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

2018-12-27 01:16文贤猛
当代党员 2018年23期
关键词:槽沟马槽万州区

文贤猛

回家的路有多远?

母亲知道,我知道,踩在黄土地上的脚也知道。

“以后晚了就不回来了!”

老家叫马槽沟,位于万州区后山镇桥亭村,一个与古道有关联的地名。

1980年,我考上了桥亭中学读初中,尽管上了学,可我依然是古道上的“背二哥”。

“身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走长。”一早从家门出发后,我要走八个多小时才能赶到学校,哪里有岩洞可歇凉,哪里有井水可解渴,哪里有恶狗要绕道,这些都印刻在红肿的脚板上。

学校理解山区孩子上学难,因而两周放假一次,积攒两个星期天,一天回家,一天回校。

1986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丁阳中学教书。

学校很偏僻,虽有公路通向学校,但回家之路依然艰难。

说是离家不远,但公路的尽头还有30多公里的崎岖山路。

一到学校放假的日子,母亲总会抓出一把玉米,从里面拣出一颗,念着“回家”,又拣出一颗,念着“不回家”,如此循环往复,就怕最后一颗玉米轮上“不回家”。

有了公路,我便有了买一辆自行车的想法。

然而,自己每个月41元的工资,让买一辆自行车成为那个年代最宏伟的理想。

一年冬天,当我批改完学生作文,冒着风雪离开学校时,天已经暗了。

我走进石笋沟,望着风雪中那陡峭的石板路,脚和心一下软了,跌进沟里。

一会儿,父亲走进沟里,从怀里掏出几张玉米饼子要我快吃,又点燃一束火把,要我拿着,说看着路……

母亲站在门前李子树下,举着火把出来迎我们,哭着说:“以后晚了就不回来了!”

然后,母亲从口袋里摸出用白手绢包着的200元钱,那是她卖玉米攒下来的,她让我自己再添点去买辆自行车。

我说公路没有通到村里,母亲说总有一天公路会通到村里。

就这样,我成了村里第一个拥有永久牌自行车的人,让村里人羡慕和向往不已。

村里有人生病了,大家说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车送人到医院;村里有人要向外地寄东西,大家说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车到邮局去……这是家乡人对未来、对幸福,甚至是对一条路、一辆车的寄托和希望。

“我在城里,谁还会记着再回家?”

1992年,我离开学校来到万州区教育局工作,成了当年众人所期望的城里人。

安顿好工作后,我想赶快回家看望母亲,这么久没有回家,她一定很担心。

从地图上看,万州城离老家马槽沟有150公里。那时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坐车到三正镇,然后步行翻越蛤蟆石山,上山30公里,下山30公里,回到老家马槽沟;一条是坐车到五一桥,然后步行30公里,重复一段当年上学回家和教书回家时的那条古道,回到老家马槽沟。

我选择了第二条路。

回家后,我鼓足勇气向母亲表达了接她进城的想法,母亲的笑脸一下消失。

她说:“我就怕你们接我进城,大家都跟着孩子进城享福,家谁来守?我在家里,你们至少还能回家,我在城里,谁还会记着再回家?”

老实说,因为工作和交通,我每年的归期只能是过年了。母亲却说,家在哪里,年就在哪里,母亲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尽管拖家带口、跋山涉水,但后来我们的每个年都是在老家过的。

盼来了自行车,又盼起了路。

1993年回家,客车通到老家的桥亭场。

1996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了康家梁,离马槽沟还有30公里。

2000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石笋沟,离马槽沟还有10公里。

通往回家的路,我是望眼欲穿地在等待啊。

特别是在渴盼爱情的年龄,当我带着心爱的姑娘回家见母亲,一同走过崎岖陡峭的山路后,回到城里的姑娘只给我留下了背影。

我等待一个能和我一起走过风雨、走过泥泞的人生伴侣,我也渴望一条通往我家乡的公路,让我的家乡不至于落后时代太远,被幸福遗落太久。

2010年,公路终于延伸到我的老家马槽沟。

听到这个喜讯,我好几晚睡不着觉,买了一辆外观简陋、能爬坡上坎的“越野车”。

朋友们很奇怪,说家家都买轿车,问我买这么一辆“拖拉机”干嘛?

我不干嘛,就为了回家。

记忆中,每年春节回家的日子总是雨雪天,于是每年的回家模式就是车开到离家30公里的康家梁主公路上,然后派人回家,请来十几个精壮汉从康家梁一路铲土、垫石、推车。

看着我们回家那么艰辛,母亲终于答应进城。

“你回去吧,我就不走啦……”

一晃多年。

今年3月26日,我收到一封精美的邀请函:“尊敬的文主席,兹定于2018年3月28日在后山镇马槽村举办重庆市万州区后山镇马槽李花节,诚邀您参加……”

马槽村不正是我的老家吗?自从母亲进城后,我再没回过老家。

我忘记了老家,老家还记着我。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牵挂着老家。

为了回家,我的车换成了真正的越野车,四轮驱动,多重山路模式,再难的路都畅通无阻。

我把老家要举办李花节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说:“這下你该让我回老家啦!”

马槽村村支书听闻我和母亲都要回去,非常高兴,问我们从哪条路回来。

回家还有哪条路的说法?

村支书告诉我们,现在回家的路有三条:一条是从318国道高升镇翻越蛤蟆石山的高升到四川省开江县的“高开路”,一条是那条最早的万州到余家的“万余路”,一条是万州到开州的“万开路”。

三条路都能开车回家,我们选择了最近的“高开路”。

从万州城里出发,不到两个小时的柏油路车程,一沟海海漫漫的李花便出现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要不是那熟悉的山,清清的河,古老的大黄葛树提醒我,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我的老家马槽沟。

村里的老家人围了过来,奇怪地问我,村里都是小轿车,我怎么还是那笨重的越野车?

我抬眼一看,公路边果然停着很多小轿车。

“都是村里人的车?”我问。

“更多的还是城里人的车。过去我们想往城里走,今天城里的人想往我们乡村走。”大家笑着说。

更为惊讶的是,一条条蓝色水泥板铺就的人行便道从公路两边伸向每一户人家,除了上坡下田的路,村里几乎看不到一条土路。

我很奇怪,村里的人行便道为什么是蓝色的?

村支书笑了:“李花是白的,道路是蓝的,这不就是蓝天白云?你们不是讲究这样那样的蓝图吗,现在我们村的蓝图也很美好!”

回家的路,彻底变了。

刚参加完李花节的各种仪式,电话却响了,单位有急事要我必须赶回去。

我去找母亲,要接她回城,大家告诉我母亲喊了几个晚辈在老屋。

沿着村里的“蓝图”回到老屋,我看到母亲正张罗那些晚辈扫院子、铺床,母亲向我挥手:“你回去吧,我就不走啦……”

(作者系万州区作协主席,《三峡文艺》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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