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上度假

2019-01-03 06:55查尔斯·兰姆
中国国家旅游 2019年11期
关键词:海洋

查尔斯·兰姆

我过去说过,我最喜欢在大学里度过假期。除此以外,我也向往某些林木繁茂之地,例如在我心爱的泰晤士河岸,亨莱附近的那许多地方。可是,不知怎的,我姐姐每隔三四个季度总能拉我到某个海滨胜地去一趟。对她来说,经验可以不顾,旧情总难抛弃。有一年夏天,我们在沃尔兴过得非常单调;另一年夏天,在布莱顿过得非常无聊;又一年夏天,在伊斯特贝恩过得单调加无聊;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好像故意苦修苦练似地,特意来到黑斯廷斯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这都是因为多年以前曾在马尔盖特度过了短短一周快活的假日。那是我们到海滨度假的初次尝试,当时种种情况结合起来,使它成为我一生中最最愉快的一次假期。在那以前,我们俩都没有看见过海,也从来没有一起离开家那么长时间。

马尔盖特的单桅小船,和你那饱经风霜、面色黝黑的船长,我怎能把你忘记!你那简陋的装备尚未换成内河的时髦汽船上那一套阔绰、奇巧的玩意儿。你无须求助于那具有魔力般的煤烟、水汽和沸腾的大水锅,任凭你那漂亮的小船在风浪中径自航行。天风劲吹,你顺流而下;风儿一停,你又静静停泊在洋面上,像一位耐心的水手。你像是处在温室之中,行动纯任自然,毫不勉强;——你可不像那庞大海怪似的汽船,硬给大海安上烟囱和熔炉,拿含着硫黄的臭烟来败坏海洋的空气,简直是一个能把达河水烧干的火神。

我怎能忘记你那人数尽管不多,个个忠实可靠的船员们,他们带着忸怩的样子(而又没有露出一点儿鄙夷的神气)颇费气力地回答着一大堆不在行的问题——那是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人,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航海用具,“这个做什么用”“那个做什么用”,免不了时时刻刻要向他们提出来的。尤其是那位来自伊斯特奇普的手艺高超的厨师,我能把你忘掉吗?——你这乐乐呵呵的调解人,你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充当了令人欣慰的友好使者,你在我们和水手之间做了庇护的屏障,你为我们这些无知者和和气气地讲解他们的航海本领!——你穿的水手长裤只能表示你是一个半路改行的船员,而你头上的白帽、身上雪白的围裙、加上你在厨房里利利索索干着活计的灵巧手指,都说明你在过去所受到的是内陆上的教育。你真是个大忙人啊,在甲板上一会儿到这里,一会儿又到那里,一刻不閑地干着五花八门的工作,既是厨师,又当船员,又当侍者,又当管家,像一团火似地到处发出火焰;然而,此外你还要做一桩额外的好事——那可不是为海上风暴再火上加油,而是看到我们由于久居陆地、不惯坐船、一遇风浪颠簸头晕眼花,就抱着同病相怜似的态度给予百般抚慰。当时已是十月下旬,海上狂风大作,冲上船头的波浪迫使我们离开甲板,躲进那密不通风、窄狭闷气,而且(说实在话)气味不好、不那么引人入胜的小舱室里,这时候,你好心地照料我们,拿出了纸牌和提神的饮料,特别是用你那情意恳切的谈话,尽量使得我们舒服、高兴。

