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者

2018-12-29 09:28邱振刚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太平军桃花源公子

邱振刚

夜已极深。远处城郭中,熊熊火光映红了本应漆黑的夜空。这火光映在城外的驿道上,就连路边的荒草,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火红色。火光之中,哀鸣、哭喊、狂笑、斥骂,各种声音交错混杂着,从城里向城外,四散传播。

驿道这里,是在城外二十多里处,城里传来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寂静。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这是一匹灰马,刚刚奔出了那座燃烧着的城。

马上的骑者,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衣衫质地上乘,剪裁考究,却溅着不少血迹,还有好几处被撕扯破了,一张雪白秀气的脸上堆满了惊恐。

他的肋下,是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他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把缰绳攥得死死的,整个身子绷得僵硬挺直,姿势古里古怪,一看就知道没有多少骑马的经验。

灰马腾跃一次,他就在马背上颠簸一次,伤口也就剧痛一次。

这天,是咸丰十年四月十三,苏州刚刚被一个名叫李秀成的人,率领一支太平军攻破。这个年轻的男人,这时只有二十四岁。其实,苏州城被他攻破之前,已经遭了一番劫难。

那是江苏巡抚徐有壬知道苏州将很快落入太平军之手时,命手下的总兵马德昭在城中纵火,顷刻间,不计其数的市肆被化为灰烬,清军一些散兵游勇乘机大肆洗劫。

太平军攻入苏州后,城中百姓自然免不了又遭受了一番荼毒。

这名逃出城的骑者,原本是城里一家米行的东家。他从小读书,后来还参加了乡试,只可惜未能取得功名。他本来打算继续学业,但父母在三年前相继过世后,他不得不扔下书、笔,操持起家业。一个月前,太平军即将攻城的消息传来,大批乡下人躲到了城里,城里那些大户人家却又舍家撇业,向着广东、福建一带,或者京城方向逃难。

战场上的消息不断传来,消息的内容也差不多,无非就是清军一次又一次的惨败。太平军距离苏州越来越近了,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每天除了朝廷军马不时跑过,街面上见不到什么人了,即使偶然有人一路小跑走过,神情也是惶惶然的。

骑者当时考虑再三,还是停掉了生意,他先是辞退了雇工,每人都送了回家的盘缠,接着又从一个逃兵手里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一匹病怏怏的瘦马,养在自家院里。

一个月前,这样的马只值两百多两银子。他买了后没几天,一匹马的价钱,已经涨到了三千两。

这天午后,他正在内室清点账目,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太平军打进了城。他把算盘一扔,抓了一把房契、地契、银票塞进怀里,就直奔后院。他刚牵马出了院门,远处两个官兵看到他牵着马,对视一眼,一起举起刀向他冲来。他慌忙上马,虽然在两人中间冲了出来,肋下还是被重重砍了一刀,疼得他几乎坠下马来。

等他到了大街上,只见城里满街都是乱兵、难民,街面上处处火光冲天,堆满了尸体。他忍着痛,攥紧缰绳往城门赶去。

幸好,等他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城门,这里的官兵早被太平军杀干净了,太平军进城后忙着四处搜掠,一时也未在城门驻防,他这一人一马竟然未遇阻拦就出了城。

虽然城门无人看守,他却在城下看到一群穿得破破烂烂、背着包袱的难民。这些人有老有小,看样子是逃难到了这里的外乡人,他们一个个眼神惶恐,神色茫然,大概是在纳闷儿,为何这大名鼎鼎的苏州城,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出了城,他快马加鞭地跑着,不知跑了多远,城里的火光,还有那些凄惨的哭喊,都渐渐消失了。他路过的一个个农庄,也都燃着大火。他心里一阵叫苦,不知道要跑到何时才算安全。他从前没骑过几次马,不知道应该体恤马力,连续跑了几个时辰,仍然是挥着马鞭,催马快跑。

总算离城越来越远了,他心里终于安定了些。

这时,他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水声,抬头一望,隐隐见到远处一片波光闪动。他心里又慌了,怕路被水阻断。突然,马长长地嘶叫了几声,渐渐委顿下去。他慌忙跳了下来,马的叫声越来越弱,接着马头也垂在地上。

马的湿淋淋的黑眼睛最后望了他一眼,闭上了。

他心想这匹马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应该掩埋好马尸,可他不敢停留,只得匆匆朝马尸鞠了一躬,就扭头朝前跑。跑了没几步,他发现面前是一条河。他慌慌张张地朝河里望去,幸好,河边还停泊着一只小小的黑篷船。

他不敢大声询问,下了河堤到了船边。船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从怀里取出了火绳火石,打着了火,朝船舱里望去。

船里有人,是死人。他看见一个艄公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只木桨,胸口是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躺在一团血泊里。

他不敢多看,闭着眼忍着肋下的痛,慢慢拖起尸体,放入河中。尸体滑过船舷,只一眨眼就沉了下去,河面上只是泛起了几圈细纹,很快重新平静下来。

他起身解开了缆绳,又赶紧跳上了船。小船顺着水流向下漂去,他望着河边的马尸,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了。

