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净若水(外一篇)

2018-12-20 23:16兰宁远
神剑 2018年6期
关键词:中文系校园同学

兰宁远

写下“坚净若水”这四个字,我的记忆也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是2005年,北京的夏天过早变得闷热起来,而对我来说,却是个异常寒冷的季节。在那个夏天里,准确地说,是2005年的6月30日,北师大陨落了一颗巨星,我所崇敬和爱戴的先师和学长启功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一天的到来,让我觉得有些突然。九十多载的风雨,成了先生心中痛与爱的记忆。印象中的先生意志坚强,乐观豁达,就像一棵苍老的松树,含笑面对着世间的冷暖,从未动摇。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那座再也无法平静的校园。这里宁静安详。师大最令人心向往之的六号红楼,在青树翠蔓中,故园依旧,只是斯人已逝,一去不返。

在到北师大学习前,就曾听说过启功先生的名字,那时,只知道他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仅仅就这一点就让我对他肃然起敬了。但到了北师大后,我才知道,仅仅用书法的成就来评价启先生是片面的,他的书法成就的确很出众,但相比起他更为博大的学识和人品来,这些成就显的微不足道了。启功是一位集中國文化之大成者,也是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当代教育家,无论在学识,还是为人处事方面,都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我很荣幸在启先生所在的中文系学习,我们常常用“泱泱大系”来形容我们的中文系,这不光是因为我们系的人多,更是因为我们拥有鲁迅、钟敬文、启功这样一大批德学双馨的杰出学者。来到师大,特别是和先生同处中文系,更是在耳濡目染中看出先生的睿智儒雅和他对师大对学生的尽心尽力。

我进入北师大,最初是住在西城区辅仁大学旧址的,那里有一座古朴的礼堂,舞台的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当时,我只觉得这是对“师范”二字的解释,并没有想太多。而后来才知道,这八个字取自于启功先生1980年为师大学子所写的“共勉”。

学高人之师,身正人之范。顾我百无成,但患人之患。二十课蒙童,三十逢抗战。四十得解放,天地重旋转。院校调整初,登此新坛坫。也曾编讲义,也曾评试卷。谁知心目中,懵然无卓见。职衔逐步加,名气徒叨滥。粉碎“四人帮”,日月当头换。政策解倒悬,科学归实践。长征踏新途,四化争贡献。自问我何能?涊然增愧汗。寄语入学人,寸阴应系念。三育德智体,莫作等闲看。学位与学分,岂为撑门面。祖国当中兴,我辈肩有担。

这段话,其实是后来北师大校训的最初表达。1997年北师大95周年校庆时,学校向校内外征集校训,作为学校培养人才的指导思想。许多师生都提出了所拟方案,最后选定了启功先生提出的“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八个字。

启功先生讲他读这八个字的理解时说:学,是指每位师生所具有的学问、知识和技能。但仅仅具有这些还不够,还要能够成为后学的师表。行,是指每位师生应具有的品行,这包括了思想、行为、待人、对己等方方面面,要求每个师大人时时刻刻都要光明正大,成为世界上、社会上的模范。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不但紧扣“师范”二字,而且包含了学与行,理论与实践,做学问与做人,做一般人和做老师等之间的辩证关系。这八个字生动地、带有诗意地道出了师范院校办学的深刻理念,使校训亦具备了大师级的品格气度和人文精神。此训一出,全校师生莫不首肯心应,欣然奉命。

这个校训没有任何人执行考试、考察、判分、评选,但是每位师生都生活在自己的前后左右的雪亮而公平的眼睛里。启功先生正是身体力行,以他的言传身教,在治学为人方面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当我又一次走过那座黑底金字的校训碑时,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凄然来……我忽然感到,我们的启先生似乎依然在这座校园里和蔼地默默注目着每个从这里走过的学子。启先生,给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代国学大师、书画家的高大背影,更是一个和蔼亲切,给学生的教诲多如宝藏的高尚的老教师形象。

或许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任何行动都变得无力,只是生活依旧在继续,而先生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却已凝汇入那两句八字的校训,铭刻在每一个曾经、现在、将来的所有师大人心中。

