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思维的叙事转化与当代小说表现

2019-01-13 01:35马硕张栋

马硕 张栋

摘 要:神话思维与神话叙事同属于神话研究的范畴,神话叙事并非天然存在,而是神话思维向叙事转化的结果。中国当代小说神话叙事中的一些核心主题(如奔月叙事),即蕴含了神话思维向叙事转化的演变轨迹。通过叙事的时空表达突显神话思维的神圣特质,以及以神性秩序与悲剧特质为构建主题的叙事伦理,构成当代小说神话思维表现与神话叙事的主体内容。伴随“神话主义”等神话叙事潮流,当代小说的神话叙事表现出更为多样的特征,它不仅促使现代人以更为成熟的审美能力对想象进行审视,更凭借现实经验建构出一种当代叙事的美学范式。

关键词:神话思维;神话叙事;当代小说;时空叙事;伦理内涵

作者简介:马硕,文学博士,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化产业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文学人类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E-mail:mashuo@vip.sina.com; 广东 广州 510000)。张栋,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学人类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甘肃 兰州 73000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丝绸之路中外艺术交流图志”(16ZDA173);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创新人才培养项目“‘重述神话·中国卷中神话原型的置换变形”(18LZUJBWYJ071)。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6-0103-09

神话思维产生于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这不仅是因为人类需要为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发生提供合理的解释,更是人类在劳作中凭借现有的生存经验而产生的一种联想。美国神话学家霍兰德认为,神话思维是人类的固有思维,它以一种内驱力的形式,对自然的未知属性做出了强制解释。(美)诺曼·N.霍兰德:《神话与心理学》,见(美)维克多·特纳编:《庆典》,方永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06页。尽管神话思维是一种抽象的、先验的思维方式,但它仍旧遵循着逻辑演绎的轨迹,凭借实践基础而形成具有特定指向与极富广延性的言说方式,并在语言、文字的逐步发展中,以讲故事的方式开启了叙事的源头。神话是叙事的最初形态,它与思维之间的关联显而易见——人类在所见所闻中对周围事物的判断,经过头脑的初步加工,形成一种认识方式,进而通过言说对其认知进行传播和解释。在这一过程中,叙事者会不断地通过自我问答和思考进行思维修正,最终的思维成果便是以神话的方式出现。作为分娩于神话思维的结晶,神话叙事表现出远古人民对自然的想象,对知识的向往,对现实的改造,对生活的抗争。

神话思维不仅是神话原初叙事的重要支撑,促成了荣格所说的“原型”在文本中的提炼,它也通过在不同时代自身内涵的不断演化,推动了原型的置换变形。自前苏联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最早在《神话的诗学》中提到西方现代小说开辟的“神话主义”创作风格,“神话主义”便成为观照世界范围内带有神话叙事风格作品的重要依据。在国内学界,有杨利慧等学者将“神话主义”作民俗学的理解,并将之运用于遗产旅游、电子媒介等层面的神话叙事分析可参见杨利慧的系列文章《遗产旅游语境中的神话主义——以导游词底本与导游的叙事表演为中心》《当代中国电子媒介中的神话主义》《神话VS神话主义:神话主义异质性质疑》《神话主义研究的追求及意义》等。。杨利慧等学者对“神话主义”的理解是立足于现代技术进步与科技理性发达的基础之上,因此又有谢迪南、叶舒宪等学者“新神话主义”的说法。不管是作为社会实践形式的遗产旅游,还是电子媒介(影视、动漫、游戏等)形式的神话叙事,它们与文学创作形式的神话叙事相比,神话思维的组织形式与作用都难以得到更为明晰的阐释,因此以文字形式组织的文学作品,与原始神话有更强的亲密性,神话思维的背景作用也更为明显。针对国内“神话主义”的倡导者忽视文学作品的分析这一现实状况,本文以当代小说作为对象,结合一些重点作品的分析,阐明神话思维的转化机制,与其在小说叙事中的表现。需要说明的是,神话叙事不是“神话”与“叙事”的简单叠加,而是以现代的思维方式和话语系统,摆脱对故事内容的解读,转化为一种象征和艺术表现共存的叙事方式,进而发挥更广泛的文本适用性。