这一天,他看到的死人比一辈子看到的还多,自己也险些变成一个死人。苏州的街巷上堆满了尸体,城门下堆满了尸体,骑马出城后,路旁也到处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希望这艄公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具尸体。

船在河里慢悠悠地漂着。他不知道船在河里漂了多久,多远,漂到了哪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來。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躺着,睡着,一个又一个噩梦,涌进他的脑子里。

在一些梦里,是他在杀人,在另一些梦里,他又被人杀。他觉得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多的梦,都没有睡过这么久。

当他睁眼醒来时,面前先是一团白蒙蒙的雾。过了一会儿,雾渐渐散去,一张苍老的男人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见他醒来,这张脸微笑了起来。他想起身拜谢救命之恩,可没力气说话,只是嘴唇动了动,身体颤了几下。老者明白他的心意,说,这位公子,你的伤很重,还是继续休息吧,不必多礼。

他想挣扎起来,可浑身酸痛无力,只能在枕头上转着头,朝四周看看。他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只硕大的雕花木床上,墙边还摆着书架、条案,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再透过窗看出去,窗外是个不小的院子,似乎种了不少花木。他知道,这一定是在一间大户人家的卧房里。

他又歇了片刻,才有力气缓缓地说,老丈,我睡了几天了,请问这是何处?

三天,你都昏睡了三天啦。老者说,却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

咕——

原来自己已经昏睡了三天。他正吃惊,一阵令人尴尬的声音从腹中传出。他脸色有些泛红,那老者微微一笑,扭头往外喊——

丰娘——

话音刚落,他侧脸看到一个女子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过来,站在老者身后。这个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腰身纤细窈窕,满脸羞涩,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不敢再看。

老者把托盘上的东西端到他面前。是一只青瓷大碗,盛满了粥。粥里放了不少皮蛋、肉丝,热气、香气一起冲到他面前,他肚里又咕咕叫了起来。老者用汤匙喂他,他吃了一阵子,粥吃了大半,就摆手说吃不下了。

老者等那个名叫丰娘的女子把粥碗收拾了退出去,又微笑着问他——公子是如何找到敝处的?

他看着老者的眼里都是和蔼之意,就说,太平军攻破了苏州,城里百姓四下逃难,我也买了一匹马,逃出城来,只记得最后自己上了一条小船,但不知道如何漂流到了这里。

老者听他说完,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三天前,老汉在村外河边垂钓,远远望见河上有条破船漂來,却没看到操船的人。我心里纳闷,就遣人把船弄靠了岸,结果就发现了公子。

他说,老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问老伯如何称呼?

老者哈哈一笑,说,老汉姓什么,叫什么,这里是何处,小哥一律不必多问,只消将养好了,老汉自会派人送小哥出去。

老者说完,给他掖了掖被子,就转身出去了。等老者的脚步声消了,漂流者仰头躺好,望着屋顶,回想着刚才那个老者的口音。他也曾经和父兄到各处经商游历,各地的口音都知道一些。但这老者的话里,各处的口音似乎都有些,但又听不出他到底是哪里的人。

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漂流者感到疲倦得厉害,头一沉,又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后仍旧是昏头涨脑的。他睁开眼,只见昨天老者正端坐在窗前,握着一部书在看着。老者听到他醒来,朝他这边一望,正要过来,这时,先是一阵混乱杂沓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接着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听起来,此时在敲院门的至少七八个人。他的身体一下子在被子里绷紧了,两只手紧紧攥住被角,心想,完了,外面一定是太平军的兵将,他们马上要闯进来杀人了。

老者听到院外这阵声音,皱了皱眉,回头看他在被子里哆嗦着,神色惶恐,马上猜到他的心思,走过来俯身微微一笑,说:“公子勿惊,来的都是本村的乡亲。本村地处偏僻,路又不好找,外人想进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点点头,这时,外面乱糟糟的人声又传了进来。

“丰娘,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丰娘,这只母鸡我熬了一夜,最滋补了——你赶快把汤锅盖子打开,闻闻香不香。”

他细细一听,眼中的惧意这才散去。老者明白他心里想的,说:“本村民风还算淳朴,听说有外人受了伤,都来送些食物。”

见无人去开门,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了。老者坐在床边,朝门口低声说:“丰娘,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哎——”丰娘答应着出去了,不知道她给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外面很快安静了下来。

丰娘回到房中,漂流者隐约看到,她双手在捧着什么。老者说,公子,你几天没吃饭了,加上重伤未愈,肠胃虚弱,这锅鸡汤倒送来的正是时候。

老者说完,就舀起汤锅中的鸡汤喂他。鸡汤味道极为鲜美,他连喝了不少。

待我的伤好了,烦请老丈带我去拜谢各位乡亲,漂流者感激地说。

老者点头答应着,他看着老者身后的女子侧影,说多谢这位姑娘的照料。

那女子微微一颤,并未答话,似乎对他忽然向自己道谢颇为意外,接着才裣衽回礼,说公子言重了。那老者呵呵一笑,说自己姓田,这女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乳名叫丰娘。

漂流者也把自己的姓名家世、为何漂流到此说了。田老丈听到外面兵荒马乱的惨状,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接下来,每天都有村民送来各式吃食,漂流者自然感激不尽。他又休养了几天,虽然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但他实在不愿一直躺下去。这天,他午睡醒来,田老丈和丰娘都不在。他透过窗子,看到外面风和日丽,又开始动心了,就渐渐移动身子,慢慢下地了。

