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大家炕上坐……

2019-02-17 15:31郗文倩
博览群书 2019年1期

有一段时间,人们谈到中国古代诗歌,总觉得有个遗憾,那就是缺少长篇,放眼一看,大都是精炼的短章,寥寥数句。相比而言,世界上很多民族古老的叙事长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言,甚至數十万言。于是,就开始找原因,有的说是我们不擅长铺叙长诗,也有的说,汉语是单音节词为主,一音一字一词,单个字内涵容量大,所以也不需要那么长等等。在这种情况下,《诗经》中《七月》《氓》《生民》,包括后来的《离骚》《孔雀东南飞》等篇幅稍长的就显得很特殊,也珍贵,觉得可以拿出来与那些长诗“抗衡”了。

这种比较没什么错,但似乎意义也不大,因为诗的艺术价值肯定和长短没有必然联系。而一个人或一个民族选择偏向某种表达方式,一定是这种方式是他喜欢的,驾轻就熟,是契合身心的。其实,中国古代记史叙事的本事很早就达到很高的水平,记事之文和诗的成熟大抵先后同时,大概是长篇的、承担叙事的功能就由前者负载了去,而诗呢,那就“言志”吧。

可《七月》是“言志”么?它讲述的内容实在太多了,《毛诗序》说是“陈王业也”,铺陈了周代先民一年四季的生活,春耕、秋收、冬藏、采桑、染绩、缝衣、狩猎、建房、酿酒、劳役、宴飨,无所不写。姚际恒《诗经通论》评价的更邪乎:“鸟语虫鸣,草荣木实,似月令;妇子入室,茅綯升屋,似风俗书 ;流火寒风,似五行志 ;养老慈幼,跻堂称觥,似庠序礼;田官染职,狩猎藏冰,祭献执宫,似国家典制书。其中又有似采桑图、田家乐图、食谱、谷谱、酒经:一诗之中,无不具备,洵天下之至文也!”这些评价,都是从它的叙事着眼的。整首诗好像就是在回忆一个家族故事,踏实勤劳作,有苦也有乐,有易也有难,一年复一年。

曾经有一首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

冬夜里大家在炕上坐,

看谁讲的故事多。

奶奶磕磕烟袋锅,

总是她先说。

故事里有悲欢有离合,

有新曲,有民歌。

包含多少善和恶,

深深地埋在心窝。

《七月》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出来的。豳地在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据传,当年周人先祖公刘带领族人迁居于此,他们看到这里开阔的塬面,泾河支流汇聚于此,遂定居下来,《大雅·公刘》篇就讲到这段历史: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诗中颂道:忠厚我祖好公刘,沿着溪泉岸边走,广阔原野漫凝眸。登上高冈放眼量,京师美景一望收。京师四野多肥沃,在此建都美无俦,快快去把宫室修。又说又笑喜洋洋,又笑又说乐悠悠。到《七月》产生的时期,当年创业者的后人们已经在这块土地上不知生活了多少年,一代一代,采摘、耕作、狩猎,祝祷、婚丧、燕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了稳定的民风民俗,“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虫鸟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飨也节”。宋代王安石这样总结《七月》之义,虽稍有美化,也大致不差。当年这位诗人大概只是想把这一年一年的故事讲出来,保留那些有价值的经验,顺带的,心中那些甚为亲切的风土人情也就一并呈现了出来。没有刻意粉饰,但也一定是滤去了曾经的苦难和不幸。所以人们看到的,就是一片承平。

因此,这首诗看似叙事,实则怀着深切的情感,娓娓道来,诗句的流出遂如风行水上,自然轻松,又亲切可感。所以,人们评价它:既有序而又无序,既散漫而又整齐,仿佛在讲述一年中的故事,又仿佛这故事原本属于周而复始的一年又一年。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诗人以月令为兴,串联起一年中至为熟悉的生活。这是《七月》的好。诗人像是在讲故事,可这日常故事里哪有那些个大起大合,起承转合,更少有惊心动魄,更多的,只是平平常常,琐琐碎碎。既如此,那以时间为线,用天时将这些细事串起来,就是最便宜妥帖的。而这首章,就从眼下最当紧的说起吧。朱熹《诗集传》云:“此章前段言衣之始,后段言食之始。”衣食,耕织,就是生活的主项,因此,这首章就有点概括的意思。

