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四季(四题)

2019-03-10 14:01傅菲
文学港 2019年1期
关键词:山道土豆

傅菲

大雪已至

前几日还是朗朗的,太阳像绽开的冬菊。灰雀和黄鹂扑啦啦落在院子草地,逐食草籽。十月份垦出的六块菜地,白菜、菠菜、萝卜、蒜苗等秧苗都已长到脚踝那么高了。一畦一畦,绿洋洋。三日前,晚上东风席卷,桂花树枝折断了好几根,有一棵杨树,齐腰断。我窝在床上,一直未眠。风嘣嘣嘣地拍打后窗。山垄传来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的风卷树枝之声。这些天,我很难安睡,半夜二点左右,我都醒来,且不再入眠。有几次,我穿上衣服,看着窗外,乌黑黑的院子,大门口昏黄的路灯把整个旷野的寂静带进我眼里。寂静是有重量的,沉积在地面上、空气里,涂上乌黑黑的颜色,被风掀起,灌入窗口。冻雨来了,激烈,但不密集,摔在地上,是颗粒裂开的碎响,啪唦啪唦。后半夜,雪来了。先是雪籽,耐着性子,从筛子一层一层筛下来。树叶上、路上、瓦垄里、水缸盖板上,白白的一片。雪飘来,芦絮一样飞,风把飘下来的雪吹上去又飘下来。树枝没了聲息,雪朵像吹起的泡沫,不一会儿,满眼白茫茫。

这几年,山里都没大雪,一年而终,亦只是三两场小雪,飞舞几下,没了。和一群飞蛾路过没区别。可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半,虽然中间有些许的间歇。柳枝上,篱笆上,石头上,菜叶上,墙垛上,瓦楞上,雪积出不同的形状和厚度。川峦间,都是皑皑白雪。树林里,不时传来雪压断枝条的清脆声,叭喳。三只鹧鸪蹲在厨房背后芦苇丛里,差不多有一天了。脖子缩起来,翅膀紧紧裹着身子,眼睑偶尔耷拉下来。芦苇也堆着雪,中间有一个分叉的芦根。鹧鸪栖身在这里。桂花树上,不时传来雀叫,啾啾——啾啾,但看不见。这片山林里,有很多鸟,乌鹊、喜鹊、山鹰、游隼、白鹭、画眉、斑鸠、麻雀、鹧鸪、啄木鸟、黄鹂、猫头鹰,还有很多我辨识不了的鸟儿,四处觅食,嬉戏,求偶。地上积雪两天,鸟儿很难看到了。厨房里,倒是在无人时,鸟儿溜进来,吃米粒饭粒。人来了,它们也不跑,一边吃一边警觉地歪着斜长的头看人。鹧鸪胆子大,我吃饭时,它站在饭桌上,吃饭粒。我手挥一下,它跳几步,又吃,再挥,再跳,再吃。事实上,我也懒得理会它,只要不啄我的手就可以。

晚上,杂工聂大姐对我说,厨房里切好的半斤多肉没了,会是谁拿走了呢?她是个细心人,碗具厨具都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厨房也从不丢失物件。我说我去看看。东西都完好,案板上纱罩落在地上。一个窗子的纱窗被什么戳了一个洞。我对聂大姐说,可能是老鼠或黄鼠狼跑进来了,天寒,它们饿得受不了,偷吃,老鼠会走下水道,猫不咬纱窗,黄鼠狼可能性大些。我把志友叫来,说,到仓库取一根110号1.5米长PVC水管来。我把水管中间穿一个洞,扣紧一根细铁丝,把一块拳头大的肉挂在铁丝上。志友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你到路灯边的斜坡上,挖一个洞,把水管埋下去,水管口和地面平,再回填土,露出管口。黄鼠狼贪吃,尤其在大雪寒冬,它闻到肉香,会扑下身子吃悬在管口的肉,掉进管子里,再也上不来。