除了这些,我们在船上还遇见一位乘客,他说起话来真能消除漫长旅程的烦闷,哪怕船走得再远,甚至走到亚速里群岛,他那谈话也可以一直使我们听得又高兴、又惊奇。他是一位像西班牙人那样皮肤浅黑的青年,长得英俊非凡,还带有一副军官模样的自信派头,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实际上,他是从那时到现在我所遇到的最大的瞎话篓子。他可不是那种吞吞吐吐、说一半儿留一半儿的编瞎话人(那种角色扮演起来实在难受)——那种人一步一步试探着你的信任程度,你相信多少他才敢告诉你多少,活像是一点儿一点儿盗窃你的忍耐力的扒手——然而,这个人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截了当干着劫掠别人信任的勾当。他可不会在撒谎之前先打哆嗦,而是劲头十足、胸有成竹,一下子就完全取得了你的信任。我猜,他是把同船的人都看透了:马尔盖特一次班船所搭载的普通乘客当中,不会有多少阔人、聪明人、有学问的人。而我们这些人呢,又是在那天临时凑起来的一群未出过远门的伦敦人。在我们当中也许有一两个不是伦敦人,然而,像这样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同舟共济的一群伙伴,我又何必分得那样清楚!讲地方观念,也得有点儿通融。这个脸皮厚的家伙,倘若把他在海船上告诉我们的那些荒诞不经之事拿到陆地上去说,我敢断言,他说不到一半,就要引起我们当中大部分人发自良知的反感。然而,我们当时是处在一片新天地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在那种时候、那种地点,无论多么怪诞的奇谈,我们都愿意相信。他那些信口瞎编的故事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大部分已被时间冲刷得无影无踪;而能够在记忆中留存下来的东西,拿到陆地上写下来一看,都是非常无聊的。

据他说,除了其他的奇迹和好运,他曾经做过一位波斯亲王的侍从武官,并且曾经一刀就把骑在马上的卡里玛尼亚国王的头颅砍了下来。亲王的女儿自然就嫁给了他。我记不清楚,宫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政局变化,加上他的夫人谢世,他离开了波斯。然后,他又以魔术师的迅疾,把他自己和我们这些听众送回到英国来。在英国,他运道仍然很好,又赢得上流仕女们的信任。据说(如果我记得不错),某位公主曾经在某种特殊场合下把一盒珍贵的珠宝托他保管——不过,时间隔了这么久,他说的人名和细节我都记不准了,所以,只好请英国皇家的那些金枝玉叶女儿们自己在私下里去查清这个有关她们名节的问题。他讲的那些有趣的奇闻,我连一半也没有记住。但是,有一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在游历中曾经见过凤凰,并且很有礼貌地劝我们千万不要相信那种世俗谬见,以为世上经过若干岁月只能出现一只凤凰,因为,他向我们保证:在埃及的某些地方,凤凰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话说到此处,大家都深信不疑、洗耳恭听。他那虚无缥缈的想象力带领我们远远离开这“愚昧的现实”。我们听得呆头呆脑,他说得洋洋得意,直至肆无忌惮——后来,他竟说他曾经坐船从罗德斯岛那巨人像的两条大腿之间穿了过去——这可实在太出格了。幸亏我们当中有一位有头脑、有胆量的年轻人——他,到此时为止,本来也是一直恭恭敬敬听他讲话的,但他不久前刚刚读过一本什么书,这才放大胆子说这位先生一定是弄错了,因为“那座巨像很早以前就已经毁掉了”。对于这种客客气气提出的意见,我们的英雄宽大为怀地做了一点让步,说是“那座雕像的确有一点儿破损了”。这是他所遇到的唯一的一点不同意见,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丝毫不安,他的故事还是照样说下去,那个年轻人反而因此听得更为高兴——好像因为他坦然表示让步而对他更加相信。他用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一路上哄着我们,直到我们看见了里库维尔的塔楼——有一位乘客首先认出来,立刻指给大家看;这段海路他过去走过,所以我们就把他当作了不得的航海老手。

我们谈话之时,在甲板一端坐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物。这是一位少年,看来很穷,身体也很弱,但是很有耐性。他的眼光直直地盯着海水,带出一点微微的笑意。我们这里正在大谈的奇闻轶事,即使偶尔零零星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毫不关心。海浪似乎悄悄地向他诉说什么更有趣的故事。他和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却不属于我们这群人。开饭的铃声响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我们当中有人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食品——冷肉和凉拌菜——他却什么也不拿出来,而且似乎什么也不想吃。他只贮存了一块硬面包——这就是他在这一两个白天和夜晚的航程之内的全部干粮,而这种小船又常常要延长航行的时间。我们跟他稍稍接近、厮熟——对此他好像既不企求、也不谢绝——这才知道他要到马尔盖特,希望进入那里的海水浴医院治病。他害的是瘰疬症——这个病看来已经向他的全身蔓延。对于这次治疗,他寄托了很大希望。我们问他:在他要去的地方可有什么亲友?他答道:“既无亲,也无友。”

