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法消解的悲剧冲突

2019-01-30 00:59雷世文
枣庄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巧珍德顺加林

雷世文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系,北京 100048)

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路遥的 《人生》被评为改革开放40年来最有影响的作品之一。重读这部作品,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时光并没有使这部作品的色泽减退,反而是随着岁月的流失,其色泽变得愈加厚重。特别是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的中国实践, 《人生》直面改革矛盾的锐气依然不减,我们发现, 《人生》提出的改革开放初期的诸多矛盾,有的直到今天依然没有解决,有的改换马甲重新出场,有的变本加厉愈加尖锐,我们不得不相信,《人生》对中国社会改革中矛盾冲突的揭示,有着惊人的超前性和深刻的寓言性。由于承载了历史过度时期的过多矛盾冲突的重荷,《人生》不得不是一部断裂的文本,一部没有结局的文本,而又是一部开放的文本,令我们在经历了40年的改革开放历程后,蓦然回首,依然不觉其魅力衰减,其内在的冲突美感依然给我们以强劲的震撼。

一、爱情心理冲突

如果把高加林的形象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人物画廊中加以审视,我们可以说这一形象的塑造是非常独特的,与此前当代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的本质化、纯净化相比,高加林形象的塑造具有了去本质化、复杂化的质地。作品生动的写出了高加林的精神苦闷,写出了高加林痛苦挣扎的灵魂,揭示出高加林面对城乡两种文化时的内心深处的激烈的矛盾冲突。可以说,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两个高加林的形象,一个高加林是自尊的,沉浸在自己的精神幻想世界的高加林,一个高加林是自卑的,淹没在不公正的现实世界的不能自拔的高加林。

在爱情心理上,高加林同样陷入了剧烈的矛盾冲突状态,面对黄亚萍和刘巧珍的爱情,高加林其实是很痛苦的,他需要作出选择,选择就是一种痛苦。选择之后呢,还是痛苦。且不说黄亚萍很任性,高加林和她在一起,黄亚萍要按照她的意志支配高加林,要高加林服从她,甚至不惜以恶作剧的方式考验高加林,这让高加林很痛苦。和黄亚萍恋爱的日子里,高加林有时会猛然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情绪一下子就从沸点降到了冰点,把个兴致勃勃的黄亚萍弄得败兴极了。”[1]高加林情绪的失常,令黄亚萍苦恼,但她并不知道,这种失常是由于高加林思恋巧珍的痛苦心理所导致的。面对黄亚萍,高加林不时的要回想起和巧珍在一起的日子,和巧珍在一起,“一切都由着他,她是绝对服从他的”,而和黄亚萍在一起,高加林则是被动的,被支配的,两个女性不同情感形式的反差无疑更加重了高加林的痛苦。再者,在高加林的爱情选择的背后,还潜伏着门第观念的冲突。高加林和刘巧珍恋爱,高加林没有门第差别的担忧,但和黄亚萍恋爱,高加林首先发问的就是:“你父亲肯定不会接受我!他们要门当户对的!我一个老百姓的儿子,会辱没他们的尊严!”高加林的发问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中国这个有着悠久等级观念的社会里,婚姻同样打上了等级的烙印。黄亚萍的家庭也不例外,黄亚萍的父母欣赏张克南和黄亚萍的爱情,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是门当户对的。当高加林再次回归农民身份时,他主动找到黄亚萍断绝关系,高加林深刻的意识到,作为农民的他和作为市民的黄亚萍,两种身份的冲突注定他们是不能结合了。而在此时,黄亚楠父亲的态度就更明朗了,劝说女儿要看清现实,不能和一个农民在一起生活,言语之中透露出希望女儿和张克南重归于好的意向。由黄亚楠父亲的态度,我们不难感受到,高加林在这场身份错位的爱情游戏中,其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高加林不惜以道德背叛的代价而与巧珍分手,目的只有一个,彻底告别那块土地,做一个真正的城市人,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只有选择黄亚萍,黄亚萍能帮助他实现扎根城市的梦想。但事与愿违,高加林的梦想因张克南母亲的破坏而破灭了。这也许就是宿命吧,高加林注定还要回到那块贫瘠的土地做农民,宿命与对宿命的反抗,可以说构成了高加林精神世界的底色。