接下来,我们看这诗,颠倒错综,忽而冬,忽而春,忽而食瓜打枣,忽而采荼烹葵,看似散漫无章,但因有这月令牵着,放开,提束,横来,竖去,就自如得很。孙扩说它“衣食为经,月令为纬,草木禽虫为色,横来竖去,无不如意,固是叙述忧勤,然即事感物,兴趣更自有余。”有了线索,就万变不离其宗了。

当年这诗人一定是老熟的,不仅年长,一年年多少细事他都曾看在眼里,如今就在脑中闪回,更主要的,他也一定是位善于讲史唱曲的艺人,多少故事,信口而出,就有了节奏,讲着讲着,似乎就放松下来,一旦放松,色彩细节、情思感触就表露出来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暖日春阳,一派鲜翠流丽。执筐的青春女子,行步于草木遮挡的蜿蜒小路,柔嫩的桑枝在空中舒展,白蒿遍地,鲜嫩可食。女子或摘或采,走走停停,一番心事也被这春色触发。“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伤悲”,《毛》传说是“春女思”,评价的很含蓄,其实不妨说就是“有女怀春”。郝懿行曾记录自己夫妇间关于此句的一段对答:

瑞玉问:“‘女心伤悲应作何解?”余曰:恐是怀春之意。《管子》亦云春女悲。瑞玉曰:“非也。所以伤悲,乃为女子有行,远父母故耳。”

对于这个分歧,郝氏说:“盖瑞玉性孝,故所言如此。”其实,正如扬之水所言, “有女怀春”与“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正是一事之两面。“伤悲”宛转写来,却不离女儿之心,一向不大谈性情的毛公,这一回倒是心明眼亮,觑得此中情致的。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隕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前面,诗人吟说女子怀春的细腻心理,大概看到围坐的听众都有点儿走神,所以,这两章,诗人又赶紧扯回时令,也把大家伙儿游荡的思绪带回来。七月里大火星儿向西流,八月里芦花满汀洲。三月里桑树要整枝,拿起刀锯和斧头。七月里伯劳成对鸣,八月里织布不停手。四月里王瓜抽了穗儿,五月里知了叫不休。八月里家家庆丰收,十月里黄叶坠枝头。十一月里打獾狗,猎得狐狸,为那公子做轻裘。十二月农闲人欢聚,咱就围猎一场,练练武功。

人们喜欢《七月》,说里面有月令,有农书,也用心考证,这月令究竟用的是夏历?是殷历?还是周历?或者就是一诗用三历?其实,这里的月份看似写实,读者倒不必拘泥。从诗歌的角度看,读者感受到的,其实是这月令所牵扯的人事,所勾连的自然物象。在古人眼里,时间坐标都不是形而上的、数字的,而是和自然中花鸟草木的生长繁衍密切相关,与播种、采摘、狩猎、劳作联系在一起,可观可感,有温度,可触摸,是很细腻的,这是中国传统表述时间的方式。我们现在还在使用的二十四节气,也是这种特点,比如小暑、大暑、处暑、小寒、大寒,反映的是温度的变化;雨水、白露、寒露、霜降、小雪、大雪,反映的是雨雪寒凉的天气现象。清明,是来自东南的暖风,《淮南子·天文训》:“春分后十五日则清明风至。” 谷雨、小满、芒种,反映的是谷物播种、籽粒渐见饱满以及抢收归仓的进程。最生动的就是惊蛰,动物入冬时藏伏土中,不饮不食,是为“蛰”,而“惊蛰”即春雷惊醒它们的日子,这时天气转暖,要春耕了。《七月》的时令就是带着这种温度。

