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冲突与百年中国启蒙之路

2019-02-09 06:33李茂民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五四世界观陈独秀

李茂民

(山东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论及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说:“启蒙,构成了一个具有特权的分析领域,它是一组政治的、经济的、体制的和文化的事件,我们迄今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个事件。”[注][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启蒙?》,汪晖译,载汪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34页。这个评价对于中国“五四”启蒙运动来说同样恰当。“五四”启蒙运动是中国真正跨入现代的基础和起点,此后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和思想脉络总是与它密切勾连。每当中国现代化之路走到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或者“五四”纪念周年之际,不同思想和诉求的人们总是回望“五四”、反思“五四”,进而勾画自己心目中的“五四”,从“五四”那里获得自己想要的阐释框架和思想资源。正是在人们不断的回望、反思与勾画中,“五四”在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也正是在这种回望、反思和勾画中,“五四”启蒙的历史真相变得越来越晦暗不明。在迄今所有关于“五四”启蒙的阐释和评价中,有两种观点影响最为广泛:一、“救亡压倒了启蒙”,“五四”思想启蒙中断了;二、救亡与启蒙、革命与启蒙是相互促进的。这两种观点的分歧与其对“五四”启蒙性质的判断有关,前者认为“五四”是张扬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思想启蒙运动,后者认为“五四”是追求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的群众运动。这两种观点长期以来互相对立和冲突,逼迫我们去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对立和冲突是否内蕴在“五四”启蒙思想之中,或者说,导致“五四”启蒙阐释困境的是不是“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冲突。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再次回到“五四”启蒙的历史现场,探寻“五四”启蒙及其发展演变的历史踪迹,在“视阈融合”中重新理解“五四”启蒙,理解百年中国启蒙历史。

一、“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冲突

众所周知,陈独秀和胡适同为“五四”思想启蒙的旗手,他们在“五四”启蒙运动前期曾经有过密切配合,在学习西方现代文化、反对封建传统文化,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等方面保持着一致的态度和共同的行动,但是在“五四”启蒙运动后期,也就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以后,尤其是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之后,他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胡适继续坚守在思想文化教育领域,进行思想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启蒙,陈独秀则走向了用马克思主义思想启蒙大众的革命实践道路。其结果是,中国的民族危亡和革命战争使自由主义思想日趋衰微,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实践道路取得了胜利。这就是李泽厚所说的“救亡压倒启蒙”。在这个问题上,汪晖认为,导致“五四”启蒙分化和瓦解的不是民族危亡和革命战争,而是“五四”启蒙意识的内在危机。这种危机就是,“启蒙哲学关于人的自然权利和人的理性自由的思想面临着另一更为严峻的挑战,这种挑战来自社会主义思潮,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注]汪晖:《预言与危机——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下篇),《文学评论》1989年第4期。。汪晖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看到了“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矛盾和冲突,并从“五四”启蒙意识的内在危机解释“五四”启蒙阵营的分化和瓦解问题,从而超越了“五四”启蒙是被救亡中断还是在救亡和革命中延续的争论,他的局限在于他像李泽厚一样只是把追求人的自然权利和个人自由的自由主义启蒙思想看作启蒙思想,没有把追求阶级解放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看作启蒙思想。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启蒙思想吗?对于这个问题,高放指出:“在欧洲历史上有过两种启蒙运动,一种是特指18世纪的资产阶级思想启蒙运动,另一种是新指19世纪马克思主义形成之后的无产阶级思想启蒙运动。”[注]高放:《启蒙运动的回顾和重新启蒙的省视》,《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2期。马德普指出:“马克思主义是启蒙精神的真正继承者”。[注]马德普:《论启蒙及其在中国现代化中的命运》,《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他们的意思就是,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与18世纪欧洲启蒙思想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启蒙思想。这种观点更为公允,能够更好地阐释历史。归根结底,李泽厚和汪晖等人的局限在于他们受到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影响,把“五四”启蒙运动看作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的中国版本。其实,“任何一种从西方历史角度出发的阐释,都不可避免地忽略某些关键方面而造成误解”[注][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陈永明、张静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327页。。“五四”启蒙运动不同于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之处在于,它发生在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诞生之后,发生在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之后。在来自西方的各种启蒙思想中,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对“五四”进步知识分子有着重要影响,并且随着启蒙的扩展和深入,这种影响越来越大。所以,对于中国进步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科学社会主义思想是一种不同于18世纪启蒙思想的启蒙思想。这样,“五四”启蒙思想的分歧和冲突就主要表现为自由主义启蒙思想和社会主义启蒙思想之间的分歧和冲突。

