书记,侦查员送来一个盒子,让我火速交给冷队长。”

冷航接过盒子,请示性地看着周飞宇。周飞宇说:“是什么东西,我们大家一起看看吧。”

盒子里只有一个U盘,冷航把U盘接到笔记本电脑上。“刚才书记问,夏支队长提到的几个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其中的一个,现在有答案了。嫌疑人为什么在我们收网之前突然离开?因为,在我们每次汇报会结束后,他就得到了消息。”

会议室一片死寂。冷航按下播放键,是一段电话录音,音量不大,声音效果也不好,但在每个人心中引起的震撼却不亚于一场地震。王松脸色灰白,全身发抖,嘴巴半张着,却没有说出话来。

“那是谁的声音?”周飞宇冷冷看着在座众人。

冷航没有回答,目光转向王松,会议室里的所有目光随即也集中在他身上。王松想挣扎,想否认,但他知道,这毫无用处。“对……对不起,书记……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她现在跟我住在一起……”

周飞宇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了秘书一眼。秘书会意,把王松请离会议室。

“很好,小冷。”周飞宇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在,继续说工作。”

“这个嫌疑人是一个杀人犯,他在李慎之家的地下室里杀害了一个女子。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公开缉捕。”

“就这么办。”周飞宇说,“身边的隐患已基本排除,朱局长,下一步的工作你要抓紧落实,特别是要协调好和周边地市的关系,争取他们的配合。”

“他离开戎城可能只是掩人耳目。”冷航的话,如石破天惊。

“什么意思?”周飞宇盯着他问。

“周书记,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揣摩嫌疑人为什么要进入戎城。经过这几天的调查,嫌疑人卓越的反侦查能力让我吃惊。由此,我联想到另一起案件,那个案子里的嫌疑人有类似的素质。”

朱辉皱起眉头:“你说的是哪个案子?”

“那个案子发生在云端。”

一觉醒来,卿小玉感觉好多了。早飯过后,便由杨帆驾驶警车往回赶。正是旅游旺季,旅行社很忙,卿小玉回到云端便接了一个团队,带团去了流莺谷、青云洞、大园古寨等旅游景点。

回到原来的岗位,杨帆感觉很不好。积压的工作很多,心理压力很大,探问卿小玉实情的任务没有完成,昨晚没睡,今天又长途驾车,严重缺乏睡眠。同时,杨帆多次与母校的教授联系,但教授也没有参透那首古诗的意思。

卿小玉不在身边,生活似乎缺少了意义,所有的忙碌似乎都是为了别人,高强度的工作变成一种逃避,一种自我麻醉。晚饭后,杨帆不由自主地来到旅行社门口,抬头望去,宿舍楼里漆黑一团,只有头顶的星星落下一片清辉。

给卿小玉打了电话,但她没有接。杨帆分明听说她带团很快回来,可是找遍她常散步的巫水河岸,又去了她偶尔相聚的闺蜜家里,一无所获。杨帆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卿小玉回上海参加研究生复试时的沮丧。在巫水风光带玫瑰花圃的台阶上,凋零的玫瑰花瓣,就像杨帆失魂落魄的心情。

新月如镰,锃亮地映在河里,巫水唱着野性而神秘的民谣。此地虽然已经偏离小镇,却仍有不少散步的人。少男少女们嬉笑打闹,一对年轻夫妇勾腰侧身,逗趣牵着的男孩儿,男孩儿却自顾玩着手里的风筝,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飞起来、飞起来”。玫瑰花圃的最深处,一对年轻男女躲在灌木丛后面怯生生地接吻,初尝爱情的甜蜜。

“嗨,偷看他们,是不是想起了我?”一个声音在杨帆身后响起,杨帆哆嗦了一下。

卿小玉闪身出现在杨帆对面,笑容就像初绽放的玫瑰花挂着清晨的露水。杨帆竭力保持无动于衷,只是将头转向那对年轻人:“对啊,就像你考研回来时的我们。”

“嗯,那时我们多乖啊,可是……好像那一切已经很遥远了。”她幽幽地说,“我真不想让它成为过去。”

杨帆苦涩地问:“会成为过去吗?”

“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牵扯到你的案子里,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你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她的脸沉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作为恋人,我相信你。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说清楚。”

“当然,这是你的工作!”

杨帆听出了她嘲讽的语气。“你说过你认识田智强,还跟他在南海大学有过交往,但你就是不肯说明白他的情况。对于警察来说,一句不知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我怎么没有说明白?我跟他在补习班认识,在校园里偶尔相遇,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你到过他的住处,认识他的朋友。我们去搜查时,他在学校的所有痕迹被人为抹去,他的住处被炸上天,连带伤了好几个警察,还有你认出的他那个朋友,被杀死在自己的住处……如此而已?有人在流血,有人在为你跟他的相识付出代价!”

卿小玉望着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河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反正你不会相信。其实是很简单的事,让你们想复杂了。如果说他有什么犯罪行为,他把我牵扯进去,可能就是为了转移你们的视线。”

她的回答让他既吃惊又不安。“你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

“恐怕事实就是这样!”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揪住我不放,无非就是把我当作唯一的线索。你们查不出其他疑点,在我这里又找不到突破口,就全部怪罪于我……”

“怪罪你?我一直在保护你!”

“不,杨帆,你一直把我当作你的嫌疑人。”

也许是我伤了她的心。一股柔情涌上心头,杨帆缓和语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吧,说出来,也许就解脱了。”

“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眼里泪光闪烁,“随便别人怎么怀疑,我都无所谓。只要你信任我,我可以接受任何审查。”

杨帆痛恨自己心软,但此刻,他不想再逼她。

“我们回去吧。”良久,卿小玉说。

回去吧。杨帆想,他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她,是时候了。

两人相拥着回到卿小玉的宿舍。杨帆拿出在上海购买的一条珍珠项链。“不知道这个能不能算作信物……”

卿小玉的脸上泛出光彩:“哇,好漂亮的项链,是给我的吗?”

杨帆将精致的首饰盒放在茶几上。“那还用说?”

“你等一下。”她踮起脚尖,在杨帆的嘴上轻轻一吻,进卧室换了一套衣服,那是一套真正的晚礼服,V领低胸蕾丝边,腰束得细细的,拖地长裙像一枝倒扣的迎春花。

“好看吗?”

“好看,以前没看你穿过。”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穿给你看。”

“怎么特殊?”

“就是这样。”她一下扑进杨帆的怀里,嘴唇自然地印在他的嘴唇上。

一瞬间,呼吸相融,两个人也融为一体。猜忌没有了,怀疑没有了,恐惧没有了……

杨帆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深,柔和的路灯光洒进窗内,身边却不见卿小玉。卫生间里传出响动,还有对话的声音和背景音乐。杨帆看看枕边,卿小玉的手机不在,大概是被她拿到卫生间里了。再细听卫生间里的声音,好像是卿小玉正在追的一部电视剧。杨帆回味着刚才的幸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又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又睡着了一会儿?杨帆有点儿迷糊。卫生间里的对话声还在继续,多久了?怎么还没出来?

“你想干什么……今晚绝对不行,你不能这样对他……不,不可能!”是女主的声音,还是卿小玉?“求求你,别搅了我的这个夜晚,你原来答应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逼我做这些不堪的事情,逼我把到手的幸福当儿戏?”女主几乎哭出来了。抑或是卿小玉?

杨帆悚然一惊,这声音太过熟悉,这不是电视剧!

“小玉?”他起身冲到卫生间门口。里面又传来音乐声,好像是电视剧里某个情节的过场。“小玉,你在跟谁通话?”

里面传来怯怯的声音:“我在看剧,你等一下啊,我这就出来。”

杨帆不相信自己听错了,但追问卿小玉显然没有意义。从卫生间出来,卿小玉的镇定在他看来是那么的脆弱……

吃過早饭,贾若定递给老板娘五十块钱,说了个地名,距此约十五公里,请老板娘帮自己租辆车。很快,一辆满是污渍的长安之星面包车开过来,贾若定在司机的搀扶下上了车。

司机长相粗蛮,不爱说话,到达目的地,连句再见也没有,掉头就走。这正合贾若定的意。待长安之星扬起的灰尘沉寂,贾若定警惕地四下看看,溜进路边的瓜棚里。他把脚垫在方凳上,轻轻敲了几分钟,石膏开始脱落,露出垫在底下的棉花,他就是用这个办法让自己的腿显得臃肿。

脚上的石膏清理干净后,他将石膏用尼龙袋装好,在地里挖个坑埋了。接着,他简单地化了装,修饰了一下颧骨和下巴,脸色变得黝黑了些。

走出瓜棚,四野寂静无人。他大步越过村道,往北爬上一个小山包。小山的北面有一条东西向的县道,往西可以通到暮云镇。他现在的样子,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青年,打扮土气,不会引人注目。在这方面,他有自信,这既得益于长期实践,也是刻苦训练的结果。四年前,他在西南某地偷越边境,进行过为期三个月的特训。

他以前并不叫贾若定。十一岁时,他父母双亡,被一个远房亲戚收养。那时他便意识到,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姓名只是符号,就像门牌,或者座位标签。小猫小狗小鸡小鸭,没有名字同样活得好好的,有名字的人,却活在痛苦的深渊。

后来,他上了高中,读了大学,想清楚了自己痛苦的渊源。毕业后,他去了一家民爆公司打工,有人把他介绍给了某个境外组织。很不幸,偷渡时他被打伤了,伤得很重。康复后,便有了现在的名字——贾若定,表示原来的他已经死了。

三个月特训结束,贾若定的成绩得到教官的高度赞扬。教官是个混血儿,这样的人在M国很常见。混血儿教官把他安排到一处公寓里,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好几千美金:“好好休息几天,等待行动指令。”

他等了两个多月,时时期待着电话响起,或者有人上门跟他联系,但一直没人理睬他。这期间,他坚持适当的体能训练,在夜间跑步,以保持感官的敏锐,时不时地找机会到射击场,让自己熟悉各种武器,以免把特训期间学到的东西都忘了。

混血儿终于再次出现,带来了他的第一个任务,还有一个新的身份。贾若定问:“我需要变成另一个人?”

“贾若定是一个守法公民,除了四处游历,不会干违法的事。”混血儿说,“所以,你每出一次任务,都必须是另一个人。”

凌晨时分,混血儿的汽车载着贾若定离开了公寓区。但汽车并没有开多远,贾若定便像一个背包客一样下了车,走进路边一家挂着停业牌子的加油站里。他像主人一样打开门进去,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出来的时候,他就变成了混血儿带来的那套身份证件上的人。那套身份证件包括护照、身份证、驾驶证,还有用证件上的名字申请的信用卡。

楼里有一辆挂着目的地牌照的摩托车。他戴上头盔、护镜、手套,发动摩托驶出了加油站。前行二十公里,进入高速公路。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贾若定到达了目的地。他没有急着寻找目标,而是找了一家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在公园长椅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摩托车随意地停放在一条老街的转角处,没有上锁,甚至没有拔走点火钥匙。他相信,要不了多会儿,它就会被人骑走,而且无人举报。

他猎杀的目标是本地的一个黑帮头子杰克逊。他知道的仅仅是杰克逊巧取豪夺,严重损害了组织的利益。这是混血儿告诉他的。至于其中还有什么内幕,贾若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凌晨一点半,杰克逊的座驾回到了高档社区,驶进地下停车场,停在专用车位上。副驾驶的门打开,高大魁梧的保镖下车环视四周。老年守夜人穿着皱皱巴巴的制服坐在守夜小屋里嚼槟榔,看到保镖,立即恭敬地站起身,微笑着露出满嘴烂牙。他的手在窗台下面摸索着,保镖立刻紧张起来,把手伸进怀中握住枪柄。守夜人从窗台下拿出来的却是一包槟榔。

保镖厌恶地皱起眉头,握住枪柄的手松开了。没有危险,保镖敲了敲杰克逊座驾的玻璃窗。司机下车,快步走到右边,拉开后侧车门。目标出现了,杰克逊完全暴露在贾若定的枪口下。

这一次,守夜人从窗台下面伸出来的手上握着一支带消音器的手枪……

第二天,停车场的守夜人告诉警方,他在嚼了一个富家公子递给他的一枚槟榔后,失去了知觉,等他醒过来,杰克逊和他的保镖们都死了。至于富家公子的相貌,他描绘来描绘去,也没说出什么特征。

当天晚上,恢复了背包客模样的贾若定坐上火车去了另一座城市,那里有混血儿给他安排的落脚点。贾若定在这间公寓里住了两年多,继续执行混血儿交给他的任务,但像处决杰克逊这样的任务仅有一起,另外的十几起任务都没有出人命。

三个月前,混血儿指示贾若定离开那间公寓,并且要把痕迹清理干净。

“组织有一次重大行动,我推荐了你。”混血儿说,“你不需要知道整体计划,只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执行就可以,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人跟你联系。这次行动代号叫‘天堂钥匙。”

今夜老丁辗转难眠。李慎之被杀,听说是干净利落一刀致命,令他全身涌起一阵阵寒意。一整天,他都处于发疟疾的状态。他不知道李慎之的死是不是与他有关,或者说与他传递的消息有关。他想联系丁祖荫,丁祖荫的电话却一直不在服务区。他不敢出门,害怕走着走着,被一刀插进胸口。他将家里的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光亮。

外面响起敲门声。老丁心里一阵哆嗦,支起身侧耳细听,敲门声却停了。他疑心自己幻听,重重躺下,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听清楚了,千真万确。

“屋里有人吗?”外面有人在喊。

老丁想,如果自己不出声,是不是就相当于里面没人呢?他知道这种想法太幼稚了,深更半夜,人家既然上门,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慢慢起身,披上睡衣,打开门。

面前站着四个男人,两个便衣,两个穿警服。一个年纪稍大的制服民警开口了:“你是老丁吧?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可以换身衣服吗?”老丁脸色苍白。

对方点点头,跟老丁进入室内。老丁只用了几分钟就穿戴整齐,两个穿制服的民警一直站在他左右。待老丁穿好衣服,一个穿便衣的年轻人向老丁出示了搜查令。穿制服的民警向年轻人请示:“蔡队,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进行搜查?”

蔡斌点点头。

客厅、卧室、书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保险柜里空无一物。显然,历经免职风波,老丁对家里的东西都进行了处理。搜查进行了半个小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没有来电显示。蔡斌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打开免提,把电话拿起递给老丁。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起伏,“我是荫侄。”

蔡斌难以判断对方是谁,心里有些恼火。

“哦,小荫啊,有事吗?”老丁亲切地说,“这么早?”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没事,我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要急着赶到北京去,跟您说一下。”

“好,你去吧……”

蔡斌盯着老丁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咔嗒”一声,电话再没了声息。蔡斌思索片刻,突然说:“拨过去!”

但电话响了半天,一直没有人接。再拨,已不在服务区。

远在省城的时代大道上,一辆疾驶的出租车里,丁祖荫将手机卡抽出来,扔出窗外。老丁对自己的称呼和往常不一样,显然是暗示自己出事了。这个冷航不是白痴,他可以查到王松情妇的电话,追查到李慎之,也肯定能追踪到老丁。但愿贾若定没事。至于老丁,那是他计划之中的牺牲品……

冷航坐在办公桌前,觉得就像这辈子没有睡过一样。白慎行整夜未眠,这会儿,他正躺在角落里的行军床上,打着山响的呼噜。

面前是一堆摞得越来越高的卷宗,那是李慎之被杀案及皮蕾被杀案的调查卷。卷宗多,只说明他们的工作量大,并不能说明有进展。尽管昨晚的行动抓到了老丁,但老丁除了接听李娜,也就是王松情妇的电话,再将电话内容传递给李慎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老丁说,他曾经与李娜有过暧昧关系,李娜要挟他,他只是李娜的工具而已。李娜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但指使她的人是谁,她说不上来。皮蕾和李慎之被杀,老丁和李娜落网,按说能够深挖的线索应该层出不穷,负责讯问的蔡斌却有些束手无策。

認真研读了讯问记录,冷航认为,午夜打来电话的丁祖荫很可疑。此人与本市的不少政要熟悉,貌似来头不小,正是这个“不小”暴露了他的行踪。

丁祖荫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长期包房,房间未退,但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丁祖荫的任何遗留物品。负责关联调查的民警报告,丁祖荫来戎城几个月,除了找各部门公关,没有做成任何实质性的生意,建设的房地产项目,倒腾银行的钱,没投入一分资金,却卖出不少楼花,捞了一大笔。

宾馆的登记资料显示,丁祖荫持M国护照。宾馆服务员对丁祖荫的印象都不错,说这人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总是独来独往,没有助手,没有秘书,甚至没有司机。冷航在宾馆留下一名便衣对丁祖荫的客房实施二十四小时监视,但他对此并不抱希望。丁祖荫很可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在逃亡。

他为什么要跟戎城的上层人物打交道呢?为什么不像贾若定那样躲在某个地下室里,而是抛头露面公开活动?因为他要打听来自上层的消息,他要把李娜这种女人送进上层人物的家里。这样做,反而让他藏得更深。

冷航看了一眼案头的两张照片——丁祖荫和田智强。田智强的名字变成了钱志军,但他的身高、头发、眼睛、年龄,可能还有举止,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冷航试着在头脑里勾勒丁祖荫的形象,自信、傲慢、狡诈、危险。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们就是真正在戎城执行特别任务的人,那些死的、落网的只是他们的工具。

紧急碰头会缘于李红昌向周飞宇的一次单独汇报。正是由于这次汇报,会议的座次有了小小的变化——李红昌坐在了周飞宇的身边。

李红昌首先发言。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国安部门发现了一个叫丁祖荫的嫌疑人。此人在戎城与老丁联系频繁,极有可能与李慎之、皮蕾被杀案有关。这不过是老调重弹,公安部门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但市局局长朱辉还是敏锐地意识到,李红昌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发现了丁祖荫的行踪。

果然,一番长篇大论后,李红昌得意地说:“我们在省城机场发现了线索,他借用别人的身份证购买机票,回上海了。我们怀疑他还有其他掩护身份,或许会继续潜逃境外。”

周飞宇问朱辉:“我记得你们曾报告说,有人从上海给侦查员打过威胁电话?”