高加林虽然不时的要想到巧珍,也有一种负疚心理,但究其实,他和巧珍的爱情观念是有冲突的,如果他们真的走在一起,高加林也是痛苦的,小说中叙述的巧珍要送狗皮褥子给加林的细节,已经隐喻性地预示了这种痛苦的必然。刘巧珍是一个优秀的农村妇女劳动者,虽然是文盲,但心地善良,感情纯真,其爱情观念有着小农经济时代的传统色彩,她和高加林由于接受教育的不同,在爱情观念上已经有了差别,高加林追求的事实上是一种现代式的爱情,这从他移情别恋于黄亚萍的情形可以看出。刘巧珍为什么爽快的接受了高加林提出的分手要求,就因为她已经洞察到她和高加林之间爱情观念的不可调和,分手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与其晚分,不如早分,我们从巧珍的言行中其实是能感受到巧珍忍受的巨大痛苦的。

可以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都因爱情而卷入了痛苦的漩涡中,高加林处于痛苦中,刘巧珍处于痛苦中,黄亚萍也处于矛盾的痛苦中,她真诚地爱高加林,但又发自心底的不愿意高加林是个农民。也正是在矛盾的冲突与痛苦中,我们见证了当代青年人格精神层面的自私特征。正像路文彬先生所概括的,“爱情首先是利己主义的,而并非利他主义的给予。”[2]这一特点非常明显的体现在 《人生》中的几个主人公身上。

高加林的爱情观念是建立在利己主义思想基础上的,不能说他与巧珍的爱情是不真诚的,但当与巧珍的爱情妨碍了他个人理想的实现时,高加林就义无反顾的断绝了这份感情,在高加林的感情天平上,自私的砝码显得更重。刘巧珍对高加林的爱情是淳朴的,真诚的,但也掺杂着自私的成分,当高加林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成为地道的农民时,巧珍非常高兴,她不希望高加林再离开高家村,因为只有这样,她和高加林才是平等的,她追求高加林才有把握,于此我们不难看出巧珍的私心。而黄亚萍呢,她与张克南的爱情本属于门当户对型的,但由于高加林的出现,她开始审视她和张克南的爱情了,觉得这种爱情既缺少刺激,又缺少浪漫,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张克南,主动发起了对高加林的追求,也就是说,“她一发现自己的爱情所在,便毫不迟疑地走向前去,即使会破坏另一姑娘的幸福也在所不顾。我们可以批评这种爱的自私和排他性,但没有根据把这定性为资产阶级意识。”[3]事实上,黄亚萍对高加林的爱情也并不坚贞,当她和高加林的爱情迎来暴风雨的考验时,她并没有选择与高加林一起抗拒暴风雨,而是选择了退却。这其实也在表明,苦难是检验爱情忠诚的试金石,黄亚萍不能与高加林共同承担苦难,这样的爱情自然也就是不可靠的。

由于共在的自私观念的作祟,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的爱情都没有逃脱悲剧的结局,但仔细探究起来,这三个人物爱情心理中的自私形式又不尽相同,高加林的自私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刘巧珍的自私多一些善意的德性成分,黄亚萍的自私多一些现代性的工具成分,他们各自坚持了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立场,谈不上对爱情的纯一信仰,并把这种信仰坚持到底。这种爱情信仰的缺失,某种程度上昭示给读者的是一代青年人的精神病象,这些在极左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人,亟需得到精神的疗救。在这个意义上,《人生》呈现给我们的依然是鲁迅的 《狂人日记》中发出的 “救救孩子”的呼喊。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没有在他们追求的爱情中得到生命价值的升华,反而是生命价值的失落和生命火花的淹息,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的秩序中,这个秩序当然也可以用 “牢笼”加以象喻,高加林们、刘巧珍们、黄亚萍们想要冲破这个牢笼,还需要等待历史改革的机遇。