自由主义启蒙思想和社会主义启蒙思想之间分歧和冲突的实质是什么呢?笔者认为实质就是二者对科学和民主的不同理解。科学和民主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是“五四”启蒙思想中最核心的价值,也是“五四”启蒙传承下来的最可宝贵的思想财富。早在1915年,陈独秀就在“五四”启蒙的开篇之作《敬告青年》中指出:“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和人权并重。”[注]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胡适在当时对几年来的启蒙思潮进行总结时也说:新思潮是什么,比较简单的解释就是,“一是拥护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义),一是拥护赛因斯先生(科学)”[注]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在“五四”启蒙思想家那里,科学和民主不仅是启蒙的手段,而且是启蒙的目标和归宿,科学和民主的实现就是启蒙目标的实现。胡绳后来对此总结说:“在‘五四’运动的战士们的面前,飘扬着一面战斗的旗帜,在旗帜的正面写着‘民主’,反面写着‘科学’。这旗帜,在消极方面是对于封建的黑暗的传统思想的反抗,在积极方面是助长了‘人的发现’,助长了理性的发扬。”[注]胡绳:《“五四”运动论》,载丁守和编:《中国近代启蒙思想》(下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456页。无论是从“五四”启蒙思想家本人的认识还是从后人对于“五四”的权威解读来看,科学和民主一直是“五四”启蒙思想中最核心的价值,是比个体自由、个性解放以及阶级解放、民族解放等目标更根本和更底层的东西。

“五四”启蒙思想家对于科学和民主的不同理解导致了“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冲突,导致了启蒙阵营的分化和瓦解,也导引了百年中国启蒙的独特道路。我们可以从陈独秀和胡适对于科学和民主的不同理解中把握“五四”启蒙思想的内在冲突,并从这种内在冲突中窥知“五四”之后的启蒙走向。

(一)“五四”科学观念的内在冲突

“五四”启蒙思想中的科学观念来自西方。不过即便在西方思想脉络中,科学也不是一个纯粹的透明的概念,人们对于科学的理解和运用存在着巨大差异。“五四”时期不同的启蒙思想家所接受的是不同的西方科学观念,他们所理解的科学彼此不同。当他们各自用自己所理解的科学观念进行启蒙的时候,相互之间的分歧和冲突就不可避免。这种分歧和冲突最终导致他们走向不同的启蒙道路。

1.西方科学观念的发展及其内在差异

在西方思想脉络中,科学既是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也是一种科学的世界观。这种复杂含混的科学观念与西方现代自然科学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有关。以牛顿的经典物理学为代表的西方现代自然科学通过观察和实验的方法对于自然现象和宇宙奥秘进行研究,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一个不依赖于上帝的物质世界的统一秩序建立起来。所谓科学方法就是研究自然现象和宇宙奥秘的观察方法和实验方法,所谓科学精神就是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探索自然和宇宙奥秘的精神。

既然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自然现象能够取得如此成就,那么能够把这种研究方法扩展到人类社会生活领域吗?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对此作出了肯定回答。他们凭借自己的理性和科学精神,运用科学的方法,把17世纪的遗产综合起来,并进行系统的革新和创造,形成了代表这个时代精神的启蒙思想,确立了心理学、历史、法律、国家和社会领域、艺术和美学等领域的原则和基础,那就是,现存的“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91页。,而新的思想和观念也必须经过理性的审查和实践的检验。这就是自然科学的科学方法在社会科学领域的推广应用,也是科学精神从研究自然向研究社会方面的扩展。上述原则和基础的确立,带来了社会科学的迅速发展,也使科学精神得到进一步扩展,其结果就是宗教神权和封建贵族权力的蒙昧统治遭到解体,宗教与形而上学一体化的世界观遭到颠覆,人类迈入理性化和世俗化的“现代性”时代。在这个“现代性”时代,人们抛弃了对上帝的信仰,转而信仰科学。这样,科学就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转变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当科学意指一种科学世界观并成为一种信仰的时候,就成为一种“唯科学主义”。这种“唯科学主义”与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已经相去甚远。