一 从神话思维到神话叙事的转化

泰勒在探讨人类原始文化与人类心理之间的关联时,将自然现实中发生的种种现象称为“自然戏剧”。在原始人类眼中,自然中的太阳运行、月亮圆缺、风起云涌,乃至山崩海啸,犹如自然事物在巨大舞台上搬演的戏剧,戏剧中多元的冲突给予了人强烈的视觉刺激与心灵冲击,进而内化、沉淀为人类关于自然的心理记忆,这种记忆在适当的时机表达出来,从起初以口头、图像的形式表现心理内容,到语言产生之后以文本形式表现心灵的内在现实,人类的“叙事”行为就这样产生了。维柯認为,“最初的人类都用符号说话,自然相信电光箭弩和雷声轰鸣都是天神向人们所作的一种姿势或记号。……他们相信天帝用些记号来发号施令,这些记号就是实物文字,自然界就是天帝的语言。”(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1页。由自然的实物转化为可用以表达思维的符号,这是人类思维进化的重要一步。神话思维毕竟是不可见的,其在叙事中的表现总是需要特定的工具,由此形成了神话叙事的不同形态。田兆元认为,神话学叙事或民俗叙事的语言文字叙事、仪式行为叙事与景观图像叙事,已有一段时间的讨论,现在需要“将三者组合在一起,形成神话叙事的谱系(形式与结构谱系),则是对于神话结构形式的立体考察”田兆元:《神话的三种叙事形态与神话资源转化》,《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9—11页。。在诸种小说神话叙事形态中,语言文字叙事,不仅包括典型意义上的神话重述,也包括神话以隐喻或象征形式呈现在现实书写中的新型样貌。相较于仪式与景观图像叙事,语言文字形式的神话叙事不以直观取胜,而是更注重神话内蕴的发掘,因此是更具意味的形式。

在诸多条件的制约下,神话思维到神话叙事的转化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进而构成神话叙事的整体性特征。也就是说,面对某种类型的神话叙事,不能只把它当作单纯的故事,而是要将叙事置于隶属于人类群体的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结构之中,考察叙事形成的由来,并由之延伸到对神话思维的考察。笔者以中国具有典型意义的月亮神话作为主题,考察月亮由自然事物转变为当代小说奔月叙事的过程,以及神话思维在其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神话思维—叙事转化的条件之一,是原始人类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对于人的影响。人类的外界感知,首先来自于自然物体的影响,月亮作为自然天体,成为人类原初经验的重要部分。之所以能够成为神话叙事的表现对象,首先是因为在人类创生初期,它是人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月亮悬挂于人类不可触及的天空,只在黑夜出现,而且形状经常发生变化,这使得原始人类不由生发诸如“天狗吞月”这样的想象。这也印证了鲁迅对神话起源的探讨,他认为“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13年,第6页。。月亮以“变化”的表象给予人类以心灵的刺激,使他们对日月运行、昼夜变化,乃至自己的身体都产生最为直观的印象。在难以解释这些现象的情况下,原始先民往往需要虚构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人格化的形象,去推动不能理解的现象的发生,以合理性的解释给予自身心理上的安慰。在这一层面上,月亮成为人类原始记忆的承载物,并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不断重现,推动“创造性幻想”的发生,月亮作为“一种神话的形象”,实现了荣格所说的“原始意象或原型”的意义。(瑞)C.G.荣格:《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见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6页。这一阶段的神话叙事主要采取了口头形式,其叙事方式并不讲求整饬,因为“口语思维及其表述是累积性的而不是附属性的”,因此神话的口头叙事就像儿童讲故事,它不需要层层嵌套的关系,而是以自我不断重复的方式,完成神话叙事。(美)瓦尔特·翁:《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语词的技术化》,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31页。原始社会时期人类关于月亮的口头叙事,基于对月亮变化及其对人类社会影响的“模仿”,深刻影响了关于月亮的文字神话叙事。