朱辉侧头看了冷航一眼:“小冷接到过这样的电话,请上海同行查过,但没有查出电话来源。”

冷航随即将当时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威胁电话是打到他手机上的,上海方面的呼叫号是一个利用网络转换的公用电话号码,这种呼叫方式是电信诈骗等网络犯罪的惯用手段。上海警方反馈,这个号码只使用了这一次,没有前科,此后也一直沉寂,无法追踪。不过,目前仍在监控中。

会场里一片低声议论,出现多种猜测。

“嫌疑人的目标会不会是上海?”这是李红昌早就得出的结论。

周飞宇凝视着对面墙上的中国地图。“如果目标是上海,为什么要绕远经过戎城?”

“也许是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李红昌说,“接连发生的几起凶杀案,就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

这种分析也并非没有道理,而且,上海确实是一个容易产生重大影响的目标。周飞宇思忖片刻:“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他们只是借道戎城,我们倒是可以放心了……不过,朱局长,你们还是有必要派人前往上海,协助当地警方开展侦查。”

冷航举起手。周飞宇点点头:“小冷,你有什么要说的?”

冷航平静地说:“丁祖荫在上海出现,也许只是声东击西。化名钱志军、田智强或贾若定的嫌疑人的确是在往东逃,但他的目标不一定是上海。当然,上海的调查也很关键,至少,对方在上海有不少活动。”

一个小侦查员居然否定了自己的论断,周飞宇并没有显露出不快的神色。他看着冷航:“你最好把你的想法详细说说。”

冷航的依据是云端冒名事件和发生在上海的一系列事件之间的联系,而且,沿着贾若定逃亡的路线,军方并未发现那件动能武器的踪迹。“它可能藏匿在自虎形山进入戎城的途中,暮云镇或者云端镇的某个村寨、某个山洞。”冷航抬起头,轻轻地触了一下周飞宇的目光,又落在朱辉的脸上,“我个人倾向于暮云镇。”

“那他们在上海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什么?”李红昌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丁祖荫是秘密离开省城前往上海的,他在省城联系老丁时,坐在行驶中的出租车上。武器被带往上海的可能还是存在的,而小冷的依据,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测。”

冷航不再说什么,他的确没有强有力的证据反驳李红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周飞宇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往上海派出侦查组,以公安为主。红昌,你也派员参加,给予情报方面的支持。”

“是,”李红昌说,“我安排情报中心主任王弄玉过去。”

朱辉将目光移向冷航。冷航明白局长的意思,局长希望自己去上海。但冷航觉得,戎城更需要他。当务之急是查获那件武器,武器在哪儿,他就应该在哪儿。

“我建议派蔡斌同志去上海。”冷航说,“他是云端案件的组长,一直跟上海方面保持着联系,熟悉情况。”

第八章

“周叙的诗?”林静在百度上搜索。

周叙告老还乡后,纵情山水,悠游林泉,留下诗文《石溪集》八卷。他们找到的十六句诗就出自《石溪集》,其实是名为《仙侣洞》的两首诗。

林静回头看看一直盯着诗句不放的杨帆。“我觉得很难将它与地宫联系在一起。”

但那些诗句却让杨帆联想到一些地名。“我知道它为什么混在地宫资料里了,”他看着林静略带红晕的脸,“那是地宫的出入口,我得去实地看一下。”

“你怎么那么肯定呢?”林静夺过他手里那些写着诗句的布条。

“当心!”杨帆吓了一跳,“别撕坏——”

林静并不理会,随手把布条摊在书桌上。杨帆想告诉她,布条上的诗文与电脑里显示的内容是一致的,但林静已经开始用她独特的女低音轻声朗读,杨帆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嗓音很有魅力。

“挂壁虬龙路可援,石扉斜处恍通轩。石须鄂诸召黄鹤,自有西湖唤白猿。三楚古来多福地,九溪应即是仙源。欲寻渔父沧浪处,几度问山山不言。”林静把第一首诗读了一遍,然后陷入沉默,好像要让这些古诗句在她的脑海里反刍。

“崖傍溪城东复东,层云绝壁探虚空。”杨帆在心里默念着第二首诗。这是对上首诗的承接,也是对起义王朝的总结和预测。“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丽风。”古国遗址旁边有一道名叫“秋月”的清泉,地宫入口便在泉眼处。最后四句“坐石烟花空有迹,入炉丹药竟何功?分明一枕游仙梦,移向山溪指顾中”,清楚地指出了起义立国的空幻。

“第一个出口,”林静说,“应该是一个叫虬龙的悬崖,或者山谷?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呢?我从小在云端长大,可没听说过什么叫虬龙的地方。”

杨帆更没听说过,不过,他想云端的老人,比如龙头和山爷一定清楚。

想到就去做。在云端几个月,杨帆和当地稍有头脸的人物已经混得很熟了,龙头龙景力更是像长辈一样关照着他。听杨帆提起“秋月”和“虬龙”两个地名,龙头说:“秋月不就是地宫入口那眼泉吗,你没见过?”

杨帆恍然:“那虬龙在哪儿呢?”

“那地方可不好找,找到了你也上不去,那是座懸崖。”一旁的山爷说。

“但是我们必须去看看,那很重要。”林静央求,“山爷,您带我们去吧。”

警车载着杨帆、林静和山爷从云端出发,沿山路缓慢爬升,越过一道山脊,前面山峰的北侧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壁立悬崖,悬崖下面是连绵的峡谷,一条狭窄的山路从公路边延伸上去,蜿蜒盘旋。因为多年封山育林,小路已被茂密的灌木覆盖,难以穿行。

停下车,山爷告诉杨帆和林静,前面那座山峰就是虬龙崖。见杨帆和林静没有退缩的意思,山爷心里虽有疑问,但没吭声,从背后抽出砍刀,准备披荆斩棘在前面开道。如果以这种方式前进,花上一整天恐怕都走不到那座名叫虬龙的悬崖下面。

杨帆从警车里拿出虎形山地形图,根据比例尺大致标出虬龙在地图中的位置。如果有罗盘,位置的测定会更精准。地图显示,峡谷南侧的一条溪流经过公路汇入巫水。他登上路旁的高坡,极目望去,公路和小溪尽收眼底。

也许有其他道路可以接近虬龙?

孙振武怀疑地盯着冷航:“你说那件武器可能根本没有进入戎城,而是被藏匿在自虎形山进入戎城的途中?武器是要在戎城境内使用的,对吗?”

“会不会在戎城使用,有待进一步查证。”冷航斟酌着措辞,担心接下来的问题会引起对方的抵触,“近期在虎形山,特别是靠近戎城一带的区域,军方有没有重大行动?”

“没有。”孙振武的回答很干脆,“戎城没有重大军事设施,更不是什么军事基地。”

“那么,把范围放宽一些,虎形山地区有没有什么重大行动?”

孙振武迟疑了。“这么大一座山脉,你以为那是原子弹吗?”

冷航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也就是说,附近一定有行动?”

“是有行动……我接到命令,要尽快赶回去参与警卫工作。”孙振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起那个携带武器的人,如果他试图将武器带进怀州,进入一个连鸟都飞不进去的警戒区……简直是疯了!

“行动在怀州进行?”冷航猜到了行动地点,“如果是真的,我建议……”

“根本没有什么行动!”孙振武厉声打断了冷航的话,“任何猜测都是没用的。你我的任务是查获那件武器,抓获携带者。其他的,我们不需要知道,不需要关心。”

“但是,如果我们知道对手的目的,就更加有把握打败对手,我希望我们能共享信息。”

“如果我能告诉你……但我没有这个权力。这次行动真的跟我们要查的事情没关系,再者,军方的防范级别是国际标准的。”他直视着冷航,“从事防范工作的人员都是精英,我没理由怀疑他们的能力。”

“但他们没找到那件武器,甚至没有追踪到人。”

“最初人和武器进入戎城,就是他们追踪到的。至于如何抓人,不是他们的事——所以,部队需要我们这些侦察兵,地方需要你们这样的警察。”

“需要我们的合作。”冷航说,“我希望你请示上级,将我们的工作纳入警卫范围,向我们通报有关警卫措施、警卫地域,让我们了解有关警卫情况。这样,我们才能判断嫌疑对象携带武器入境的意图,确定侦查方向和重点。”

“在这之前,我需要先知道你的意图。”

“你知道云端吗?位于虎形山腹地的一个小镇,那里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还有一处有名的古迹。五百年前,少数民族以云端为中心发动武装起义,为防备官兵围剿断粮断水,他们修筑地宫,安置家眷,囤积粮草。就在前不久,我追踪的一个嫌疑人死在地宫外面,还把我的好朋友、小镇派出所警察杨帆牵扯进去。线索指向上海,杨帆随调查组前往上海,没想到又捅了马蜂窝……”冷航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通报给孙振武。

“所以你怀疑武器还藏在暮云镇附近?”孙振武走到地图前,找到云端和暮云镇。“不可能。这一带都是崇山峻岭,云端和暮云镇都在虎形山东侧,相隔庞大的山系,怎么打到山系西边的怀州?我们要找的那件武器威力巨大,但毕竟是一件手持武器,你不会以为它会把整个山系射穿吧?”

“那个叫田智强的青年遭到围捕时,刚从地宫里钻出来。”冷航说,“据村民反映,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地宫里钻出钻进。你不了解地宫,我也不了解你们的警卫地域。但请相信我,如果能查明他们的活动区域确实就在地宫,地宫和你们的警卫区域之间的距离就会成为我们核查的重点。我听说——仅仅是听说,没有任何依据,虎形山地下有重要军事设施?如果是这样……”

“这仅仅是你的猜测。”

孙振武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接听电话,冷航听不清他在门外都说了些什么。等他回到办公室,他冲冷航点点头:“你赢了。上级同意你们按既定的思路侦查,由我配合,但不同意和盘托出军方行动的细节以及警卫范围。虎形山军事基地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的任务只是跟着你。”

冷航不认为自己赢了。军方守口如瓶,警方的调查依然无从下手。好在孙振武留了下来,这表明军方高层默认了云端地宫与军方活动范围相隔不远的事实。“行动时间可不可以透露?”

孙振武沉默片刻:“5月17日。”

冷航翻開桌上的日历。“那是农历四月初四,云端的双四绣女节,只有三天时间了。”

孙振武皱眉:“他们会在节日这天趁乱实施攻击?怎么实施攻击呢?”

冷航不知道敌人会如何实施攻击,但坐着不动,永远没法儿解释这些疑问。接下来,他应该立即赶到云端去。

中午一点多钟,贾若定搭车来到暮云镇。卡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贾若定谢过司机下了车,朝一家小饭店走去。那里不是他的目的地,只是他觉得不能让司机知道他要去哪儿。等卡车开走,他调转方向,拎着简单的行李穿过一条小巷,走进第一次来时住过的小旅馆。他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寄存在旅馆用来埋红薯的地下室里。

小旅馆门口停着两辆农用三轮车,扑哧扑哧地冒着白烟,两个农民赤裸着上身正卸下一筐筐瓷砖。阴暗的旅馆大堂里有一桌人喝茶打牌,看到贾若定进来,正在观战的女老板丢下他们,踢踢踏踏走到吧台后面。

“帅哥,还住原来那个房间?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装修一下地下室呢。”

贾若定放下行李,靠在吧台上。“哦,不好意思,没影响你装修吧?”

“还没动工。”

贾若定抽出一沓钞票,大约千把块。“姐的房子装修,兄弟尽一点儿微薄之力。”

她死死地盯住钞票。身后几个打牌的男人好奇地看着这边的动静。贾若定用身子挡住他们的视线,把钞票塞到她手上。“我还有件事想请姐帮忙。”

“看弟说的,什么帮不帮的,有事尽管说。”她迅速收起钞票。

“明天早晨我想去看个亲戚,姐能不能帮忙借辆摩托车,我付租金。”

“借多久?”

“如果亲戚留住的话,也就三四天吧,租金贵点儿没关系。”

第二天清晨,贾若定骑着一辆雅玛哈离开了暮云镇。他换上了一件小镇街头常见的绿底红花文化衫,背着一个年轻人常用的旅行包——那是他寄存在小旅馆地下室里的。有人在他的背包里放了一张字条,上面标明了目的地和路线。在途经的第四个交叉口,他把摩托开进了丛林。丛林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只有坎坷、崎岖的小道,不熟悉这里的人很难发现。

穿越丛林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估摸着,自己已經到了云端镇的西部,虎形山的腹地。距离猎人小屋还有一段路程时,贾若定停下车。地图上标注的那棵巨大的松树不难找到,他拿出罗盘定位,巨松正南侧的灌木丛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一只大号迷彩背囊。接下来,他要爬上山顶潜伏下来,观察目标的动向,等候行动指示。这个大背囊里装着后续计划需要的一应物品。

太阳偏西时,他驶进了一个林木密集的峡谷。他把摩托车推进一道土坎里,砍了些树枝掩藏起来。离开峡谷,他对照地图,发现了从岭上蜿蜒而下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猎人小道,他开始爬山。待天色黑透,他已爬到半山腰,就在这里露营。第二天黎明前,他爬上了山顶。

穿上迷彩服,戴上丛林帽,把伪装油涂在脸上、手臂上,手持望远镜,他躲在树丛中静止不动。前方五百米开外,一处涂着迷彩伪装的军队营地若隐若现,不时能看见全副武装的战士在丛林中走动。

在距暮丽峡谷两公里的陡坡下,警车四脚朝天,像一只被孩子的彩笔描画过的乌龟。驾驶员和乘客都已爬出车厢。杨帆和林静坐在草坡上,杨帆揉搓着撞得生疼的膝盖,林静俊俏的脸上贴着创可贴。山爷倒是没事,弯腰在山坡上寻找能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

摩托车的引擎声自远而近。云端镇派出所所长莫晓跳下车,看着林静和杨帆,眼里冒着怒火。“你们向我保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是我得到的解释吗?”

“只是意外……”

杨帆刚开口就被莫晓打断:“你不用说,我问林静。林副所长,前几天我有没有说过,不准私自外出,不得随意动用警车。跨省刑侦协作机制启动,要求内紧外松,随时待命,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林静忍着身体的疼痛。“可是,我们做的事也是上级交办的。”

“你是说冷航?”莫晓厉声道,“冷航会为你们担责吗?据我所知,他让你们帮着查找地宫图纸,并没有让你们满山跑,寻找什么地宫出口。云端人都清楚,地宫只有一个入口,也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秋月泉!”