他出了这间卧房,又穿过堂屋到了院里。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还有鱼缸、葡萄架等,四下异常整洁。他一步步踱出了院子,外面却是个不大的村子,不过三十来户人家,每家的房舍都很精致周正。整个村里安静异常,各处街巷都不见行人走动。他绕过几栋房子,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正在村边安安静静地流着。

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一路漂流而来的那条河了。河边有一群小孩在戏水,还有老人在河边柳树下或坐或站,似乎是在下棋。一阵微风传来,风里满是河边庄稼的清香。

他慢慢看着,心想怪不得村里看不到人,人都在此处。这里好生安逸,眼前这一切,和苏州城里尸横遍地的样子简直是两个世界。纵然是陶渊明笔下的那处桃花源,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荒山野岭的,比不得苏州城那样繁华,一点乡野景致,老朽带公子慢慢看看吧。”

他正看得出神,田老丈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他慌忙拱手道谢,田老丈领着他,到了那些正下棋的老人跟前。

“这位是孙伯,你吃过的炖鸡,就是他送来的。那可是每天都能下个蛋的鸡啊,一向是他的宝贝。”“你喝的参汤,都是沈伯他们老两口用珍藏了几十年的老山参,足足熬了一夜才熬成的。”

田老丈给他介绍着,他连忙一个个行礼道谢。他看到,这些老人孩童,个个都结着长发,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留着满清人的发式。他猜来猜去不得要领,其实,那天他刚醒过来,看到田老丈的发髻时,就暗想,这人为何未曾剃发?难道这是一个太平军治下的村子?

当时,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他就知道不会是这样。太平军在广西起事,不过几年的光景,看这些老者,长发总有几十年未曾剪过。这田老丈更是面慈心善,和自己在逃出城前看到的那些太平军完全不一样。

给下棋的老人们一一行过了礼,他觉得又有些疲倦了。田老丈见他脸色有些发白,说,公子,你的伤势还没痊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漂流者点点头,转身向回走。他走出十几步,身后的那些老人又呵呵笑了起来,中间夹着“老孙,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这棋下得一年比一年臭喽”之类打趣的话,那些孩童戏水打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慢慢踱着步,朝田老丈家走去。

他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慢慢泛起了些恐惧,整个人有些发慌,脚步也更虚浮了。他纳闷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忍不住停脚回头看看那群老者。他看到老人们仍然大声说笑着,孩子们也闹得越来越欢了,但他仍然觉得他们的说笑玩闹声并不真切,有些混混沌沌的。他脑中一阵眩晕,身上也渐渐发冷了。

他回到房中,和衣钻进被中。躺了一阵,他身上的寒意还是丝毫未退,总觉得脑子里有团迷雾在绕来绕去。

他心烦意乱,在床上连翻了几次身。突然,仿佛一道阳光射进迷雾,他知道自己为何惊慌了。他发现,在这个村子里,還有村外河边的田地里,只有老人、小孩,没有一个青壮年!

这是什么原因呢?他瞪大眼睛望着房顶,正在苦想着,外面有一阵犬吠声传来。他想起这几天清早被村里的鸡鸣声叫醒,想,我在城里住得久了,这种鸡犬之声已经多年没听到了。他刚想到这里,几句古文不知从何处,跳进了他的脑海——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他诵念着古文,嘴唇却不停哆嗦起来。这时,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响——这里就是桃花源!

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在书架上找出一本《靖节先生文集》翻看起来。他刚刚读到《桃花源记诗并序》最后那句“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那田老丈走了进来。他来不及把书放回去,只得愣愣站在书案前。田老丈走到他身前,看到那册书,轻声叹了口气。

田老丈说,公子果然是聪明之极啊,这么快就看破了我们这小地方的来历。

漂流者有些不好意思,退了一步,讪讪一笑,说,我还以为,那篇《桃花源记》里写的,不过是陶渊明假想出来的,想不到竟然确有其事。唉,这一千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苦苦寻找桃花源,却无人找到。结果,我误打误撞,竟然真的到了桃花源,真是幸运之至。我也真是糊涂到家了,身在桃花源却不知,可笑啊。

田老丈请他坐了,自己也坐了下来,说,公子,实不相瞒,我们这个村子,自暴秦时远避战乱以来,只有两个外人来过,一个是陶渊明,一个就是你啦。

漂流者说,晚辈有件事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大的村子,没有一个正值壮年的?

