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圣·彼得堡(散文)

2019-02-01 02:08刘元举
北京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柴可夫斯基协奏曲钢琴

刘元举

当诸多大城市趋之若鹜建造那些风格类似的玻璃幕楼群时,松花江北那片荒芜之地却惊人地矗立起一片线条复杂的古建筑群——还是两年前,我在这里听说专家们要给市长写信,希望成立哈尔滨音乐学院。哪里会想到转眼之间,就有了拔地而起的这片辉煌,怎能不为之惊叹。拜占庭式的圆顶、巴洛克式的曲线、哥特式的穹窿……每一栋建筑都是复古宫殿式的,蓄满内韵,且含而不露。

傍晚时分,院区惊现绚丽晚霞,辉映在楼间拱门的穹窿处,有着燃烧的瑰丽。我赶忙掏出手机拍下来。有意思的是,当我将这一组照片发至微信朋友圈时,好些朋友为其美丽而惊讶,他们以为我还在圣·彼得堡。

我是今年四月份去的圣·彼得堡。与两年前的冬天,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冬天的涅瓦河是一副冰冷面孔,整个城市仿佛都被冻结窒息。只有厚厚的雪,恣肆放浪地铺陈覆盖,显得无今无古。而四月份的涅瓦河则气朗天晴,云水传情。无论望出去多远,河面都是柔软如缎,即使到了芬兰湾,也依然有着柔情万种的妙曼。

我喜欢站在兔子岛上最临近河水的地方拍照片。我拍了好久。涅瓦大街和涅瓦河,是我前后两次在彼得堡最为流连忘返的地方。

现在,当我回头去看这些不同地域照片时,感慨于哈尔滨与彼得堡竟如此相像。其实,这两座城市最为相像的地方还不是建筑,而是音乐。

此番我到哈尔滨是为音乐而来,应邀参加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今年四月份我去圣·彼得堡,也是为了音乐,是去观赏一场音乐会。那是一场很特别的音乐会,三位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的钢琴家,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相约一堂,用绵长的琴音深情纪念他们的恩师、俄罗斯著名钢琴家、教育家克拉芙琴柯一百周年诞辰。巧的是,三位同出师门的钢琴家,竟都是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银奖获得者——弗拉基米尔·米舒克是第九届(1990年)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二名,現在是圣·彼得堡国立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纳达利娅·特鲁利是1986年获得第八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二名,她目前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而殷承宗则是他们的前辈,早于他们二十多年便摘取了第二届老柴大赛的银奖。

那时候的殷承宗还是圣·彼得堡的一位勤奋的中国留学生。克拉芙琴柯这位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钢琴女教师,能够在不同时代教出3个获得柴可夫斯基大奖的学生,这在钢琴界实属罕见。

难忘的上个世纪50年代,作为苏联专家来华工作的克拉芙琴柯,曾满腔热情地在中央音乐学院从事钢琴教学。那时候,她对中国学生关爱备至。她教过的中国学生中已经成名的钢琴家有李名强、顾圣婴、赵屏国、鲍蕙荞等,其中,殷承宗的年纪最小,所以她亲切地叫他小儿子。

25年前,殷承宗从美国回到圣·彼得堡为克拉芙琴柯老师75岁生日演奏了激情澎湃的《黄河》;15年前,殷承宗已值花甲之年,又一次专程从纽约回到彼得堡为克拉芙琴柯老师的85寿辰献上《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算上这一次,他已经是第三次为恩师克拉芙琴柯的诞辰日演奏了。

三次,都是他们三位获奖者相约而至的“三人组合”。

一晃15年过去,他们的老师克拉芙琴柯已经不在人世。然而,师生虽然阴阳两隔,但音乐的魅力却依然鲜活在圣·彼得堡的爱乐大厅。

我对音乐建筑情有独钟。演出前两个小时,我就赶到了这里。据说这座以肖斯塔柯维奇命名的爱乐大厅,早年是沙皇的一座豪华歌舞大厅。大厅的座椅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挪动的。注视脚下那种光滑骨质感的地面,想象着那些个达官贵人如何搂着盛装美女,闪挪之间让裙裾与激情一同飞迸。一位资深音乐家告诉我,圣·彼得堡第一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著名指挥家特米卡诺夫80周岁庆典,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从外形看上去,这栋建筑朴实无华,尤其与对面豪华的欧洲大酒店相映,更显得古旧而平淡。但是,走进里面,每一个角落,都会让你驻足。大厅两侧有足够的房间供听音乐会的观众休息或交谈。6号门是贵宾入口,有种特别的典雅之感。从这个门进来的观众,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脱下外套,一色的西装革履,举手投足间弥散着日积月累的优雅。

