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故事”与“真假之辨“

2019-01-28 14:29李立超
牡丹 2019年1期
关键词:周润发香港电影画家

李立超

去看《无双》,是在立冬那日的下午,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冷风嗖嗖,影院里却兀自温暖着,空气中飘荡着爆米花的气味。邻座是个个头儿很大的男孩子,观影全程都保持着身子向前探的姿势,每当周润发出场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体再往前凑一点。的确,周润发是《无双》最大的一个看点。

如果单从演员这个角度来看,《无双》无疑是一部对周润发的致敬之作,特别是当年过六旬的发哥一袭白衣手持双枪在热带雨林中奋力搏杀的时候,我们不由地惊叹,小马哥还是那个小马哥!不管是吴复生还是小马哥,周润发身上所寄寓的是香港电影所特有的一种暴力美学,而形塑这种暴力美学的正是著名香港导演吴宇森。从《英雄本色》系列到《喋血双雄》再到《纵横四海》,周润发已然不是占据观众客厅的电视小生了,而是驰骋于银幕江湖的黑道英雄,正是这个风衣墨镜的英雄构成了几代中国人对于八十年代的又一个回眸。在这个含情脉脉却难掩迟暮之感的回眸里,我们重温着曾经所期待的同时又是被想象建构起的快意恩仇。如今捧着保温杯,周旋在生育、房贷、脱发种种中年问题之间的80后,望着银幕上的吴复生应该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吧,在小镇录像厅抑或老式电视机的屏幕前做着没头没尾的英雄梦。导演庄文强借用八十年代情结将观众吸引进影院,但在叙事上却没有被这个情结所捆绑,朝着吴宇森意义上的黑道电影高歌挺进,而是讲了一个“连环套”式的故事。

在《无双》之前,庄文强已经执导或编剧了叫好又叫座的《无间道》系列以及《窃听风云》系列等。在我看来,这几部作品虽然赢得了不俗的口碑与票房,但在叙事风格上仍未走出一般港产警匪片的框架,无外乎“兵与贼”的叙事主线、“正义战胜邪恶”的叙事伦理。但是,在《无双》这里,我看的是导演庄文强向人性深处开掘的雄心。《无双》的故事外壳其实并不惊艳,虽然有着“伪钞”这一噱头,但是伪钞集团的一系列事迹在李问的叙述中颇有好莱坞风格,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那部《十一罗汉》。集团中人各司其职,通过各种伪装手段,在全球范围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与金三角的秘密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制作伪钞的精密过程再配合作为背景音乐出现的《G弦上的咏叹调》,给观众制造出了强烈的观影快感。而且,机智的庄文强在这个消耗爆米花的故事外壳中加入了他所擅长的港式江湖风味——行规。伪钞集团中妻儿美满的鑫叔之所以被正法正是由于他坏了做伪钞的规矩,用自己制作出来的伪钞购买古董。但是,如果故事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那么《无双》便很难突破一般香港警匪电影的套路。《无双》能达到一定的深度在于庄文强为电影安置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内核——双重版本的“画家故事”。

郭富城扮演的李问一出场便是一个唯唯诺诺,受尽折磨,憋憋屈屈的形象,但在面对女督察的盘问时又如小说家一般缜密编织自己的“画家”故事,更是自由地出入于文本内外。面对“谁是画家”的拷问,李问将自己与“画家”的初遇安排在人生走投无路的时刻,并将自己卷入伪钞集团的开端归咎在一段“女强男弱”的爱情故事上。在这段爱情故事中,从事绘画创作的李问和阮文识于微时,但李问一路怀才不遇,而爱人阮文却被经纪人看中,风生水起。可阮文在画坛崭露头角,赢得声名之后对李问依旧不离不弃。直到李问遇见“画家”,在“画家”的引导之下,才离开爱人阮文。当叙述推进至加入伪钞集团的段落之后,李问的视角开始游走在当事人和旁观者之间。李问所描述的“画家”吴复生是伪钞家族的第三代掌门人,潇洒幽默但也有仇必报,最独特的一点是从不为情所困。在吴复生的映衬下,自我叙述之中的李问总是有太多的不得已,总是在邪恶的事业和内心的良善中挣扎,他同情鑫叔,拯救秀清,他或卑微或顽强地抵抗过,抵抗吴复生,也抵抗自己。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李问的自叙故事中,他始终处于配角位置,舞台的中心属于吴复生。本以为随着李问所讲述的“画家故事”的结束,画家的真身可以浮出水面。但是,隨着小警察吴志辉被捕,观众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迷局。吴复生只是李问临时虚构出的一个人物,真正的画家究竟是何许人也?!这就牵涉到“画家故事”的“真实”版本。