时间会湮没许多东西。如今开放的地宫,仅是古老地宫的一部分。杨帆相信,地宫里面走不通的路,可以在地表找到。“修筑地宫的目的是隐藏和逃亡,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

莫晓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扭头对身后的两个协警说:“先把他们搭回去,警车我来处理。”

“我没事,我不回去。”林静固执地说,“工作不能半途而废。”

莫晓更是恼火:“这算是什么工作?你知不知道,这一片地带是禁区,任何人进入都必须得到批准。”

“什么时候的事?”杨帆插嘴。

“就是最近,刑侦协作机制启动后。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怀州境内,都由部队接管,每天有武装巡逻。”

“哄谁呢?”林静嗤之以鼻。

“没事我哄你?”莫晓瞪着林静,“听说是军队高层要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会议。你说,是你查地宫结构重要,还是高层的会议重要?”

杨帆心里紧了一下。“前几天死掉的那个田智强,云端谁都不认识他,却莫名其妙地在地宫里钻出钻进,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这次会议?预计这片山会戒严,外人进不去,所以他们潜入地宫,寻找延伸进这座山的通道……”

林静和莫晓面面相觑,林静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杨帆的这段联想,半天只说了句:“你这书呆子,不过你真够敢想的。”

“所长……”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是骑摩托的协警,此人的夏季警服有点儿脏,腕上却戴着个名贵的手表,“要送他们回去吗?”

莫晓横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沉思良久,他终于呼出一口气,带着点儿不情愿的口气对杨帆说:“既然来了,还是满足你的心愿。咱们兵分几路,小李送林静回去看医生,小侯下山找人帮忙拖警车,山爷带我和杨帆进山。”

林静还想争取,杨帆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她报之一笑。就在这一刹那,杨帆觉得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

莫晓走在最前面。“杨帆,最好能找到你说的那种出口……过去还有多远?”

“两公里,那个峡谷里面。”

他们攀登了二十分钟,又在那个叫暮丽的峡谷里搜索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夜色降临,仍一无所获。山爷是个老猎人,对岩穴的嗅觉十分灵敏,这次搜索以他为主,最后结论也由他做出。这里既没有天然的岩洞,也没有人工修筑的洞穴。就算曾经有过,历经五百年的沧桑,现在也必定已经湮没。

杨帆心情沉重。“如果出口存在,我们又需要找到它,怎么办?”

话一出口,杨帆就后悔了,宁愿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如果真有你说的这回事,让军方来找吧。”莫晓转身下山,头也不回。

在距离潜伏者仅几厘米的岩石上,一条头部呈三角形的青色长蛇缓缓爬过,它昂头警惕地停了一会儿,便攀上一根粗大的树枝,继续赶自己的路,尾巴扫过迷彩服的衣角。

天刚亮,对面的营房里响起急促的哨声,身着丛林迷彩服的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进行晨训。他们的巡逻是全天候、全覆盖的,经过一天的观察,贾若定完全掌握了他们的巡逻路线和规律。

突然,贾若定发觉山峰东侧有动静。

一个身材稍显文弱,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将摩托车停靠在峡谷口的灌木丛里,背上双肩包,向峡谷里行进。不久,青年警察到达峡谷中段,在几百米的范围内搜索着什么。两个小时后,青年警察的搜索范围继续向上延伸,逐渐靠近山顶。

贾若定纳闷儿,这小警察在找什么呢?看样子不像执行公务,因为执行公务肯定不会是一个人。这么一片原始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费心呢?

这个青年警察自然是杨帆。

昨晚无功而返,他很不甘心。根据诗句“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丽风”判断,秋月是入口,暮丽就是出口。也就是说,出口应该就在暮丽峡谷。所以,天一亮他又来了。他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丛灌木,每一处足以隐藏洞穴的石坎,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仍旧一无所获。

快搜寻到山顶的时候,一道巨石遮蔽着的沟坎引起了他的注意,难道洞口会隐藏在这里,在山顶上?沟坎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再仔细看,他却发现了人为砍伐的痕迹,断口都是新鲜的。

这里有人!刹那间,杨帆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一上午的行动全落入了别人眼里。对方已经逃走,还是藏在什么地方准备袭击自己?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一条绳索已经勒住他的脖颈,他来不及发出喊声,绳索越勒越紧,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杨帆明白自己落入了别人的陷阱,但此时他已无力反抗,他的身体被对方猛地掼到陡坡上,肋骨撞到地面的石块,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一阵甜腥……

袭击者现身了。一身标准的特种兵丛林迷彩服,只是没戴帽子,手臂和脸部像电影里的特种兵一样涂着伪装油。但他不可能是军人。他的年龄比杨帆稍大,身材健硕,小臂上有文身,像龙似凤,又仿佛龙头凤身。

勒住脖颈的绳索松了些,杨帆刚刚能喘口气,迷彩服男子的大头靴又直接踹在杨帆的腹部,杨帆一阵痉挛,几乎昏厥。迷彩服男子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把他的双臂反剪,干净利索地用铁丝捆住。惊恐万分的杨帆试图挣脱,男子警告:“再乱动我就把你两只手拧断!”

接着,杨帆的两脚也被捆上了。好在对方没有继续攻击的动作。杨帆的脸贴在地上,砂石磨得脸颊生疼,他试着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正对着下坡的方位。视域里一片勃勃生机——绿的叶,红的花,任意攀爬的藤蔓,甚至有一排褐黄色的蘑菇。再往前,他的视线被挡住了,被覆盖着绿苔的淤黑石板挡住了,距离有点儿远,但他还是看清了石板上有雕琢的纹路……杨帆的思维停顿了,石板上的纹路分明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是幻觉吗?那片灌木丛他曾经搜索过好几遍。杨帆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误打误撞,居然见证了古人伟大的智慧。他有些悲哀地想,终于发现了地宫出口的秘密,可问题是,自己还有机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吗?

云端村民活动中心紧挨着古国遗址的围墙,平时用来召开村组会议,但今天,坐在这里的除了龙头和山爷,再没有其他村民。

主席台上端坐着孙振武和冷航,下面是一片身着迷彩服的侦察兵。他们是从怀州调过来的,在怀州新兵营受训,又在沿海某部海军陆战队接受过两年的训练,才有资格参加怀州基地的严格选拔。莫晓和林静也与侦察兵坐在一起。杨帆请假外出,电话又无法接通,让冷航有些失望。

孙振武担任总指挥,将侦察兵分成两队——地面搜索队和地宫探索队,两队都携带制导探测仪,相互之间保持密切联系,龙头和山爷是他们的向导。“警方提供的信息表明,动能武器可能在地宫里使用。我们的目标是缴获这一杀伤性武器,抓获犯罪分子,同时还要保证龙头和山爷的安全。有问题吗?”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声音:“保证完成任务!”

旅行车在茶马古道岔口停下,付立华和卿小玉带着游客步行前往古国遗址。明天就是双四绣女节,各地游客齐聚云端,一派喜庆欢乐的气氛,旅行社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卿小玉努力理清思绪,但身边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无法理智地把握。六小时前,她跟杨帆在门口吻别,两小时前,杨帆的手机再也打不进去,始终处于不在服务区的状态。只有她明白,杨帆卷入了一场复杂凶险的斗争之中,他的生死一直就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可现在,杨帆莫名失踪,曾经扬言掌控着杨帆命运的人却声称并不知情,他是真的不知道吗?

付立华似乎感觉到了卿小玉的情绪,忽然一把抓住卿小玉的胳膊。他的手很有力,带着天生的控制欲,让人感觉受到冒犯,却不容半点儿挣扎。“放松点儿,”他没看卿小玉,脸上依然表情自然,甚至还时不时招呼一下游客,“我们这是做给别人看,得尽快赶到地宫里去。”

“我又不是不去。”卿小玉放弃了抵抗。

“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的想法。”他说。

他们绕过牌楼,拐进古遗址广场,游客围着残垣断壁,卿小玉开始讲解。天色阴了一瞬,似乎飘过历史的厚重感。跟往常一样,卿小玉每次进入这里都仿佛能听到战马的嘶鸣,战士的呐喊,仿佛可以看到战场上的鲜血,她不由得打个冷战。

身边付立华也是一脸敬畏的表情。卿小玉的介绍告一段落,他给她使眼色,意思是先下地宫看看。地宫是所有游客的兴趣焦点,也是付立华的。

绕过一道残垣,是遮掩着秋月泉的圆形拱顶和廊墙。廊墙一直往地底延伸,曲曲绕绕。再往下,两名武警战士把守着地宫门口的过道。每逢节日,这里的安全保卫都会加强,这样的景象并不奇怪,但付立华还是明显地觉得不安。

这点儿危险不算什么。他叮嘱自己,现在内外信息的传递只剩他这一条线,千万不能出差错。“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丽风。”他在心里默念着周叙的诗,嘴角不由荡起一丝得意:暮丽峡谷的宝押对了,说明他们对地宫历史的分析和判断是准确的。在暮丽峡谷发现了原始洞口,里外的行动者都是携带着高端设备的,他们的对接很快就能完成。

游客只能参观五座宫殿。在这五座宫殿中,付立华都安排了信息联络点,他会在那里取得里面的情况汇报,也能把外面的信息传递进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吧?”卿小玉对幽灵似的游荡到身边的付立华说。

付立华抬腕看了看表,快五点了。看了看走出宫殿的零零星星的游客,他点点头:“大家也沒什么兴趣了,带他们走吧。”

他们朝出口走去。付立华的口袋里装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他取到手时,没机会看,不过他也不担心门口的两个武警。付立华向卿小玉耳语:“任务完成。”

“你利用我,又不信任我。”

“你还是多操着点儿杨帆的心吧。”

推开那扇封闭多年的铁门,又冷又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五间供游人参观的宫殿,龙头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进入最里面的那个洞窟是什么时候。一生中即使进去过几次,他也从来没有全程走过。只是听长辈说里面很大,几乎挖空了整个山脉。但五百年的时间,岩层运动、地质结构的变化导致地宫坍塌,深层的洞窟肯定已经毁坏得差不多了。这也是只开放五间宫殿的原因之一。

龙头走在前面,冷航和四名战士紧随其后。他的目光顺着倾斜的洞顶向深处游走,空洞的脚步声在穹顶下回荡。冷航回头看了一眼领头的战士:“方向对吗?”

“总的方向是对的。”肩背制导探测仪的班长说。

龙景力闭目思量片刻,试着搞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山里的老猎人,脑海里都有大自然赋予的指南针,方向错不了。他径直往深处走去。

冷航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祭坛、梁柱、壁龛、浮雕,虽不复完整,但仍可看出当年的辉煌。洞窟一直向西延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冷航想问问龙头,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影响士气。

“小心!”龙头冲口而出,声音都沙哑了,“看这里!”

冷航回过神来,看清前方的东西,他险些惊叫出声。地面上一个骷髅头在冲他们冷笑。骷髅手持一块石牌,上面文字已经难以辨认。更让人紧张的是,石牌后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大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一个战士用袖子堵住鼻子,探身往坑内窥视。“什么都看不见。”

冷航从背包里找出绳索,一端系在燃氧灯具上,把灯具放下去。坑底被照亮了,其实并不深,散布着动物的毛皮和腐臭的尸水。冷航安慰自己,没事,只不过是山洞里最常见的东西而已。他让战士架起便携式钢梯,众人直接跨过大坑。但洞穴却没有往前延伸,只是头顶透出丝丝幽蓝的光——原来他们已经下到最底部,接下来,该往上爬了。

再次架起梯子,冷航率先爬上去。上面的洞室要干燥些,但惡臭却越来越强烈。冷航挪动身子,想为下面登梯的人腾出空间,他的脚触到了什么东西,身子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洞壁。稳住身子,他终于看清,他扶住的是一具已经腐败的尸体。

“见鬼!”冷航低声咒骂。

“什么情况?”跟着上来的龙头问。马上,他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是一个村民?”

没有答案。冷航取下一些检材装进证物袋里。他不知道还会不会返回这里,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死亡是否跟案件有关,随手带走物证总是没错的。他们接着往上爬,头顶的光线越来越亮。

“我们恐怕走到出口了。”龙头用开山刀劈开挡在前方的灌木,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可马上,他们就发现自己几乎是挂在绝壁上。

龙头仰观星象,分辨方位。“方向没错,我们已经往西走了五六公里。这里是暮云峰。”

暮云峰?冷航明白了地宫往这里延伸的目的。起义者清楚,他们时刻是官府清剿的目标,因此,他们给自己留了后路,一边建地宫,让家眷住在地宫里,一边挖好出逃的暗道,而且不止一条。

“这里是暮云峰的虬龙崖。”龙头进一步确认了身处的方位。

冷航想起林静说起的那首诗,“挂壁虬龙路可援”。诗里的“虬龙”就是这个虬龙崖。突然间,一切都明了了。此峰往西便是云庞岭。据孙振武介绍,云庞岭上不仅驻扎了一个机动营,军方最近还将云庞岭列为军事禁区。难怪犯罪分子早早地盯上了古国遗址,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地宫的出口延伸进了军事禁区,他们也一直在探寻这个出口。

冷航扶着绝壁,与龙头并排站在一起,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这个出口已经得到印证,他们可以沿着这个路径找到其他出口,或许有机会在那些出口或者洞穴里抓住准备使用那件武器的人。

“附近有没有一个叫‘通轩的地方?”冷航问龙头。

“下了这个山崖,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两公里的山腰上有一块坡地叫‘通轩。”

“那么,有没有‘鄂诸、‘九溪、‘沧浪这些地方呢?”

“有啊。”龙头惊讶地看着冷航,“这些地名杨帆都问过我,是你让他问的吗?前两天我们还一起去看过。”

“他还问起哪些地方?”

“‘溪城、‘层云、‘秋月、‘暮丽……有几个地方是山爷陪他去看的。”

这么多地方要一个个去查,显然来不及。地面搜索组也在查这些地方,虽然有林静指引,但一天时间肯定找不出所以然来。“你可以在地图上找到这些地方吗?”

“嗯……好像杨帆有一张地图,他在上面做了标识。”

案情出现重大转机,冷航却有些心神不宁。“杨帆去哪儿了,会不会有什么事?”

从绝壁落到崖底,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从藤蔓和荆棘密布的崖谷突围出去,更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三天前,山爷带着林静、杨帆找到这个地方时,就是因为荆棘丛生无法进入,只是在公路边观察了一下方位便离去。虽然山爷看清了方向,知道该去哪里,但山里人有句俗话,“对面喊得应,走路要一天”。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突出荆棘的包围,和林静一路会合。冷航的手机有了信号,一口气收到十几条短信,全是蔡斌发来的。蔡斌告诉他,已配合上海警方捣毁了一个窝点,抓获了几名嫌疑人,但没有抓住丁祖荫。犯罪分子交代,他们是“天堂钥匙”行动的执行人,已指派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员携带动能武器进入云端,准备对我地下军事基地实施破坏。

“有没有交代具体地点、时间?”

“讯问正在进行中,”蔡斌说,“这是刚刚获取的信息。”

贾若定进一步掌握了营房战士的巡逻规律,可以轻松地躲开他们,甚至,他有两次利用巡逻的间隙,在光天化日之下靠近了营房。

昨天被他抓住的那个小警察安静地躺在浓密的灌木丛下,穿着贾若定的嬉皮文化衫,警服已装进贾若定的行李袋里,以备不时之需。在小警察出现之前,他已经发现了那块淤黑的石板。但他没有急着进去,他得到的指令是等待,而不是急着钻到哪里去。现在,他把什么都处理好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进去看看。毫无疑问,那里就是他执行任务的入口。

他用匕首拨开荆棘和泥土,手脚并用掀开石板——那是人工雕琢的活板门。他爬进去,转身把石板复原,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顺着斜坡往深处爬去。暗道由石块砌成,空间狭小,仅容一人通过。爬了大约三四十米,他的右手突然抓空,通道改变了方向,几乎是垂直折向下方。如果不是他反应敏捷,肯定就栽下去了。下面黑洞洞的,看不见有多深,掉下去恐怕性命难保。

有陷阱,这是他意料中的,这本来就是逃命的通道,太顺畅反而显得设计者弱智。他把手电衔在嘴里,双手双腿撑住洞壁,试探着一点儿一点儿往下移动。他低下头,手电光照下去,依然看不见底。他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继续往下,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下去了,怎么上来?