沿着铺有红色地毯的白色楼梯上到二楼,就会有工作人员引领你,往右一拐,便看到一排柱子廊道,高耸而圣洁。柱子间有座位,那是包厢。从柱子空间观望大厅,满目流光溢彩。白色的质地加上金色的装饰花纹的观众席座椅,还有那种水晶大吊灯,还有台上正中镶嵌的闪亮的管风琴,以及两侧对称的穹窿门挂着深紫色质地的幕帘。如此资深的音乐大厅,该有多少名家大师在这里演奏过啊。

我记得圣·彼得堡建市300年的纪念音乐会,就是在这个大厅举行的。当时我在上海如获至宝得到这张光盘,看了无数遍,尤其喜欢麦斯基的那两首大提琴协奏曲,一首是雷斯毕基的《慢板与变奏》,另一首是布鲁赫的《西伯莱晚祷》。看着舞台上摆好的乐队席位,就好像等待着麦斯基随时会从台侧走出来似的。

下面的观众席有两千个座位。你坐在任何角度,都能感受到同样的音响效果,这使很多音乐家赞美过这里。霍洛维茨就曾说过,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厅。

纪念性的音乐会跟商演不同。没有看到太多的显赫广告或招牌,却不承想没多久,空空的席位就涨潮般涌来这么多观众,简直座无虚席。

第一个出场的是弗拉基米尔·米舒克。这位第九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银奖得主,今晚弹奏的是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第24。这首C小调与莫扎特的其他作品有所不同,弦乐的感觉似乎少了点儿,更多地给了木管表现机会。这让乐队释放出了深度的力量与丰富的音色。米舒尔与乐队配合十分默契,珠联璧合,他以令人信服的触键,将作品内在的悲剧性气氛清晰地揭示出来,从而感染了现场观众。

随后出场的是纳达利娅·特鲁利。她是1986年(第八届)的老柴第二名,她着一袭黑衣出场,不苟言笑。自始至终,她都一直埋头于舒曼的协奏曲世界。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是其唯一的钢琴协奏曲,该作品是在舒曼一生中最幸福的年代里完成的。那时候,他和克拉拉的爱情冲破重重阻力,终于获得成功,于是,他的创作也随之出现高潮。A小调的钢协倾注了舒曼火热的情思,被称作“世界五大钢琴协奏曲”之一。乐曲主题鲜明,表现了作者的生活理想以及为之斗争的信念。虽然在外表上与古典的协奏曲相比并不显得新颖,但实质上这是一首极具浪漫主义特色的钢琴协奏曲。黑衣女钢琴家弹得很完整,技巧也无可挑剔,但总感觉情绪不够浓稠,效果上也略显平淡。然而,爱乐大厅的观众仍然报以热烈的掌声。

下半场殷承宗出马。他要承担整个下半场的分量。前两位演奏家正值盛年,而且台下会有很多他们的学生或粉丝。相比而言,75岁的华裔钢琴大师殷承宗毕竟离开这里好多年了,而且在台下坐满的俄罗斯观众中不会有他的任何学生,何况,他将要演奏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首十分普及的曲目要在作曲家的故土上演奏,是颇有难度的,不仅技巧方面要求高,而且在音乐方面也需要相当的掌控力。这首大作品很需要足够的力量,足够充沛饱满的情绪浇灌喷洒。以他这种高龄演奏这样的大曲目,会不会有点勉为其难?