二、乡邦文化冲突

在中国的乡村文化中,有三种力量最具影响,也最有份量,掌权的阔人、有钱的富人和有经验的老人,阔人拥有行政权,富人拥有经济权,老人拥有经验话语权,当然,这种权力的分布又不尽均衡,在三者之中,阔人可以通过行政权力交换同时享有经济权和话语权,富人以经济权获得话语权,并通过经济权获得对行政权的利用,唯独老人拥有的经验话语权交换价值最小,但这种经验话语权因其具有浓厚的道德象征性,因而在乡村权力结构中普遍受到敬重。在路遥的 《人生》中,这三种力量都存在,它们左右着高家村的乡土文化生态,支配着高家村的村落事务,构成一种影响无所不在的乡霸文化。高明楼是高家村的 “大能人”,是掌权的阔人;刘立本是村里的 “二能人”。是有钱的富人;德顺老汉是村里的长老,德高望重,连高明楼都敢指教。高加林不属于这三种力量的范围,他代表的是新兴的农村知识阶层,是现代意义上的农村新力量,他和这三种力量都有冲突。

我们首先看高加林和高明楼之间的冲突。高明楼总是把高加林视为潜在的政治对手,因为在高家村年轻的一代里,高加林算得上是出类拔萃者,高明楼始终担心高加林在村里会威胁到自己的权威,所以当高加林进城工作时,他显得非常轻松,而当高加林不幸被辞退,重返高家村时,高明楼的危机感再一次重现,他担心的就是高加林迟早要成为在自己的对手。表面上看,他们之间的冲突是由于高明楼玩弄权术、剥夺了高加林民办教师的位置而引发的,冲突似乎具有某种偶然性,但其实不然。在高家村,高加林和高明楼分属两个不同的阶层,高明楼是村里的权力阶层,把持村政事务多年,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力,高加林是村里的草根阶层,草根阶层对权力阶层本能的有一种抵触情绪。高明楼意识到了高加林的这种情绪,所以他要想方设法弥合和高加林之间的冲突。当刘立本希望高明楼在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恋爱问题上能够坚持反对高加林的立场时,高明楼却表达了与刘立本相反的意见,他支持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恋爱。高明楼的想法很明确,他想借婚姻联盟实现政治联盟,自己和刘家已是亲家,如果高加林和巧珍能结合,则自己和高加林也就有了姻亲关联,这种关联将有助于巩固高明楼在高家村的权力地位。很明显,高明楼想借姻亲之便,收编高加林。这样,在高家村,就实现了权力者 (高明楼)、财富者 (刘立本)和知识者 (高加林)的结盟,高明楼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有人再能威胁到他的 “阔人”地位了。刘立本当然看不透高明楼的深意,所以当高明楼在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恋爱问题上表示了赞同的态度时,刘立本气的够呛。

其次是高加林与德顺老汉的冲突,这是新一代和老一辈之间的冲突,高加林一心向往城市文明,守土意识淡薄,而德顺老汉守土意识根深蒂固,认为扎根土地也能过上好日子。他们之间的冲突,从根本上说是现代文化观念与传统的农民乡土观念的冲突。这一冲突在小说中表现的比较隐晦,只有高加林在被人告发,由城市返回乡土,在德顺老汉面前接受了一番教诲时,这一矛盾冲突才上升到作品的表面,才令读者真正感受到在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之间,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的。德顺老汉对高加林说:“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高加林的回应是: “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德顺老汉对土地无比崇拜: “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而在高加林的眼睛里,土地是和贫穷、愚昧、落后联系在一起的,他对土地的感情已经不像德顺老汉那样充满宗教般的虔诚心理和崇拜情绪了。德顺老汉建立在土地观基础上的的幸福观也充满了农耕色彩,认为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分享给别人就是幸福,认为种地、栽树、修路都是一种幸福,并以这种幸福观来教育高加林。这里可以看出,在德顺老汉的身上显现的是几千年来农民乡土观念的遗传。高加林在德顺老汉面前的恭顺,其实是表面的,按照小说塑造的人物性格逻辑,高加林在骨子里是不会认同德顺老汉的观念的,只是在人生失意落魄的境况下,高加林失去了反击的能力,无路可走,又回到了高家村的格局中,一旦回到这个格局,他就不得不听从于乡老的教诲。作为失落的人生理想追求者,如果生活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相信,高加林还会奋不顾身地离开农村,奔向城市,高加林在思想观念上与德顺老汉的分歧根本上是不可调和的。