第二天早晨,我正喝茶。志友喜滋滋地叫我:“黄鼠狼钓到了。”我放下杯子,三步两步跑去看。黄鼠狼在PVC水管里,头翘起来,吱吱吱吱惊慌地叫。我用铁笼罩住管口,把管子竖起来,黄鼠狼被关进了笼子。黄鼠狼,即黄鼬。这是一条成年黄鼠狼,身子差不多近一米,尾长,浑身橙黄。志友说,黄鼠狼臊重,有狐臭,但好吃,我把它剥了皮,红烧吃。我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说,流口水了吧,但不能吃,我也爱吃,可不能吃野生动物,你想想看,它长这么大多不容易,说不定还带一窝仔仔呢,拎到院子外面的茶地里,把它放了吧,我们看几眼就够了。

雪不但没有融化,第三天晚上,再次来了一场猛雪。北风晚边时吹,呜呜呜地嚎叫。山野和路上,已经两天没影迹了。风刀片一样刮在脸上,痛。我们无事可做,一整天在厨房里,烤炭火,用火炉煨火锅,喝一个月前酿的米酒。厨房有三百多平米,码了很多木柴。木炭填在火盆里,我和几个工友说说笑笑,偶尔靠在椅子上打盹。下雪的时候,我都睡下了。可入睡不了,想起童年时,有一年大雪,把门槛都埋了,出不了门,家里烧的柴禾没了。我和我父亲踏雪去山里砍柴。深山去不了,到后山的油茶林里,把油茶树砍了。那时我大概是十三岁。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厚重的棉袄裹着他,他显得那样笨重,佝偻着身子,背着生柴禾,脚步踉跄。父亲并不强大,比我认识的父亲更衰老。事实上,从小至今,我和父亲少于言辞,几乎不交流,我对他知之甚少。可这个雪夜,能带上儿女和我所爱的人,陪父亲喝一碗温热的米酒,该有多好。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触。我穿衣下床,端起一把锄头,到楼下的菜地里,把雪一铲一铲堆在畦洼里。雪厚,会把蔬菜压坏。路灯是高杆路灯,雪被一架风车扇出来,从光线里喷射而下。从天空锤击出来的大雪,飞扬的石屑一般,击打在脸上,嵌入进去。

坐在门口,毛毯盖在身上,我翻看《圣经》。年轻时,熟读它,随身带了三年,现在都不记得了。在旅途上,在历经挫折时,在难以自抑时,我打开它。我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至少买了十本,全送人了,手上的这本是上海友人送我的。雪堆满山梁,四野一片银白,窸窸窣窣的雪落之声似时光的沙漏声。我掩卷抱住自己的身子。白茫茫的视线里,我看见了一条午夜的大街,积雪遍地。在街头,在一支伞下,有两个人像两条河流交织在一起。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已经老了。我吹了吹雪,雪还是飘落在脸上,一会儿便融化了,滢滢的水淌入嘴唇。我几乎听到了雪在脸颊上嗤嗤嗤嗤地燃燃。一生之中,我们究竟可以经历几场大雪呢?一场难忘的大雪,足可以把人掩埋在记忆里,雪的意境覆盖。

梅花映在了眼前。怎么忽略了梅花呢?在围墙外,有一棵梅树,有碗口粗,弯弯扭扭,斜斜地往坡口长,腰身有一个大树瘤。志友几次想砍了它当柴禾烧。我不肯。丑树也是树,更何况它是梅树呢。我拿起铁锹,往梅树走。梅树的叶子落光,细细小小的枝梢上,全是一朵朵妍妍的红花。花朵小小,完全绽开了,卷卷的花芯吐出来。我用铁锹敲树身,积雪沙沙沙,几朵小花也随之落了。我捡拾了几朵,要把它夹在书页里。在山中,在雪地里绚烂盛开的花朵,并不多,梅花是一种,茶梅也是一种。相较而言,我甚喜梅。梅开,悄无声息,羞涩,奔放,迎雪而歌。坡下是一畈稻田,积雪像一层泡沫。更远处,村舍浮在一片白色里。几只山鸡在田畴里跳来跳去,彩色的羽毛甚是夺眼。