吴秀清虽然有着与阮文一模一样的面容,但脖颈上的疤痕暴露出了李问才是真正的“画家”。李问在回答女督察盘问时虚构的画家吴复生的故事实际上是李问的一场内心狂欢。他虚构画家的行为从表面上看自然是为了脱罪,但是从深层次来看,这也是一场对于欲望、人性的填补与鞭笞。李问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咀嚼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的卑怯。吴复生的身上有李问的暴戾、残忍与神经质,但是李问却没有吴复生从不为情所困的洒脱。吴复生在某种程度上是李问自我想象的一种投射,这是他建构出的一个人生主角。同时,李问将残存的一点善念寄存在虚构出的自己的身上,而这所有的善都是源自他对阮文的爱。但令观众唏嘘不已的是,影片结尾处,女督察前往山区找到阮文。阮文一直怀念着被杀害的丈夫,李问只是她回忆中的一个模糊身影。至此,观众才看到李问爱情故事的真实版本:阮文才华横溢,她的丈夫亦是她的合作伙伴。李问于她而言只是住在她隔壁的一个邻居而已。她不知道他从事何种职业,她不知道他一直深爱自己。李问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李问虚构出的吴复生版本的画家故事是李问一场关于爱情的白日梦。既然是大梦一场,这就直接关乎到《无双》的主题——真假之辨。

影片中的重要人物几乎都纠缠在自我与替身的关系之中,穿梭在两重故事之间。李问可以分裂为自我与虚构两个部分,吴复生和吴志辉分享同一个皮囊。李问因为对阮文抱有近乎病态的痴恋,所以将吴秀清当做阮文的替身。李问最后身陷火海,也是因为秀清从替身的幻象中清醒,选择和李问同归于尽。作为正义代言人的女督察同样陷入真与假的困局中,在恋人殉职之后,她为自己塑造出一个男性的躯壳。可是,当她偶然间遇见与已故恋人同样戴眼镜、用打火机的男人之后,才明白斯人已逝的痛苦终究无法逃避。《无双》是一个关于真假的故事,真真假假的背后是人性深处的欲望、自卑与怯懦。李问借吴复生之口宣称自己做的是“像真画”,吴秀清扬言“假的比真的好”,可他却自卑到只敢在暗处偷窥心中的女神。李问痴迷于阮文,或许不仅仅只因为爱情,其中更是包含了难以言明的对于艺术、对于天赋才华的崇拜。挣扎在真假之间的李问盘旋在自我厌弃与自我崇拜之间。再举世无双的伪钞制造高手也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画家,这一点,于李问而言是难题也是讽刺。将两个版本的“画家故事”相互嵌套的庄文强将《无双》结构成一个由一连串圈套组成的连环套,并且在每一个圈套看似解开之时又进入一个新的反转。这种手法的好处是可以给观众带来“烧脑”的快感,但与此同时也很容易暴露导演编剧在驾驭叙事节奏上的弱点。因为连环套结构的要求,所以伏笔要埋得既深且精,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庄文强在细节的处理上落入了繁冗的窠臼,例如金三角一战显得累赘而生硬。总体上看,《无双》优于庄文强之前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将“警匪片”这种电影类型推到了远景的位置,影片主题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正邪对立,而是延展到了观察人性的深度。《无双》证明了庄文强对于香港电影的热忱与用心,但是他能否进入“大师”级别尚未可知。作为导演的庄文强善于用人,让周润发出演吴复生一角。发哥的出演奠定了《无双》的票房与口碑,然而这所谓的“情怀”、“情结”是否能够长期吸引观众,特别是吸引年轻观众?脱离“情怀”噱头的港产电影如何才能重新焕发活力?随着香港电影产业日渐消沉,香港电影如何诉说独属于香港的城市故事?如此种种,或许是我们在离开影院之后需要深思的问题。

发哥身后所矗立的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警匪片、黑帮电影大行其道,当今日观众对这一时期所生产出的影片津津乐道的时候,大多是带着一种“乡愁”,在一次次的忆旧中释放着一次次的宽容。电影已然不是电影本身,而是人们对于逝去年代的怀念与想象。那个年代粗暴、单纯、热血,善恶分明,有情有义。撇开“怀旧”这层滤镜,港产片的弊端一目了然,人物性格扁平、叙事模式呆板,大多是快餐产品。《无双》虽然在人性主题的探索上有所深化,但依旧是浮光掠影。庄文强一直呐喊“港片未死”,《无双》也被视为港产片的复兴之作,可是如若身兼导演编剧,在香港电影工业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庄文强时至今日依然将他的视野局限在“港片”的范畴,那么他的格局也很难打开。港产电影已然日薄西山,赢得了掌声的《无双》或许只是停留在地平线上的一道幻影,与其被往日荣耀所捆绑,被今日景象所迷惑,倒不如在“破坏”中寻找出路。毕竟“致敬”终究还是敌不过创造。

猜你喜欢
周润发香港电影画家
我记得他的祖母
酷炫小画家
多等3分钟
论1930年代上海与香港电影的多元互动关系
我记得他的祖母
周润发将捐献全部财产搞慈善
香港电影:似水年华,如“影”随形
许冠文喜剧与香港电影本土化
香港电影要造本土“大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