像这样有时令人愉快、有时令人悯恻的种种事件,连同初次观赏海上风光,又是正当青春年华,加上外出度假的探险猎奇之感,对于我这个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里一连过了好几个月拘拘束束生活的人,在心头留下了美好印象,恰似夏天过去了,还留下它那花香袭人的回忆,好让我在严寒逼人的冬日里去细细品味。

我曾听见许多人向我吐露(我本人当此之际也有类似感觉),说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见海洋,有一种“不满足之感”;现在,我要对此加以说明(为了避免某种不愉快的类比),不知是否会被人当作是扯闲话?我认为,人们对此通常提出的理由——即:真实的事物往往不能符合人們的期望——还不能把问题深入说明。如果一个人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头狮子、一只象、一座山,他很可能会感到有点儿失望。因为,关于这些东西的想象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据了那么重大的地位,它们本身无法一下子把它填补起来。不过,它们跟他原来的概念毕竟还多少有些符合,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还可以有所发展,甚至,(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还可以在不断熟悉的过程中扩大它们的影响,逐渐造成一种与期望相当一致的印象。然而,海洋总是给人一个失望。——难道不是吗?对于海洋,不像对于那些野兽或者可以目测其大小的山,我们所指望一下子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明确的事物,而是——(我也认为这有些荒唐,但由于想象力的规律使然,恐怕无可避免)那与大地旗鼓相当的对抗者——即整个的大海。这并不是说,我们对自己明明白白这样提出来,但是,我们内心的渴望,不如此就无法满足。我可以假设,有一个15岁的少年(这正是我那时的年龄),对于大海,除了书本上的描写一无所知。他第一次来到海上。于是,在他生平,而且是在他生平最最热情焕发的时期,所曾读过的关于海洋的一切记载;他从那些四海漂泊的水手的描述中所获得的一切印象;以及不管是听别人谈的真实航海经历,还是由于阅读传奇故事和诗歌,一律信以为真、藏之于心的印象;——所有这一切意念和形象纷然丛集于他的脑海,迫使他产生种种奇幻的希望。——他向往那茫茫的大海,向往那些航海者,向往那成千上万的海上岛屿,以及那被海浪冲刷的大陆,仰慕大海尽管接纳了普拉塔河或者亚马孙河的滔滔巨流而仍然平静无波、也无任何满溢之感的那种博大胸怀;向往着比斯开湾的滚滚潮水,以及诗歌里那位“一连许多白昼,还有许多可怕的夜晚,驾船绕着好望角,在不断颠簸的波涛中前进”的水手,还想到那些造成舟覆人亡的暗礁,以及“常年被海水激荡着的百慕大群岛”;还有大漩涡和大水柱;想到了沉船,以及被波涛吞没、永沉海底的无数珍宝;想到那些水族和海怪,与它们相比,陆地上一切可怕的动物“不过是只能吓一吓小孩子的玩意儿”,还想到赤身裸体的野蛮人,以及航海家费尔南德斯;想到珍珠和宝贝;想到珊瑚礁,魔岛,以及美人鱼的洞窟——我并不是说,他非要一下子就看到这一切奇观不可,但是,他一旦处于某种强有力的精神力量支配之下,这些奇闻轶事的幻影就要常常错综复杂地在他心中盘绕;而当真正的海洋猛然在他面前展现,从那毫无浪漫色彩的海岸上望去(而且,很可能又碰上沉闷乏味的天气),除了能看见一片水汪、一衣带水,又有什么?这有什么好玩儿?怎能叫人满意?再不然,他从一条河口坐船过来,海岂不就跟加宽了的河身差不多吗?即使陆地看不见了,眼前也不过只看见一大片单调的水域,根本比不上那笼盖四野的天空——何况,就说天空,天天看,看熟了,不是既不叫人害怕,也不叫人惊奇吗?