如果说日常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引发了原始人类对自然的观察,并促使他们对这些观察以模仿的方式进行表现,那么人类文字的产生,则使人类开始从解释的层次了解自然,它构成神话思维—叙事转变的第二个条件,即文字产生对于人类神话思维的影响与叙事表现。人类在原初阶段创造的文字是图形的进化,也是人类自觉地将神话思维融入叙事的具体表现。从中国文字的演化轨迹来看,甲骨文把“月”写作“”, 金文写作“”,其中不仅蕴含月亮的圆缺变化,也暗指其与太阳一样发出光亮,同时描绘出月亮中存在的阴影。相对于图画叙事,文字形式更为集约、简便,以至于成为后来神话叙事表现的主要形式。中国传统典籍即记录了这种以神话思维为背景的月亮神话原始材料,如《楚辞·天问》中有“夜光向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刘向在《五经通义》中有“月中有兔与蟾蜍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生,阴击阳也”。可以看出月亮的形态与大众的观察熔铸于针对月亮的神话叙事之中,随着时间演进,叙事所运用的材料更加充分,叙事也成为成熟。从《山海经》到《淮南子·览冥训》,乃至《灵宪》中的记录,以月亮为主体的神话叙事的文学特性越发突出,并完成了一个从文本返归到大众之中继续传播的过程。从以“象形”的方式创制文字“月”,到围绕月亮而产生多元的神话叙事,证明人类的神话思维在文明程度不断提高的条件下,不再主要集中于观察外界自然的层次,而是产生了“解释”的动力。“解释”强调神话叙事者更注重文字排列组合过程中对“叙事性”的突出,也就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将对月亮感受的具体性凸显出来,凭借充实的情感与丰富的想象为月亮增添诸多叙事性的材料,并与对外在世界的体认相融合。文字作为一种中介,使人类同时发现了月亮作为自然事物所具有的双重特性,月亮本身的自然意义与其“外在生命”的发现,不仅扩展了人类的认识,也引发了艺术表现中象征等手法的运用。神话思维为不同类型的叙事提供了串联,使不同叙事解决的问题都混融于一处,继而形成人类的认知体系与多元叙事进一步生发的基础。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的宇宙神话、自然神话等神话类型,都是神话思维—叙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转化结果。

伴随着人类理性的发达与科技的进步,历史发展到了马克思认为的“神话消失”的时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神话思维在人类意识中的衰退,相反,人类理性泛滥引发的生存与心理危机,一次次刺激着人类向自己的本源回溯。在这一过程中,神话思维被重新作为人类重要的思想来源,用以指导人类的精神生活与心灵境界,因此,人类的现代生活情境,成为了神话思维—叙事转化的第三个条件。在这一阶段,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奔月”叙事,成为观照人类心灵与生存情境的重要凭借。中国现代作家鲁迅的《奔月》,以作家的现实遭际为创作背景,为传统的神话叙事增添了诸多世俗性的内容。当射日之后无所事事的后羿只能天天去打猎,嫦娥早已受够了天天乌鸦炸酱面的生活,逢蒙射羿变得更像是一个玩笑,鲁迅想要完成的显然并非是一篇世俗小说,与《奔月》同被收入到《故事新编》的其他篇目,普遍存在作者有意为之的戏谑化改造。也就是说,在中国社会被现代科技文明全面覆盖之前,鲁迅已从现实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发掘到了繁琐与冗杂的本质,而这一现代生活的困境,是会把后羿从神坛上拖下来的!鲁迅这一观念的发生,与“德先生”“赛先生”在中国社会的发展情境相关,中国世俗社会文化土壤的惰性,与国民精神层面的劣根性,是鲁迅将神话世俗化以进行社会与国民性批判的初衷。鲁迅的这一创作传统,在当代作家鲁敏的《奔月》中得以延續。作家以同题重述的形式,虚构了一位现代的“嫦娥”——小六,并重点表现她从南京逃离到乌鹊的过程。当代社会的小六,面临着与鲁迅《奔月》中的嫦娥同样的窘境,鲁敏以鲁迅式的启蒙视角,选择嫦娥神话来映射现实。当小六从庸常的南京城逃离到她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乌鹊,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得不在乌鹊将在南京城的生活重过一遍,她注定要被缠绕进世俗生活的网络之中,难以逃遁。如果说鲁迅解决了嫦娥为何奔月的问题,那么鲁敏则探讨了嫦娥奔月之后的可能。作者以鲁迅式的思考,从一个侧面表达出现代人的历史与社会生存境遇,同时透露出启蒙在新时期语境下的困境。对文学的现代考量,不仅体现在以传统神话为中介的人性与社会批判,也表现于通过再现神话实现趋同大众审美的目的。90年代以来的大众化文艺思潮,乃至新世纪以来更为多元的文化格局,影响了如叶兆言等作家的叙事选择。在叶兆言的神话小说《后羿》中,月亮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象征意义,加之作者采取趋近大众审美趣味的叙事表现方式,将乱伦、宫斗等情节元素引入故事,严重消解了原始神话在当下的魅力。在上述作品中,关于月亮的神话已失去其神圣性,月亮早已不再只是表达人类想象和情感的对应物,而成为了叙事逻辑的陪衬。人类现代的生活情境,不仅使人类神话思维的表现方式更为深入,同时也引起了神话思维本身的分裂,它引起了神话叙事更具争议的表达形式的发生。