唉,这件事,还得从那位陶渊明说起——

田老丈说,当年这个村子里的人,为了躲避秦朝暴政而躲进深山,在陶渊明四处云游偶然到访时,已经安居乐业了六百多年。这种日子本来还能逍遥自在地一直过下去,但是,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诗并序》后,不停有人沿着陶渊明当初的路,打算找到这个村子。村里有几次已经险些被外人闯入。村里的人知道,但凡再有一个外人知道村子位于何处,村里都将不得安宁。迫不得已,村里的人只得撇下祖屋、田地,从村中搬走,重新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村人聚集起来商议,决定老人和儿童在村子过活,青壮年便外出务工。这样留在村里的人,衣食就有了着落。外出的人里,有人贩盐贩粮,有人开客栈钱庄,总之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只有到了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村子。等外出者年老力衰,就不再外出,在村里颐养天年。

田老丈说到这里,看了漂流者一眼,眼神变得锐利异常,这才继续说,村里的青壮年,不光要外出谋食,至关重要的是,关于村子的实情,他们绝不能泄露半句,否则,外人必定蜂拥而入,全村人不但安乐难保,还会有性命之忧。”

漂流者赶紧点头说,老丈,村里对我有救命之恩,如果我哪天出去了,绝不把村里的事泄露半句。田老丈点点头,漂流者低头琢磨了一阵,又说,老丈,难道你们在这里已经过了一千多年?

田老丈摇摇头,说,当初陶渊明走后,村里人的祖上很快烧了房屋,只携带了随身衣物细软,匆匆离开了。公子,这一千多年来,我们这一村子人,就这样始终四处漂泊。我们定下规矩,每处最多只住十年,十年一满,无论是否被外人得知,整个村子都要搬离。我们选的地方,都异常隐秘,绝不会被外人发现。”

漂流者听着听着,双眼越睁越大,田老丈看了看他的神情,笑笑说,这样四处漂泊,当然辛苦。可是,公子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生活在外面,如果赶上乱世,生灵涂炭,老百姓的性命就如同草芥一般,说死就死了。所以,我们再怎么苦,总好过死于乱世啊。

漂流者说,这偌大的村子,每十年就要举村搬迁,到全然陌生的地方,这滋味——

田老丈又微微一笑,说,要说每次都搬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那倒也不是。有时我们还会返回曾经住过的地方。就连那个被陶渊明找到过的桃花源,我们也回去过好多次。据我所知,仅满清入主中原以来,我们就回去过两次。康熙年间曾回去过,嘉庆年间也回去过。”

漂流者说,这一千多年来,外出谋生的人,就没有一人泄露村里的情况?

田老丈笑容更密了,满脸的皱纹得意地抖动起来。他说,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的父母儿女都在村里,如果在外面对旁人吐露了村里的事情,岂不是连父母儿女都给害了?

那——漂流者者琢磨着田老丈的话,心里有些犯疑。

田老丈察言观色,说,公子是要问我们为何要从河里救出公子吗?

漂流者点点头,说,我昏死在那只破船中,老丈又不知道我的底细,为何冒险救起?只消让我顺河而下,没几天就伤重而死了。

田老丈的脸色严峻了些,说,村里人虽然不想让外人知道村里的情形,可不会因此而见死不救啊。

漂流者赶紧说,老丈,你尽管放心,我伤好后就离开,等我到了外面,绝不会把村里的情形给人说半个字。

田老丈慢慢地点点头。

這几天,漂流者只要一出门,在村里遇到老人,总会被问到外面的情形。村里人家都有人在外谋生,但这些人并非居于一处,有的在较近的江浙一带,也有人远在京城、两广。漂流者每年都要到各处州府照看生意,买卖粮食,对这些地方还算熟悉。他念着村里人对他的好,说起这些地方来,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次听他说完,村里老人都是千恩万谢的。

又过了半月,他的伤即将痊愈了。他回想着那天和那田老丈的对谈,知道只要自己的伤完全好了,就不能继续在村里待下去的。他每天都想起那天逃出苏州城时看到的惨状,几乎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满街的尸首,挥舞着刀剑,凶神恶煞一般的乱兵。每次从噩梦中醒来,他都恨不能在自己身上再划出几道伤口。他知道,这个村子的祥和安乐,别说刚遭了兵灾的苏州,就算是那些未遭战乱的地方,也远远不及。

这天他睡过了午觉,在床边坐了,撩开衣衫,细细看自己的伤势。那道刀口早就不疼了,痂也掉得差不多了。虽然会留下一条伤疤,终究比伤重而死好多了。他慢慢放下衣衫,心想,等刀伤痊愈后,纵然田老丈不赶他走,自己也不好意思在村里赖下去。就怕外面想必仍是兵匪横行,说不定自己刚出了村子,就死于乱刀之下。

到了晚上,他和田老丈、丰娘吃完了晚饭,田老丈又和他聊了一会儿天。这田老丈似乎饱读诗书,古今帝王的施政得失说得头头是道。他正不住点头,田老丈又说如今各处督抚,公子觉得谁更贤明,治下更安靖些?眼下太平军势头极盛,公子觉得他们真的能从满人手里夺来这花花世界吗?

漂流者摇摇头,说,眼下太平军看起来所向披靡,几年内大概胜多负少,但据说太平军的几个头领相互并不和睦,而且个个贪财好色,这场仗若是天长地久地打下去,他们终究不是朝廷的对手。

田老丈微笑一下,说,公子见识不凡,老朽佩服。

此时,漂流者满脑子在想如何告诉田老丈自己有意留在此村,正琢磨着话该怎么说,忽听田老丈说,公子,老朽有一事相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他赶紧说,自己的命是老丈所救,老丈如有驱驰,自然不敢推脱。田老丈说,眼下这个村子里,已经有十多个孩子到了开蒙之年。但村子里老人,都识字不多,实在没法去教孩子。

“公子,反正外面世道也不太平,你不如屈就一下,就在村里盘桓个一年半载如何?”