犹豫片刻,他慢慢往回移动,僵直的脖子扭了扭,不经意间,手电光柱晃过头顶上方,他松了口气,原来,暗道不仅往下面延伸,也通向上面的地层。他直起身子,双脚蹬着洞壁,把头从上面探出去,果然还有一条暗道继续通往东边。

贾若定手下加大了力气,把身子撑了上去。接驳口由石板构造,坚实牢固,虽然有几百年历史,却不见破损的痕迹,不过通道依旧狭窄。他一边爬行,一边小心地观察四周,同时拿出氧气检测仪,尽管古人修筑暗道时肯定考虑到通风问题,甚至安装有原始的通风设备,但年深日久,鬼知道那些东西还管不管用。

再往前走,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宽大的石室,泥筑的桌椅依然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样子。在角落里,他还找到几把刀剑模样的东西。他一边摸索着向前走,一边借助手电的光亮寻找石室的支撑物,确定它们是否牢靠。但他只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山体塌陷下来,石块和泥土堵塞了去路。贾若定匍匐在地,查看石块之间的缝隙,甚至掏出匕首沿着洞壁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

他只有原路返回。此路不通,会不会还有其他通道呢?他不想再继续尝试。现在他只有一件事可做:等。

第九章

林靜紧跟着冷航、莫晓和两名战士摸索前行。几只手电远远不能照亮东地宫无边的黑暗,头顶上的空间如不见星光的夜幕般压下来,让林静喘不过气。冷航感觉到林静的不安,他放慢脚步,和林静并行。林静感受到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他是杨帆崇拜的对象,他似乎拥有某种魔力,能让她冷静下来。

杨帆和林静参透那两首诗之后,除了秋月泉,还踏勘鄂诸、九溪、沧浪、溪城、暮丽、通轩这些地方,但没发现出口。这些地方都位于遗址以西,所以他们的思路也一直停留在探索西边的宫殿和出口上。

“为什么不看看东边的宫殿呢?”在西边的地宫里遇到挫折的冷航说。

冷航拉上莫晓和林静,穿过秋月泉,破开那扇几十年没有开过的铁门。让人震惊的是,几十年没开门的宫殿里竟然布满了杂乱的脚印。

这些脚印的主人藏在哪里?就在这地宫里的某个地方吗?这个想法让林静感到恐惧。

冷航果断地说:“继续往前面搜索,应该还有线索。”

再往前走,空间渐渐变得狭窄,面前出现两条岔路,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都是仅容一人通过。

“我们分头行动。”冷航说。

很快作出分工,莫晓和两个战士进入向北的通道,冷航和林静进入往南的通道。

这是较深的地底,里面的空气又冷又潮。林静因为紧张,寸步不离地跟着冷航,再加上空间的逼仄,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一路上不时碰落风化的石块,砂石滚落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

终于进入一间地室,冷航感觉脚下不再是石头地面,而是松软的土。林静举起手电。地室呈圆形,左右两侧分别有一扇门,木制的,看起来很厚实,门上有铜环和精铜锁,金属和木料有陈旧感,却完好无损。林静好奇地盯着两扇门上曲里拐弯的纹路,像图案,又像是某种符号,乍一看都差不多,但细看还是有区别。

冷航以前破获过盗古墓的案子,对这些图案有些了解。那是“神的文字”——符篆,左边的图案是符,右边的图案是篆。符和篆是有区别的,通俗地说,符是人和鬼神沟通的“邮政编码”或者叫地址,篆是人发给鬼神的请柬,两者齐备,才能请得动鬼神。但冷航对符篆的了解仅限于此,两扇门上的符号具体代表什么意思,他也是一头雾水。

“怎么办?”林静说话的时候,嘴里微微冒出一缕热气,飘散在地室寒冷的空气中。

冷航说:“先找地址,再发请柬吧。”

林静往左边看过去,门框布满铜绿,门板泛着桐油的绿光,符号张牙舞爪,让人心惊。冷航也有些不安,他伸出手,拽住沉重的铜制门环又拉又推,木门纹丝不动。他用手电照了照锁孔,掏出一把小刀片插进去,转了转,根本打不开。他干脆掏出了手枪。

“动蛮的?”林静的心狂跳起来,强行进入会不会导致什么恐怖的后果,就像盗墓电影里那样?

冷航没有说话,推弹上膛,示意林静退后。

三声枪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枪声震耳欲聋,林静觉得耳膜都给炸裂了。同样炸裂的还有门锁。冷航用枪管顶在门上推了一下,房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手电光照进去,和外间一样,也是一个圆形的小空间。墙壁都是粗糙的石头,看上去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岩洞。

手电光照在侧面的墙壁上,林静突然一声惊叫,手电掉落在地。冷航不知道林静看到了什么,一步抢到林静身前,一手持枪,一手持手电。待看清墙上的东西,冷航不觉悚然心惊。他们面对的岩壁上,一个山魈头部的浮雕栩栩如生,两道狰狞的目光,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从岩石中挣脱出来。

“别怕,传说中山魈大多数情况下是帮助好人,惩罚恶人的。”冷航一边安慰林静,一边仔细打量这间石室,“看起来,这真是一个祭祀的地方。”

山魈浮雕下面的墙根有石祭台、石香炉,祭台上还有石雕的祭品——三牲和酒盅。不过,有一样东西比较奇怪。那东西在祭台的两边各放了几块,朱红里有金属的反光,但又不像石头。

“是朱砂?”林静诧异地说,“放在这里好像有点儿不伦不类。”

冷航点点头:“是最近进来的人避邪用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不也说不伦不类吗?不论古人还是今人,祭祀时不会放那些东西。”他用手电照着山魈的浮雕,“心怀鬼胎的家伙进来之后看到山魈,才会想到这种避邪的招数。”说着,冷航收起手枪,把右手探进山魈的嘴里用力一拽。

“嘎嘎……”岩壁移位,赫然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我怎么会来到这种鬼地方……”付立华踯躅在地宫漆黑的通道里,颤栗着,身体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催促他逃离这黑暗幽闭的空间,躲开即将发生的杀戮,远离惊悸和死亡……但他不能离开。握着匕首的手在出汗,插在腰间的配有消音器的手枪硌得肋骨生疼。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候他刚刚复员不久,家中有妻子和一对子女,工作不理想,勉强度日而已。一个自称来自同一部队的战友找到了他,给予他很多经济上的帮助,还提出合伙做生意。這个人就是丁祖荫。在付立华眼里,丁祖荫有能力,有魄力,他相信,跟着他干一定能改变生活。

生活确实改变了。丁祖荫带着他做了第一桩生意,劫持了一个小女孩儿。付立华心惊肉跳,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丁祖荫拉下了水。让他更想不到的是,丁祖荫劫持小女孩儿并不是打算勒索赎金。小女孩儿被连哄带吓,带着丁祖荫一行去了她家,位于郊区的独立别墅。有女孩儿带路,丁祖荫和几个同伙包括付立华顺利进了门,他们接着绑架了小女孩儿的父母和家里的保姆,逼问保险柜的密码,在别墅里大肆搜刮,离开的时候,没留下一个活口。虽然抢到不少现金和首饰,但付立华注意到,丁祖荫并不满意。

毫无疑问,丁祖荫一伙是十恶不赦的暴徒,付立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退路。

第二桩生意和第一桩类似,目标也是大户人家,而且有保镖。丁祖荫一伙颇费了些周折,闯入的时候动了家伙。保镖的素质让付立华吃惊,他意识到目标不仅仅是有钱而已。果然,在清除了所有抵抗后,丁祖荫当着主人的面杀了他的一个孩子,逼着主人交出了上百万的现金,还有好几公斤海洛因。原来这才是丁祖荫的目的,他干的是黑吃黑的勾当。

当天晚上,丁祖荫把团伙成员召集在一起,瓜分了赃物款。付立华不想要,但他不敢不要。

付立华试图脱离丁祖荫的团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丁祖荫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是警告他管住嘴,不要乱说。其实不用丁祖荫叮嘱,付立华打死也不敢把这些事张扬出去。

此后,付立华用那些赃款开了一家旅行社,丁祖荫没再来打扰他,他以为能摆脱噩梦了。不料去年冬天,丁祖荫突然登门拜访,要求付立华再次入伙。付立华拒绝了。丁祖荫离开时,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一星期,好好考虑考虑,同意,就打我的电话,不同意,就管好自己的一对好儿女。”

七天后,省城学校给他打电话,他的女儿失踪了。又过了一周,警方发现了她的尸体,是被殴打致死,但破案全无线索。付立华痛失爱女,悲愤又无奈。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干的,但他不能对警方说。丁祖荫已经拿住了他的命门——他不能再失去儿子。

女儿的葬礼上,丁祖荫出现了。他送了一个大大的花圈,拉着付立华的手,仿佛他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兄弟,跟着我干吧,不然,你的父母和儿子可就得不到关照了啊。你不用急着答应我,还有一个星期,我也不想那么快让你的父母和儿子发生意外。看到窗外那个流浪汉了吗?先让他为你的亲人顶灾吧。”

付立华还在犹豫,他一天一天数日子,第七天,那个流浪汉被汽车撞死了。此后,三魂七魄都逃离了付立华的躯体,只剩下恐惧。付立华拨通了丁祖荫的手机:“从此以后,我就是你最忠实的走狗。”

现在,付立华钻进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宫里,就是为了履行对丁祖荫的承诺:丁祖荫指到东,他绝不会打到西。

穿过暗门走了不远,冷航和林静发现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下广场。像之前一样,他们仔细查看地面和周围的岩壁,试图找到前人留下的标记,或者类似山魈浮雕那样的机关。

左前方的岩壁下有一团暗影,远远看去,好像两个人叠在一起,连头带身子都罩着黑色的披风,看不出身材和相貌。冷航猜测那是两个靠墙的塑像,但这里的空间相比之前大了不少,手电光只能照亮眼前一隅,他们小心地向暗影靠近,冷航握紧了手中的枪,林静也下意识握住腰间的枪柄。

距离越来越近,黑影依旧一动不动。距离还有十余米时,冷航似乎听到了呼吸声,又像是洞口的风声。林静也听到了,紧张地抽出手枪。冷航怕她突然开枪,向她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紧走几步,猛地掀开披风。

呼的一声,披风里冒出耀眼的火光,仿佛恶魔的眼睛在闪烁,随即腾起烟雾。林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冷航迅速把林静护在身后。

披风着火后,散架似的倒在地上,浓烟呛得林静直咳嗽。恐惧感倏地袭上冷航的心头。在刚才的混乱中,除了他和林静,好像还有其他的脚步声——有人趁着烟雾逃走了。冷航拉着林静后退几米,警惕地防备着有人偷袭。

一阵噼啪声,燃烧的披风里蹿出一束更高的火苗,随即暗淡下去。火弱烟消,披风燃尽,曾经着火的东西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一具尸体,似乎刚死去不久,被倒上了汽油,面部已经无法辨认。

尸体的模样简直太恐怖了。林静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向别处。就在这时,她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音——金属般的振动声,从右前方传来,若有若无,似乎在无尽黑暗的尽头。她循着声音跟过去,很快摸到了岩壁,接着看到了岩壁上的洞口,声音似乎就是从洞的深处传来的。林静握紧手枪,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她感到脚踩到了云彩上,又是一具尸体,但还没有死透,躯体还在扭动着,只是幅度越来越慢,那微弱的声音似乎随着躯体扭动的节奏,时快时慢。她克制住要尖叫的冲动,俯下身检查。地上一摊血,尸体的头部被扭成可怕的形状——脸被扭转一百八十度,转到背后去了。

林静拿起钥匙,摩擦消失了,但她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粗重的喘息声。

“冷航?”

没有回答。她意识到危险,马上关闭手电,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着岩壁。冷航去哪儿了?是不是自己走得太远了?但她不敢再出声喊叫,只希望自己的心跳不要太响。

没有脚步声,粗重的喘息似乎也消失了。林静闭上眼睛,默默测算着自己离冷航有多远,刚才是朝着哪个方向进来的。她现在晕头转向,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尽管她心里压倒一切的冲动是赶快逃走,但长于分析的头脑告诉她,目前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待着,别发出一丝声响。

突然,她闻到一股汽油味,仿佛是风吹来的。她猛然醒悟,这是刚才那个放火者,他借着烟雾逃到这里,地上那个人或许就是他杀害的。汽油味越来越浓烈,意味着危险在向她靠近,但她无法辨别气味的方向,只是徒劳地举起手枪,却不知道该向什么方向射击。

她小心翼翼地向左边移动,一只手不停地在岩壁上摸索着,以防撞上什么东西。岩壁似乎延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偶然出现的转角打乱了她的脚步,她的左手挥了几下都摸了个空。接着她意识到,不是转角,是一扇凹陷进去的木门,她摸到了门上硕大的把手。她试图推开这道门,但门纹丝不动,又用力拉了一下,还是不行。

会不会有门闩?她在极度惊恐中把门摸了个遍。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根垂直的金属杆,顺着杆子摸下去,是插入地面的。门插销!她猛地把插销往上一拔,再摸索到门把手,用尽全力向后拉。巨大的木门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缝隙中有一丝幽蓝的光亮透进来。

光。也许能凭借光亮找到出口。林静再次用力,木门被她缓缓拉开,光线仿佛也更加幽蓝。再拉开一点儿她就能钻过去了!她的后脖颈感到一丝凉意,是谁在吹气?她下意识地回头,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了她的脖子上……

幽蓝的光亮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感觉自己在下坠,跌进了无底的深渊。

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而且烧得面目全非,但冷航还是用手机拍了照,又对尸体进行了仔细检查。

一无所获。冷航站起身,突然心头一沉,林静跑哪儿去了?冷航高喊着林静的名字,他的声音在地宫里回荡。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冷航迅速关闭手电,持枪转身,一个同样敏捷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即逝。一声爆响,冷航背后的岩壁上闪出火花。电光石火之间,冷航在移动的同时开枪还击,尽管他知道很难击中对手。根据枪声判断,对方使用的是六四式手枪,而林静使用的就是六四式。冷航突然慌乱起来,慌乱中夹杂着愤怒。

不容他多想,对方又开火了。想必对方和冷航一样,也是一边移动一边射击,这样降低了自身暴露的危险,但也降低了射击精度。黑暗中,冷航就地一滚,身体撞在一块尖利的岩石上,肋骨一阵剧痛。右侧有轻微的脚步声,冷航忍痛闪到一边,防备对手再次攻击。但没有。短暂的交火中,他一直在默数对方的射击次数,一共七次,那是六四式手枪弹夹的最大容量。

对手沉寂了。冷航喘息片刻,轻轻向右移动,那是脚步声消失的方向。

付立華拥有了双重身份和双面人生。

他仍然开他的旅行社,使用了多年的手机号码印在名片上。但是,他的另外一面与丁祖荫联系时,却只使用那种按次数计费的SIM卡。这种手机卡丁祖荫送了他很多,用过一次就扔进巫水河里。只要通话简短,公安机关就无法追踪。偶尔,他们也使用公用电话亭,既无法查询,又可以混淆视听。

丁祖荫在戎城以房地产开发商的身份公开活动,但他从不去付立华的旅行社,只是秘密提供资金,让付立华在云端开了一家旅行分社。此后,付立华大多数时间都泡在云端,虎形山脉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他全部走到,哪里有村庄,哪里有营房,哪里有岩洞,哪里通公路,他了如指掌。对五百年的古国历史,他做过深入研究,除了与云端历史有关的博物馆和档案馆,他还利用工作之便,走遍云端的每一个村寨,访问那里的老人,听他们讲祖辈传下来的故事。

听说住在宝顶小庙的智悟和尚是当年的起义领袖杨洪海的后代,他先后四次拜访,吃住在庙里,大方地给庙里布施,终于从智悟和尚那里得到了有关地宫的第一手资料。智悟和尚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他是一个致力于研究古国历史、保护古国遗迹的老板,于是,向他展示了祖祖辈辈保存下来的一个小铁匣。

铁匣原来是埋在地底的,逃过了五百年来的一次次浩劫,“文革”期间破“四旧”,只是把地面上的建筑夷为平地,并没有挖地三尺。重修庙宇的时候,智悟和尚意外得到了这个铁匣,庙宇修成后,就作为圣物原封不动地供奉在殿堂里。

当着付立华的面,智悟和尚打开铁匣。里面没有金银财宝,没有丹书铁券,只有一些残破的铁片、细软的羊皮。付立华知道,这正是他走遍虎形山脉要找的东西,他立即掏出手机全部拍下来。

离开小庙的时候,智悟把付立华送到山口。走出很远,付立华回头,智悟依旧站在原地,双手合十。付立华有点儿伤感,老和尚怕是想不到,他为付立华提供的帮助,恰恰会毁了他祖先的心血。

回到云端,他仔细研读那些照片,基本摸清了地宫的结构,很快,一张地宫构造草图传到丁祖荫手里。丁祖荫派人以投资的名义买下古国遗址旁边的土地进行房地产开发,又选调了组织里的一批专业人员,从遗址旁的建筑工地挖洞进入地宫进行探测。

双四绣女节临近,遗址上经常聚集着排练的人群和围观村民。付立华担心暴露,安排了监视哨,注意周边的风吹草动。丁祖荫派来的那个自称田智强的青年冒充杨帆出现在遗址上,还暗中散布杨帆中蛊的谣言,以此转移村民的注意力,掩护对地宫的探测工作,不料弄巧成拙,丢了性命。这事让付立华出了一身冷汗。丁祖荫随即下令,从此以后,地宫的事情只能付立华一个人知情,其他探测人员一律不得出地宫。

付立华当时追问了一句:“任务完成之后呢?”