这个冬天略显漫长一些。我似乎比以前更怕冷,穿了厚厚的长披风,脚上套着一双棉皮鞋。去年不需要这些的。两年前,毛衣还没穿过。我把手抄进衣袖里,衣领竖起来——我多么像我父亲,躬身,吸着鼻子,抱着一个火熜,轻轻地干咳,在火熜里煨两个红薯,熟了,带皮一起吃。再过几天,雪将化尽,无声无息地渗入大地,化为来年的春水。我买了一只羊来。我把羊肉切成巴掌大的方块,把羊排剔出来,其它部位和萝卜一起放到锅里煮。一个萝卜切两块,旺火煮半小时,把羊肉捞上来,余下的萝卜和水倒掉。再而三。去了臊味的羊肉,倾进土瓮里,用啤酒作水,放花椒、食盐、生姜、干辣椒,用泥封了瓮口,放在木炭火堆里慢慢焖。两个小时后,整个房间里都是羊肉香。冬笋早早埋在沙窖里,粉丝挂在梁上。香菇和冬枣干从来都不缺。羊肉要吃的时候,从土瓮里捞一块上来。过几天,大寒到了。我预备在大寒之日吃。大寒之后即是除夕。一年已尽。而我返家的日子始终定不下来。看着满地的雪,我靠在门框上,沉默下来。

烂土豆

有很多人喜欢吃土豆,四季吃。我不喜欢吃,土豆不如番薯好吃,虽然口感差不多。土豆有一股青涩味,我很难忍受。

一次,去山北人家做客,吃土豆焖饭,我竟然吃了两大碗,越吃越香。焖饭用柴火灶,有浓烈的木柴气息。一餐饭,让我爱上了土豆。我叫伙房,每天烧土豆吃,有时把土豆直接放在饭面上蒸熟当饭吃。一餐三个。

土豆是山北买来的,是小土豆,土鸡蛋一般大,皮橙黄,有小凹,凹里有细细的须毛。吃土豆,我一般不刨皮,吃的时候,把皮撕下来,薄薄的,半透明,像土豆的金缕衣。每一次买,都是一蛇纹袋,挂在伙房悬梁上。一袋土豆,一个月也吃不完。土豆受潮会霉变会发青烂皮,不能吃,分拣出来,堆在一个破铁桶里。

堆满了一铁桶,拎到菜地,埋起来,作肥料。我种了好几块菜地,有一亩多,四季的时鲜菜蔬,都种。菠菜、空心菜、辣椒、黄瓜、丝瓜、南瓜、苦瓜、扁豆、四季豆、矮脚白菜、萝卜,按时令种。还种了花生和玉米、油麻。我并不擅长种菜,地是请人挖的,瓜架也是请人搭的。施肥和除草,是我喜欢做的事。我从养牛场拉了一手扶拖拉机牛粪,堆在肥料池里,盖上棚,施肥了,用洋铲铲到竹箕里,一把把撮在秧苗里。

牛粪作肥,用了一年,便弃用了。深秋之后,菜地里来了很多鸟,不吃瓜果不吃豆子,扑在地上,细心啄食。鸟来了五六天,我注意到了——是什么东西让鸟整天吃呢?去了来,来了去,成群结队。摘菜的人去了菜地,鸟也不飞走。我去菜地,见地上有许多百节虫,在慌乱地爬。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呢?虫不会飞,肯定来自土里。我挖开菜根,乌黑黑的虫聚在一起,像个蚂蚁窝。我问来喝茶的乡人,乡人说,是施了牛粪的缘故。牛粪肥期长,易生虫。

地肥,可我种的菜都没有很好的长势。草疯长,一个星期拔一次,也清除不了。草是狗尾巴草,一阵雨下来,草又高过了脚踝,把菜秧盖住。可怎么吃,也吃不完自己菜地里的菜。来我这里喝茶的人,临走,我都会问:要菜吗?自己种的,要的话,你自己去摘。

吃不完,我又做腌制菜、干糧菜。买了几个大圆匾,用于晒辣椒、豆子、豆角。

第二年春分刚过,菜地还没开始挖,地里长出了一片葱油的土豆苗。这让我惊喜万分。我从没种过土豆。但土豆苗我认识:地上茎呈菱形,有毛,初生叶为单叶,全缘,随植株的生长,逐渐形成奇数不相等的羽状复叶。土豆秧和烟秧很相似。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杂工老钟说,烂土豆也长秧苗,还特别油绿。老钟哦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吃饭。我看看他,又说,你没看见土豆秧苗?“看见了。”老钟说。我把土豆皮撕下来,一张张叠起来,说,土豆真是个好东西。老钟也不接话,吃饭的咀嚼声却特别响。可能晚上没酒喝,他有些扫兴。