再次是高加林和刘立本的冲突。由于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恋爱,使得高加林和刘立本之间的冲突由隐在变为了显在。刘立本的身份具有农商混杂的二重性,这使得他在具备农民的特点时又多了一些商人的气息,他之所以在高家村有一定的地位,是由他的商人身份决定的,他有经商头脑,通过投机倒把实现了发家致富的目标,成为了高家村的富人。高加林本能地鄙视刘立本,盖缘于知识分子的清高,这也是历史惯性作用的体现,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耻言商业金钱,看重官宦仕途。因此,在刘立本和高加林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隔阂和对立,这种隐在的对立一经偶然事件的催化,便转变为显在的冲突了。刘立本断然不能同意自己的女儿和高加林恋爱,原因之一就是高加林家里贫穷,“塌墙烂院,家里没一件值钱东西!”更重要的,在刘立本看来,高加林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前程,“高中生顶个屁!” “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刘立本根本就认识不到知识的重要性,知识能创造价值,知识能改变命运,在刘立本看来,简直是扯淡!面对刘立本对 “恋爱”的阻挠,高加林选择了报复和挑战,他带巧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展示他的恋爱行为。高加林的自信来自于知识者的身份,他不像村里的庄稼人那样高看刘立本,在高加林的眼里,刘立本虽是物质上的富有者,但确是精神上的贫困者,只知赚钱攒钱,目光短浅,两个女儿都是文盲。所以,我们在高加林和刘立本之间看到的是一种错位了的贫富之间的冲突,高加林是物质上的贫穷者但却是精神上的富有者,刘立本是精神上的贫穷者但却是物质上的富有者,他们在彼此审视对方的时候,用了各自的尺子,所产生的冲突就是必然的了。

可以说,无论与哪种力量的冲突,高加林都不占优势。村里的人敬畏高明楼、刘立本和德顺老汉,但并不敬畏高加林,这从高加林发起的饮水的 “卫生革命”中看得最清楚,代表文明与科学的进步观念在高家村并得不到村民们的理解。小说因此而透露出一个深刻的思想主题,乡村格局中固有的文化力量已经成为阻挠乡村发展的障碍,乡村文化形态如不加以改革的话,中国社会前进的步伐势必被迟滞。

三、作家精神冲突

《人生》无疑也反映了作家灵魂深处急剧的矛盾冲突,精神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之间的冲突,使路遥陷入了痛苦的二元对立的精神困境,“农村与城市、乡土情结与现代意识、道德与历史、奋斗精神与自虐倾向,正是作家意识到这种两两相对的二律背反,一步步把自己推向内心世界裂变的极致。”[4]我们因此而在 《人生》中看到了充满作家灵魂分裂的极具张力的艺术现象。