神话思维是灵活的、内涵深广的,它引导的神话叙事也并非处于封闭的状态。现代社会中,人的认知都是多元的,但神话思维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够促使神话叙事趋向某种统一性,使人类的信仰能够在不同的时代情境中都能得到表现的可能。也就是在这一层面,“开放的”神话叙事的“交流”与信仰的“聚集”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现代神话叙事的精神内核。神话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而其“本身所发生的变化通常正是为了避免其作用的削弱或完全消失,使它得以存在下去”(荷)梵·巴仁:《神话的灵活性》,见(美)阿兰·邓迪思编:《西方神话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88页。。文学创作与神话存在天然的亲近性,而神话思维的转换与叙事表达,在文学作品的叙事变迁中表现得也最为明晰。文学层面的“神话主义”,在最大程度切近人类生存现实的同时,保持了自身的神话品性。它以叙事的开放性作为自身特质,扬弃了以神灵为主要叙事对象的传统神话叙事模式,通过“将神话思维从现实性(遵从现代科学理性)的主叙述层中突显出来,刻意制造现代科学理性与神话思維间强烈的反差效果”张碧:《现代神话:从神话主义到新神话主义》,《求索》2010年第5期,第177—179页。,因此它在精神内核层面更接近了原始神话,进而激活现代人的神话思维倾向,指导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从原始社会到当下,神话思维一直居于人类思维的深层,并以文学叙事转换的方式介入人类的现实生活,人类对神话思维的不同理解,也引导着神话叙事在不同层次的展开。

二 神话思维转化与时空叙事

神话叙事有专属的叙事逻辑与话语言说方式。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叙事相比较,神话叙事更注重超验性的表述、细节上的离奇、人物塑造的夸张、神秘氛围的营造,而且着重突出一种神圣性。与浪漫主义叙事相比,神话叙事虽然亦受浪漫情思的统括,但它更注意超脱现实以及诡谲的想象力表达,强调人物的神性体验而非感性体验,这样一来,神话叙事的最终指向也专注于人类信仰层面的探寻,而非自然情思。进一步说,神话在叙事中的首要意义在于启发人对于存在的思考,即叙事中被隐藏的时间与空间。

中国当代小说中,大致存在两种时间观念与表达的方式,前者以贾平凹等作家的“时间源头”意象为代表,后者以莫言等作家的“时间循环”观念的表达为代表。

从八十年代的《商州》,到近几年的《老生》《山本》,贾平凹一直在以神话笔调构筑一个神秘的秦岭世界。秦岭世界中的精怪想象与神秘化的书写方式,是神话思维影响贾平凹书写的证明。在他的诸多作品中,“倒流河”是一个较为典型的意象,它代表的其实是一种溯源,不仅是对人物历史的追溯,更是对“时间源头”的叙事确证。也就是在这一层面,回溯性的时间具有了神圣的意味。正如作为神话叙事形态之一的仪式行为,往往需要在特定的时间节点举行,而仪式参与者也通过行为实践一次次地回到仪式发生的起点,仪式的叙事不仅起到了解释神话的作用,也加强了神话作为时间之始的神圣意义与严肃意味。与仪式行为不同的是,语言文字的神话叙事形式对于时间神圣性的突出,是通过叙事过程中的停顿与突出,以加强某一节点时间的重要性。比如在《老生》中,“倒流河”在小说开头即已出现,“秦岭里有一条倒流着的河”,而在具体的文本中,虚构的地理设置不仅围绕“倒流河”展开,叙事的关键转捩点也往往是在“倒流河”的见证下实现的,主人公唱师似乎也是伴“倒流河”而生,亦伴“倒流河”而死。在唱师去世之后,“这一夜,棒槌峰端的石洞里出了水,水很大,一直流到了倒流河”贾平凹:《老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88页。。虽然同样是对线性时间的表现,贾平凹显然与现代社会倡导的单向性面向未来的时间观念不同,他在小说中的“回溯”,其实是将时间的共时性意义凸显出来,并将之作为神话叙事的前提,因此,贾平凹的回溯性时间观,为自然时间赋予了文化性或社会性意义,其实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时间观”,并为读者提供了“看待世界整体的一个独特的时间‘侧面”(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18页。。