我爱城市,也爱乡村,但是,这个令人厌恶的黑斯廷斯却啥也不是。那些低低的小树从那积满尘土、毫无养分的岩石缝中伸出它们那瘦巴巴的枝叶——尽管有些外行人称之为“青青的海滨草木”——真叫我讨厌极了。我想看森林,却只见到一些矮矮的杂树棵子。我迫切需要溪水,渴望看到清清的小河,听见像内地那样的潺潺流水之声。我不能成天站在光秃秃的海滩上,呆看着海水像一条快死的鲻鱼似地一会儿变成这种颜色,一会儿又变成那种颜色。一抬头,就看见牢房般的甲板室窗口,我真看腻了。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回到自己在内地的囚笼里。当我凝望海面,我希望的是到海上去,去漂洋过海。待在甲板室里,就像被铁链子紧紧拴住。我的心向往着海外异域。如果在斯特福郡,我自然不会这样想。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在黑斯廷斯,人不可能有家乡之感。因为,它只是一个暂时驻足之地,只是海鸥、股票商、自称爱海洋的城市太太,以及到海边来撒娇的小姐们这些品类不齐的人、物的会集之所。如果黑斯廷斯的原始面貌不变——它本应该这样保持下来——只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渔村,零零落落有几家渔民的小屋点缀其间,就像那屏海而立的断崖一样浑朴天成,而且就连那盖房子的材料也是取自那些断崖——那倒还有点儿意思。

我不怕跟商人住在一起,也不怕跟渔家少年甚至走私贩子来往。在这一带,我这么想,干走私这一行的人怕不会少。他们这样的人才跟这个地方相配。我对于走私者还有点儿好感。他是世上唯一公道的贼。他只抢国家的税收——对于这种盗窃,我向来都不那么介意。我既肯同他们一起下海捕鱼,也肯同他们一起去干他们那种不好公开的营生,而且,心里还是相当高兴的。甚至,我也能容忍那些为单调无聊所苦的可怜虫,他们天天在海滩上不断踱来踱去,专门监视他们那些违禁走私的同胞们——说不定还是他们的老乡或本家兄弟——一见他们的短刀入鞘出鞘就吹口哨示警(这是他们唯一的快乐)——这样,在缉私工作这个委婉名词的掩护下,他们在没有外战时进行着一种合法的内战,以表示他们憎恨秘密输入的荷兰麻布,而热心维护古老英国的秩序。

然而,我最反感的是那些城市的游客,他们来到这里,还要诉说他们就像池塘里的鲈鱼或鲦鱼一样,对于大海并没有什么特别兴趣。到了这些地方,我也像一条傻头傻脑的鲦鱼,对于自己,对于别人,都觉得厌烦。大家拥到海边,究竟所为何来?如果说他们对于大海真的喜爱,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在内地用的东西一股脑儿随身带来?为什么还要把他们那文明考究的帐篷搭在这荒野之上?如果大海真是像他们说的,是“一部具有无穷妙趣的奇书”,他们干吗还要设立那些寒碜的图书室——他们所谓的海上图书馆呢?如果他们到海边来,真像他们希望别人想的那样,是为了想倾听海洋的韵律,他们干吗还要盖起那些愚蠢可笑的音乐厅?这一切都是虚伪的,摆摆空架子而已。他们到这里来,不过是赶时髦,只能糟蹋掉当地的自然风光。我刚才说了,他们大部分是股票交易商;不过,他们当中品类较好的人,我也见过——不定什么时候,某位老式的、正派的公民,出于内心里纯朴的想头,带着妻子和女儿们到这里来呼吸一下海风的轻柔气息。他们哪一天到来,我都知道。这从他们脸上表情就可看出。开头一两天,他们在海滨沙滩上徘徊,捡着扇贝,觉得这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可是,不消一周工夫,就意兴阑珊,这才发现:原来扇贝里并没有珍珠;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让我替这些漂亮人物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我知道,他们自己是没有勇气承认的):他们多么希望不再在这海边游游荡荡,而愿意回到牧场,每个周末在他们久已习惯的绿草坪上散步!

对于那些自以为热爱那汹涌狂暴的海洋、对它入迷的游客们,我想问他们一句:如果海滨的纯朴居民,在他们那彬彬有礼的垂询鼓舞下,觉得在他们两者之间业已产生某种可靠的共鸣,因而大胆进行回访,也到伦敦去观光一番——他们究竟做何感想呢?想一想吧,这些渔民背上他们的打鱼工具——就像咱们带着城市用品到海边去一样,那会在市区激起怎样的轰动,在闹市的太太小姐当中引起何等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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