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爱是启蒙,也是命运与历史

2019-01-30 00:59方晓枫
枣庄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白音张承志米娅

方晓枫

(1.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 珠海 519090;2.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2015年 《张承志文集》十二卷本出版。稍后复旦大学郜元宝教授在接受 《文汇报》访谈时说到:“《黑骏马》结尾令我想到鲁迅的 《故乡》。”[1]类似的观点也散见于各类文章,如:“两篇小说都是中国传统诗文还乡母题的延伸,在结构和意义上的同构和差异,使还乡历程的精神之旅具有可比性,在相同的 ‘归乡’模式下却隐藏着不同的心理过程和探寻结果,他们在理想幻灭中煎熬和挣扎,‘反抗绝望’和 ‘深沉的眷恋与皈依’正是他们不同生命探寻的结果”。①也有人认为张承志在刻画索米娅、额吉奶奶的时候带有明显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鲁迅式情绪。郜教授则一锤定音:“张承志的‘新时期’和 ‘五四’新文学传统的源头紧密关联,或许也是他当时备受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1]。

张承志在中国文坛的地位能否拔高到与鲁迅平起平坐,尚有待商榷。“五四”新文学时期的启蒙与新时期文学的启蒙虽有联系与继承,但两个时期的启蒙均不算成功;“我”在面对祥林嫂的请求与疑问时,迅速逃遁了。鲁迅思考的深邃、悲天悯人的情怀无可否认,但表现出来的却是痛心疾首、无奈与逃避;骆驼祥子对待虎妞时的恶劣与抛弃小福子时的可耻,也并不能体现老舍鲜明的启蒙态度。就本质而言,《祝福》《故乡》《骆驼祥子》等现代文学经典,深耕现实、挖掘苦难、塑造典型确实可见文学大家的情操与天赋,但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启蒙。而受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洗礼的新时期文学,在创作题材、表现手法方面与 “现代文学30年”有着一定的相承关系。但是 “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启蒙从 “独语”到 “失语”,兼具精英知识分子优越感与自我认同与探索的悲剧意识,这些在新时期文学中的表现却降格了。十年浩劫结束后,文学在中国大地重新唤回了春天,但这个春天依然料峭。伤痕文学的出现使文学从禁锢的牢笼中走出来开始跳舞,但是镣铐并没有摘除。诸多作品如 《班主任》《大墙下的红玉兰》《今夜有暴风雪》等,只是展现了浩劫中的苦难与创伤,将哀怨之情浮于纸面;反思文学则是伤痕文学的发展和深化;较之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不再满足于把伤口展现,而是力图追寻造成苦难的历史动因,但题材也囿于历史事件,基于心灵与人性的思考也弱于对政策、路线的反思。换言之,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还在解决苦难表面的问题和苦难背后但不是根本的问题。而启蒙需要让人成为独立个体,启蒙者需要使被启蒙者走向成熟与理性。就这个关键问题来说,鲁迅、老舍等现代名家没有做到,新时期的文学作家们更不可能有耀眼的建树。