与贾平凹的线性时间观不同,莫言神话叙事的代表作品,是以循环时间观徐徐展开的。如果说贾平凹赋予了时间片段的神圣性,那么对于莫言来说,时间总体及其循环性的表现则是神圣性的具体说明,这正是神话思维时间观的重要表现形式。《生死疲劳》中,主人公西门闹被设置在六道轮回的轨道之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时间循环中见证人事变迁,进而突出时间在其中的稳定性与统治力量。《丰乳肥臀》与《蛙》中,人物的出生、成长、死去,缠绕在整个家族的生育系统之中,人物的生命轨迹与家族史构成互文关系,也是循环时间观的有力证明。莫言小说中的重复性表现,其实正是对自然进程的艺术描摹,时间的流动与循环正是从此处派生出来。弗莱认为,“经验中每一种重要的周期性,如黎明与黄昏、月亮的圆缺……诞生、入社、婚配河死亡都产生了与之相关的仪式。仪式的影响直接导致了纯粹的循环叙述。”(加)弗莱:《作为原型的象征》,见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第160页。而佛家的循环时间观,则认为“时间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运动,人的灵魂会在神秘力量或逻辑下转世或复生。”杜晓敏、张广斌:《范式·信仰·文化——民族时间观念的宗教学分析》,《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第125—128页。也就是说,莫言的时间观念,是建立在自然观察、原型提炼、佛教观念等诸多思想形式上的文学凝练,在这一基础上,莫言在作品中营造的轮回中的生命体与人的生育,便被赋予了特殊的神圣意义。

相较于时间,文学作品的空间表现更易被识别,其神圣性标识也更为清晰。从《山海经》中充满奇幻色彩的海外列国与奇山异水,到《离骚》中屈原的上下求索、东西巡游,乃至魏晋时期志怪小说创造的精怪世界与灵异国度,明清时期《西游记》中的天界与冥界、《封神演义》中的神魔世界、《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等等,中国古代文学营造的一个个立体的神话空间,为读者提供了神圣空间的多元意义指向。文学作品中神圣空间建构的前提,是作家把空间做了意义上的区分。在卡西尔看来,“只要神话思维和神话情感赋予某项内容以特殊价值,只要他们把这内容同其他内容区别开并赋予它特殊意义,那么凡是去这样的地方,这种质的区别就要以空间分离的形象表现出来。”(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第117页。也就是说,神话空间神圣性的来源,正是由于神话思维将“特殊性”赋予某一空间的核心物象,这一特点在当代小说中得到了更为清晰的表现。