阅读 《人生》,我们能够感受到作家强烈的乡土情结:对乡土家园的礼赞,对乡土人情的歌颂,以及把乡土加以诗化的宗教般的情感。路遥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在农村里长大,对刘巧珍、德顺爷爷这样的人有一种深切的感情,认为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一种在生活中的牺牲精神。在路遥看来,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美德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都是需要的,它是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最基本的保证。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情感力量的激发,《人生》树立起了德顺爷爷这样一座乡土中国的丰碑。但是,在这座丰碑的背后,毋庸置疑的是因袭的守旧观念、封闭的小农思想和被动的保守惰性,以“只有扎根乡土才能活人”作为全部的人生经验和生活哲学的前提,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其僵化的思维。我想,路遥在理性上对乡土观念的这种落后、停滞和蒙昧,是有所认识的,但在情感上,他宁愿直视乡土传统中德性品质,而不愿发掘其负面的历史积淀,这也许就是路遥所说的理性与情感的矛盾冲突吧!

《人生》也显示了路遥在意识形态心理层面的复杂矛盾。一方面,作家站在意识形态维护者的立场上,对作品主人公的个人主义行为进行了倾向鲜明的评判,譬如:“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要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开地球。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尤其对于刚踏入生活道路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最重要的认识。”再譬如: “作为年轻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还有:“国家目前正处于困难时期,不可能满足所有公民的愿望与要求。”作品中穿插的这些话语,颇有说教的意味,作家很明显是在为国家行为进行辩护,这样的话语损害了小说的艺术感,却达到了与意识形态的和谐。另一方面,就作品的情节来看,作者借助高加林的行动却又是在消解这种意识形态话语的。作品中的高加林永远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有他的梦想,这种梦想不会因为他成为一个农民而有所改变。小说中有一段描写高加林谛听远方声音的段落是这样写的:

“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会听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他抬头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此刻什么在响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巴,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幻觉罢了。”

正是这种幻觉,常常被高加林用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远方的声音”在这里无疑是高加林内心深处理想的象征性表现。在高加林的潜意识里,他对城市的渴望,对 “公家人”身份的渴望,从来就没有熄灭过。身处大山深处的他,从来就不甘心于守土做农民的现实。

作品对意识形态话语进行消解的同时,也不乏对意识形态的批评在内,我们看到作品中有这样的语段:

“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规,让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祖国的未来属于年轻的一代,祖国的未来也得指靠他们。”

这既是批评,也是建言,反映出作家对意识形态寄予的希望。

如果把 《人生》和后来的 《平凡的世界》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会发现,作家对意识形态最终是采取了屈从的态度:

“《人生》中那被理想折磨得躁动不安、痛苦不堪的精神冲撞,在 《平凡的世界》里已经平和了很多。这固然有岁月对作者打磨和沉淀的缘故,从对文本的分析中,人们更能看到意识形态对作者的影响力。当年针对 《人生》中轻视土地和劳动人民的倾向所引出的一系列批评,对路遥发生了实质性的作用。作者为了解决神圣土地——个人理想之间的矛盾,最后采取了折中的方式,将原来被激情折磨得不顾一切的高加林分裂成了两个,即留在土地上(照样能)发家致富的孙少安,和带着梦想远走高飞的孙少平。面对承载着男主人公精神寄托的女性,作者亦做了缓冲的分裂式处理,即城市的田晓霞、乡村的惠英嫂和亦城亦乡的金秀。在这种参差的、逐层过渡的处理中,《人生》中那些尖锐对立的矛盾和痛苦,无疑都变得平和了。”[5]