那天晚上,在北师大的校园里,所有的人都开始谈论同一个人,用着同样的语调,有着同样的神情,怀着同样的情感,所有的人也相约着去往同一个地方……学校破例熄灭了所有的路灯,同学们手中闪动的烛光无疑是一道特殊的风景。这点点烛光照亮了一个个真诚的脸庞,也掩映着一颗颗悲痛的心……这烛火是同学们为启先生点燃的长明灯。

我默默地站在了这支队伍的最后面,手里虽然没有蜡烛,但心中早已燃起了冉冉闪动的烛光。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小声地哼起了电影《城南旧事》的主题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悲凉的曲调一下子刺痛了所有人的心,也感染了所有人,几百人在启先生的灵堂前齐声而悲壮地唱着这首送别的歌。面对此情此景,有的同学含着眼泪红了眼圈,而我已是泣不成声了……

启功先生对于师大的意义与影响,在我与师大结缘的那一刻起,就被一次次的感受体会着。即使离开了师大,只要谈起启先生就会联想到北师大,而谈起北师大,启先生也是始终不会被也不愿被绕过的永恒话题。

记得在我们进入师大时,启先生已是80高龄,不能经常为我们上课了。但先生却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教师,更离不开心爱的讲台。每到新生入学时,启先生都会亲临开学典礼,为大家讲授师大的优良学风。更令我们中文系同学格外激动的是,他也总是对我们特殊对待,只要有空,启先生就会为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来到阶梯教室我们做专题讲座。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启先生时的情景。

启先生一直过着粗茶淡饭、布衣土鞋的生活,平时穿的都是朴素的中式衣服。但那天,面对他牵挂着的学子时,他非常正式地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系上了一条深红色的领带。见到大师的兴奋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激动万分,大家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全场掌声不息。启先生见到这种情景,也迅速站了起来,我们被大师的谦和风采所感染,掌声更热烈了。先生也不住地向我们一次次鞠躬还礼。那一刻,我们似乎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更忘记先生已是85岁高龄的老人了,我们能做的只是盯着先生的脸,不停地拍巴掌。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提醒,我们可能就会一直这样站了下去。当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坐下,启先生也不会坐下时,我们才终于暂时平静了下来。在讲座开始前,中文系的主任先是做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我们惊讶地发现,每次主任介绍到先生的成就时,他又会站起身来,面含微笑不住地向主任和我们鞠躬作揖,眉宇间流露出的是谦逊和温和。先生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平常人的位置,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自己的成就和旁人的评价,因此一言一行都体现出一股大家的气质。虽然,我已记不清先生当时讲的具体内容,但那种聆听大师的心情却常常浮现心头。先生那善良、谦虚、博学、宽容的气度,绝不像一个一生经历过磨难的人,言谈中决不把自己的不幸和不公,带出一丝一缕。听先生的讲课,我们感到读书求学是一项愉快的活动,那是一种自发的热情,绝没有丝毫的枯燥乏味。

在那次讲座前,我们94级的同学特意用毛线和纸精心制作了一个大毛笔的模型,签上了我们的名字。当讲座结束时,我们把这个礼物送给启先生时,先生像个孩子似的咧嘴笑了,他站起身来,摘掉眼睛,仔细看了上面每一个人的名字后,忽然举起这支特殊的“毛笔”,像创作又一幅书法作品那样在空中使劲地挥动了几下……那个瞬间,把启先生学者的睿智、谦和与风趣都表现了出来,一下子就让我们喜欢上这个可爱的“老头”。

那天晚上,所有的欢笑和泪水是关于启先生的,久久地飘荡在校园的上空……

著名学者童庆炳先生说:启功先生的精神可以概括成一种博大的爱:对学生的爱,对老师的爱,对同事的爱,对知识学问的爱,对生活的爱,对世界的爱。所以,当有人把启先生的离去称作是师大的“校殇”时,我感觉的确是这样的。

启功先生的品格是独立的、正直的。他刻苦自学,不断地充实、提高自己。他经常给别人题写的一句话是《易经》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告诉我们,只有自己不断地努力攀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师,真正的学者。