漂流者又惊又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点头答应了。

“村塾设在何处?”他问。

田老丈说,今天他就派人把祠堂打扫干净了,待选个良辰吉日,就可以在那里授课了。

漂流者想了想,说,我先教百家姓、千字文,慢慢再带着孩子们修习圣人留下的学问。我才疏学浅,但一定全力以赴,一定要给本村教导出几个秀才、举人不可——

他正说着,却看到田老丈在不以为然地摆着手,就停了下来。

田老丈微笑一下,说,公子,本村的孩子,都没法子去赶考,他们上学,只求日后能识字记账就够了。

他先是一愣,接着也就明白了。

过了几天,到了他和田老丈商定的良辰吉日,他带着那十五六个学童朝圣人像行过了开蒙之礼,就开始授课了。

他在村里有了事情,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担心被赶出村子,重回外面那杀得天昏地暗的乱世,心里渐渐安定了。

有一天,课业完了,他回到自己房中,一看时间尚早,就走出了院子,在河边散步解闷。

此时夕阳余晖洒在河面上,满河的荷花大半都闭拢着,比白天里绽开时别有韵味。他看着荷花,忽然有些尿急,就转到柳树下方便。这时,一艘小船从荷花深处游出,他远远看去,船上摇桨的是两个老婆婆。两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孙婆,一个是方婆。他手忙脚乱,赶紧系着裤带,往树后藏去,一动不敢动。

这个时候,村里人都在自己家里烧饭,河边很清静,孙婆和方婆的对话,夹着桨声传了过来。

“方姊,听说你家满仔就要回来了。”

“他忒心急了些,出去不过三个来月,就要匆匆返家。”

“外面兵荒马乱,早些回来好。”

“越是兵荒马乱,就越是要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地方!否则,满村老幼,都成村北大庙里那些短命鬼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船在河边系好,然后各自背着装满莲蓬的竹篓上岸走了。村北大庙里的短命鬼——漂流者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犯疑。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田老丈要丰娘去烧水沏茶,对漂流者说要好好下几盘棋。漂流者连忙说自己昨夜没睡好,今天一天都困倦得很,想早些休息。田老丈扫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淡淡嘱咐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漂流者早早上床睡了。果然,到了夜半时分,他醒了过来。

他仰面躺着,直愣愣向上望着,翻来覆去地想,孙婆和方婆说的短命鬼是怎么回事,到底要不要去村北看看?自己已经在村里当上了塾师,一年之内,不用担心会被赶走,说不定到了这拨学童的课业完成,自己从村里离开时,外面也已经安靖了,眼下何必为了两个老妇的闲言碎语,再去多事?

琢磨了不知多久,他还是一咬牙,翻身下床,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就走了出去。

这时,村子里一片沉寂,四下里没有半分声息,天上积满了黑云,看不到半点星光。他不敢点上灯笼,只是摸黑一路向北慢慢走去。

走了一阵子,回头已经看不到村里屋舍,他这才拿出火石火绳,点亮了灯笼,在周围照了几照。他隐隐看到前方有处黑黝黝的房子,比普通房屋足足高了数倍,大概就是方婆孙婆所说的大庙了。他把脚步放得更轻了,慢慢走了过去。

他到了寺庙殿门前,侧耳细听,没听到半分木鱼声,门缝里更是没有一丝灯光露出。他从小到大,苏州城内外的寺庙,去过至少十几个,这些寺庙无论大小,总会有僧人值夜,但眼前这座寺庙,看起来规模不小,却无人在殿中值守。

他抬头望望,黑云刚吞没了一弯细月,一只野猫悄没声地在飞檐上跳下,跃入黑暗之中,没了踪迹。他只觉得这座庙宇有一番说不出的诡异,心里的惧意越来越浓了。

此时,他的耳边,只有村外那条河水的哗哗流淌声。

他又在殿门外站了片刻,确信里面無人,一咬牙,向前踏上一步,用力一推殿门。没成想,这道看起来异常沉重厚实的大门竟然应声而开。他举起灯笼往里探了探,只见殿中漆黑一片,身前数尺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忽然,殿外传来一声咕呱咕呱的怪叫。这叫声既尖又高,好不瘆人,他吓得手一抖,灯笼竟脱手而落,滚了几滚,就熄灭了。

他浑身战栗着,慢慢扭头去看,看明白原来是庙外的一棵老树上,有一只老鸹正突然飞起,扔下了一串怪叫。

他舒口气,弯腰就去捡拾灯笼。他以为灯笼一定是落在砖地上,但是,他把手往下一捞,触手处竟然颇为柔软,既不是砖地,更不是灯笼。他纳着闷,双手在四周摸索着,终于捡起了灯笼。他又把灯笼点亮,朝刚才摸到的柔软物事照去。

啊——

他吓得惨叫一声,扔掉灯笼,接连退了几步,又被门槛绊倒,扑通坐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巴,双眼瞪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灯笼下,他看到了一张死人的脸!他喘息了片刻后,心里没那么惊恐万分了,才慢慢坐直了,又摸到灯笼点亮了,又回到殿中。他胳膊抖个不停,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高高举起灯笼,朝四周照去。