“一样。”丁祖荫只说了两个字,对付立华来说却不啻是一个响雷,那意味着所有探测人员都必须死在地宫里。

明天上午八点半,就是任务结束的时刻。在此之前,付立华要充当丁祖荫的杀手,把地宫里的探测人员一个个解决掉。他是怀着刻骨的仇恨做这件事的——当他手刃他们时,就像在报复丁祖荫,也是在惩罚自己。如果他不这样做,他的儿子、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相信丁祖荫不会手软。

万万没想到的是,警察的动作这么快。

以地宫为战场,付立华有优势。这一片地宫他来过很多回,蒙着眼他也能分辨出方向,知道该如何藏身。即使警察有枪,他也不怕。几番周旋,跟踪他的女警落到了他的手里,四肢被绑,嘴巴被堵,毫无反抗之力。这个女警他认识,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但是,她的同伴显然不那么好对付。付立华打光了弹夹里的子弹,冷航却毫发无损。他来不及换弹夹,只有尽快脱离战斗。若不是他熟悉地宫,逃得快,说不定自己就落到警察手里了。

现在必须迅速行动。警察已经追踪到这里,很快就会摸清发射地的位置。他从林静身上搜出了手机和一部很高端的无线收发器,看上去像军队的装备。他把手机扔掉,把无线收发器装在身上。可惜,在幽深的地宫里,这种高科技装备也毫无用处,不然,倒可以通过它了解警方的动向。

他把林静藏在一个隐秘的位置,那个地方紧挨着一个可以透进光亮的豁口,外面就是悬崖峭壁。最后关头,说不定这里就是他的逃生之路。

通讯员小张给孙振武带来了上级发来的十二字命令:“全力配合,低调处理,消除隐患。”

说实在话,他很赞成上级的处理方式,既相信戎城警方的调查结果,又不相信犯罪分子有能力对基地发起攻击,这就是“全力”和“低调”的玄机。但“消除隐患”这个责任却落到他的头上,他怕万一。

警卫工作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孙振武赶到遗址前面的茶马古道路口,一辆军用吉普刚刚停在集结点,一位中校从副驾驶位上下来。“警卫团参谋长舒勇向孙团长报到!”

“来了多少人?”孙振武说着,一拳打在舒勇的肩膀上。

“先遣部队五人,后援很快就到。基地所在地域正在实施地毯式搜索,我们还有空中支援。”

“带设备了吗?”孙振武最头疼的就是地宫里的通讯联络和定位问题。

“带了。”舒勇打开后备厢,里面有许多没拆封的盒子,看上面的编号,应该是高强度对讲机和制导定位仪。

“没别的了?”

“没了。”

“好吧。”孙振武叹了口气。他们面对的是五百年前挖掘的地宫,没有光缆,信号必须穿透地层,天知道这些东西管不管用。他问舒勇,“后援力量里有没有钻勘工程兵之类的?”

“放心吧团长,都是专业的。”

孙振武点点头,他喜欢专业的人。

冷航全然不知该追向何方,只能凭本能做出反应。对手是往右方逃的,他摸索到石室右侧,发现了通道入口。他知道对手可能会在里面布下陷阱,但他别无选择。

进入通道不久,前方的拐弯处传来脚步声。他不敢开手电,循着声音的方向小心前行。枪声响了,他迅速俯下身体,向响起枪声的方向靠近。黑暗中,他的头和身体不断撞在岩石上,他想自己一定已经撞得鼻青脸肿了。

对方的射击在持续,不给他喘息之机。子弹打在他周围的岩壁上溅出火花,借着这微弱的光亮,他似乎看到了林静,倒在前方一个通道分岔处,一动不动。但眼前的景象转瞬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不知怎的,冷航觉得林静肯定还活着。

他继续向林静的方向靠近。子弹打在他的脚边,碎石纷飞,溅到他的身上脸上隐隐作痛。也许对手是把林静作为诱饵?冷航顾不上这些了。林静倒在岔道口,他干脆拖着林静往岔道里走。走了没多远,他感觉前方的空间又开阔了,伸出手去,摸不到墙壁。

枪声停止。大概对手在寻找他的位置吧。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冷航迅速做出判断:他现在位于一个相对宽敞的石室里,对手位于通道的另一端,他或许马上就会追过来。和对手交手前,他要先安置好林静。

冷航冒险打开手电晃了一圈,果然是一间大殿,通道入口附近堆积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件似乎专门为他而备——一口黑色的石棺。他拖着林静移动到石棺后,石棺冰冷坚硬,但至少可以防弹。

脚步声在通道另一端响起,想必是刚才的手电光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冷航举枪对准通道的方向,心里默数一二三,估算着对方和自己的距离,然后扣动扳机。

他听见了一声闷哼,对手是不是中弹了?他朝着那个方向连续射击,但对方的反击也随之而来,子弹打在石棺上,让冷航心惊肉跳。也许石棺能挡住子弹,可是万一……那可就真的成了林静的葬身之地。他必须把对手的火力吸引过去。想到这儿,他猫腰一个翻滚,离开石棺的掩护,还故意弄出了一点儿动静。对手的弹着点随着他的移动发生了变化。

冷航一边还击,一边寻找新的掩体。就在这时,石棺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是垮塌的声音。冷航心里一沉,他搞不懂是五百年的石棺经受不住子弹连续的冲击散架了,还是被人故意推倒的,如果是后者,那推倒石棺的人只能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林静还在那里……

垮塌的声音渐渐停止,同时停止的还有对方的射击。担心林静的安危,冷航迅速向石棺靠攏。可是,原来放石棺的地方已经坍塌成一堆乱石,林静不见了。更加让冷航心惊的是,坍塌的不仅是石棺,还有通道的入口。

他被封死在这个地下宫殿里了。

WZ-9直升机在云端上空盘旋。下方竹木市场前的广场上,搜索人员已经集结完毕。让孙振武担心的是,冷航不在其中,而且那个爱惹麻烦的杨帆也失踪了。他的失踪会不会和地宫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团长,一切准备就绪。”舒勇报告。

根据孙振武的指令,舒勇安排搜索人员分头赶往各个搜索地段。冷航进地宫之前,把杨帆和林静破解了那两首诗的情况通报给孙振武。现在,孙振武面前的地图上,已经标出了这些出口大致的位置。

搜索组的组长是个副班长,姓乔。他通过对讲机向孙振武报告:“团长,有十几个村民配合我们……他们说这附近没有你说的那些地方。”

孙振武的回复就两个字:“再找。”

林静头痛欲裂。

刚刚恢复意识时,她的第一感觉是被人扛着。眼前黑漆漆一片,抓她的男子真是厉害,不用手电,竟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宫里行走自如。

不知走了多远,男子把她放下来,让她靠墙坐着。仍然是那种粗砺的风化石墙,硌得她背部生疼。她的手脚被铁丝捆着,铁丝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撕裂般地痛;嘴里塞着破布,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阵阵干呕。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被憋死的时候,破布突然被人捏住,用力从她嘴里抽了出去。林静大口喘息,边喘息边咳嗽,好在呼吸渐渐顺畅。

“张嘴。”眼前的男人只是个影子,难以分辨他的相貌,他的声音低沉。

林静没有回应。

“不想死那么快,就赶紧张嘴。”

男子伸手卡住她的颌骨,她无法抗拒。带着浓重药味的液体灌进她的嘴里,她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需要的是水,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男子的声音很耳熟。

“你……是你……”林静终于听清了他是谁——付立华,旅行社的负责人。

“嘘——不用那么大声,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我的同伴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说那个姓冷的?”付立华冷笑,“如果你不听话,马上就能跟他见面了。”

林静一阵头晕目眩。是因为付立华的消息,还是刚才喝下的古怪的液体?

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出口。冷航靠在乱石堆上,幸亏这些冰冷、坚硬、几乎割破他皮肉的石块,阻止他陷入危险的昏迷。他竭力让大脑活跃起来,想一些复杂的事情,揣摩自己目前的处境。

这一仗打输了!对手把他封在了冰冷的墓穴里。冷航回想着与对手交锋的点点滴滴,对手熟悉地宫里的各种机关,他把林静放在通道口,就是为了引诱自己进入这个坟墓。通道口坍塌后,他把墓穴里所有的石缝都摸索了一边,推、拉、用警用匕首撬,毫无用处。冷航努力赶走恐惧,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慢慢恢复元气,现在最重要的是体力,还有……空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感受到因氧气减少而导致的迟钝和眩晕。冷航不知道这个墓穴的通风口在哪儿,或者根本就没有。如果氧气不足以维持生命,他还能挺多久呢?

他不断地想起妻子和儿子。最后一次和妻子通电话是什么时候?和儿子呢?如果自己死在这里,他们怎么办?他曾经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毕竟自己是个刑警,天天和危险的罪犯打交道。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样一个漆黑、封闭、绝望的空间里。我真的会死吗?如果我真的死在这儿,又有谁会知道呢?

浑身无力。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一遍遍警告自己,不能睡过去,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挣扎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他划开屏幕,找到闹铃图标,设置成每三分钟响铃一次。他必须保持清醒。但是,手机的电量也不多了。

墙壁和天花板似乎在慢慢倾斜,向冷航压过来,恐惧像海水似的淹没了他……

第十章

冷航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凝视着纯白无瑕的屋顶。身在哪里?昏迷了多久?他想动一动,却看到胸口上、手上都连接着监测心律和脉搏的仪器,他想说话,嘴巴上却罩着氧气面罩。他伸手去扯面罩,听见身边响起一片惊呼声:“醒了!醒了!”

环视四周,只见孙振武、莫晓等人围在他身旁,他试着坐起来,孙振武一手扶住他,一手往他后背垫了两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些。冷航一阵阵眩晕,如坐在过山车上一般。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怎么进医院了?最重要的,地宫里是什么情况?想到这儿,冷航蓦地坐直身子。“武器找到了?人抓住了?”

孙振武安慰他:“别担心,地面已经封锁,工程兵已经进入地宫,他们插翅难飞。”

“我怎么到这儿了?”冷航依旧如坠五里雾中。

“多亏了你给手机上的闹铃,要不然还真不容易找到你。”一旁的莫晓说。

莫晓与冷航兵分两路后,带着两个战士一路搜索,也找到了一个出口,万没料到,从这里出来,竟然是一座建筑工地。再返回地宫,发现冷航他们进去的通道已经坍塌,赶紧回到地面求援。幸好舒勇带领的工程兵及时赶到,其中有定點爆破专家,用小剂量的炸药炸开了洞口,避免对地宫的结构造成连带损伤。即便如此,想要在偌大的地宫里找到冷航也不容易,何况地宫遭到了两次破坏,一次来自敌人,一次为救冷航,一片废墟中,寻找工作毫无头绪。这时候,有人听到了手机铃声,循着声音,终于找到了困住冷航的墓室。冷航昏迷前的设定救了他自己一命。

“那林静呢?”冷航看向莫晓,莫晓没有回答。

冷航的心沉了下去。他又看向孙振武:“时间不多了,武器还没找到。有没有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那件武器一旦发射……你得立即行动!”

孙振武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冷航明白孙振武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孙团长,我们不能有侥幸心理,现在恐怕只有一条路可走。生命至上啊!”

孙振武终于开口:“你是说取消会议,疏散武器威慑范围内的人群?”

“这是最基本的!对武器的搜寻不能放弃,但我们更要保护那些无辜的人,我们当警察,当军人,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孙振武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窗外,目力所及之处是逶迤绵延的山脉。“警卫条例规定,别管警卫对象怎么做,我只要保证警卫对象做好他要做的事。请求取消会议超出了我的权限。”

“但是,把参会的高层领导置于敌人的枪口下,那不是更危险?”

“我会向上级提出建议。”孙振武说,“但不是现在。现在就取消会议,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政治影响,半夜三更突然疏散群众也是轻率之举,可能会导致更大的混乱和恐慌。基地虽然在山脉里,但敌人不一定掌握准确位置,而且基地的防御也是国际水平的,哪怕用导弹也未必能轻易摧毁。对地宫的搜索正在进行,我的人已经按图索骥进入了每一个通道……当然,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在最后关头讨论紧急疏散的事。”

冷航知道孙振武说的有理。“你觉得能找到吗?”

“只要他藏在地宫里,就能够找到,至少我没有放弃希望。况且还有一个警察在地宫里,”冷航知道他指的是林静,“我们更不能放弃。”

“那杨帆呢,有消息吗?”

孙振武摇头:“地面搜索人员都通知到了,包括军事禁区里的巡逻队,目前还没有消息。”

冷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衣服,没有人阻止他。“我去找杨帆。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只要找到他,也许就有突破。”

孙振武皱着眉头:“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找?你得掌握全面情况,这里的指挥需要你。关键时刻……我们得一起做决定。”

“但愿没有你说的那个关键时刻,”冷航穿上衣服向外走,“不是还有十个小时吗?关键时刻……我会回来。”

看上去娇小玲珑的女人,居然这么沉。付立华气喘吁吁,扛着昏迷过去的林静吃力地在地宫通道中穿行。让他稍感欣慰的是,他封死了地宫的通风口,被困在里面的冷航这会儿大概已经闷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他了。

距离预定地点不远了。地道蜿蜒着,有时上坡,有时下坡。前面仿佛透出蓝幽幽的光,快要到了。他把林静放在地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微风,远处,似乎有阵阵松涛声。任务就要完成了,刑期满了,自由了。他想象着和父母妻儿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世界各地。

林静苏醒过来。付立华转过身看看她,心想,就让她醒着吧。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谨慎行事。付立华拿出刚才喂过林静的药水,把她的头抬高一些,将药水灌进她的嘴里。很快,林静又睡过去了。

再睡几个小时吧。黎明到来之际,也许你听不到西方山峰响起的“礼炮”,也无法欣赏因之带来的五彩烟花了。长出一口气,他离开失去知觉的猎物,往更深更暗的通道走去。他要检查最后一个环节的完成情况,并执行最后的任务。

WZ-9直升机低空盘旋在暮云峰与云庞岭之间,特别在暮丽峡谷上空逗留了很久。乔副班长让飞机紧贴着树顶飞行,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密切观察地面上的情况。

暮丽峡谷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它像一把匕首的刀锋,倒插在暮云峰与云庞岭之间,越往上越陡峭,在山峰处形成垂直状的悬崖峭壁。峡谷的东侧坡地覆盖着浓密的植被,西侧比东侧的坡度更大,坡上杂草丛生,偶尔有些灌木。

两山之间的山口,一条狭窄的山路从坡谷延伸上去,一直通到悬崖下。这里有一座营房,驻扎着基地的一个警卫连。从整体山势来看,在此处驻军,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乔副班长本来准备在悬崖上的山顶降落,对山峰进行搜索,但营房驻军并没有接到相关命令,他只好放弃。

躺在悬崖下的灌木丛里,杨帆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意识到搜索人员就在他的头顶。他想高声求救,可嘴被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捆绑着,无论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冷静下来,动动脑子,他对自己说。只有积蓄力量,才有机会逃生。

听到直升机的声音,贾若定十分惊慌,躲在隐蔽处丝毫不敢动弹。必须快点儿做好准备,这个山顶不再是安全地了。

直升机的轰鸣声终于消失了,一切归于沉寂。贾若定分开灌木,直奔那个石板遮掩着的入口。他将石板抬起,洞口露了出来。过了今晚,一切都将结束,洞口是否暴露已经无关紧要。到那时,贾若定早就从另外的出口出去了,隐藏在另外一片森林里。至于那个警察,当初留着他只是作为安全备胎,事成之后,他饿死、渴死,还是被野兽咬死,随他去吧。

想到野兽,贾若定耸耸肩,这山上也许真的有不少。虽然没让他遇上,但他遇上了猎人,还是两个。他们显然是为追踪某种野兽而来,看他们身上带的家伙,对付的应该是大型野兽,不一定是虎豹,至少是野猪一类。也许他们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即使知道,多数猎人也不在乎。从古至今,狩猎的魅力都难以抗拒,从帝王将相到乡野山民,无一例外。除了丰厚的回报,更主要的,是狩猎过程的紧张刺激,还有那种决定猎物命运的主宰感。

贾若定也喜欢这样的感觉。在猎人闹出更大的动静之前,他毫不犹豫地把两个猎人都干掉了,使用带消音器的手枪。现在,他要处理的就是这两具尸首。

他把两具尸体都拖到那个五百年前的洞口前,途中不时地碰上灌木,枝葉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已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得尽快把尸体处理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灌木的哗哗声不是自己这边发出来的,但停下动作,却只听到山林里的松涛声。是不是自己多疑了?这里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随后,贾若定把两具尸体拖进地宫里,为了避免影响进出,他把尸体推进了之前他差点儿掉进去的那个陷阱里。从地宫里出来,他坐在地上喘息片刻,看了看躺在不远处灌木丛中的小警察,心里有点儿犹豫,在行动开始前,是不是也应该把他弄进去?