天下了蒙蒙细雨。我拿一个小手锄,去菜地,把土豆秧苗移栽出来。秧苗脆,一不小心,茎便折断。移栽了一天,种了两块地。

过了三天,秧苗不再打蔫了,叶子竖了起来。每天散步,我都去菜地看看。叶子褪青,发绿,茎毛白白。我又预备油菜饼肥,泡水施肥。老钟见我泡肥,说,哪用得着油菜饼,化粪池里的积水浇秧最好了。

秧苗长起来了,草长不了。植物是争夺阳光的物种。

夏季了,土豆开花。白白的花,油绿的叶。土豆花伞房花序顶生,后侧生,花白色,萼钟形,五裂,裂片三角形,花冠辐状,花冠筒隐于萼内。这是我第一次见土豆花。

种两块地的土豆,无意间,种出了白绿的花圃。

土豆,也叫马铃薯,是一种生命力强的茄科茄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有很多食用植物,生命力极强,如洋姜,如荸荠,如藕。我小时候,有一个院子,院子角落堆乱石块。石堆里,长出一蓬蓬高大的洋姜。洋姜茎秆和叶片,和向日葵差不多,我分不清,还以为是向日葵呢。年冬了,我祖父拎一个簸箕,清理石堆,挖洋姜。每年都能挖几十斤。荸荠也是这样。冬日,家里做喜事,买来半箩筐荸荠,切蒂刨皮,把蒂皮扔进田里,第二年,田里也长荸荠。

有几样菜,如卷心菜、豆芽、海带、土豆、南瓜,我看见就想呕吐——吃怕了。现在又爱吃回来了。土豆,番薯,芋头,在很长年月里,作为主粮吃。物质贫乏时代,它们是餐桌上的主角。有一年,我还是穿开裆裤的屁孩,我姐和我表姐去樟涧做水电站,挑沙子。过了一个星期,姐对我母亲说,可不可以带一蛇纹袋马铃薯去工地吃。母亲说,哪有那么多马铃薯啊,你怎么想到带马铃薯去呢?姐说,表姐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吃烤马铃薯。母亲一下子泪水流了下来。

昨夜我做了梦,醒来后,怎么也入睡不了。我梦见自己和一个女子躲灾荒,在一个小镇里。她坐马车逃走了。在一间破落的屋舍里,我和另两个写诗的朋友,吃烤土豆,喝劣质酒。天哗啦啦下雨。突然,一个持枪的人,破门而入,枪杀我两个朋友,抢夺盘里两个土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掀翻桌子,说:持枪的人还抢土豆?枪给我,我去杀贪官,世道恶都是因为贪官太多。持枪的人竟然把枪给我,说:你杀了贪官,把土豆留给我。

醒来,我无比伤悲。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梦呢?

我想起那个把自己耳朵割掉的人,炽热的文森特·威廉·梵·高。他是荷兰印象派画家。可我怎么都觉得他是写实主义者,他的人道精神和批判精神,远远不是印象派所能涵盖的。他饥饿得连土豆都没得吃,还要他弟弟西奥接济。他有一幅创作于1885年4月的画布油画,叫《吃马铃薯的人》:在低矮的房顶下,昏暗的马灯亮起豆大的光,五个人面容憔悴,瘦弱质朴,围坐在狭窄的木桌旁,吃土豆。他们友爱,彼此照顾谦让。堆满皱纹的脸孔,像一块风霜剥蚀的大地。刚硬,关节暴突,瘦长,乌黑,这是伸向餐盘的手。棉帽严严实实地戴在头上,似乎屋外正大雪纷飞。土豆在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在梵·高的笔下,土豆成了最美好的食物。是的,还有什么比土豆更美好呢?