大殿里,竟然满地横七竖八堆满了尸首。

他细细一看,每具尸首都是衣衫褴褛,男女老幼都有。每人脸上神情恐怖,肌肉都抽搐堆挤在一起,一看就是死得痛苦无比。

他连看了几具尸首,都没有任何外伤。

他心神稍稍有些安定了,又看了看,才发现脚下的这堆尸首,竟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他心里又是一阵惊异,往前挪到了几步,缓缓弯下腰,把灯笼凑到一具尸体近前。

他认了出来,这堆尸体,就是他在逃出苏州城前见过的那群人。不错,那群人十之七八都在这里了,没有死在这里的,大概也在逃难的路上死在乱兵刀下。

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他愣愣地呆立着,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原因。

第二天,他一觉醒来后,走到院里。这天风和日丽,在轻风当中,一阵孩子的嬉笑打闹声从河上传来,他觉得昨晚看到的恐怖一幕,仿佛不过是一场噩梦。

丰娘正在一件件地晾晒衣物,见他出来,朝他莞尔一笑。两人都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又无从开口,院里气氛就有些尴尬。过了片刻,丰娘这才轻声说,公子,你当初逃出苏州城到这里,一路上一定遇到不少危险吧?

漂流者说,是啊,有好多次都险些丧了命。

那些造反的兵,是不是见人就杀啊?

太平军的兵在杀人,朝廷的官军也在杀人,从城里到城外,一路上到处是尸体,也不知道是乱兵杀的,还是朝廷的兵将杀的。总之,一到乱世,百姓就是鱼肉啊。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丰娘听他说得惨烈,双眉紧蹙,脸上先是一阵害怕,接着又露出一丝庆幸。漂流者想了想,轻声说,丰娘,你们这里,真的没来过别的外人吗?

丰娘说,从没有外人来过,公子,你就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个村外的人呢。公子,听说外面的女子,个个都要把脚用布裹紧,当真如此吗?那,要是这样,可怎么干活呢?

漂流者说,女子裹了脚,当然有诸多不便。但是,要女子裹脚的,都是有钱的人家。穷人家的女儿,都要做家务事的,哪里能裹脚呢?

丰娘说,那,到底为何要裹脚呢?

漂流者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记得,自己母亲是裹了脚的,自己奶妈七婶却没有裹。自己小时候,问过母亲为何要裹脚,记得当时父亲在旁边说,三寸金莲,聘聘婷婷,如风摆荷叶,何其美哉——

想到这里,他说,不是女人要裹,是因为男人觉得女人裹了脚,走起路来样子很美。

丰娘说,女人自然个个爱美,但是,为了爱美,把脚裹得那么小,一定很难受,这样一辈子受苦,女人也不会情愿的。

听丰娘这么说,他想起自己的表妹连胜。连胜小时候,天天和自己玩耍。后来,忽然有很多天看不见她。等再见到她,她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一问她才知道,她这几天刚裹了脚,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

漂流者不愿再说这件事,就说,丰娘,你知道《桃花源记》这篇文章吗?

丰娘扑哧一笑,没回答他。

他有些愣了,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没等他回过神,丰娘说,当然知道,要不是这篇文章,你们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有我们这个地方。

是啊,因为靖节先生的这篇文章,历朝历代都有人在武陵一带找你们这个地方。想不到,你们却早搬到别处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个道理想明白了,其实很简单,为何就一直没人看破呢?世上人迹罕至、荒僻难寻的小村子多得是,为何这些村子都成不了桃花源?可见,桃花源在哪里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们这一村子的人,个个心地仁厚,与世无争,这才是最难得的。

丰娘有些得意,说,公子,你说说看,我们这一村子人和别处有什么不一样?

你们啊,满村子都是好人。如今天下大乱,哪里还会收留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我在你们这里呆了这一阵子,满村人个个对我好。所以,你们搬到哪里,哪里就是桃花源。那些到处寻找桃花源的,其实都是些没见识的愚人啊。

丰娘听漂流者说完,用手掩着口鼻,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她才说,公子真有学问,说出话来让人这么爱听。

其实,就在一天前,这些话还是漂流者的肺腑之言,可有了昨晚那番经历,他再说这些,心里一直在打鼓。

他怕丰娘看出他神情异样,赶紧走出院子,到了河边。他没走几步,竟又看到一条小船从远处驶来。他慌忙藏到树后,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正摇着船驶过。他远远看去,这二人相互低声说着什么,神色非常郑重。他隐约看到,这个男人竟然非常面善,但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漂流者回到田家,刚伸手推开院门,就听到传出来一阵喧哗说笑声。他走进去,只见院子当中摆着一只小圆桌,桌上摆着各种干鲜果品,刚才那一对男女和田老伯、丰娘、方婆坐在桌边,几个人正春风满面地聊着。

丰娘见他回来,高高兴兴地给他介绍,说这个中年男人是方婆的儿子,小名满仔,自己从小就叫他满仔哥,他身边的女子是他妻子,当然也是本村人。村里有多年的惯例,凡是有人外出归来,都要到田老伯这里来说说在外的经历见闻。