这充分表明意识形态对作家的规训是有效果的,作家当然也选择了对意识形态的服从,因此在 《人生》之后的作品中,我们再也看不到 《人生》中的锋芒了。

路遥内心的矛盾冲突同样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人生》对高加林的塑造,既依从了当代文学传统的惯性,又表现出对当代文学传统的违背。高加林最终回到了土地,成为了农民,这符合当代文学对知青书写的传统:劳动最光荣,农村为知识青年提供了施展才干的广阔舞台,青年在农村大有作为。可是,对高加林而言,城市更适合他,文职工作更适合他,高加林在通讯干事位置上的表现,说明他是有才华的,只有在城市,高加林才觉得自己抬起了头,才不再低人一等。高加林形象的塑造,“第一次在社会主义的中国,提出了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如何竭尽全力向社会的上层挣扎的问题。”与当代文学叙事传统中塑造的符合意识形态诉求的青年人物形象相比,高加林的塑造,更加突出了其个人主义的一面,其个人欲望的一面,这是一个背离了集体主义话语训示的形象,他的出现,“打破了每一个公民都是社会主义国家机器上的、平等而无怨的螺丝钉的神话”。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叙事谱系中,“像这样赤裸裸地、热情地表现个人抱负和雄心(野心)的作品,寥寥可数。即便有,不是鞭挞、嘲讽这种自私狭隘的渴望成名成家的思想,(如 《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就是指出个人主义者的悲凉结局,(如曾经刻苦要强的骆驼祥子)。更多的情形是将个人的发展及其命运,同拯救、改造整个社会相联系,个人主义者的孤军奋战总是免不了苦闷和彷徨。”[5]在这样一个叙事传统的背景下来看,路遥对高加林的塑造,显然是逆向而行。作家抛开了文学史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固化模式,远离了意识形态对人物形象塑造的道德教化,在另外一个文化逻辑的轨道上,完成了对高加林形象的塑造。按照当代中国的制度逻辑,两个高加林最后的人生状态会截然不同,作家虽然借德顺老汉的声音刻意表达了对高加林背叛乡土的谴责,但这种谴责显示的或许更是一种姿态,而在作家精神的深处,因两个高加林激荡出的情感冲突却是无法消弭的。

《人生》第23章是小说的结尾,但小说刻意注明 “并非结局”,这不是作家的故弄玄虚,而是实际的情形的确如此,作品中的各种人生的矛盾才刚刚露出端倪,一切都没有定论,一切都尚待观察和历史的检验。正像路遥所处的是一个过渡性的时代一样,《人生》中的各种矛盾也有着过渡性的特点。矛盾的冲突如何终结,完全取决于后来的历史条件,处于历史进程中的作家个人是无法预见的。正因如此,我们才看到,当面对 《人生》中各种尖锐的矛盾冲突时,作家精神的坐标陷入了自我迷失的状态,路遥到底不能回答为什么社会主义体制的利剑砍下了高加林,而没有砍下屡屡以权谋私、阻挠农村改革的高明楼,为什么城市人就要比农村人享受更多的福利,为什么我们的社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青年人的发展问题?这些人生的问题不解决,作家的自我迷失就永远得不到改变。

四、结语

有研究者曾经指出, “浓郁的悲剧审美意识,是路遥作为艺术家的一大优势。”[6]表现在小说创作中,就是路遥自觉地把这种意识贯穿在了小说的情节设计、人物塑造、结构安排等小说创作的各个环节,以求小说获得具有强烈悲剧感的艺术效果。路遥曾说:“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7](P452)这些反差经常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构成具有悲剧意义的冲突,它制造了文本的两极张力,强化了小说的悲剧效果。 《人生》作为中国社会转型期和作家艺术生命成长期的作品,无疑是通过深沉的悲剧感给人以巨大的感染,小说营造的充满矛盾冲突的艺术世界,镜像般的折射出了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精神、道德诸领域存在的深层次问题,这些问题对中国社会改革事业的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警醒作用。需要指出的是,相比一般的悲剧作品,《人生》具有更加厚重的悲剧感,其所呈现的爱情心理冲突、乡邦文化冲突、作家的精神冲突,都是具有深长的历史意味的冲突,不可能在短期内消解,矛盾与矛盾冲突的永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人们前行的不息动力,督促人们去解决矛盾,实现追求的目标。路遥先生曾经特别强调,他的 《人生》“完全是在一种十分清醒的状态下挑战。”[7](P17)挑战什么?挑战伪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挑战图解政策的程式化文学写作,挑战庸俗的悲剧创作观念,正是这种挑战,决定了 《人生》的突破,决定了 《人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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