2.陈独秀的科学观念

陈独秀所理解的科学是一种科学的世界观,进一步说,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这与陈独秀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密切相关。早在1915年,陈独秀就针对中国传统文化提出,“凡此无常识之思惟,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维科学”[注]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显然,陈独秀在这里所说的科学不是作为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科学,而是作为世界观的科学。也就是说,从走上启蒙道路开始,陈独秀就把科学看作一种改造传统世界观的武器,看作一种能够代替传统世界观的信仰。他说:“人类将来真实之信解行证,必以科学为正轨,一切宗教,皆在废弃之列;……故余主张以科学代宗教,开拓吾人真实之信仰。”[注]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新青年》第2卷第5号。正是因为陈独秀把科学作为一种信仰,他才能自信地宣称“以科学代宗教”,进而主张把科学作为一种世界观去指导人生。在陈独秀那里,对科学的信仰占据了孔教被打倒之后所遗留下来的信仰真空。

那么,在陈独秀那里,这种能够作为信仰的科学是什么呢?或者说,陈独秀所理解的科学是什么呢?实质上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般认为,陈独秀在“五四”启蒙运动前期只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只是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启示下和“五四”运动的激励下,他才急剧“左”转,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其实陈独秀之所以在后期转变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与他前期所接受的西方思想是分不开的。早在1915年的《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中,陈独秀就认识到人权说和生物进化论所带来的弊端,认为社会主义和马克思的学说,能够解决这种弊端。

近世文明之发生也,欧罗巴旧社会之制度,破坏无馀,所存者私有财产制耳。此制虽传之自古,自竞争人权之说兴,机械资本之用广,其害遂演而日深:政治之不平等,一变而为社会之不平等;君主贵族之压制,一变而为资本家之压制;此近世文明之缺点,无容讳言者也。欲去此不平等与压制,继政治革命而谋社会革命者,社会主义是也。可谓之反对近世文明之欧罗巴最近文明。其说始于法兰西革命时,有巴布夫(Babeuf)者,主张废弃所有权,行财产共有制(La communaute des biens)。其说未为当世所重。十九世纪之初,此主义复盛兴于法兰西。圣西孟(Saint-Simon)及傅里耶(Fonrier),其最著称者也。彼等所主张者,以国家或社会,为财产所有主,人各从其才能以事事,各称其劳力以获报酬,排斥违背人道之私有权,而建设一新社会也。其后数十年,德意志之拉萨尔(Lassalle)及马克斯(Karl Marx),承法人之师说,发挥而光大之,资本与劳力之争愈烈,社会革命之声愈高。[注]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陈独秀在“五四”启蒙之初就已经看到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的局限以及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社会不平等问题,意识到谋求社会革命的空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的学说是解决这些局限和问题的最新学说。我们也可以看出,陈独秀这时已经能够把握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并且能够把握科学社会主义的精髓。陈独秀之所以后来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走上社会革命的道路,用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启蒙广大人民群众,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服膺是分不开的。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之后,陈独秀发表了《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认为它是“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注]陈独秀:《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每周评论》1919年第18号。。当陈独秀在“五四”运动之后转变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就成为他的信仰。马克思主义就是他的科学的世界观,也是他的科学的人生观。他说:“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注]陈独秀:《 〈科学与人生观〉序》,《新青年》1923年第2期。由此看来,陈独秀所理解的科学就是科学的世界观和科学的人生观,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把科学理解为一种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进而理解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从而走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这是当时许多进步知识分子的共同思想历程。这种对科学的理解就与胡适的理解具有极大差异。