当代作家在作品中建构了诸多神圣空间,如贾平凹笔下的秦岭、张炜笔下的胶东半岛、赵本夫笔下的天漏邑、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迟子建笔下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韩少功笔下巫风弥漫的鸡头寨与鸡尾寨,乃至刘慈欣笔下的三体空间,等等。按照伊利亚德的观点,神圣空间是“非均质性”(nonhomogeneity)的空间,通过被赋予意义,世俗空间的均质状态被打破,并由此确立起一个中轴线,建构起不同质的空间秩序。(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1—2页。以韩少功为例,他在《爸爸爸》中,塑造了充满原始意味的楚地空间——鸡头寨,浓厚的神话情境使人们以占卜的方式预测吉凶,这种神话思维方式使它们把只会喊“爸爸爸、×妈妈”的丙崽当作伊利亚德提到的“显圣物”(hierophany),并围绕他展开一系列的仪式行为,虽然这一信仰最终宣告失败,但作家对神圣空间真实性与其构建方式的描绘,仍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当代作家通过文本完成的神话空间建构,充实了中国的文学地理,作家笔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成为中国传统神话資源的集聚场所,乃至中国文化符号的象征,更成为当代作家反思现代社会情境的中介。当代作家的神圣空间构建,既非宗教意义上的信仰具象化,亦非以个体故乡与历史记忆为基础的“人文意义的神话空间”张俊:《神圣空间与信仰》,《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7期,第45—51页。,而是基于作家经验的想象性建构,这一神圣空间既是个人性的,也可以通过读者的审美观照,延展为集体性鉴赏形式,有着极大的灵活性。作家笔下的神圣空间,可称之为与人类现实生活空间、精神想象空间相对应的“第三空间”,它从原始人类对自身乃至周围空间的认知生发出的神话空间出发,演变为空间意义的划分乃至某一族群历史与哲学辨析的重要中介。作家想象性的神话空间有自身运行的逻辑与规则,它具有超现实意义,又不脱离现实;与精神想象相关,却又如梦境一般,伴随着现实与虚拟的相互杂陈。文学与艺术的创造者构建出一个个由神话细节充实起来的神话空间,使鉴赏者能够感受到神圣与世俗的划分,也能体味到人类进入神话“第三空间”所唤起的神圣感、新鲜感、神秘感、敬畏感等多重感受。

三 神话思维—叙事的伦理内涵转化

如果说作家的神话时空观是其从神话思维到神话叙事的表现技巧,那么神话叙事的伦理意义则是神话思维—叙事在内涵层面的延伸。伦理关乎于人对自我世界的道德要求,而这种关联正是神话思维的另一种展现。在远古人类面对陌生世界的感受中,“敬畏”应该占据了主要位置。从现有的远古神话中可以看出,在强势的自然力面前,人类身体的孱弱与心理的脆弱,使其不得不在想象中建构神祇,以进行自我安慰,正如英国一则古老的谚语所言,“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这对神话思维的形成做出了恰当的注解。“敬畏”的心理机制导向了神话叙事伦理观念实践的两个层次:1.在文本中建构一种“秩序”,神话中神的行为规范为这种秩序提供了合理性,这是对“敬畏”心理的注解;2.神的存在与毁灭加深了人们的悲感意识,因此文本神话叙事突出了神话的悲剧性,借此对读者的心灵进行“净化”,此谓“敬畏”心理的延伸。神话叙事的伦理实践固化了对外在秩序的暗示与内在悲剧精神的规定,通过引导人对秩序的服从,体现出礼节与道德的意义,凭借宣扬悲剧精神,赞颂象征着隐忍和牺牲的高级善。

在神话的讲述中,神既是天地秩序的制定者,也是人间秩序的制定者,他以道德的最完美体现者的身份成为人类的道德楷模。这一神话思维与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相合。在《周易》中,“元亨利贞”与生、长、遂、成,及春、夏、秋、冬,仁、义、礼、智相比附,天道之自然规律与人道之道德原则相统一张岱年:《中国伦理思想研究》,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48页。,天道与人道之统一和谐成为世人道德实践的终极理想。在当代文学的创作场域中,探讨神圣伦理秩序的失序与复归,成为张炜、赵本夫等作家反思、批判乃至反抗以专制、压迫为特点的人为秩序的武器,他们对伦理秩序的考辨,呈现出精神层面的独立性。早在《古船》中,张炜就在文本中创造了代表善的伦理道德的象征——隋抱朴,并以他与恶的化身——赵多多、四爷爷等人的斗争作为叙事的核心线索,并以其最终的胜利确认由神话思维制约下的伦理秩序的合法性。而在《丑行或浪漫》《刺猬歌》《艾约堡秘史》等作品中,张炜则通过安排刘蜜蜡、廖麦、淳于宝册从现有秩序的逃离行为,使他们在自然物质世界的穿行中,重新获得人类善良、纯粹的天然本性,这使得主人公重新回到人类合理道德的框架之中,并对既有的不合理秩序形成冲击。主人公的胜利,充分证明了自然伦理秩序的强大力量。