启先生从教一生,宠辱浮沉都与北师大的历史息息相关,他是元老,更是仪范。他从教几十年,义卖字画设立了励耘奖学金,不计报酬为求学之人创作书画作品,还多次捐资赞助失学儿童,而他自身生活简朴,心无杂念,视名利如鸿毛。因此,在所有先生的崇敬者眼里,启功不仅仅是属于中文系的,更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骄傲,也是全国人民的骄傲。他们说,即使先生不曾教授我们文化知识,但他严谨的治学态度,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谦逊温和的处事态度都令我们受益终生,一样是我们的老师。

启先生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博大精深的学识影响着一个时代。这种做人和做学问的态度成了北师大永久沿袭的传统。因为有这样一些大家在前面,让我们觉得面前永远是难以逾越的高峰,这种崇敬后来演变为我们学习的动力,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学到了最多的知识。

在启先生的灵堂里,我对着先生的遗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又鞠了三个躬,每一次抬起头,心里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临离开时,我又转身再一次看见先生带着单纯和包容笑意的脸庞,视线便开始模糊……

走出灵堂时,我在想,在曾经的岁月里,有启功和钟敬文这样的大家,撑着北师大的英名不倒。而如今,三年之间遽失二老。

从此,我的母校将进入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

歌声终于停了下来,耳畔又響起“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声音,如黄钟大吕,掷地有声。同学们在京师广场绕行几圈以示默哀。长长的队伍行进得很慢,四周都静悄悄的,仿佛几百人都在这夜幕中消失了一样,只有那跳动的烛光如蜿蜒盘旋的长龙游动在广场的上空,而怀念已在另一个地方悄悄蔓延……

辅仁旧忆

有些时候,对于一个地方的感觉就好像对于一个人一样,只有在离开它以后,才会因为忽略了缺点而发现它的种种好处。而当最初离开它的时候,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开始怀念那些有时蔚蓝、有时灰蒙蒙的日子。

今年是我大学毕业20周年,8月18日,北师大中文系94级的同学在北京举办了一次聚会。那天,北京飘着雨,当温柔的雨丝自天空漫洒,无限深情地点缀着京城闲适周末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辅仁大学门口,顿时把我的思绪突然拉向了1994年。

那是我走进大学校门的年份。

接站的大客车开进启功先生手书校名的大门,一面面鲜艳的系旗微微飘动,迎接着属于它们的一个个新面孔。我兴奋地跑下车去寻找属于我的那一面。一圈、两圈、三圈,接连几圈下来,心情渐渐灰暗下来,我始终没有找到“中文系”的字样!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中文系的,上车!”于是,在溢满校园的饭菜清香中,饥饿的我们十几个人上了一辆小面包车,穿过不知多少条小巷子,终于来到了一座僻静的、有些衰败的古代建筑门口,斑驳的牌子上是毛主席的手迹“北京师范大学”。

“下车吧,到了!”

揉揉眼睛,门口的石碑上写着“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辅仁大学旧址”。环视周围灰砖、青瓦的民居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脊瓦上长满了青草的校园,将给我带来怎样的记忆。当时我和父亲提着行李,踏着台阶,一步步走向辅仁那高大而古朴的门楼,面对着陈旧的校园,心头掠过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迷惘。

这个像四合院的老宅子,与我想象中的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穿过亭台轩榭和长着几十棵古树、铺满青苔的院落,终于来到了那间属于我的155宿舍。昏暗的灯光下,四周的墙壁连同顶棚都被漆成了绿色,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张泛黄的宣纸上不知是谁写下“谁解其中味”五个不大不小的魏碑字,令人难以捉摸。

后来才知道,追溯到清朝年间,这座院落曾经是在涛贝勒府的宅地上建立起来的,民国时期成了老辅仁大学的校舍。校园位于北京的西城区,靠近什刹海。当时算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地界,见证了故都所有的沧桑。那里还有条“烟袋斜街”,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更具历史感的钟楼、鼓楼也坐落于什刹海畔,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声,敲打过辅仁一届又一届学子们的心,也把他们送上不同的人生之路。

新中国成立后,辅仁大学与鲁迅先生曾经执教的女师大合并,成立“北京师范大学”。针对位于和平门的老师大而言,这里被称为“北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文、历史、艺术、哲学系的新生都要在这里生活一年后再搬回本部。那一年,相伴我们的是青砖、大理石、琉璃瓦、汉白玉……还有只有苏联时期作品的图书馆、小的不能再小的饭堂、衰败的后花园……300多位同学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渴望早一天能回到本部的怀抱!