3.胡适的科学观念

胡适作为杜威的门徒,信奉的是实验主义哲学,他所理解的科学更偏重于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胡适主张用这种方法和精神进行学术研究和社会研究,一点一滴地推动思想启蒙和社会进步。如果把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继续向前推进,作为人生和社会实践的指导,那么这种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也可能成为一种世界观和人生观,但是,即便作为世界观和人生观,它的重点仍然是用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研究人生和社会问题,仍然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有着本质区别。从胡适的科学启蒙经历中可以发现,与陈独秀相比,胡适对科学的理解更具有科学家的本色。罗素说:“显出科学家本色的,并不在他所信的事,而在乎他抱什么态度信它、为什么理由信它。科学家的信念不是武断信念,是尝试性的信念;它不依据权威、不依据直观,而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注][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8页。胡适正是这样,他认为新思潮相互之间无论有多么大的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用“评判的态度”去“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在对待中国传统学术思想文化方面,就是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注]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

科学精神在于实事求是,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注]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载胡适编:《胡适文存》(肆),华文出版社2013年版, 第476页。

显然,胡适的“整理国故”就是把科学理解为一种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并把这种方法和精神扩展应用到文学、哲学等人文研究的领域。在胡适看来,只有保持怀疑的精神,运用科学方法,通过踏实的研究,才能推动学术的进步,进而推动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再造文明”。而“再造文明”就是启蒙目标的实现。

总之,虽然陈独秀和胡适都把科学作为启蒙的旗帜,但是他们的理解是不同的,陈独秀所理解的科学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胡适所理解的科学是科学研究的方法和科学精神。他们都用自己所理解的科学规划自己的人生并力图改造社会,于是就走上了不同的启蒙道路。反过来说,他们之所以走上不同的启蒙道路,与他们所接受和理解的科学观念的内在冲突有关;当然,也与他们所理解的民主观念的内在冲突有关。

(二)“五四”民主观念的内在冲突

“五四”时期的民主观念同样来自西方。与科学一样,民主在西方也是一个内涵复杂的概念,具有不同的传统和指涉,彼此之间存在着分歧和冲突。不同的“五四”启蒙思想家所接受的是不同的西方民主观念,这使他们在民主观念上的分歧和冲突同样不可避免,并使他们走向了不同的启蒙道路。

1.西方民主观念的内在冲突

西方民主观念是在反抗宗教神权和贵族特权的过程中产生并获得自己的内涵的。在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启蒙思想家在法律、国家和社会领域提出了自由、平等、民主等价值理想,向封建贵族和宗教神权提出挑战。在这种启蒙思想的影响下,美国爆发了独立战争,脱离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颁布了《独立宣言》和《权利法案》;法国爆发了大革命,推翻了封建贵族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颁布了《人权和公民权宣言》。上述法律规定,人生来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享有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的权利,立法权属于人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从此以后,现代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在欧美国家逐步得到确立。

但是,在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中,18世纪启蒙思想家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民主等人权原则并没有得到实现。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我们知道,这个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永恒的正义在资产阶级的司法中得到实现;平等归结为法律面前的资产阶级的平等;被宣布为最主要的人权之一的是资产阶级的所有权;而理性的国家、卢梭的社会契约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18世纪伟大的思想家们,也同他们的一切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使他们受到的限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92页。鉴于此,马克思主义提出了不同于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属于全人类的自由、平等和民主。马克思主义旗帜鲜明地指出:“平等,作为共产主义的基础,是共产主义的政治的论据。”[注][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5页。“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1页。。“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2页。

18世纪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狄德罗、休谟等人所理解的民主属于自由主义民主,马克思主义所理解的民主属于人民民主。二者的区别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在自由、平等和民主的关系上,自由主义民主观更强调自由,只承认法律—政治平等、社会平等和机会平等,不承认人民大众在物质上和经济上的平等。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与物质的平等不仅不同,而且还彼此相互冲突;我们只能实现其中的一种平等,而不能同时兼得二者。自由所要求的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会导向物质的不平等。”[注][英] 弗里德利希·冯·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04-105页。人民民主观更强调平等,尤其是物质上和经济上的平等。在马克思主义看来,经济平等是更根本的,因为在一切阶级社会,凡是在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在政治上也占有统治地位。没有经济上的平等,就没有法律—政治平等、社会平等和机会平等。没有经济平等的民主只能是虚假的民主。只有实现了经济平等,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才能使人民大众真正获得自由。其二,自由主义民主观主张在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通过思想文化教育方式实现渐进的社会进步和道德变革;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民主观主张进行社会革命,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建立共产主义制度,从而实现人民大众在经济上的平等,进而实现属于人民大众的真正的民主和真正的自由。