此前,我在国内曾多次听过殷承宗的音乐会。既听过他的舒伯特专场,也听过他的拿手好戏《黄河》。我曾在深圳听完他的一场音乐会之后,为他激情奋笔写下万余字的乐评刊在《鋼琴艺术》杂志。他少小离家,自步出鼓浪屿那个小岛,就一路远行且越走越远。他十八岁来到圣·彼得堡留学,后来功成名就的他又去了美国定居。回顾三年的圣·彼得堡留学生涯,他感慨颇多。在这里,他拥有了人生中的重大收获:一举夺得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二名。作为在校生能够捧此大奖,实在是难能可贵,他不仅轰动了俄罗斯也轰动了中国。因此,他在彼得堡就学期间,就获得了好多演出机会,并且每一场都深受观众喜爱。他曾多次在这个爱乐音乐厅获得过鲜花和掌声。当年的观众在哪里?他每一次回到彼得堡演出,都发现当年的观众在被岁月改变着容颜,即使当年是女学生看他演奏,现在已是溘然白发了。而当年载满殊荣从容登台的钢琴家,如今也是曾经沧海阅尽天下的老人了。

从上一次相隔15年在这里的演出,已是物是人非了,但是,到场的观众仍然对他投以如此热烈的欢迎,当他从台侧一出来,就一路掌声把他送到琴凳上。可见当地人仍然铭记着他为这座城市、为这座音乐厅带来的光荣。

彼得堡有最好的音乐厅,也有最好的观众。能置身其间,我的内心有种幸福感在漾动。

“拉二”的引子部分很关键,那种具有召唤性或启示性的钟声,给许多演奏家带来了难度,也同时提供了极其丰富的表现空间。老成持重的殷承宗表现出非凡的气势,那种连续的暴风骤雨般的和弦,仿佛裹挟着彼得堡的三百年叹息,携雷挟电,阵阵强烈地扑面而来。键盘的轰鸣击中了观众的内心渴望,也牵领着年轻的指挥米哈依尔·里昂季耶夫和他的乐队进入宏大的抒情航程。

从奏鸣曲式的第一乐章开始,殷承宗就以超强的自信力,让键盘得心应手,灵光四射。尤其在倾诉般的抒情段落,他仿佛在用内心歌唱,极具穿透力。在与乐队的一次次抗争中,钢琴的声音不仅没有被淹没,反倒更加激发出璀璨,而乐队也在高质量的键盘激荡之中,将绚丽的线条描绘得更加精致更富光彩。虽然这不是特米卡诺夫的彼得堡的第一乐团,但是我也不得不赞美这支乐队(圣·彼得堡第二交响乐团),毕竟,他们也是多年受到过涅瓦河的浸淫,弦乐管乐均达到了唯美佳境。在现场近距离倾听圣·彼得堡交响乐团的音色,与听光盘完全不同,那种盈动四壁的音颤,均让我发出由衷感叹。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是深沉宽广的,是大气象的。在这个作品中,伟大的作曲家一方面以深沉的音调,抒发内心的忧郁与悲伤;另一方面,他也是通过气势磅礴的高潮,来表达他的满腔激愤。殷承宗大师深谙此道。他在前两个乐章中有着精致的描绘,有着不懈的铺排和渲染。在堪称完美的第二乐章中,他优雅地完成了纤细精妙的唯美音色后,进入第三乐章。他昂然地加快了速度,不仅演奏出了华彩乐段,而且蓄满力量一鼓作气地往前推进。那种巨大的张力,逐步让乐曲抵达高峰。随着紧锣密鼓的节奏,键盘与乐队撞击汇合,发出磅礴气势,迸出漫天的霞光。

终于,他把这首名曲推到了高潮。对于一个成熟演奏家而言,能够抓住拉赫玛尼诺夫的“高潮”就是抓住了全曲的精髓。殷承宗不愧是领略天下的钢琴大师,他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超越:超越了年纪,超越了时差,超越了种种局限。他把自己融入了半个世纪的满腔的俄罗斯情怀与记忆,都在瞬间引爆,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挥洒。他不仅把年轻时代的拉赫玛尼诺夫的“满腔激愤”迸放出来,也把他自己的命运和多舛的人生交给了澎湃的键盘,浩荡万里。

年轻时的殷承宗喜欢在春天来到涅瓦河边。风硬水硬,寒气逼人。但毕竟已经开河了。他最喜欢看的是大冰河是如何开冰的。那种开裂的声音,那种冰排碰撞的气势,如同万马嘶鸣,天地惊魂。那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激情与力量,他从中感受到了彼得堡这座城市所蕴藏着的巨大的艺术能量,而拉赫玛尼诺夫的激情和弦,那种狂飙巨澜、大江大海,就是在那一瞬间掀起了他内心的波澜,且久久不能平息。