问世于1981年的 《黑骏马》,离韩少功提出 “文学的根”(1985年)尚有些时日,但却也把它纳入了 “寻根文学”的范畴。与真正意义上的寻根文学相比,《黑骏马》的篇章结构——情节以民歌 《钢嘎·哈拉》为线索展开,以离去——归来——再离去作为故事的发展脉络;它的文学语言——悲壮且优美的笔调抒写独孤者在生存和理想中的艰难跋涉……均与莫言、李杭育、韩少功等作家同时期作品有着明显的区别。故事不复杂、情节不曲折、语言优美且情绪克制,这是张承志 《黑骏马》的显著标签。但是将 《黑骏马》类比 《故乡》未免有些牵强,作者可能拥启蒙的意图,但其方向、方法是有问题的,其力度、深度也是无法与 “五四”新文学时期相提并论的。拉开张承志优美述说的帷幕,赫然出现的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论调。按文本解读,白音宝力格的离开缘于草原恶棍黄毛希拉致使索米娅怀孕,额吉奶奶的坦然与索米娅认命式的沉默与接受让自己感到愤怒、苦闷、失望与压抑,在他眼里草原丑恶的习俗打破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而愤然离去。9年后,白音宝力格厌倦了城市生活再次回到茫茫草原寻找昔日的感怀与记忆,期间历经痛苦和煎熬却发现 “黑骏马昂首飞奔呦,跑上那山梁;那熟识的绰约身 影呦,却不是她”[2](P273)。白 音宝力格记忆中那青涩、纯洁的索米娅已经成长为额吉般善良淳朴的母亲,重复着草原女性传统的古老生活,于是再次离开。但是他真的像诸多评论文章中所说,愁思与悔恨之情在索米娅母亲般博大胸怀中得到宽恕、抚慰与平复了吗?在古老牧歌的节拍与倾诉中, “我滚鞍下马,猛地把身体扑进青青的茂密草丛之中。我悄悄地亲我着这苦涩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娅的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出现过我永志不忘的美丽红霞和伸展着我的亲人们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2](P284)白音宝力格为什么哭?如果现在的索米娅还是梳着羊角辫,紧束着腰带,在一片红霞中蹦蹦跳跳地向自己奔来,然后扑在怀里放声大哭,那么他想象的历史与记忆作为视觉感官呈现在自己眼前,他还会哭出来吗?但是他眼前的是赶车人 (达瓦仓,索米娅的丈夫)破败泥屋里的主妇,耳边回响着 “孩子我帮你养”,“我得有个婴儿抱着”等话语。现代文明与古老文化的冲撞使他的听觉感官受到了 “惊吓”,听觉让位于视觉,所以他对索米娅的言真意切首先感到了震惊,而后再次伤感,他的泪更多是为自己而流的。他和索米娅再次见面的场景:索米娅牵着牛,落落大方的问好;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往事的伤感和对劳苦生涯的委屈。只是随口说着什么,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也许只是罩在索米娅身上的薄壳,里面是她对生活、对命运、对历史的隐忍与淡然,更是对他决然离开沃土的莫大讽刺。他身上浸染着科学、文明与理性的色彩在古老草原文化面前逐渐黯淡,这也是白音宝力格表面忏悔往事却掩盖了独语感伤的事实。

如果说与部分寻根文学相比,《黑骏马》的个性与特色是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在其丈夫出外的五天五夜守在一起,始终没有非分之想。但郜元宝教授认为,他们的五天五夜 “有的只是跨越阶层、遭遇、昔日情感伤痛的巨大鸿沟而如今仍然相互尊重和信赖的精神交通。”[1]这明显的拔高了白音宝力格,也拔高了作者张承志。郜教授无意识中已经认同了他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分,但探求本质,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都是草原的孩子,草原养育了他们,只不过人生的路径发生了变化。白音宝力格生活在城市为诸事琐碎而烦恼,索米娅在草原为生活重负而奋斗,至少他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是在感恩这个环节上,白音宝力格却做的远远不够,就像作品中数次可见 “自己真的不是草原的儿子”这样的表述。其实草原的儿子更像达瓦仓,粗鲁、善恶分明;或者是黄毛希拉,龌龊、无恶不作。家乡抑或是草原不仅是浪漫、美好的摇篮与暖房,它也是充满凶险的黑暗森林。草原的淳朴、坚韧似索米娅,可放荡不羁又如希拉,或如额吉奶奶那样对草原上的一切泰然自若。草原有时候是与额吉融为一体的。但是白音宝力格眼里只容下草原的美好,不愿背负草原的罪恶,这是自私也是逃避。他离开的9年时间,最不可原谅的是不知额吉奶奶的去世;9年的时间也只是在繁琐、无趣的公事中想起了曾经的索米娅;不过想起的时候就是消费的时候,消费着过去两人已然成画但不再生动的场景;直到他们再次相见,画框被现实无情的击碎了。但是白音宝力格并不是平等的尊重着索米娅,更奢谈平等的 “精神交通”了。他对索米娅的尊重更多的体现了怜惜,自上而下的可怜,“她比以前粗壮多了,棱角分明,声音沙哑,说话带着一点儿大嫂子和老太婆那样的、急匆匆的口气和随和的尾音。”[2](P261)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张承志塑造的象征先进文明的形象其实终究不会回归草原,9年前因为自感屈辱而离开,9年后还是无法将自己留在草原而再次离开,当然作者给了他别样的美化:“再见吧,我的沙娜,继续走向你的人生。让我带着对你的思念,带着我们永远不会被玷污的爱情,带着你给我的力量和思索,也去开辟我的前途……”[2](P282~283)这成为白音宝力格再次逃离草原的理由,但作者稍后的叙述表面看是许诺实则是虚伪:“我要和你一块儿,拿出我们的全部力量,让我们的后代得到更多的幸福,而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2](P283)所以,白音宝力格也不过是谢谢当年索米娅给自己的爱而不忘怀,不过不忘怀的是自己当年的那种感受罢了。