如果说张炜以理想化的叙事方式,张扬了自然物质世界的秩序与人类原初本性秩序融合的巨大能量,那么赵本夫就以对人类社会失序的探讨,开拓了神话叙事伦理层面的另一种可能。《天漏邑》这部小说,以柳先生、祢无常探寻“天漏邑”神话传说与宋源、千张子的“天漏邑”游击队的历史活动作为并行的两条线索,通过神话与现实逻辑并置的模式,触及到了弗莱所言神话“意念的框架”的第四层次,即“违背天意的无秩序,伴随着人的堕落而进入世界的罪恶、死亡与腐败”(加)弗莱:《文学即整体关系:弥尔顿的<黎西达斯>》,见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第279页。。天漏邑这样一个不被上天眷顾、屡遭雷击的村庄,却成为诸多人物实践自己“无漏”理想的对象,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他们却一直在为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而努力着。就如郜元宝所说,“每个人物都带着与身俱来的‘阙、‘破绽和‘漏,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是与外在的自然之‘漏和人物自身肉体与灵魂之‘漏苦苦周旋”郜元宝:《天漏,人可以不漏——赵本夫新作<天漏邑>读后》,《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6期,第50—54页。,正因为这种挣扎与痛苦,人物“补天”之功绩与恢复自然秩序之努力才更为壮烈。张炜、赵本夫等作家虽然成长于儒家伦理秩序的大环境中,但他们却一直在以反叛的创作者身份去重建一种秩序,这极大地吻合了神话思维的特性。它引导我们重新回到那个看似混乱的时代,以“关注人类不平等的忧思”,去重新审视大地上的苦难,发掘爱与美,关注大地和仁慈。张炜:《丑行或浪漫·附录》,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68页。张炜等作家为中国的文学界提供了创作上的道德要求,以神话为依托,重新为伦理秩序定义,并在小说中张扬真善美的真谛。由原始神话延伸而来的神灵崇拜与秩序遵守,成为人类心灵史的重要线索,而表达神圣伦理秩序对人类的规训与惩罚,也成为人类神话叙事伦理内涵的核心主题之一,它体现于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之中,成为每一个人生活的道德律令。

如果说对伦理秩序的探求涉及到人對外在世界的观照,那么对神话悲剧内蕴的揭示则体现出神话叙事伦理实践的另一层面,即对人内心世界的探究。人类在神话中探索发展的各种可能,但却永远难以脱离现实生存的大地,甚至还要面临必死的命运。如凯伦·阿姆斯特朗所言,“人类具有一种悲剧意识——他们渴望上达天庭,却悲剧性地意识到,除非他们面对必死的人生、抛弃安全的生活、下抵阴曹地府、放弃旧有自我,否则他们就根本不可能实现梦想。”(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年,第42页。人类的这种悲剧意识,在中西神话的英雄史诗中体现最为明显,中国的后羿,与古希腊的俄狄浦斯、普罗米修斯,他们的英雄业绩,阻挡不了必死的命运。英雄的悲剧宿命在中国当代的寻根小说中,得到了更全面的展现。寻根小说作家为读者创造了诸多现代英雄,而他们也难以逃离生命被剥夺或被世人遗忘的命运。《小鲍庄》中的捞渣是一个仁义英雄,但最终被洪水卷走;《棋王》中的王一生是一个代表智慧的英雄,在他用所有的心力应付一场棋局之后,一切归于沉寂;《红高粱家族》中的“我爷爷”是一个象征勇气的英雄,但战争与苦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最终难以逃离衰老的命运;《最后一个渔佬儿》中的福奎是一个代表纯粹生活方式的英雄,但他难以抵挡现代生活方式的侵袭,只能在葛川江上体味一个英雄的孤独;《树王》中的肖疙瘩是一个守护自然的英雄,但他难以抵御特殊时代情境中集体力量的恐怖,因此只能与巨树一道被毁灭。与神话中的原始英雄相比,现代英雄们显然面对着更为复杂的状况,他们精神或肉体生命的丧失,也给予了读者更多的思考。