接下来,主角突然变了,诗人吟唱诵说,露出俏皮,让虫儿进入画面中央: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朱熹认为这里说到的斯螽、莎鸡、蟋蟀是一物异名,《诗集传》云:“斯螽、莎鸡、蟋蟀,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动股,始跃而以股鸣也。振羽,能飞而以翅鸣也。”虫儿跳跃动股,振翅而鸣,入夜不寐,宵行夜征,这些描述,不仅笔墨工细,还绘影绘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小小虫儿,衔着时令的游丝,退呀,退呀,终于“入我床下”。暑则在野,寒则依人,可喜乎?可爱乎?心疼乎?如此细腻敏感,如此朴拙真纯,这是《七月》里的“金句”。

接下来两章,诗人吟诵的节奏密集起来: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一句句诗,就是一幅幅画面,一个个镜头“闪回”。这种密集,更多的是因为所述时节,正是各种植物快速生长、打籽结实的时候,这就是所谓“农忙”。古人日常蔬食,部分来自种植,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野外采摘,故对各类植物如数家珍。为了获得自然的馈赠,人们踩着时间的脚步采集、捡拾、挖掘、种植,收获,古老的时令、古老的物候都包含着人们对自然的敬意和情感。六月食郁(郁李)及薁(野葡萄);七月亨(烹)葵(葵菜)及菽 (豆子);八月剥(音扑,敲打)枣;十月获稻,酿制春酒,祈祷长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葫芦);九月叔(捡拾)苴(麻子);采荼(苦菜)薪樗(砍伐臭椿以作柴薪),食我农夫。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粮食刚刚进仓,又得营造公房。白天野外割茅草,夜里搓绳忙不休。急忙上房修屋顶,忙到春来,又要播种到田畴。这是一年中最为密集的劳作,最为辛苦。故《诗集传》引吕氏云:“此章终始农事,以极忧勤艰难之意。”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腊月里凿冰咚咚响,正月里抬冰窖里藏。二月里取冰来上祭,献上韭菜与羔羊。九月里下霜天气凉,十月里清扫打谷场。捧起两尊酒,杀上一只羊。登上公堂同聚会,牛角杯儿举头上,祝一声:万寿无疆!劳作,辛苦,忙碌,烦难,在岁尾的庆典和节日里,这些都成了过去。举觞而饮,微醺间,有点感慨,有些感伤,但更多的是乐天知命,是憨朴,是满足,是宽宏。陆游《游山西村》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内在的诗情都是相通的。

《七月》出自《豳风》,本就是豳地的民歌。乐官将之整理配乐,进入“诗三百”。我们几乎已经不可能知道这首诗原先是怎样吟咏唱诵的。人们常说,中国是诗的国度,但早期的诗都不是先成于文字的,而是或歌或唱,或诵或吟,随意拍击身边的器物,打着节奏,率性而出。直到汉代,人们兴之所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以咏志,都是很常见的。这倒和如今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颇有相像处。比如蒙古族不论男女老少都爱唱歌,他们尊崇唱歌和善于唱歌的人。他们有牧歌,多在放牧和搬迁时唱,状物抒情,赞美家乡,节奏悠长、徐缓、自由。据说在科尔沁草原,小伙子若看上某个姑娘或失恋了,要专门带着礼品请求当地艺人给自己编歌。而更多的,则是民间艺人们常常被身边的一些故事所感染,几个人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不一会儿就哼唱出一首优美动听的民歌来。一首民歌往往要经过几十个艺人的口头传唱和不断锤炼、加工,才成为久唱不衰的好歌。

《七月》是不是也是这样创作的?现在已经难以知晓了。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一代代存了多少话,都藏进这历史烟尘中了吧。

(作者简介:郗文倩,杭州师范大学教授,福建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及文体学研究。同时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普及教育工作。先后主持两项国家社科基金等多个科研项目,已出版专著《古代礼俗中的文体与文学》《中国古代文体功能研究》、学术随笔《菜园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