卿小玉慌慌张张地在旅行社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踱来踱去,杨帆哪儿去了?付立华哪儿去了?我该怎么办呢?

真是糟糕的一天!当然,从上海考研回来后,为付立华工作的每一天都是糟糕的,但是今天,似乎所有预料中的麻烦都赶到一块儿了。

两天前,付立华就威胁她,如果他的事情不能顺利完成,他就要让杨帆当替死鬼。当时,她苦苦哀求他不要针对杨帆,她愿意什么事都听他的,尽职尽责地完成他交办的任务。但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杨帆失踪了。接着,付立华也不知所踪。两人的消失肯定是有联系的,可这联系在哪儿呢?

作为导游,卿小玉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但此刻,她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遭到付立华的威胁后,卿小玉留了个心眼,弄到了付立华房间的备用钥匙。如果有什么有关杨帆下落的线索,也只能在付立华的住处里。

她打开门,首先走进会客室,上午这里就是她打扫的,依旧一尘不染。她穿过右侧的门,走进付立华的办公室。这也是她十分熟悉的场所,书柜、文件柜、书桌、电脑,包括每一个抽屉,她都曾清理过,藏不住秘密。这算是公开场合,难以掩人耳目,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藏在这里。

再往里是卧室,现在锁着,装修时安装了防盗门。在内室装防盗门有些不伦不类,装修师傅提出过异议,但付立华坚持,只好那样别扭着。这个房间,卿小玉从没进来过。

打开防盗门进入卧室,卿小玉四下打量。卧室里最显眼的家具是靠墙摆放的一排玻璃门书柜,里面都是装点门面的精装本。卿小玉的目光扫过那些书籍,书籍长时间摆放在里面,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恐怕付立華一本都没有认真看过。但其中四本一套的《资治通鉴》有些异样,第二册的书脊上有明显的手印。

她没有急着去翻,转身看床,空调被叠得整整齐齐。她提起两角,往上一扬,全幅展开。接着,把席梦思翻开,里面没有哪怕一张纸片。然后是衣柜,她搜查的手法虽不老练,却仔细。最后是梳妆台,上面摆着手提电脑,处于关机状态,但主人离开时没有拔掉电源,充电灯亮着,也许付立华离开前使用过。

卿小玉点击电源键。随着一阵轻轻的嗡鸣,屏幕上跳出密码窗口。需要输入开机密码,卿小玉犯愁了。不过,据她所知,付立华基本是个电脑盲,经常因操作不当向卿小玉求助,或者向她请教一些非常低级的问题。卿小玉对电脑虽然不怎么精通,但付立华遇到的这些小问题她还是能对付的。她觉得以付立华的电脑水平,不会设计出什么复杂的密码,无非就是数字或者拼音缩写之类。那么,是什么样的数字或拼音缩写呢?以付立华的狡诈,不会直接用自己的名字或生日之类,但这个密码还必须比较容易记住。

她站起身,环视整间屋子,目光又落到书柜里的那本《资治通鉴》第二册上,那本书一定是付立华经常翻阅的。付立华不但是电脑盲,以卿小玉对他的了解,他对中国历史毫无兴趣,文言文水平更是寒碜,他看《资治通鉴》做什么,他看得懂吗?

卿小玉抽出那本书,心里一阵激动。书里有两处折页,折页上没有任何标记,但这个信息已经足够——页码。她把页码顺序输入密码窗口,提示错误。再倒过来输入,开机成功!

接下来,她要在付立华的电脑里找到跟杨帆有关的线索,这是个大工程,但顺利开机让卿小玉找到了自信。隐藏电脑里的重要文件?付立华没那个本事。卿小玉需要的只是耐心,当然,还有时间。

这台电脑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如果实在找不到,还有一个办法——林静。林静的脾气虽然有些冷,但只要能找到杨帆,卿小玉不介意向她求助。

龙景力在古国遗址召集村民开会,发出了动员令,要求全村男女老少提供寻找杨帆的线索,同时注意村寨山林出现的陌生人,一旦发现,必须第一时间报告。

龙景力曾经陪着杨帆察看了古诗中提到的几个地点,他相信杨帆请假外出,就是单独去探索这些地方了。他把自己的走访重点也放在这些地方,特别是暮丽峡谷附近的村寨,他们就是在这里翻的车,然后探查就被莫晓强行终止了。

前往暮丽峡谷附近的丽景村途中,他接到了冷航的电话。龙景力见过冷航,但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一来云端便钻进了地宫。

“龙头,感谢您为寻找杨帆做出的努力。”冷航说,“听说之前您和杨帆一直在寻找地宫出口,杨帆失踪前,你们探索的最后一个地点是哪儿?”

“暮丽峡谷。那天我没去,是山爷陪同的,但路上吉普车出了事故,而且天色已晚,就没有爬上去找。”

“事后杨帆跟您说过什么吗?”

“没有,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

“山爷呢?他有没有跟你说杨帆可能还要去什么地方?”

“也没有。暮丽峡谷是军事禁区,我们都不能进去。我正在发动各村寨的人找他,别担心,一定能找到。”

“您现在在哪里?”

“就在暮丽峡谷。”

“太好了,我也要来暮丽峡谷,您等等我,我很快就到。”

雷大山不是猎人,他是暮云峰林区的护林员。那时,他正在山里例行巡查,看到两个老猎人射伤一头野猪,便循踪跟过去。山里的规矩是见者有份。那头野猪少说也有百多公斤,分一条腿够他吃上半个月。

一路跟踪,两个猎人进入军事禁区,他犹豫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既然猎人敢进,利益当前,他也跟了进去。结果,他眼睁睁看着两个猎人先后倒地,像是被子弹击中的,可他没听到枪声。

雷大山吓得躲在灌木丛里一动不敢动。很快,他看到了那个开枪的人,穿一身军人的迷彩服,身材高大,但毫无疑问,他不是驻扎在山里的那些战士中的一员。他巡山已有些年头,误闯禁区是常有的事,有时也会撞上巡逻兵,他们都很友好,只是提醒他尽快离开而已。

那人在拖尸体时,雷大山看清了他。脸形端正,眼里却充满邪气。趁对方的注意力都在尸体上,他连滚带爬逃走了。以他在山里的生存经验,只要藏进林子里,那人就绝对不会找到他。

晚饭时分,雷大山回到了丽景村。饭都没吃他就躺在床上,虽然疲累,却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黄昏时看到的恐怖场面。他有点儿恨自己,居然就这么跑了,那个杀人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是个逃犯,他当时就应该直奔驻军的营房才对。可是,他却下意识地跑回了家。一想起那人凶狠的眼神,他就不寒而栗。

妻子叫他吃饭,做的都是他爱吃的菜,他却没一点儿胃口。妻子知道他肯定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但他不说,她也不好问。两个人闷了一会儿,雷大山终于开口。说起他的经历,他语无伦次,不过妻子还是听明白了,两个猎人死在云庞岭,是被人用枪打死的。妻子感到难以置信:“是当兵的开的枪吗?”

雷大山摇头:“应该不是。只有一个人,一般巡逻至少是两个人。开枪的时候也没声音,肯定不是用他们背的冲锋枪打的。”

“那是装了消音器。”妻子还算有见识。这种场面,电视里挺多的。“开枪前警告过吗?”

“没有。如果先警告,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多待一分钟,怎么会被打死?”

妻子紧张起来:“这事应该告诉龙头,他来村里了,我刚刚在村长家里见过他。”

自两个猎人闯入他的“领地”后,贾若定的情绪一直很亢奋。掩藏好尸体,他又把杨帆搬进洞内。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探路者”发来的信息。

“准备好了吗?”

“就等你了。”他回复。

“你必须尽快赶到对接点,有人知道了你的位置。”

“你是说那个戎城警察?”

“你知道他?”

“较量十多天了,不过尔尔。你们那边搞定了吗?”

“放心,只差最后一层介质土。”“探路者”说,“上面命令你马上炸毁入口,到对接點和我们会合。”

“炸毁入口?”

“对。炸毁入口,他们就没有目标了。”

贾若定迟疑了。通道还没有对接便封死入口,那不是等于自掘坟墓吗?

“马上行动!”对方的语气不容置疑。

“收到。”他这样回复,心里却说,这种事可不是你说了算。

冷航驾车接近景丽村时,接到了龙景力的电话。“就在刚才,村里的护林员看到两个猎人被枪杀。”

“他跟你在一起吗?”冷航焦急地说,“我不进村了,你带着他过来,我们在山口碰头。他看到的那个人肯定是我们一直在追捕的罪犯,我们需要他带路。”

“晚上进山很危险……”

“只有不到十个小时了,今天晚上必须抓住他。”

等候期间,冷航把这个情况通报了孙振武。很快,龙景力带着雷大山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两个强壮的后生,提着猎枪,挂着高倍望远镜。

雷大山拿出一张自制的暮云峰地形图,一边讲述当时的情形,一边在地图上指点。冷航听得非常仔细,在地图上做出路线记号。他计划用这张图给随后赶来的支援人员带路。

按照雷大山的指点,冷航驱车前行。山地蜿蜒,山路难行,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人下车来推,如果冷航不是开的越野车,他们恐怕只能步行。行驶个把小时,终于看到了进入禁区的警示标志。前方有一条岔路,穿过山坡和树林之间的谷地,尽头是一片黑乎乎的悬崖。据雷大山说,两个猎人遭枪杀的地点就在悬崖左侧,那是一片陡峭的坡地,古树参天,灌木密布,容易潜伏。

冷航在看雷大山提供的地图时,就注意到了这条岔路。这里离驻军营房近,离枪击点远,但山路相对好走一些,容易攀上悬崖,不易被潜伏者发现。

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四周一团漆黑。出发之前冷航跟孙振武通报情况,问清了营房负责人的姓名电话,原来就是王峰。他跟王峰很熟,杨帆和王峰也认识。听冷航说杨帆可能被挟为人质,禁锢在军事禁区里,王峰不相信。他的兵二十四小时在山上巡逻,并未发现异常情况。但两个猎人遇害的消息让他震惊,他答应立即带人过来。

在岔路口停下车,冷航再次拨打王峰的电话,一直在盲区。时不我待,冷航从后备厢的军用背包里取出手枪、冲锋枪、子弹等一应物品,换上防弹背心,开始向山坡进发。一个叫龙生的青年跟在冷航身后,龙景力、雷大山和另一名后生留在岔路口等待王峰、孙振武带兵赶来。

他们一路上山一路做标记,以便后援赶到后迅速跟上。快到悬崖边的时候,冷航爬上一块巨石,身子倚在一棵大树上,用夜视镜观察,看不到一点儿动静。他从离悬崖最近的那个坡坎向右数到第三个,雷大山说的两个猎人就是在第二和第三个坡坎之间被杀害的。红外夜视仪没有捕捉到生命迹象。

冷航和龙生轻手轻脚地穿过布满落叶和枯枝的灌木丛,他们走的路线应该也是巡逻战士巡逻的路线——凶犯显然躲在巡逻兵看不到,他却能看到巡逻兵的地方。每前进一段距离,冷航就停下脚步,跪在地上仔细检查,结果一无所获。终于来到第一道坡坎下面,冷航背靠大石,静静聆听,没有动静。两人悄悄爬上去,龙生首先发现坡坎上一丛灌木有些异样。冷航匍匐着接近灌木,轻轻扯动,竟然把整丛灌木扯了过来。

伪装的!冷航迅速闪身,同时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以为随之而来的是潜伏者的子弹,等了几秒钟,什么也没发生。他小心上前拆除伪装,露出了潜伏者栖息点,里面空无一人。

潜伏者已经转移了。可杨帆呢?

两支后援队伍先后赶到,探照灯打开,把这片山林照得形同白昼。冷航发现了雷大山说的那个洞口,几乎没进行什么伪装,潜伏者应该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冷航第一个钻了进去,孙振武紧随其后。行进不远,通道分岔,一路以极为陡峭的坡度向下,深不见底,一路向上,不知延伸到何方。好在这次搜索准备充分,装备齐全,孙振武放下绳索下到底部,冷航则走上面的通道继续搜索。

孙振武在下面找到了两个猎人的尸体,还有一个昏迷的年轻人,他没见过杨帆,但毫无疑问,这个应该就是了,尽管他没穿警服。他用绳索绑住杨帆,招呼上面的搜索队员把杨帆拽上去。这时候,他听到了冷航焦急的声音:“孙团长还在下面?”

“冷队,我找到你的朋友了。”孙振武回应,心里有点儿纳闷儿,冷航不是应该搜索上面的通道吗,怎么回来了?

“快把他们都拉上来!”冷航声音急促,“上面的通道里布设了爆炸装置,天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孙振武心里一凛,连忙抓住绳索的末端使劲儿摇了摇:“还有两具尸体……”

“顾不上了,你们两个先上来!快!”

上面的人连拉带拽,杨帆先被拽了上来,绳索又放下去。冷航凑上前探探杨帆的鼻息,稍稍放心,示意战士赶快把杨帆抬出去,接着,他看到孙振武冒头了,他伸手抓住孙振武的胳膊,一把把他拽上来:“快撤!”

话音刚落,通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冷航马上感受到了滚滚而来的气浪。

“走啊!”他猛地推了孙振武一把。

这里离洞口不远,两个战士抬着杨帆走在前面,冷航和孙振武殿后。身后的隆隆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几个人一路踉跄着冲向洞口……

龙头召集村民开完会,山爷杨培根便带上干粮进了山。他对这一带的山野就像他看守的地宫一样熟悉。六十多年了,他的生命就耗费在这里。

这一天一夜,云端可真热闹。小镇因为即将来临的绣女节而沸腾,地宫和这一片山野也因为意外事件被搞得翻天覆地。山爷正走在暮云峰的北坡,左手边可以看到暮丽峡谷,峡谷东坡的火焰和浓烟触目惊心,甚至可以看到正在救火的森林警察和消防兵。

“嗨,山爷,这么晚了还出来?”

山爷闻声一震。他没料到附近有人,竟然还认识他。循着声音,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穿一身协警制服。夜色朦胧,他没认出对方是谁,却不得不装出热情的样子应酬。

“真是吓人!”中年人朝他走过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山里轰隆隆响,还着了大火。您是没看见,我刚上来那会儿,那火比现在还猛……”

中年人走到近前,山爷终于认出来了:“老侯,你溜岗了吧。”

老侯叫侯本生,冲着山爷嬉皮笑脸:“就歇一会儿。”

“那你歇着吧,”山爷没好气地说,“我得去看看。”

离开侯本生,走了没多远,山爷的手机响了。

“山爷,”手机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吧?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现在得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山爷猛然回头,不远处的侯本生正拿着手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杨帆惊叫一声,翻身坐起——原来是躺在越野车的后排座椅上。他浑身冷汗,心脏突突乱跳。

“醒啦?”冷航关切地问。

“这是在哪儿?”杨帆一时不能适应汽车的颠簸,头晕脑胀的。

“回云端的路上。”冷航说,“我们把你救出来了。”

“那个人呢?”

“他炸毁了地道,他本人是死是活,现在还不好说。”

“他会不会是想炸死我们,自己另有洞口逃生?”