2.陈独秀的民主观念

陈独秀所理解的民主既包括政治上的民主制度,也包括经济上的平等权利。他认为,在政治上民主不仅意味着“言论、出版、信仰、居住、集会这几种自由权”,也不仅是靠宪法和代议制能保证的,“我们政治的民治主义的解释:由人民直接议定宪法,用宪法规定权限,用代表制照宪法的规定执行民意;换一句话说:就是打破治者与被治者的阶级,人民自身同时是治者又是被治者;老实说:就是消极的不要被动的官治,积极的实行自动的人民自治”。同时,他还强调,在政治的民治和经济的民治中,“应该置重社会经济方面的;我以为关于社会经济的设施,应当占政治的大部分;而且社会经济的问题不解决,政治上的大问题没有一件能解决的,社会经济简直是政治的基础”。[注]陈独秀:《实行民治的基础》,《新青年》第7卷第1号。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陈独秀所接受的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民主观,这种民主观对于政治上的平等和经济上的平等有着更强烈的诉求。那么如何才能实现人民民主?陈独秀指出:

立脚在阶级争斗的原则上面(此点与基尔德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不同而与工团主义相同),集合无产阶级中最觉悟最革命的群众,组织为无产阶级做革命运动的共产党;无产阶级的革命成功,即应建设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此点与工团主义不同),利用无产阶级的国家这个武器,压制资产阶级的反动,加入世界的革命,扑灭全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国家;然后渐渐灭绝资产阶级的私有制度及私有习惯与心理,建设无产阶级的工业与文化,最后达到废除一切阶级无国家的共产社会。[注]陈独秀:《关于社会主义问题——在广东高师的讲演》,载《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2-83页。

从要求政治平等和经济平等到主张用阶级斗争方式推翻不平等的资本主义制度,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精髓,也是陈独秀思想发展的脉络。

3.胡适的民主观念

胡适作为杜威实验主义的信徒,他所理解和接受的民主是自由主义民主。他不像陈独秀那样主张为了人民民主的理想而进行激烈斗争和社会革命;而是主张在现有的社会制度框架内,通过一点一滴的改良,促进民主的逐步实现。

文明不是拢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拢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笼统解放,改造也不是笼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

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注]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胡适的民主观念和他的科学观念具有内在一致性:科学的发展需要按照科学的方法逐步推进,民主的发展也需要在现有的制度框架内逐步推进。胡适所提倡的“好人政府”,事实上就是他所设想的能够使民主逐步实现的制度。

陈独秀和胡适在科学和民主理解上的上述差异,使他们出现了思想分歧。他们从携手共进的反封建战友走向了不同的启蒙道路。在“五四”启蒙时期,他们是先行者,是率先获得启蒙的人,但他们不是孤立的,当他们用自己所理解的西方启蒙思想去启蒙中国大众的时候,各自获得了自己的追随者。他们与自己的追随者一起,走向了他们各自所认定的正确道路。当陈独秀和李大钊等启蒙思想家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启蒙大众,进而走向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的道路的时候,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则主张“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走向了用学术研究和思想文化教育的方式推进启蒙的道路,由此引发了“五四”启蒙的问题与主义之争。问题与主义之争标志着“五四”启蒙阵营的分化,意味着“五四”启蒙的终结和新的启蒙的开始。

二、百年中国启蒙之路

“五四”启蒙终结了,但是中国启蒙并没有终结,中国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追求科学和民主的脚步并未停止。在“五四”运动之后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科学和民主无论是在思想文化领域中还是在现实社会中都得到了不断扩展和深入,这个过程事实上就是广大人民群众不断获得启蒙的过程。正是因为科学和民主的启蒙,中国人民才能不断从思想蒙昧中解放出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才能跨越一个个障碍,取得一个个成就。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每一个成就,都与科学和民主的启蒙密切相关。当我们这样来看“五四”启蒙和“五四”之后的启蒙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中国现代启蒙从“五四”启蒙算起,迄今已经百年。虽然在这一百年间,中国现代启蒙之路有过挫折、有过中断,但是启蒙之光从未熄灭。在时代危机面前,它总会从蛰伏中高扬,为时代危机提供思想文化解决方案。这也正是人们不断回望“五四”、纪念“五四”的原因。