从套路上来看,《黑骏马》有着 《故乡》中的 “离去——归来——再离去”演绎为 “逃离城市——回归家乡——再逃离家乡”的表现模式,人物形象也是有着逃避城市的种种复杂与繁琐,希望从乡土找寻年少时的心灵碰撞与认同但最终失望而归的类似经历。但鲁迅有着表达启蒙的强烈意愿,《故乡》里提到的家族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约束,等级甚严,闰土那一声“老爷”即为证明,中国漫长的 “家国同构”的等级社会形成了严格的伦理秩序,使整个中国如 “铁屋子”一般窒息与黑暗。鲁迅出身乡村,生活在都市的经历使他具备了现代知识分子严谨的逻辑结构和深邃的思维能力,《故乡》相较于 《祝福》《阿Q正传》等作品,对封建的批评并不算尖锐,但依然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对立,国民的愚昧辛苦,以及知识分子觉醒后的苦闷彷徨,其批判的矛头也指向了封建等级制度及其腐朽思想。不过鲁迅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启蒙方式问题,他发现的仍旧只是大众身上所存在的问题。”[3](P72)那就是精英与大众有着隔膜,精英的启蒙方式是自上而下的,悲哀着被启蒙者的不幸,愤怒于被启蒙者的不抗争,但精英们却没有平等的言语与正确的方法。

而 《黑骏马》的启蒙则是被动出现的,更多的是被后来的文学评论者强加的启蒙意味。首先,张承志虽然使白音宝力格有着 “我”在《故乡》中大致相同的心理历程,但给予读者思考的空间是相对狭窄的。个人对过去美好瞬间的感怀与两次逃离的理由也是自私的。如果使《黑骏马》具有一定的启蒙思考的话,那就是作者应该把 “爱”这个字眼发掘得更加深入,可惜 “爱”在文本中并没有进一步拔高。不少文学爱好者沉醉于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年少时火热的恋情确实是有理由的,像 “在星光下,我看见她的大眼睛在一眨一眨地注视着黑暗,注视着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里一下子涨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一股要保卫这纯洁姑娘不受欺负和痛苦的决心”。[2](P212~213)类似讴歌纯洁爱情的片段也时常打动人心。但是作者只看到了爱情的纯洁、真诚与炙热,却没有反思爱情的真谛。就像作者在最后写道:“快点儿成熟吧!我暗暗呼唤着自己。”[2](P282)其实白音宝力格在与索米娅热恋的时候没有成熟,9年后同样也没有成熟,作者也缺乏让他们成熟的力度与思考。我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也是缺乏理性的,这是人之常情。同样的,爱情需要构建,也需要升华,把爱情的冲动上升到爱的理性是复杂且艰难的过程。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确实表现了爱情的冲动与激情,但同时也表现得非常脆弱。人与人之间的交融与结合,是无法通过劳动达成的;创造性劳动的结果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统一,而是普遍的社会关系;而爱情作为多巴胺与荷尔蒙冲动的某种结果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情感的 “纵欲”,但是 “通过纵欲达到的统一是暂时的”[4](P25)。这也表明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的恋情只是暂时的且是短暂的。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感离成熟的爱情还有一定的距离。白音宝力格作为即将走向城市文明的知识分子与未来长久生活在草原的女性是有落差的。但是人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积极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冲破人与人之间的高墙并使人人与人结合。也就是说男女主人公在爱情力量的驱使下,迈出了第一步。但是黄毛希拉的出现让他们的步伐停滞了。我们当然可以指责草原上横行霸道的恶人,痛恨他对索米娅犯下的罪行,但他的所作所为与索米娅所遭受的磨难就一定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屏障吗?首先我们看看索米娅的表现:“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色黯然。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2](P222)而之前索米娅的眼神是这样的: “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么晶莹。”[2](P214)索米娅在遭受凌辱后,表现出来对自己的不认同,即身体遭受侵犯后等同于爱情地位的降格,仍旧囿于传统历史与文化价值观当中的索米娅只能拿男人犯下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按作者的人物设定来看,索米娅本就代表着古老、传统的草原文化,苛求她表现出理性、自我的一面也不太契合实际;但是代表着接受现代文明与理性思维的白音宝力格,其表现却并没有比索米娅更为明智与高尚。白音宝力格在剥离了爱情的糖衣后,其实是不能理解与认同索米娅的历史处境与文化处境的,面对后者自责的眼神,其心中复仇的火焰压倒了理性,而疏于呵护索米娅心灵与肉体上遭受的双重创伤。“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拼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2](P226)他让索米娅开口说什么呢?他发狂一般的让索米娅交代自己被凌辱的过程与结果,这已经让他们不成熟的爱情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白音宝力格又表现出了儿马一般的冲劲:“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2](P227)而此时的索米娅却在户外啜泣。白音宝力格把索米娅、把爱情当成了自己被天然赋予的权利,他也自认为有着行使权利的绝对权力。索米娅成为了他的财产,财产受到侵犯,导致他更为关心破坏者的存在,而不是财产的存在,故而义愤填膺导致忽视了本应该加倍关怀、呵护的索米娅。与其说白音宝力格在意的是索米娅的被侵犯,倒不如说是那伤害者对他本人权利的直接冒犯——索米娅的贞操与纯洁被他人夺走了,还留下了印记。到此为止,白音宝力格在两人情感道路颇为顺畅的时候,尚能释放自己的爱意,而在恋人最需要安抚与宽慰的时候,却将爱的阀门关上了。男性中心主义在此时此刻表露无疑:“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2](P230)他居然需要被侮辱的索米娅的主动,而不愿意自己积极回应,甚至说出了可谓令所有男性蒙羞的话语: “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2](P230)试问,索米娅做错了什么?是她的过错吗?很明显,白音宝力格已经把被玷污的索米娅置于低他一等的位置了。此时他站在高处,俯视着爱人,施舍自己的宽恕与胸襟。而可悲的是,张承志默许甚至支持了白音宝力格的想法与做法。