如果说涅瓦河畔是殷承宗当年获取灵感与激情的地方的话,那么,圣·彼得堡就是他不断地获取精神营养,不断地丰富艺术人生与音乐情怀的城市。他感叹过,每次从纽约回到这里演出,都会情绪饱满,都会出状态的。这里深厚的音乐文化气氛,比森林中的负氧离子更让他受用,更让他欣悦。

如果说15年前殷承宗在这里弹奏“拉三”是以爆棚般的效果,让病中的恩师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地站到了台上,跟她的学生们拥抱,接受着来自她的学生们和热爱她的观众们的狂烈祝福,让老人家拥有了一个庆典般隆重的夜晚的话,那么,这一次,殷承宗的“拉二”演奏得精彩程度,一定堪比上一次的“拉三”,这对殷承宗而言,仿佛昨日重现:鲜花依旧,掌声震瓦,然而,他的老师克拉芙琴柯呢?

余下几天,我去了柴可夫斯基的墓地。那是在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修道院旁边。天气很清冷,还下起了细雨。雨中来到墓地,心情格外沉郁。柴可夫斯基墓碑很有特色,最上面立着一个振翅的天使,搂抱着十字架,正中耸立着柴可夫斯基的雕塑头像,表情凝重悲悯,几行碑文依次排列着他的生卒年月。下面是一个捧着书读的少女,不知是读乐谱还是读圣经,反正一副虔诚状。墓碑被一圈铁质围栏分割出阴阳两界,但一排鲜花正在弥散芳香。守墓人说这里从未断过鲜花。在他的旁边依次为“五人强力集团”的鲍罗丁、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对面是俄罗斯的音乐之父格林卡,接下来是伟大的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墓碑,从硕大的头像雕塑看去,简洁之中透出雕塑家的鲜明题旨:突出文豪的头颅,那是艺术和思想的宝库。

这些艺术大师们相聚在这里,永远彼此守候,彼此交流。音乐与文学,如经纬编织出彼得堡的绚丽霞光。柴可夫斯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隔不过十步,他们彼此都能够瞅见头顶上的树枝摇动,更能听得到落叶的声音,尽管很轻很轻,但我相信他们彼此的敏感神经都是那么非同寻常。

这里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但是,他们都是这座城市不可忘记的伟大艺术家。各种造型精致的碑雕,既是他们不凡人生的写照,也是一种死亡艺术的不朽杰作。可惜,我在这里没有找到克拉芙琴柯。

十年间,我一直乐此不疲地在南方北方奔走,一直不断地参加各种音乐或文学活动。我的最爱是听交响音乐会。仅深圳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出,我就听了超过百场。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城市,我有幸結识了百余位世界顶尖级的音乐大师。他们让我领略了从形式到内容再到境界的音乐真谛。波兰的肖邦大赛评委会主席雅辛斯基,那位白发舒卷的慈祥老者的大师讲座,触键的亲切中还不时冒出顽童的可爱度;加拿大著名钢琴大师安东·克迪的绝妙键盘音色,无论弹莫扎特还是贝多芬抑或舒伯特,他都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世界一流的键盘声音。还有学养丰富谈吐惊人的傅聪先生,多次从他的演奏和深谈细聊之中,让我彻悟了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什么是真正的音乐家,什么是文化的积淀,这种积淀对于音乐演奏究竟有什么用处。受俄罗斯文化深刻熏陶的沈乃凡先生,是赵屏国的学生。他曾说过格林卡这位俄罗斯音乐之父说过的名言:一个真正的演奏家在演奏时是为了表现音乐而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大意)。这让我振聋发聩。

巴什基罗夫这位风趣敏锐的钢琴大师早在1955年就曾来过中国上海,在那张泛黄的节目单上,我逮到了他弹的曲目就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而在周铿先生操办的十届上海国际钢琴大师班上,我有三届都见到他,并且对其进行了深入采访。最难忘的是他给年轻才俊尹存墨上大师课时,讲的就是这首“拉二”。此前,尹存墨已是小有成就,尤其他的力度和气魄让键盘发出滚雷般的轰鸣,令我叹为观止。然而,这种轰鸣效果,却让巴什基罗夫愤怒了!他气得抖着稀薄的山羊胡子,一个劲在喊叫着“NO”!他的喊声居然盖过了键盘和弦的巨大轰鸣。然后,他一遍遍示范,他要的不是重量级的音响,不是狂潮的汹涌震荡,而是要音乐,要层次分明的音色。想不到“拉二”开篇那段和弦间,居然隐匿着如此多的宝藏,需要如此严厉苛刻地一点点去啃。直到尹存墨经过许多遍的重复,才会感觉到他指下的键盘真的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俄罗斯的古旧的绵延的韵味儿。