如前所述,在“五四”启蒙时期,陈独秀和胡适所理解的科学和民主是不同的,二者之间的分歧和冲突使他们走向了不同的启蒙道路——自由主义启蒙之路和科学社会主义启蒙之路。不同的启蒙道路有着不同的结果,表现为中国百年现代化道路的蜿蜒曲折。当我们从百年启蒙历史和现代化之路来考察科学和民主的深入和扩展过程的时候,所需要强调的是“五四”时期陈独秀和胡适所理解的科学和民主是同一个科学和民主,只不过是科学和民主的不同方面,这些不同方面统一起来,才是完整的科学和民主。启蒙目标的实现,就是完整的科学和民主的实现。由于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重负,也由于中国反帝反封建任务和民族独立与国家富强任务的艰巨,在历史进程中的某个阶段,所推进的可能只是科学和民主的某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遭到压制。当历史推进到另一阶段的时候,情况可能会出现反转。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不是直线发展的,而是螺旋式的上升和前进过程,启蒙的历史同样如此。

当我们这样理解科学和民主的时候,就能够从启蒙与救亡、革命的纠缠中摆脱出来,从个性解放、个体自由的启蒙和民族解放、阶级解放的启蒙之间的分歧中解放出来,去追问更根本的问题:“五四”启蒙时期从西方请进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在中国的命运怎样了?“五四”启蒙所高举的科学和民主大旗是否一直在飘扬?当我们弄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能够摆脱在“五四”启蒙问题上的纠缠和片面,把“五四”启蒙和“五四”启蒙之后的百年历史贯通起来,也就是把新中国成立前的30年和新中国成立后的70年贯通起来,把改革开放前的30年和改革开放后的40年贯通起来。贯通起来看,百年中国启蒙的历史就是科学和民主在这百年间深入和扩展的过程,科学和民主的深入和扩展同时也是我们理解这个历史过程的线索。

(一)新中国成立前的30年科学和民主的深入与扩展

从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30年是中国社会剧烈动荡的30年,也是中国涤荡各种腐朽落后思想和反动势力走向新生的30年。在这30年间,科学和民主一直在不断深入和扩展,这个过程就是广大人民群众不断获得启蒙的过程。正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民群众获得了启蒙,勇敢地行动起来,参与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行动中去,中国革命才取得了胜利。这里所说的科学和民主的深入和扩展,是指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以及追求平等,尤其是经济平等的人民民主观念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简单说,就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启蒙思想赢得了人民群众。在中国革命经过艰难曲折走向胜利的过程中,科学精神、科学方法以及追求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自由主义民主观念也得到了扩展和深入,只不过主要局限于大城市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间,没有扩展到广大农村和农民中间去。

首先,从科学观念的深入和扩展来看,在这30年间,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越来越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成为共产党人的人生信仰和工农大众的行动指南。

“五四”之后的进步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来解决生存危机和信仰危机。因为在西方政治经济军事侵略面前,中华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在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面前,中国传统的宗教与形而上学一体化的世界观和宇宙秩序瓦解了,原来的信仰失落了。当时没有哪一种主义比马克思主义更符合中国的国情,更能满足现实的需要,所以马克思主义在与其他各种主义的自由竞争中取得了优势,在随后的社会危机和民族危机面前越来越被进步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所认可,成为他们的人生信仰和行动指南。周策纵指出,在“五四”运动后的1920年,全国各地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和“共产主义小组”纷纷成立,“1923年以后,辩证唯物主义开始为中国的部分知识分子接受,20年代以后,它对中国思想的影响逐渐加大。”[注][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陈永明、张静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90页。马克思主义由启蒙思想家的宣传转变成为人民大众改造社会的实践指南。随着中国革命的深入,中国共产党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道路,认识到了中国革命的性质以及中国革命的方向和任务,那就是,“建立以中国无产阶级为首领的中国各个革命阶级联合专政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以完结其第一阶段。然后,再使之发展到第二阶段,以建立中国社会主义的社会。”[注]《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2页。这就要求对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社会主义启蒙。毛泽东指出:“当作国民文化的方针来说,居于指导地位的是共产主义的思想,并且我们应当努力在工人阶级中宣传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适当地有步骤地用社会主义教育农民及其他群众。”[注]《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04页。毛泽东的这一思想正是对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正因为有了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指导,大批革命知识分子来到农村,走上前线,与工农兵相结合,使中国社会主义启蒙得到了最大范围的展开和深入,抗日战争才取得了胜利,随后的解放战争才取得了胜利。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过程,事实上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扩展和深入的过程。