但是弗洛姆告诉我们: “爱情是一种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情绪,是人内心生长的东西,而不 是 被 俘 虏 的 情 绪。”[4](P27)在 索 米 娅 被 侵 犯后,白音宝力格的所作所为恰恰是消极的,他的内心受到追求正义与复仇等外力的驱使,从而成为狂热的奴隶,也从根本上放弃了自己的自由。斯宾诺莎认为:“美德和控制自己是一回事。”[5](P123)假若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恋情视作美德的话,那么男人的失控,是将幼稚阶段的爱情彻底打回了原形:基于原始本能的热情、冲动与狂热不可能有着长久的生命力,“相反爱情是一种行动,是运用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在自由中才能得到发挥,而且永远不会是强制的产物。”[4](P37)

女性在双方关系中成为强者并不容易,故而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索米娅,其表现倒是赢得了读者的理解与尊重。但如果有更多的读者去理解、包容甚至同情、赞许白音宝力格的行为与表现,认同作者的编排与刻画,那么这部文学作品带来的反思与思考空间将无法开阔,更别谈启蒙的作用了。作者没有认清爱情成熟与否的标志,也没有厘清爱情与爱的区别与联系。爱情首先是给予而不是获取。给予是个人力量的最高表现,而绝非痛苦的牺牲,通过给予,才能体现一个人的力量与活力,也可以体验生命力的升华而带来的欢乐。站在强势一方的男性,他应该把自己的欢乐、知识、幽默与悲伤给予另一方,丰富他人也提升自己,“双方都会因为唤醒了内心的某种生命力而充满快乐。”[4](P34)这在爱情上的表现就是:没有生命力等同于没有创造爱情的能力。这个观点在爱情之路顺利的时候较容易理解,但在索米娅遭受苦难的时候,白音宝力格却表现出了生命力匮乏。冲动的行为并不是积极情绪的体现,而是在消极、被动中逃避自己的责任,在两者爱情缔结的关系当中,责任不再是个人的事务,而是对他者的义务。因为爱情需要相互的关怀与怜悯,也就是责任心。责任心看似是外界强加的义务,但实际上这个词在恋人之间是自觉的行动,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表达出来或尚未表达出来的愿望的答复。由此看来,白音宝力格没有付诸自觉的实践去承担应有的责任,他没有分担索米娅的不幸和痛苦,反而带着自私的哀怨与仇恨离开了草原,离开了索米娅。于是乎,刚刚开始经营的爱情无法避免地走进了坟墓。原因有三:一是外界、客观的因素——黄毛希拉的罪行;二是草原古老文化的愚昧——对生养能力的赞同大于作者认可的 “纯洁”;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在于白音宝力格没有在逆境中再去操持这份爱情。掌握知识、文化与初步理性思维的他成为逃跑的懦夫。对草原一往情深的爱是作者给主人公定下的基调,但无论是9年前还是9年后,都无法体现这 “一往情深”到底释放在何处了。或许说,白音宝力格的情深是对至纯爱情与优美草原的不懈追求吧,只不过这些只是虚幻的理想,离开了大地的滋养,脱离了历史的束缚与文化的氤氲。