公子,你随我叫吧,这是满仔哥,这是满嫂吧,丰娘亲亲热热地拉着那中年女子的手,一扬脸对漂流者说,接着又把他介绍给这对夫妇。

他们站起身笑容满面地施礼,他也连忙还礼。

好了,都是一家人,赶紧坐下吃饭吧,田老伯说。

满嫂和丰娘进厨房端出饭菜,几人边吃边聊,谈起外面的情形,那自己觉得面善的满仔说,自己一向在福建一带做茶叶生意,那边还算安靖,太平军还没打过去,自己也不知道北边的战事。但是这次回来的路上,的确看到不少村子都被烧成了白地,路上也时常见到尸体,个个都带着刀伤,身边行李散落了一地,一看就知道是逃难的百姓。越是靠近常州、苏州这边,路边的尸体就越多。

满仔正说着,漂流者越听越怕,脸色暗了下来,田老伯则不断摇头叹气,谁都没心思吃喝。满嫂见气氛不对,朝满仔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停住话头,几个人聊起村里的琐碎事情,这才渐渐动起了筷子。

饭罢,方婆、满仔夫妇告辞了,漂流者坐在树下休息,满脑子想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满仔。

这天晚上,他还是一直想着这突然现身的满仔夫妇,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他看到一个人影从院中映在窗上,接着窗棂被人轻轻敲了几声。

他心里一阵惊慌,颤着声音问——

谁?

是我,你快些把门开了。这是丰娘的声音。他长出一口气,赶紧跳下床,打开了房门,说,丰娘,这么晚了,你有何事?

只见丰娘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包袱站在院里,笑吟吟地说,公子,听说你们读书人个个风雅,我这没见识的小女子也想效法一下,不如今晚我们去外面河上泛舟赏月如何?

他心里正乱糟糟的,本要一口回绝,看到丰娘跃跃欲试的事情,就笑了笑,答应了。两人到了河边,丰娘早在柳树下系好了一只小船。两人上了船,一人一桨,很快把船摇到了江心。两人停住桨,各自在船头船尾坐下,这时一阵阵江风吹来,兩人都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这丰娘终年见不到年轻男子,村里来了我这么个人,又是朝夕相处,莫非对我有了情意?丰娘见他不言不语,只是皱着眉愣愣坐着,哼了一声,白他一眼,扭过头去。

他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忽然看到月光底下,丰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在熠熠生辉,整个人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丰娘的头上。

这玉簪,他实在熟悉不过了,这是他母亲三年前去世时留给他的遗物。

一年前,他那家米行生意周转不灵,他就拿这支玉簪,还有另外几件珠宝到城里的大当铺裕顺号去当掉了。后来,还没等他去赎当,裕顺号竟然被歹人洗劫,一家五口连几个伙计,都被人用尖刀杀死,店铺的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血。这件案子轰动一时,后来官府查明了凶徒共有三人,就在城里和周围的州府到处张贴了海捕文书。

今天这个满仔,怪不得自己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他的相貌就和海捕文书上一名凶犯的画像一模一样。难道,他就是劫杀裕顺号的凶犯?

漂流者想到这里,心脏一阵狂跳不止,丰娘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又歪过头瞟了他一眼。看着丰娘的神色,他觉得除了冒一冒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说,丰娘,你眼下头上戴着的这只簪子,我从前见过,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见过?丰娘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只簪子。他望着丰娘双眼,慢慢地说,正是,其实,这就是我家的东西——

你家的东西?丰娘一蹙眉,神色纳闷。

漂流者说,你细看一下簪头内沿,是不是刻着姑苏吴谦这四个字?丰娘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阵子,伸手取下那只簪子,一歪头朝着簪头看去。

刻着这几个字又怎样?你不是叫做卢殿臣吗!片刻,她把簪子握在掌心,眉毛一挑说。

他说,吴谦是玉匠的名字,天下玉匠成千上万,如果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知道这根簪子是吴谦所制?

丰娘还是歪着头看他,眉头越皱越紧。他无暇多想,向前一把攥住丰娘手腕,说,丰娘,我不是要你还给我这只簪子,我要你告诉我,你们这个村子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村北那座荒庙里,为何会有一大堆尸首?

丰娘被他攥得动弹不得,又急又气,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半天都没人言语。过了一阵,他放开丰娘,神色颓然地坐在船舷上,说,唉,算了,你不用说了,我猜得出,他们一定给你说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丰娘低头看着他,过了片刻,终于说——

他们,就快要动手杀你了!你赶快走吧!

对于这个答案,漂流者似乎早有预感,此刻听丰娘说出来,他并不觉得特别惊骇。他仍然只是低头坐着,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

河水拍击着船舷,水声一阵阵传来,两人谁都不说话。

丰娘走到他旁边,说,好,既然你已经起了疑心,我就把你想知道事情都告诉你。我们这个村子,秦朝时为了躲避战乱就藏进了深山,但是,满村人总要穿衣吃饭。于是,村里就定了规矩,除了老人小孩,十八岁以上的男女都要出外谋生,再为村里带进衣食。那些外出的人为了多挣钱,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事情。

漂流者说,田老丈不是说,他们到了村外的花花世界,都是做生意吗?