在教学时,巴什基罗夫十分威严,而在酒桌上,他却是个可爱的老顽童。他拿出一堆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一场化装舞会的照片,上面有他的夫人,他点动着一个带着翅膀的女子笑出了泪迹。

第一届深圳国际钢琴协奏曲比赛是在2006年。那一次请来的评委中有柴可夫斯基国际大赛的评委会主席克莱涅夫。身材敦厚的克莱涅夫在开幕式上被戴上花环,步履雄伟地走进会场的那一瞬间,我感觉他就像彼得大帝一样威风凛然。然而,到了第二届深圳国际钢琴协奏曲赛事时,他竟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开幕式上——担纲赛委会艺术总监的但昭义先生,以低沉沙哑的嗓音提议,全场起立,为克莱涅夫默哀。于是,开幕式音乐会成了这位钢琴大师的追思纪念音乐会。克莱涅夫不仅是俄罗斯杰出的钢琴教育家,他还曾是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金奖获得者。

我曾在《钢琴时代》这部书中写到格拉祖诺夫时,感叹俄罗斯的钢琴文化是一座高原。整体的隆起令世界瞩目。当然,我更悲叹那些蜚声乐坛的大师们的早逝。尤其当霍洛维茨、阿劳、鲁宾斯坦、赛尔金等这一批20世纪初叶出生的、被称作“黄金时代的钢琴家”相继离世之后,钢琴界的损失无法估量。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埋头于钢琴家和钢琴文献之中,自从来到深圳交响乐团,我便进入了交响乐世界。这个更大更丰厚的世界令我欣喜若狂。尤其弦乐,有着比键盘更加令人融化的美妙。于是,一批顶级的小提琴大师涌入我的笔端:奥伊斯特拉赫、米尔斯坦、柯岗、文格洛夫、穆特、列宾……起初忽略了海菲茨,浸淫了十多年小提琴之后,却猛然间意识到了海菲茨的声音是属于上帝的,如同天籁。

接触海菲茨音乐的同时,我接触到了美国南加州理工大学的音乐学院,接触到了海菲茨的同事爱丽丝·勋菲尔德。她是约阿西姆的再传弟子,约阿西姆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就是为约阿西姆所量身定制。而勋菲尔德姐妹,爱丽丝·勋菲尔德和爱伦诺·勋菲尔德曾经是一代美国人的骄傲。她们是一对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姐妹组合,那是一代辉耀美国天际的天才姐妹组合。可惜妹妹早逝,如今95岁的姐姐不远万里,坐着轮椅出现在本次哈尔滨举办的勋菲尔德国际弦乐比赛的开幕式上。

天呀,她又一次驾着轮椅来到了哈尔滨!她的风度她的笑容她的受欢迎程度,与两年前的上一届,毫无二致。这是生命的奇迹,这也是音乐的奇迹,令哈尔滨之夏弥散出动人的温馨。

此前,当我走进哈尔滨大剧院这座造型奇特的新建筑时,不免为材料的奢华富丽和硬件的高档而惊叹,但是,不知为何总还会感觉有点空荡,这种空荡不知是建筑的空间带来的,还是我内心对“软件”的期许过高所致。然而,当灯光完全照耀在台上勋菲尔德那一头波浪金发,和她如花的笑容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满足感。

我觉得偌大的哈尔滨大剧院,能够有这样的奇迹发生,一定要感谢勋菲尔德的弟子、享誉海内外的小提琴家薛苏里。他是从这片黑土地走向世界的音乐家,他也是出生在乌苏里江畔,成名于松花江畔的一代卓荦英才。

音乐无国界,音乐不分南北东西。哪里有音乐,哪里就会吸引我,就会让我视作家园而流连忘返。

“音乐是心灵的迸发。对伟大的音乐来说只有一种真正的特性,那就是感情。”柏辽兹的这句名言,让我在哈尔滨的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中深切体会到了。那是来自不同国家的选手,他们不仅是在竞争比赛名次,他们也在程度不同地享受着音乐,并且,让我重新回到了白云飘逸有如音乐缠绕的圣·彼得堡——那个以肖斯塔克维奇命名的爱乐大厅。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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