与之相反,索米娅却表现出扎根现实、坚韧不屈的品性。原始的母性力量支撑着她走过了艰苦的岁月,消磨着她本应天真烂漫的笑容。但是,索米娅没有接受仰望而来的施舍,甚至在抬头的一刹那,发现白音宝力格只剩下了决绝的背影。看似柔弱与逆来顺受的索米娅在对待 “孽种”的态度上,表现出了比外表强悍的白音宝力格更加坚强的心灵,也足以见到索米娅远较他宽广的情怀。母性的本能闪耀着的光辉与力量压制了仇恨,更超越了制造罪孽的男性的理解限度。所以,索米娅与白音宝力格之间青涩的爱情,在未来可期又不可期的时候,变故反而使她走向了成熟与理性。或许有人觉得索米娅愚昧,但这却是她的命运与历史。人类的脚步踏行了千年,艰辛、屈辱与创伤如同收获、欣喜与欢庆一样相伴相生;草原壮阔、优美而又龌龊、放荡就是索米娅的历史,给她带来痛苦的其其格也是她的历史,她无法将仇恨转嫁到一个无辜的生命当中,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她成熟以后爱的表达。

很遗憾,在阔别草原的9年时间里,依然没有成熟的白音宝力格回到了初始的地方。9年的城市生活,他追求别样人生形式的理想遭遇了困顿,在这种心境下回到草原,开始寻找往昔的时候,是不是表现的太功利了呢?试想,如果城市生活一切安好或由困顿到拨云见日,那么他还会不会再回到草原?在人生失意的时候,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疲惫之际,才顾得上抱恨前科,那么这种回归的目的与真诚是否有廉价之感呢?他回眸于过去的人与事和已经成为历史的情感。他是抱着重温9年前美好时刻的愿景回到了草原,却没想到索米娅已然成为另一位额吉奶奶。他确实为索米娅遭受的痛楚而自责,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曾经舍弃、否定过的东西,也被瘦小的其其格那忧郁的目光而打动。他也确实意识到,只有回到草原这片纯洁的土地上,因年轻时的冲动放弃而造成的悔恨,才能变成显性的惩罚,拷问着自己的内心。他的眼泪挥洒成了告别昔日的标志。但是他再一次选择离开,也足以证明他依然没有成长,更证明了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草原与自己合二为一的历史当中去。白音宝力格也始终是这片草原的局外人。按理说 “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应该是有根的,但他只愿意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人而不是与草原的一切发生联系的人。他还在为不成熟的爱情买单,依然沉溺在过去激情似火、柔情似水的爱情初级阶段当中,而并没有让自己爱的能力得到提升。自忖作者也没有尝试或者找不到方法让白音宝力格具有爱的能力。首先,白音宝力格没有博爱的基础。爱的所有表现形式均以博爱为基础,针对所有人都有责任感,关心、尊重和了解他人,也愿意主动提高他人的生活情趣, “爱他人应如爱己”。[4](P58)作为爱的基础,博爱没有独占性,它凝聚了所有人的结合,是人的团结和统一。博爱的基础是认识到人类都是平等的,有了平等的基础才能触及人类共有的核心问题——人的本质,这就要求我们深入去了解一个人。那么,白音宝力格真的了解或者理解九年未见的索米娅吗?9年前因为索米娅被玷污,她自降了地位,但白音宝力格没有把她拉回来反而认可了这种自降,这就奠定了双方不平等的基础。九年后,城里人与科学工作者的身份,使白音宝力格也无法平视索米娅,他的情感是复杂的,饱含着自责、可怜与惋惜,但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怜悯,因为怜悯也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的。索米娅问他还记不记得家乡名叫伯勒根的小河,他的反应则是:“什么?我们家乡的伯勒根小河么?”[2](P286)没有刻骨铭心的、共通的记忆也就没有深入的了解与理解,平等就属于奢望。还有索米娅在夜晚经常有大段大段的浅吟低语,而白音宝力格只是听完了,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想去擦掉她面颊的泪珠,但是手却不敢伸出去,最后 “木然、僵硬地坐着,好久答不上话 来”,[2](P272)白音宝力格的 失 语是 自 然的,绝非是他想的深邃。因为草原、亲人、早年的恋人已经离他远去。九年前这里是出发地,九年后这里只是一名过客短暂停留的场所。在没有了解与理解的基础上,他能用什么与索米娅进行平等的交流呢?五天五夜,他们共处一室,除了对白音宝力格而言的那个 “难忘的、我们俩的黎明”[2](P272)之外,“就再也没有去回顾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2](P273)了。不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那个 “我们俩的黎明”,其实基本上是索米娅一人在述说,而且最关键的是白音宝力格始终没有为九年前他的所作所为而忏悔,哪怕是一丝真诚的坦白与祈求原谅。虽然博爱是平等的人之间的爱,但事实上势必存在着某些不同等。我们是人,都需要帮助,今天是我,明天可能是你。这个要求不意味着个人的弱小,或他者的强大。“弱小是一种暂时的状态,而自力更生、走自己的路的能力是普遍的持续状态。”[4](P59)按常理度之,索米娅是弱小的,白音宝力格是强大的;而实际上是草原与索米娅在帮助白音宝力格。索米娅在经历了难言的、粗粝的生活后,她的欢喜、兴奋与悲伤是如此的真切和自我。而白音宝力格还在纠缠于当年创造伤害的人与事,他 “恨透了制造这创伤的丑恶力量”[2](P275),他认为 “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残害么?”[2](P275)于是,看似强大的白音宝力格瞬间被自己矮化了,他的忏悔、泪水也变得利己和微不足道。其实,张承志是可以让白音宝力格成为有担当、有责任的伟岸男子的。面对其其格时而清澈时而严肃的眼神,白音宝力格是知道孩子心灵的创伤难以愈合,那么,为什么他不留在草原,帮助其其格把伤疤给抚平?孩子需要陪伴,需要帮助她成长,但是五天时间的极短暂停留,送书包、钢笔和纱巾,这与现在形式主义影响下的 “社区送温暖”活动有多大区别呢?再者,面对着承担家庭重担又积极进取的索米娅,白音宝力格不应该为当初自己的幼稚而做出补偿吗?黄毛希拉只是暂时改变了索米娅的生活,而他的不负责任则长久的影响着索米娅的命运。留在草原,帮助索米娅,帮助达瓦仓,帮助养育他的草原,这是我对白音宝力格的期许,但是作者却让他走了,且不带走一片草原上的云彩。