丰娘说,是啊,他们是做生意啊,是拿命做生意。

漂流者说,如果他们被官府抓了——

丰娘说,村里有规矩,如果谁在外面死了,村里自然会好好善待他全家老小。如果有谁敢说出村里的事儿,他一家都性命不保。

漂流者听到这里,冷笑一声,说,所以,何时我把村里的孩子教得识文断字了,何时就是我的死期,对吧?村北荒庙里那几十个死人,也是你们杀的吧?

丰娘说,村里和外面,除了这条水路,根本无路可通。想不到他们这些外乡人,误打误撞,竟然撞进了村子里。村里人对付这样的事早就有防备,开始给他们说请他们暂且在庙里安顿,后来就在给他们的水里下了毒——

漂流者恨恨地盯着她,说,那些不过是些老人孩子,无非想活命,才流落到了这里,对你们绝无半分威胁,你们也真下得了手。

丰娘看着他的神情,也有些怕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才说,村里一向这样,这些不知底细的外人,不能养在村里,放他们走的话,说不定又会泄露这里的情形。按村里规矩,这样误闯进来的外人,绝不能留下活口。

他琢磨着丰娘的话,说,那你们为何要救我,为何不把我也杀了?还对我这么好,好吃好喝地养着我,如今又留我在村里当塾师?

丰娘的声音小了下来,说,当初村里人对你好,是因为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外谋生,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他们想从你嘴里知道外面的事情。而且,我们总要找人来教村里的男孩子,只是,你们这些村塾先生,一旦把孩子们教得识文断字了,就会被一刀杀掉。总之,村里是绝不准一个外人活着出去的。

那,你为什么说村里就要下手杀我了?我当上村里的塾师,这也没几天啊。

丰娘说,满仔哥回到了村里,一听方婆说你是从苏州来的,马上就找到我爹,说苏州城里到处贴着他的图像,你恐怕记得他的相貌,所以,村里这才不能容你再活下去。

他说,你说从没有人能从村里逃走,当初陶渊明为何能逃出去?

丰娘说,逃出去?哼,那个书呆子,哪里有本事逃出去?他至死都不知道,他写出来的这个桃花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他当初也是因为村里要找人教男孩子读书认字,才留他在村里。那年,村里孩子的课业已完,本来村里人打算当晚就杀了他的,可他有個学生,不忍眼看他死得糊里糊涂,趁他喝得酩酊大醉,把他连夜背出了村子。你想想,他如果真的有谁进出过村子,又怎么会再也找不到进村的道路?

漂流者听她说完,摇摇头,说,陶渊明那篇文章,从晋到今,不知道坑骗过多少读书人啊!

丰娘冷笑起来,她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恐怕是心甘情愿上他的当,受他的坑骗!你们手无缚鸡之力,觉得什么地方不如意了,又不敢当真造反,就只有一头扎进这没影子的桃花源里,求一个片刻心安罢了!这不是掩耳盗铃,闭目塞听,又是什么!

丰娘这几句话,他听起来就像五雷轰顶一样。他心想,文人墨客为何个个向往桃花源,仔细一想,还真的是这个道理。古往今来的读书人这样自欺欺人,说起见识,他们竟然还不如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子。想到这里,他叹口气,说,算了,我不跑了,到了外面也是死,死在这里,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丰娘也不理他,弯腰解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一把散碎银两和几件衣物。她把包袱往漂流者面前一推,说,你走吧,顺着这条河一路漂下去,每次遇到河道分岔,只需沿着较窄的岔口走,过了五个河岔后就能到外面,村里的人就追赶不上你了。到了外面后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村里人虽然眼下要杀你,但从前也算救过你,我不求你报答,只求你别把村里的事告诉外人就行了。

丰娘说完,侧身站在船头,眼含薄薄一层泪水,似嗔似怪地看着他。此时,天上月牙从一层黑云中显现出来,月光淡淡洒在河面上,把丰娘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

他心里一动,向前走了一步,说,丰娘,不如你随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对我也有些情意。我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算小康人家了,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的。

丰娘听他说完,微笑了一下,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河风哗哗吹着岸边的柳树,他眼望着远处天边有了些曙色,心里有些焦急了。

丰娘看他的神情,明白他的心思,说,公子,你说得不错,这一阵子和你朝夕相处,我见你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确有些倾心于你。只是你想想看,如果今晚我真的和你走了,我爹爹也好,村里的别人也好,会让一个人本村人就这么流落在外吗?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抓回来,到时,恐怕连你也性命不保。公子,你若是想到这一层,还愿意带我走吗?

漂流者听他说了前几句,就愣住了,心想自己的确有些莽撞了。等丰娘说完,他局促地搓着手,嘴里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丰娘瞅他一眼,脸上掠过一道不屑的神情,又说,公子,时间不早了,我看你还是尽早动身吧。

她说完,就摇桨靠岸,又抬脚下了船,一声不吭向村里走去。漂流者愣愣地站着,望着她的背影在黑暗里隐没了,这才叹口气,摇桨把船从岸边荡开了。

桃花源,桃花源,嘿嘿——

他嘴里念叨着,借着水流,把船往下游摇去。此时在远处,曙色渐浓,天光已经越来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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