“有这个可能。”冷航说。

杨帆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拿起放在座位上的面包饮料大快朵颐。他太饿了。吃着吃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24……”冷航看看表,“哦,已经25号了。”

“三天了……”

杨帆只知道自己被歹徒困在山上三天,却不知道这三天来山下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更不知道黎明到来时,如果他们不能及时找到武器,还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情。

突然,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挖掘受阻,一时难以挖掘到洞穴深度。我们已加强警戒,同时搜寻其他出口,以防他趁乱逃走。完毕。”

“明白。我们仍在途中,杨帆已经醒来,情况良好,我会进一步了解情况,随时通报。完毕。”冷航放下对讲机,问司机,“还要多久?”

“最少还要半个小时。”

“好,安全第一。”冷航扭头看杨帆,他仍在狼吞虎咽。

对讲机又响了:“冷队,有个女人整夜都在找杨帆,她说她是旅行社的导游,有重要事情找杨帆或者林静,当然找你也可以。”

“谁?”杨帆猛地从食物中抬起头,凑到对讲机前,“叫什么名字?”

“卿小玉……”对讲机里传来一阵静电干扰声,对方还说了什么,但一个字也听不清。

杨帆一把抢过对讲机,可信号突然中断,无论杨帆怎么摆弄,就是联系不上。杨帆嘀咕:“什么破东西!”

冷航慢条斯理地说:“卿小玉的情况,你在上海调查过没有?”

“她能有什么情况?一毕业就当导游,一直想考研究生,但命运不济,考上了却没有碰到好导师……”

“其他方面呢,交友?社会背景?”

“单身未婚,男朋友只有我一个。家庭也很单纯,母亲寡居,没有其他亲戚,更没有海外关系。”

“在上海的交往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在上海交过一个男朋友,但她不承认那是男朋友,最多算是同考研究生的熟人。”

“上海的调查结果可不是这样。”

“那也不能说明小玉有什么问题。”

冷航嘆口气:“你不能总是这么感情用事。”

“你是说她在利用我?”

“回过头看,那个田智强冒充你,就是在利用你和卿小玉的关系。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勘查地宫,为实施更大的阴谋铺路。”

“什么阴谋?骚扰绣女节?残害无辜游客?”

冷航迟疑片刻:“暂时不好说。不论是什么阴谋,他正是通过操纵卿小玉利用了你。没有卿小玉,他不可能在云端立足。过一会儿你见到卿小玉,无论她说什么,你都要保持冷静,要相信我们的调查结论。”

半小时后,越野车在镇政府大院里停下。冷航和杨帆刚刚进入派出所值班室,卿小玉就扑进他的怀里。

“你受伤了吗?”卿小玉泪眼婆娑。

杨帆摇摇头:“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她语无伦次,胸脯剧烈起伏,“付立华……”

“你们旅行社的老板?”杨帆扭头看看冷航。

“我……我在付立华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他在陷害你,他还准备在绣女节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第十一章

进入秋月泉入口,漆黑的地宫到处暗示着阴谋和危险。杨帆看看卿小玉,卿小玉的神色有点儿紧张,但脚步坚定。

靠近地宫入口的每个转折处都有战士把守。一个战士劝阻杨帆:“前面的路还没探明,不要再往里了,很危险。”

“我们就是来帮忙解决问题的。”

几天前,杨帆走遍了地宫的各个地面出口,对整个地宫结构有一个大致的把握。前面的一条岔道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找对地方了。”他对卿小玉说,“你带团去过暮丽峡谷吗?这就是付立华在电脑里标出来的那个点。”

杨帆将指南针放在虎形山脉地形图上,岔道的走向大致跟峡谷的方向一致。

卿小玉认真地看着地图。“你就是在那里被人打昏的,是吗?”

我们找对地方了

杨帆点点头:“但愿那人已葬身山底,但我有种预感,他没那么容易死。”

他们朝岔道深处进发。工程兵还没有进入这里,潜在的危险都没有排除。身涉险地,杨帆摸了摸身上的装备和枪支,这是安全的保证。

再往里走是一间石室,地面往下凹陷,十分潮湿,有些地方甚至积水。杨帆意识到,如果有人进来,必然留下脚印。卿小玉打着手电绕着走了一圈,不时敲击着岩壁。石室另一端是一扇坚实的木门。卿小玉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杨帆上前帮着推,还是一样。

“一定有别的出口。”杨帆说。

地面布满了脚印,有旧有新,显然不仅他和卿小玉到过这里,但木门表面积满尘垢,不像经常开关的样子。

“说不定搜索队已经找到正确的通道,我们这样乱闯太危险,是不是应该和他们一起行动?”卿小玉试探着问。

“如果他们能够找到当然好。”显然杨帆不打算放弃,沿着岩壁仔细检查。

“看这里。”卿小玉指着岩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

“是石栓,”杨帆认出来了,“可能就是暗道的开关。”

杨帆伸手推了推,没动静。他又朝相反的方向推,轰隆一声,旁边参差的岩壁突然向后退去,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入口!”卿小玉惊呼。

杨帆探过头去看了看,是一条通道,也许通向另外一间石室。他半跪在地上,将手电衔在嘴里,一手握枪,一手撑着地面,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地面凹凸不平,他的膝盖被硌得生疼。手电的光线照不到通道的尽头,一时间,他想起了《封神榜》里的人物土行孙,想起他为了爱情潜行地底去西歧行刺姬发,被姜子牙算计,结果地层变得越来越硬,把他困在其中……杨帆能感觉到卿小玉跟在自己身后。我不是土行孙,他想,我没有土行孙的功力,但我有小玉。

通道渐渐变宽变高,杨帆可以直起身子了。突然,通道拐向右边,杨帆看到了前方的一个半圆形的凹室,凹室最里面有一扇沉重的木门,木门虚掩着。

杨帆突然熄灭了手电,身后的卿小玉一声惊呼。

“嘘!”杨帆示意卿小玉噤声,“你看……”

两人静立片刻,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他们都看到了木门后面隐隐泛出的微光,不是灯光,是自然光。

WZ-9直升机在空中迅速拉升、掉头、提速,失重感让冷航感到头晕目眩。杨帆没跟他打招呼就带着卿小玉下地宫去了,实在是太冒失,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直升机的飞行渐渐平稳,直奔虎形山而去。引擎的轰鸣声中,冷航对飞行员大喊:“去暮云峰西山腰!我们从那里绳降。”

孙振武吓了一跳:“我们最好去山顶,那里才好降落,即使绳降,也得有落脚的地方。”

冷航坚持:“就山腰,那里才有地宫出口。没有时间了!”

孙振武冷冷地看着他:“你有绳降的经验吗?直升机在半山腰把人放下去,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我可不想任务没完成你就死了。”

冷航没心情听他的安全知识讲座。“再不抓紧时间,我们就没机会完成任务了。”他掏出手机,进入微信,点开一段视频,那是在上海的蔡斌给他发来的,他们还在对刚刚抓获的嫌疑人进行讯问。冷航把手机递给孙振武,“你自己看吧。”

画面的背景应该是警方的讯问室,镜头正对着一个坐在讯问椅上的戴手铐的男子。男子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分三批潜入云端,以游客的名义,云端方面有人接应,安排他们深入地宫探查路线,确定几个可能的发射点,具体攻击坐标由卫星定位……昨天刚刚收到他们发来的消息,已经确定了一个发射点……”

孙振武的心被揪住了。

画面上的嫌疑人继续交代:“行动时间是绣女节当天上午八点半……”

孙振武的身体重重地靠在靠背上,八点半?眼看着就要天亮了,他们可以用来追踪的时间越来越少。还有接应者……接应者怎么办?

“夏支队长带着特警正在赶来的路上,戎城警方和军方也达成了默契,但是……”冷航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没有时间了。冷航是对的。

熹微的晨光探進浓重的夜雾,暮云峰西侧的悬崖高峻挺拔。穿协警制服的侯本生在悬崖上布好悬索,和山爷先后顺着绳索下降到悬崖中段,这里的坡度依然比较陡,但勉强可以行走。

“这里你来过?”山爷怀疑地盯着侯本生。

“没有。”侯本生指了指悬崖上的几丛灌木和崖下的一棵大树,“这几处标志,地图上标得很清楚。”

“你有这里的地图?”

侯本生有些得意:“吃这碗饭,没一点儿常识活不久。”

路上,他们遇到了几拨巡逻战士,侯本生的协警制服和他自如的应对,使他们避免了麻烦。所有的交涉都由侯本生出面,山爷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山爷知道此行的目的,也知道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对于自己的生命,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只要儿子安全就好。

山爷的儿子多年前偷渡境外,生死不明。他搞不懂儿子为什么要偷渡,但他明白,儿子不可能再回来了。边境城市处理此案的警察告诉他,他儿子不是一个人偷渡的,那是一个犯罪团伙。换句话说,儿子只要一回来,就会坐牢。他希望儿子走得越远越好,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总比坐牢强。

最近,他得到了儿子的消息,不是直接的。有个人来找他,给他看了儿子在国外的视频。对方许诺会保证他儿子的安全,代价就是他要为对方做点儿事。看上去,视频是偷拍的,儿子并不知情。视频中的儿子显得成熟多了,好像很快乐的样子,身边还有个看上去很贤惠的女人。

“你希不希望你儿子继续这么快乐下去呢?”对方问他,但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知道儿子还活着,知道儿子过得不错,对山爷来说就足够了。为了让儿子继续过他平静的生活,山爷什么事都可以做。

“山爷,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入口啊。”侯本生的话打断了山爷的思绪。

山爷咕哝了一声,拨开灌木丛,贴着峭壁往右一路搜寻过去。

“就是这里!”杨帆激动地说,“付立华电脑里的地图上,在这个位置做了标记!”

穿过虚掩的木门,脚下的路突然往上延伸,光线也越来越强烈。走了一会儿,地道一下子变成了一条险峻的斜坡。爬到斜坡顶端,地势平缓了,透过浓密灌木的缝隙,杨帆看到了熹微的晨光。这里应该是一个被灌木掩藏的出口,但并非通道的尽头,通道在这里拐弯,继续向西延伸。

“外面大概是悬崖的中段,我们可能在半山腰上。”杨帆回头对卿小玉说。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必须出去看看。杨帆低头在背包里寻找工具,灌木长得太密实了,靠两只手清除,太费劲儿了。

卿小玉凑过来,通过灌木的缝隙往外看。眼前一个人影闪过,把卿小玉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她一把拉住杨帆的胳膊,惊慌地指着外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不能看清外面那个人影的面孔,但她认出了那个身形,绝不会错,肯定是他!

“那不是山……”

杨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也看清了那个人——山爷杨培根。

根据付立华电脑中的地图判断,杨帆和卿小玉应该已经来到了发射点附近。山爷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难道山爷……杨帆不敢往下想了。不可能。山爷不是一个人,前面还有个穿协警制服的背影,尽管杨帆没认出是谁,但刚刚发生了爆炸,山上起了大火,他们来巡山不是很正常吗?

杨帆喃喃自语:“也许是碰巧?”

卿小玉压低声音:“付立华说,除了他之外,云端还有其他人负责接应,还有比山爷更合适的吗?还有,山爷的儿子出事后,他就变得怪怪的。”

这话也有理。龙头对山爷的信任不用说,无论警方还是军方,都认识杨培根,都知道他是地宫的守护者,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杨帆听说过,山爷一辈子很苦,幼年失怙,少年流浪,青年时讨不上老婆,中年后才和一个流浪女人成了家,有了儿子。女人在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留下老父幼子。山爷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儿子却天生叛逆,不愿读书,早早出门打工,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至今杳无音信。

山爷的不幸遭遇,杨帆十分同情。但仔细想来,山爷身上确实有疑点。当初就是山爷坚持要给自己做法事驱邪,让杨帆成了派出所同事的笑柄;田智强自杀事件后,也是山爷坚称那是毒蛊作祟;是山爷作证,杨帆天天在遗址出没,云端当地居民才对此深信不疑;还有三天前探寻暮丽峡谷时,是山爷以一个老猎人的口气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人工修筑的洞穴……然而现在,山爷自己却出现在这里,身边还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找这个入口?不论山爷是什么目的,现在不宜跟他照面。自己在暗处,有可能先山爷一步找到发射点。想到这儿,杨帆一把拉住卿小玉,继续沿着西边的通道行进。

前面就是发射台了。虽然冷航和林静的突然出现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不过还来得及。

看到发射台上居然有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付立华并不吃惊,他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同样知道他,虽然他们从没有照过面。听到身后的动静,发射台上的人转过身,脸上带着慵懒的笑容。“你总算来了。”

付立华冷冷地说:“按照計划,你应该在前面的接应点和我会合,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找到这儿。”贾若定跳下发射台,手里还拿着一瓶酒,“你可真会享受,没想到还藏了这东西。”

“那是留着庆祝用的。”

“预祝成功。”贾若定举起酒瓶自顾喝了一口,“你要不要来点儿?”

“不必,谢谢。我想,你不是来喝酒的吧?”

“别耷拉着脸。看到我你应该高兴才是,至少我还有条命在。行了,不说废话了,我们开始干活儿吧?”说着,他从身后拎过一个密码箱放在发射台上,键入开锁密码,咔哒一声,箱盖打开。

付立华的心狂跳起来。他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些闪亮的部件,生怕手上的污渍沾上去。贾若定不再说什么,从盒子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在发射台上铺一块油布,便开始安装。付立华屏住呼吸,静立一旁,出神地盯着几十个部件变魔术一般组成一个整体,看上去像轻型迫击炮,也像重机枪。

贾若定也打量着眼前的这件杰作,突然,他意识到什么问题,皱起眉头。“好像还少了点儿什么?”

付立华不语。

“弹药在哪儿?”贾若定的脸涨得通红,“狗娘养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带到这儿,他们竟然不信任我!”

付立华淡淡地说:“这件事不是你我两个人就能完成的。有人负责运送,有人负责接应,有人负责掩护,有人负责发射,我们各负其责。现在,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啊,对了,严格来说,还没有。接下来,你要像山爷和侯本山一样,阻止任何企图进来的人,保证我顺利发射。”

贾若定愣在原地。

“还等什么?到外面守着去吧。”

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不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胡乱地扔在地上,果如杨帆所料,这个古地宫就在不久前还有人进来过,说不定就是今天。杨帆握着枪走在前面,把卿小玉护在身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通道毫无征兆地到了尽头,一堵残破的岩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是一堵天然的石壁,天知道有多厚。借着手电的光亮,杨帆发现石壁上面有爆破的痕迹——有人对石壁动用了炸药,但剂量不大。狭小空间里的剧烈爆炸会瞬间耗光通道里的氧气,在外面的氧气补充进来之前,爆破者恐怕就会窒息而死。

前无去路,杨帆却很泰然,如果这里就是地道的尽头,那一开始为什么要挖它呢?仔细检查片刻,果然,在一块伪装得很好的岩石后面,发现了一块翻板门。

“砰砰”两声枪响划破地宫的沉寂,整个地层几乎都为之一震。卿小玉下意识地就要去抱住杨帆,但马上意识到这样会妨碍他的行动。惊慌无措之际,“砰”,又是一声沉闷的枪响,似乎是从翻板门那边传来的。

杨帆掀开翻板门,里面漆黑一片,但他还是果断地钻了进去。也许对方是在引诱他,等待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那也顾不得了。唯一的安全措施是熄灭了手电,以免变成活靶子。卿小玉战战兢兢跟在杨帆身后。不知是谁踢到了一个易拉罐,叮叮当当的声音惊心动魄,杨帆赶忙拉住卿小玉贴墙而立。

前面隐隐有呻吟声。有人受伤了?或者依旧是对手的把戏?后退意味着前功尽弃,杨帆只有向前摸索。脚下突然踩空,杨帆悚然一惊,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卿小玉。

“小玉别动!”话音落地,杨帆也落到了坑底。好在不深,也就半人多高,杨帆落地后就势翻滚,卸去下降的力道,但膝盖撞到坚硬的石块上,忍不住哎哟一声。

“杨帆,你没事吧?”身后是卿小玉惊恐的声音。

“没事。”杨帆索性打开手电,返身把卿小玉抱下来。

环顾四周,杨帆发现这里空间开阔,并不是什么陷阱,五百年前也许有梯子从他的跌落处伸下来,不过现在早已化为尘土。杨帆稳住情绪,紧紧握着卿小玉的手,两人继续往前。

呻吟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黑暗的前方。手电光照过去,不远处一个朦胧的人影靠在岩壁上。杨帆喝问:“谁在前面?”

“杨帆?”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龙头?”卿小玉首先辨别出来。

“小玉?杨帆?你们怎么……”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呻吟声淹没。

杨帆几步上前来到龙头身边:“龙头,你怎么了?”