但这座被历史截留的王府,却不断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惊喜。开学后不久的教师节,是一个周末,校园里忽然出现了王光英、王光美等许许多多的熟悉却在生活中难以见到的面孔。原来他们同宋氏三姐妹一样,都曾是这里的学生,特意赶来参加辅仁大学校友会的活动。时隔不久,我们还在这里见到了许多明星,张曼玉在这里主演了电影《宋家王朝》、歌手孙悦在这里拍摄了成名作《祝你平安》……众人的关注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这座有点像谜一样的院落了……

在失落、迷茫、憧憬中,半个学期不觉得就过去了,同学们逐渐接受了这里。后来我们走出了校园,恭亲王府、庆亲王府、梅兰芳故居、宋庆龄故居、郭沫若故居、广化寺以及老舍和郁达夫的小屋等等,让我们走近了老北京的文化核心。

我也渐渐地开始欣赏起了这座旧院落。

院落四周的围墙都是高达三米的灰砖,外面还围着铁栅栏,每隔一米,栅栏上都有着一座由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小狮子,它们见证过“五四”运动、“三一八惨案”“一二·九”运动中的血雨腥风,个个威风凛凛。辅仁的四合院一共有两个天井,松柏掩映中还有“一二·九”运动烈士纪念碑。密密的树影覆盖了整个校园,长年阳光挥洒,草丛中的石头长满青苔,落雨的时候,到处可闻铺天盖地的烟雨声。

辅仁的教室在前区,图书馆在两个天井的中间,宿舍在后区。长长的走廊,空洞而清脆,走上去有脚步空寂的回声。后花园斑驳的凉亭和荒芜的假山尽管早已失去了昔日皇家园林的气派,但却足以让我们坐在夕阳中的草坪上,放声歌唱、尽情宣泄。当然角落里传说曾经吊死过宫女的阁楼下,也早已成了俊男靓女们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了!

应当说,这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担任主编,办了一份与北校谐音的传统学生刊物《北啸》,约了几十篇稿子,选出小说、散文、诗歌各一部分。1995年元旦前,在一家小学的印刷厂,用最原始的油印工具,终于付梓印刷了。得到大家承认的喜悦伴着我们度过了在京的第一个新年。当第二期《北啸》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再次出版时,我们编辑部这个年轻而又默契的集体也宣告结束了,那天大家流泪了……

和所有上帝眷顾的地方一样,辅仁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尤其是春天的辅仁,更像是一个曼妙的女子,带着微微的清香,漫天飞扬的是各种各样的花瓣和舞姿。

其实我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大学里最初的岁月,有着淡淡的喜悦和忧伤,还有我们最初的梦想,以及关于北京最初的记忆。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常听高年级的同学说,他们很怀念这里的生活。刚开始我们都有点反感,认为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时间一长,大家竟然过的也有滋有味了。

1994年12月底,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天阴沉沉的。下午下课后,那些来自南方的同学还是第一次见雪,不知兴奋成了什么样子!校园里的一切还不尽兴,我们跑着来到附近的北海公园,干脆玩儿个痛快。九龙壁、五龙亭、白塔下、结冰的湖面……照相、赏雪、打雪仗,直到天快黑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来到外面的一家小小的饭馆,几样小菜、一碗牛肉面端上来,好温暖啊!笑声中,大家忘了北校带给我们的一切烦恼,银装素裹的琉璃瓦也变得可爱起来!

当春的媚、夏的炽悄悄来临时,我们每个人都渐渐地爱上了这座青砖碧瓦的“王府”。1995年夏天,我们搬到本部,其所在的铁狮子坟位于海淀区北太平庄,相对于什刹海来说,已经是北京的新区了。我在这里见到了更多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也見到了更多的大学者,他们集聚在这里,使得铁狮子坟生机盎然。但望着那里狭小的宿舍、嘈杂的人群、拥挤的饭堂,我们又开始像高年级同学那样怀念曾经在北校的日子了……

历史的天空总是因为浸染了个人的情感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如果没有那些温暖而又凄然的回忆,对于每次匆匆而过的人们来说,也只是陈旧的历史,别无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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