寻根作家塑造现代英雄的目的,显然并非再造一个个英雄的终结故事,而是通过表现崇高的英雄特质,以及英雄前后命运遭际的反差,实现悲剧特有的“净化”效果。文本中的英雄特质首先表现于对现存不合理秩序的反抗,当约定俗成的秩序已不适于人的正常发展,英雄们往往能够挺身而出,为普通大众登高一呼。捞渣通过自己舍生取义的仁义行为,改变了既有社会秩序的倾颓,成为洪水后存活下来的人们的道德标杆;《老井》中的孙旺泉,延续着祖先特有的英雄气质,改变了老井村打不出水的古旧传统,为村庄开辟出了一条新路。另外,寻根主人公的英雄特质,也体现于对自己信奉的伦理秩序的遵守。下棋的王一生,打渔的福奎,以及看护林子的肖疙瘩等人,看似没有改变既有秩序的力量,但他们身上体现的强大道德约束力,却感染着身边的人。他们的信条看似固执,但却是强大自制力的体现,他们往往将外在的伦理秩序内化为内心的道德要求,并从中迸发出强大的自制力量。这也就是李泽厚所说的伦理学范畴中的“从伦理到道德”李泽厚、刘悦笛:《伦理学杂谈》,《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年第5期,第1—17页。,这种由外而内的过程正是在先行者(即英雄)的引导下完成的。然而,尽管英雄们有如此宝贵的精神特质,但他们却以悲剧收尾,读者从中体味的,不仅有怜悯、悲哀、惋惜,但更多的是赞赏与崇敬。就像鲍特金论哈姆雷特之死时说的,“哈姆雷特虽然死了,但他是不朽的,因为他是种族的不朽生命的代表和创造物。他希望活着,他也真是活着,活在他讲给霍拉旭的故事中——也活在我们身上。”(英)M.鲍特金《悲剧诗歌中的原型模式》,见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第149页。读者对涝渣们的情感,通过从阅读中体味到恐惧与怜悯而得以发泄,内心也得到净化。英雄们特立独行的行为、强大的道德约束力、敢为天下先的责任与担当,乃至独特的人格魅力,都一次次刺激大众回忆起英雄的伟岸形象,并呼唤他们拯救处于困顿中的时代。人类将理想的伦理道德编织入宗教教义与仪式、神话叙事的细节之中,教导自己学会正视人类悲剧的命运,在对神与英雄的献祭中净化自己的心灵,使道德规范内化为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规范自己的行为。

神话思维是隐形的,人们只能通过它外在的显形才能跟踪到它的身影。在不同的时代,神话思维的指向是不同的,如果说在人类的原始时代,神话思维使人类以想象的方式面对周围的世界,那么在“神话主义”风行的时代,神话思维则将叙事推到了现实的土地上,“神话”在这里更多地起到了一种形式的作用,它是要为叙事的现实性目的服务的。正如大卫·斯特劳斯的《耶稣传》以神话解释的形式消解了既有神话传统的神圣性,从而推动神话现代理解的发生一样,刘艳:《斯特劳斯<耶稣传>的重要影响》,《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7—11页。中国当代小说的神话叙事,其实也内蕴着一种神话解释,“神话主义”或“新神话主义”的称号其实都只是探讨神话如何介入当下生活的另一种说法。当越来越多的作家试图借助神话来完成虚拟场景的营造,以服务其将小说视觉化改造以换取物质利益的目的,这说明他们并未真正了解神话。神话不是工具,它承载着人类的童年记忆与最真实的生命体验,其讲述方式也充满浓郁的诗性气质,当代作家应从上述层面接近神话,在完善小说神话叙事方法的同时,达到慰藉现代人精神世界的目的,否则,试图将充满商业与金钱气息的神话拉进小说世界,无异于扼杀了神话的生命。

Narrative Transformation of Mythical Thinking

and Expression of Contemporary Novels

MA Shuo, ZHANG Dong

Abstract: Mythological thinking and mythological narration are all important concepts in the mythological studies. Mythological narration is not a natural existence, but the result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mythological thinking to narration. Some of the core themes in the mythological narr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such as the Moon-running narrative, contain the evolution track from mythological thinking to narration.Through the space-time expression of narration, we can highlight the sacred characteristics of mythological thinking, construct narrative ethics with the divine order and tragic characteristics as the theme, which constitute the main content of mythological thinking expression and mythological narration in contemporary fiction.With the trend of mythological narration such as mythologism, the mythological narration of contemporary novels shows more diverse characteristics. It not only urges modern people to examine imagination with more mature aesthetic ability, but also constructs an aesthetic paradigm of contemporary narration based on practical experience.

Keywords: mythical thinking; mythical narration; contemporary novels; time and space narration; ethical conno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