在这30年间,部分高级知识分子也身体力行,他们抱着科学救国、学术救国的信念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做了许多筚路蓝缕的工作,推动了中国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促进了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生根发芽。不过,与科学的世界观对于大众的启蒙功效和深远影响相比,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影响则局限在大学和研究院。

其次,从民主观念的深入和扩展来看,在这30年间,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民主观念越来越得到认可,成为共产党人和广大人民群众追求的目标和为之奋斗的信念。

马克思主义的民主观念对于平等的强调不仅能够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经济平等诉求,而且能够为中国获得国际上的平等提供理论支持,更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为人民群众提供了实现民主理想的切实可行的革命方案。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人民民主观念在制度上得到了确立,中国人民追求国际和国内平等的目标得到了初步实现。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这个历史阶段,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曾创办《独立评论》《自由评论》等杂志,发表《人权与约法》《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等文章,批评国民党政府当局的思想禁锢和政治独裁,要求自由和民主,但最后不得不妥协。这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所秉承的民主观念有关。当他们把改造社会的希望寄托于在现有制度下一点一滴改良的时候,就会丧失彻底批判现实的勇气和能力。当国民党当局拒绝政治变革的时候,他们也无能为力。随着国民党思想禁锢和政治专制进一步加强,自由主义的民主观念逐渐销声匿迹。

总之,从新中国成立前的30年科学和民主观念的发展来看,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和人民民主观念的扩展和深入一直是这一历史阶段的主旋律,自由主义的科学观念和民主观念虽然也得到了部分发展,但总体而言其影响日趋式微。最终,科学社会主义启蒙在与自由主义启蒙的竞争中获得了胜利,中国革命获得了胜利,启蒙掀开了新的篇章。

(二)新中国成立后的70年科学和民主的深入与扩展

中国革命的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推翻了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人民的统治,但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以及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目标并未完成,这就要求必须继续进行科学和民主的启蒙。当然,这70年的启蒙与前30年相比具有新的特点。

首先从科学启蒙方面来看,在这70年间,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在曲解和质疑中得到了进一步深入和扩展;同时,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在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以及社会决策等方面得到了越来越好的贯彻和运用。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国际上,中国仍然处于帝国主义的包围和封锁之中;国内,中国仍然处于极端贫穷落后的状态。中国是否能够巩固社会主义制度,是否能够取得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这就要求一方面进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的启蒙,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使广大人民群众成为社会主义新人。于是,国家政权机关利用手中所掌握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如报纸杂志、广播和电影电视、教育机构等,在全国范围内对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广大人民群众通过“红色经典”所讲述的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不断取得胜利的故事,通过“红色经典”所书写的革命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中涌现的英雄模范人物的光辉事迹,真正理解了中国革命胜利的必然规律,坚定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信心,转变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另一方面,进行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启蒙,大力发展教育事业,推进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经过这两方面的启蒙,广大人民群众提高了社会主义思想觉悟,增强了对社会主义道路的自信,确立了社会主义的价值观;经过中国人民的自力更生和艰苦奋斗,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了重要成就。人民群众的文化教育水平有了显著提高,医疗卫生事业取得了巨大进步,社会主义现代化工业体系基本形成,许多科学技术领域都有了很大发展,并且在“两弹一星”等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上述社会主义建设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既有科学的世界观又有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的努力与奉献。用当时的话语来说,这些社会主义建设者是“又红又专”的。不过,由于后来对于国际和国内形势的判断失误,“左”的倾向开始抬头,到“文革”时期愈演愈烈。对于社会主义新人的要求从“又红又专”发展到对“白专道路”的批判,最后甚至出现了“白卷英雄”。作为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科学被践踏在地,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遭到曲解。这种情况下,需要新的科学启蒙。