“被杨培根暗算了……”

“山爷?”山爷居然走到了杨帆前面,说明附近还有其他入口,毕竟,山爷比任何人都熟悉这片山地。

“龙头,你伤在哪儿了?”卿小玉焦急地问。

龙头的伤在右腿上,可是光线暗淡,只看到一片鲜血淋漓。“他们……两个人,”龙头吃力地说,“杨培根和侯本山……”

“侯本山?”杨帆想起了那个穿协警制服的背影。

“侯本山有枪……”山爷继续说,“他们可能还在附近。”

卿小玉俯身检查伤口,是枪伤。“怎么办?”她扭头看着杨帆,“流了好多血……”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有人在迅速接近。

“小心后面!”龙头猛地把杨帆推开。

幸亏龙头这一推,随着风声扫过头顶,一件铁家伙重重打在岩壁上,溅出一片火星。杨帆顺势转身拔枪,对准扑上来的人影。

“是培根,别开枪!”龙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身,向那个人影扑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这种情况下,杨帆没办法开枪。正犹豫着,卿小玉伸手指着杨帆的背后尖叫:“杨帆——”

这次杨帆不再迟疑,转身凭着直觉连开三枪,几米开外,身着协警服的中年人沉重地摔在地上,手中的枪掉在一边。杨帆一个箭步冲到正扭打着的龙头和山爷身边。龙头受伤严重,被山爷死死压在身下,山爷手中握着一块石头,猛地向龙头的头上砸去。杨帆果断开枪。山爷手中的石头掉了下来,身体软软地伏在龙头身上。

他上前帮助龙头推开山爷的身体。山爷呼吸急促,眼神散乱,胸前洇出一片血迹。杨帆听到龙头低沉的叹息:“培根,你这是何苦……”

“我……儿子……”山爷留下了最后的話,“救救……我儿子……”

发射台上的动能杀伤武器闪着暗蓝色的冷光。付立华惊讶地打量着这件完美的武器,只要启动装置,成千上万的生命就会灰飞烟灭。主宰别人命运的优越感让他陶醉,但仅仅是一瞬间,付立华沮丧地意识到,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

最好是把枪口对准丁祖荫!我会的。付立华在心里说。他多么希望也让丁祖荫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他摩挲着武器侧面的一排按键,过不了多久,很多人就会失去亲人,可惜,这其中不包括丁祖荫。

“预备!”耳麦里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颤抖着,他拿起那颗弹头,锃亮的镁铝合金外壳上映出他眼中的恐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耳麦里的声音质问。

他试图稳住呼吸。

“听好,这是拯救你儿子的最后机会!”

他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但眩晕感却不停地冲击着他。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那家伙不在面前,他可以发号施令,却无法用行动逼迫他,无法帮助他完成接下来的动作。他机械地拉开发射器的弹仓,把弹头装进去,对照储存在手机里的信息校正坐标。

准确无误……

他尽量不去想这颗弹头的杀伤力,但无济于事。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连着心里绷紧的思绪。心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他的心上维系的是儿子的生命。

儿子……

“开始!”耳麦里的声音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麻木地按下了红色按钮。武器侧面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亮了,就仿佛刚启动的电脑,发出微弱的嗡鸣,一串串数据在屏幕上跳跃:启动完毕……检测完成……即将进入发射程序……

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这样吧,一切为了儿子,一切都是命运。付立华盯着屏幕,黑眼圈里分明闪烁着憎恨之火。

屏幕上出现了仿佛电脑读盘时的进度条——

能量积聚中:2%已完成……

能量积聚中:4%已完成……

一切都将化作齑粉,连同我自己一起毁灭吧。

距离发射台百米开外,蛛网似的地宫通道里,冷航带领三名战士在黑暗中穿行。这里是地宫最西端,也是地宫通道最复杂的地方,他们已经搜索了好几条支线,却毫无结果。

不远处的另一条通道里,也有一支三人小分队。这条通道的分岔太多,三人不得不分头行动,依靠强频对讲机联系。

“张军呼叫王力,完毕。”

“我是王力,听到呼叫,完毕。”

“我这里有情况,迅速向我靠拢,迅速……”声音突然中断。

“张军,张军,请回答,请回答!”

没有回应。

对讲机里的通话冷航听得清清楚楚。“保持镇静,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马上过来支援!”

冷航招呼身边的三个战士,向张军的位置靠近。

对讲机里传来孙振武的声音:“冷航,什么情况?”

“目标出现了,可能有人受伤。”

“报告你的位置。”

“地宫最西端,十点钟方向。孙团长,带人封锁所有西侧的通道,他跑不了。”

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贾若定绝望地意识到,军方和警方正在封锁附近的通道。

他掏出压缩干粮,勉强吞了几口,这也许是此生的最后一餐。这些天,他全靠这种食品维持生命,早就想不起来上一次在一家像样的酒店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在见到付立华之前,他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毫无悔意,无论这些事情是受人指使还是出于他个人的欲望。组织信任他,他为组织效忠,甚至付出生命,天经地义。但此刻,他觉得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信念十分可笑。他们竟然让付立华去执行最后的任务,而不是自己,还让自己保护付立华顺利完成使命。他费尽千辛万苦把武器运到指定地点,然后,就成了可有可无的炮灰。

他们本该明明白白地跟我讲清这一点。贾若定想,如果他们事先告诉我,我会无怨无悔地去死。可是,他们根本不在乎。

脚步声渐渐迫近,贾若定全然不知道该逃往何方,只能依靠本能最后一搏,向黑暗中盲目射击。还击马上就来了,子弹非常集中地打在他右侧的岩壁上,逼着他往左边躲避。他明白了,对方戴着红外夜视仪,他几乎是暴露在枪口下,对方的目的很明确,把他逼到左边的死角。

如果被封住右侧的出路,他就再也没机会了。他一边开枪,一边向右侧突围,密集的子弹再次把他逼退。贾若定注意到,自己身上,身周的岩壁上,布满了晃动的红点,那是激光瞄准器发出的光点。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要了自己的命。自己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对方想要活口。

他惨笑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

……

几分钟后,多支搜索分队向贾若定指认的发射点集结。

但是,贾若定曾经坐着喝过酒的发射台上空空如也,没有他组装好的武器,没有酒,当然,也没有付立华。

杨帆想让卿小玉把受伤的龙头送出去,龙头拒绝了。他和山爷是多年搭档,不忍心把山爷留在黑洞洞的地宫里。“我在这里陪他一会儿,你们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别管我。”

“可你的伤……”杨帆迟疑。

龙头冲他摆摆手:“放心,我死不了。你们快去,不论是谁,阻止他。”

时间紧迫,杨帆和卿小玉沿着通道继续往前搜索,不时用罗盘对照地图定位。杨帆相信自己的方向没错,龙头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这一点。龙头虽然没看过付立华的地图,却凭着一个老猎人的嗅觉找到了这里。山爷和侯本山之所以袭击龙头,也是因为龙头找对了地方,否则,他们何必对龙头下手,大可让龙头自己在地宫里瞎转悠。

前方是个陡坡。如果只有杨帆一个人,他会干脆出溜下去,不论多深,他都要冒险一试。但卿小玉坚持跟着,他不得不使用绳索,将绳环套在一块倒刺似的石笋上,顺着绳子下滑,直至落到底部凹陷处。卿小玉下来就没这么顺利了,本来胆子就小,也没多少攀爬的经历,再加上力气弱,降到一半的时候就吃不住劲儿了,最后相当于整个人摔在杨帆身上。

一路上杨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卖力气的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干,体力损耗不小,又被卿小玉这一摔砸得晕头转向,真想坐下来喘口气。他咬牙坚持着。这时候不能说任何泄气的话,不能有任何泄气的举动,否则卿小玉会支撑不住。从陡坡上下来,他们就没退路了,卿小玉一个人绝对爬不上去。除了继续往前,没别的选择。

他们在地宫里穿梭,杨帆已经快跑不动了,身后的卿小玉更是踉踉跄跄。终于,前方隐隐透出幽幽的微光,杨帆立即示意卿小玉止步,对照地图看了一下,应该就是这里了。

“不许动!”

一声断喝,杨帆顿时僵立原地。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前面的通道上,漏过了一条旁逸斜出的岔道,声音就是从岔道传出来的。杨帆的手刚刚摸到腰间的枪柄,一个男人已经晃到跟前,持枪对准杨帆的胸口。来人的身材与杨帆差不多,穿着休闲衣裤,登山鞋,还有冷漠的一张脸和阴森森的双眼。

卿小玉惊叫出声:“付立华!”

付立华冷笑:“老实点儿,不然让你们俩一起死。”

卿小玉挡在杨帆身前。“你杀我吧,你这个坏蛋。”

“呵呵,”付立华一脸揶揄,“姓杨的还真有艳福,一个要替你挡子弹,”他冲旁边努了努嘴,“还有一个,自己都快死了,还念叨着你的名字。”

顺着付立华的目光,杨帆看到了林静,她倒在岔道的转角处,生死不明。付立华选择了最有利的时机,两个女人就相当于人质,杨帆不敢轻举妄动。

杨帆把卿小玉拉到一边,直面付立华,心里在盘算着对策。付立华身后倒着林静,再往后,一片黑咕隆咚,那件武器呢?

付立华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别找了,你以为我会傻乎乎把它带在身边?它现在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程序已经启动,谁也阻止不了。”

只要付立华动动手指头,自己、小玉还有林静就都没命了。不过杨帆以前在一本犯罪心理学的书上读到过,类似付立华这种罪犯,正因为心里有着太多的秘密,所以也有强烈的倾诉欲望,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杨帆应该设法满足他。对付立華来说,自己相当于一个死人,对死人有必要保密吗?杨帆甚至觉得,付立华会当着他的面按下武器的按钮,这种时刻,付立华一定希望有人旁观,当然前提是旁观的人不能妨碍他。

“那件武器会杀死很多人,这让你很开心吗?”杨帆问。

“我有选择吗?”付立华耸耸肩,“我的家人在他们手里,换了你,你怎么办?”

“谁控制着你的家人?丁祖荫?”

“是丁祖荫还是别人,有区别吗?”

“他威胁你家人,你不会报警吗?”

“你以为警察无所不能?我女儿被他杀了,你们破案了吗?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下一个死的就是我儿子。对你们,不过一件案子而已,对于我,那是我的一切!”

“很多人会因为你死掉。”

“谁又关心我儿子的死活?”付立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动作慢一点儿,慢慢把枪拿出来放地上。”

杨帆缓缓拔出手枪。

“我警告你,别耍花样。”付立华死死盯着他,“大不了我现在就把你们都崩了。”

杨帆半蹲下身子,把枪平放在地上。

“踢过来。”付立华说。

滴的一声,付立华身上的卫星接收器响了。他依然举枪对准杨帆,同时抬起左手扶了扶耳麦。很明显,有人在跟他通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付立华神经质地笑了:“一切就绪,现在就是你让我停我也停不下来了……”

付立华笑得浑身颤抖,手中的枪口也在晃动。杨帆抓住这个机会,从地上站起的瞬间肩膀一晃,把卿小玉顶到一边。卿小玉惊叫一声,身体一个趔趄。付立华的目光被卿小玉吸引,杨帆猝然发力,猛地向付立华冲过去,付立华的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枪口偏向一边,直指林静。

杨帆一手抵住付立华的咽喉,另一只手试图夺枪。但付立华的反应也很快,抬起膝盖撞在杨帆的小腹上,杨帆一声闷哼,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出溜,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卿小玉奋不顾身地冲过来,试图按住付立华持枪的手。枪响了,卿小玉一头倒在地上。

“小玉!”杨帆一声怒吼,就势抓住付立华的两个脚踝往上一掀。付立华失去平衡,持枪的右手撞在岩壁上,手枪掉落在地。

楊帆扑向地上的手枪,右腿却被付立华拽住,两人扭打在一起。近身肉搏,付立华的体力更胜一筹,杨帆被死死压在下面。付立华的双手卡住杨帆的脖子,杨帆呼气困难,眼前渐渐模糊,大脑一片空白……

砰的一声枪响。付立华卡住杨帆脖子的手突然松开了,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杨帆推开付立华翻身站起,喘息片刻,定定神再看付立华,他的胸口洇出一片鲜红,目光望向杨帆身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杨帆回过头,看到卿小玉坐在地上,握着手枪的双手颤抖着,扁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杨帆冲到卿小玉身边,从她手里接过手枪,上上下下打量卿小玉,想知道她伤在哪里。卿小玉身子一歪,靠在杨帆怀里。

“你怎么样?哪儿受伤了?”

卿小玉哽咽:“没有……刚才看见他冲我开枪,吓的……”

杨帆喜极而泣,紧紧把卿小玉搂在怀里。卿小玉却挣脱出来,指着一旁的林静:“快,救她……”

杨帆慌忙松开卿小玉,把林静扶起来,拉掉她嘴里的破布,解开她手脚上的铁丝。

这时,身后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冷航和几个战士循着枪声过来了。

付立华艰难地呼吸着,胸口每一次起伏,口中都会呛出鲜血。

冷航蹲在他身边,使劲儿摇晃他:“醒醒,醒醒……”

付立华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

“武器在哪儿?”冷航急问。

付立华的目光停留在冷航身上,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嘴里涌出来的还是鲜血。

“急救包!”冷航冲身后的战士喊。

急救包迅速递到冷航手里,可是,付立华受伤的位置在胸口,冷航根本无从下手。

“别……费劲儿了……”付立华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就是告诉你,你也……没机会……停不下……”

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付立华的口中不停地呛出鲜血,最后几个字,被他的血淹没了。

“我知道在哪儿。”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冷航回头,看到林静在一个战士的搀扶下站起身。

“跟我来。”林静说。

上午八点二十五分,冷航扛着动能杀伤武器冲出了地宫。

从惊喜、惊讶到惊恐,情绪的变化就在转瞬之间。发现武器让他惊喜;智能控制的启动装置让他惊讶;程序的不可逆让他惊恐——能量积聚已完成90%,离核定时间仅剩五分钟!如果处置不当,片刻之后就会山崩地裂,尸横遍野……

冷航决绝地抱着武器,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出口,他的身边,是为他引路的杨帆和负责照明的战士。他们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件武器在地宫里发射。

孙振武、林静,还有那些战士们,肃立在他们身后,向几个英勇的背影庄严敬礼。成败在此一举。

难道他能在五分钟内跑完整个地宫,从秋月泉入口出去吗?

不可能。他连这段路程的百分之一都跑不到。但杨帆知道最近的出口在哪儿,就是他和卿小玉发现的那个出口,就是他们救出龙头的那个出口。

武器太过沉重,跑到那道陡坡前,冷航已经精疲力竭。杨帆二话不说,从冷航手里接过武器背在身上,双手攀住绳索爬上陡坡。冷航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龙头身边,龙头依然抱着山爷的尸体,喃喃自语。

前面就是那道一米高的石坎,杨帆曾经从上面失足掉下来。杨帆先把武器放到石坎上,双臂一撑,爬了上去。这时候,他已经接近虚脱。冷航随后接力,扛起了武器。他们绝对不能停下。为他们照明的战士报出了时间:“两分钟!”

接着是翻板门,生锈的铁门,木门……终于到了透着微光的灌木丛前。

“还有一分钟!”

冷航已经瘫倒在地,杨帆抽出匕首,照明的战士扔掉强光手电,两人对着灌木狂劈乱砍。

“三十秒……”冷航虚弱地说。

终于,眼前豁然一亮。杨帆返身抱起武器冲出洞口。

“把枪口对着天空!”冷航在后面大喊。

天空……

尾声

云端镇政府前的广场上游人如织,绣女节开幕式正在倒计时。人们都盯着倒计时牌,距离开幕式还有十秒……

五秒……四秒……

暮云峰北侧,群峰肃立。悬崖中部的出口前,杨帆把动能武器架在石坎上,发射口指向天空。冷航和那个不知名的战士靠在悬崖的崖壁上抬头仰望。

广场上的倒计时牌显示,距开幕式还有三秒、两秒、一秒……

一瞬间,锣鼓齐鸣,欢呼声震天。

突然,高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尽管是白天,那炫目的光芒让太阳都为之失色,仿佛一颗爆炸的新星,强光遮掩了一切景物,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纯白。

广场上沉寂了。

继而,雷鸣般的声响隆隆滚过天际,震撼着人们的耳膜。很快,就像突然出现一样,强光消散,化入太阳的光辉之中了无痕迹,天空仿佛比以前更加湛蓝……

计划之外的节目让人惊叹,转瞬之间,广场上又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全文完。本连载有较大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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