所以,《黑骏马》的启蒙意义在哪里呢?让人深思与激励的内容除了索米娅的顽强生存、创造历史与缔造命运之外,白音宝力格的塑造是苍白的。无论作者用了多么优美的语言和精巧的篇章结构,也无法改变白音宝力格自私、无担当和蒙昧的德行。小说构建了一段不成熟的爱情,随后突如其来也是命运使然让这段爱情夭折,这也是一道分水岭;作者用心刻画了备受艰难的索米娅,她抓住了历史与命运的脉络,健康地成长下去;同样饱含作者心血的白音宝力格则一直没有认清爱的本质。而爱才是启蒙过程中最为根本的要素,启蒙需要教育人如何认识爱、理解爱,更应该让人懂得如何构建成熟的爱情与让爱情升华。我们可以设想:假若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的爱情没有黄毛希拉的介入与打断,那么男主人公在城市文明的熏陶下,也依然会抛弃索米娅,只是时间长与短的问题,就像那些唱起 《小芳》的人一样。因为强势的一方站在自上而下的台阶下,俯瞰着自己的恋人,而不是放下身段与之共同承担落后、愚昧,那么再炽热的恋情也经受不住风雨的侵袭。我们有太多的文学爱好者被小说结尾的深情或者煽情所打动,但我认为结尾的笔调与男主人公的言行是相悖的。“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就像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2](P284)割裂自己与草原紧密相连的历史与命运,也就没有更加丰富的心灵去面对未来。作品体现出来的男性中心主义,始终伴随着白音宝力格的忧伤记忆,但却并不映射他对现实生活不满的真切。从故土、故人那里获得的心灵补偿,也更加反衬出他依然向往城市文明的真正态度,我想这也是作者的态度吧。

注释

①有评论家认为,现在应该在当代文学的版图上重新标注张承志—— “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N].文汇报,2015-12-18.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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