新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事实上就是新时代的新启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使我们进一步深刻理解了马克思主义。这一标准校正了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发展的方向,成为改革开放后40年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的指南。随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一系列光辉论断,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蓬勃发展。正是有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的深刻理解,新时期以来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才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这一成就的取得,离不开既有社会主义觉悟又有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他们抵抗住封建主义思想以及市场经济中拜金主义、极端个人主义思想的侵蚀,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科学首创精神,推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稳步前进。

其次,从民主的启蒙方面来看,新中国人民民主制度得到确立,人民民主观念逐渐深入人心,虽然在“极左”政治背景下个人的自由和权利遭到戕害,但是人民民主制度本身提供了自我纠错的机制。正是有了这种机制,才有了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在改革开放的40年间,在人民民主制度的保障下,个体自由、个性解放和个人权利得到稳步推进。

新中国人民民主专政制度的确立,意味着“五四”启蒙的民主目标在制度上得到实现,因为人民民主专政为广大人民群众的自由和平等权利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这种自由和平等权利,是指广大人民群众不仅享有政治上、经济上和法律上的真正平等,而且享有真正的自由。1954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就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从民主的理念和民主的制度上来看,新中国的人民民主涵盖了“五四”启蒙以来的自由主义民主。但是在政治实践中,由于“反右”斗争和“文革”中的“左”的错误,个体的自由受到了严重戕害。新时期的新启蒙思潮把这种“左”的错误看作封建主义的东西,认为需要继承被救亡中断了的“五四”启蒙传统,再次进行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启蒙。新启蒙思潮的发生有其历史必然性与合理性,当封建专制压制了个体自由的时候,必然会导致蒙昧,这就必然要求以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为诉求的新启蒙。不过,社会主义中国的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与18世纪启蒙运动以及资本主义国家的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界限分明,新启蒙思潮有时会越过界线,造成思想混乱。对此,邓小平指出:“要划清社会主义同封建主义的界限,决不允许借反封建主义之名来反社会主义,也决不允许用‘四人帮’所宣扬的那套假社会主义来搞封建主义。”[注]《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35页。“在思想政治方面肃清封建主义残余影响的同时,决不能丝毫放松和忽视对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对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批判。”[注]《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36页。邓小平的这一思想为新时期的民主政治建设指明了方向。但是,在发展市场经济的过程中,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念和人民民主观念又受到资本主义价值观的侵蚀和蒙蔽,对此,党的十八大提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国家层面、社会层面和个人层面构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这可以看作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念和人民民主观念在新时代的深入和扩展。

总之,“五四”启蒙是中国迈入现代社会的基础和起点,百年中国启蒙历程和现代化进程表明,我们并没有在这个基础和起点上止步不前,与“五四”时代相比,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观念和民主观念已经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所以,笼统地说“五四”启蒙是中断还是延续没有意义,只能陷入先入为主的无休止的争论之中。当我们对“五四”启蒙思想中更根本和更底层的科学和民主观念及其百年历史发展进行考察之后,就会发现,“五四”启蒙虽然终结了,但启蒙并没有终结,在不同的时代,启蒙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同时,不同时代的启蒙特点都是“五四”启蒙不同方面的逻辑发展。“五四”启蒙的终结,把“五四”启蒙之后的时代与“五四”启蒙时代划分开来;“五四”启蒙之后科学和民主的深入和扩展,又把“五四”启蒙之后的时代与“五四”启蒙时代统一起来。如果从统一的角度来看,在百年中国启蒙历史中,自由主义启蒙只是20世纪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副部主题和阶段性的次要旋律,社会主义启蒙才是真正的总主题和主旋律。“五四”启蒙就是百年中国启蒙历史的序幕,在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战争中,帷幕徐徐拉开,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剧情逐渐发展,向高潮推进。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说:“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注]《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38页。现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正趋向于这个高潮,中国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以及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目标将会在这个高潮中完成和实现。不过到那时,启蒙将会面临着新的时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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