让·弗朗索瓦·米勒于1814出生于法国,杰出现实主义画家,作品以描绘农民的劳动和生活为主,具有浓郁的农村生活气息。他有两幅有关土豆的油画,一幅《收土豆的人》,另一幅《种土豆》。他的画中人,丰满强壮,面目宁静安详,有泥土的野性。我更喜欢《收土豆的人》。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篮子里的土豆倒进麻袋,女儿则敞开袋口,三袋扎口的土豆敦实地立在身边,空空的货车等着土豆上车,货车侧边三个人,正在挖土豆。人与土地、食物,有了一种哲学关系,而不仅仅是依存。

霜降之前,土豆可以翻挖出来了。吃一天,挖一天。我提一个小圆篮,挖一株,扒开泥,抖落几下,把土豆装进篮子。叶子日渐枯槁,茎秆松脆,水分渐失。

生活其实无趣。人也无趣。但无趣的生活,得过得有趣,需要从枯燥乏味的日常之中,发现和寻找生趣。看一株植物的生长,看鸟孵育,看蜜蜂从蜂窝里进进出出,看看蚂蚁争食,都有乐趣。看冰雪融化,看松树风吹落叶,看鱼越过水坝,也都有乐趣。我买了许多玻璃罐,在罐子里种空心菜,种稻子,种菖蒲,种水苔,一个个摆在屋檐下的窗台上。切下来的空心菜根,泡在玻璃罐的水里种几天,叶苗长出来了。我还在玻璃罐里养过蝌蚪。摘下来的木耳菜叶,我也种在门口的烂泥里,看它生根长苗。

這些很有意思。

我通常记不住几月几日。说起某个节点的事情,我通常是这样说的:我记得是指甲花凋谢的时候。也这样说:鱼刚刚游到南浦河上游产卵的时候。或者说,黄昏来得特别早的时候。我大多以节令和气象计时。

挖了土豆,我知道,得预备木柴了。冬天加急而来,一路换马奔跑,夹裹着北风,已经到了山北。山南的晨露发白。

据说,老鼠拉尿在土豆上,土豆磕碰了皮,也容易烂皮。烂皮了,土豆也会腐烂。土豆特别易霉变。藏土豆,是一件难事。我只有土豆一袋一袋吊在梁上。番薯是藏在地窖里的,芋头是埋在泥里的,冬笋是埋在沙里的,这是藏鲜的土方法。

收了土豆,在伙房里,和几个杂工一起,吃了一餐土豆饭。烧了好几样土豆,也买了几斤上好的牛腿肉。他们喜滋滋,以为请吃大鱼大肉,见饭桌上,都是土豆,眉头皱了起来。我从库房里找了两瓶“东平高粱”,给大家满上碗。

一桶烂土豆,种出了两块菜地,有了夏季的花圃,有了吃不完的土豆,也很有意思。有意思的事,喝喝酒,就更有意思了。

焐酒过冬

立秋那天,我去了一趟三十里外的土窑厂。窑厂在公路边摆了各种烧制器物。瓮缸坛钵罐壶盘碗碟,琳琅满目。器物绛红色,看起来敦厚朴实。我挑选了三个瓮、六个酒坛、六个缸。把所挑器物灌进水,勘验是不是有裂缝。瓮是五十公斤容量,坛是十五公斤容量,缸是十公斤容量。卖器物的老板五十多岁,腆着酒缸一样的肚子,说,你是开餐馆吗?山区人都用酒缸泡杨梅,摆一坛酒在餐厅,供客人定量喝。我说,每年都得焐些酒,自己的酒全粮酿造,比街面超市买的酒好。

器物拉到院子,用水冲洗了里里外外,再储满水,用竹匾盖住圆口。水泡了三天,把器物倒立,放在太阳底下晒。杂工老张看见我晒器物,嘿嘿地笑,眯着眼睛,要不要我去找吊酒师傅啊?我看了他一眼,说,你除了喝,还会什么?老张说,吊酒师傅我认识好几个,我买的酒便宜,七块五一斤,二十斤一壶,壶还不算钱。老张餐餐喝酒,一餐半碗。碗是小搪瓷碗,圆口,一碗半斤。他老婆也喝酒,一餐一碗。夫妻发生争执,谁也不听谁的,就喝酒,谁先喝趴下,谁不要定事。在家里,老张除了买酒,什么话都不算数。

镇里有五家卖自酿酒的酒庄,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是滴酒不沾的人,也无从知晓酒质如何。在五家酒庄各买了一斤酒,我请来纪师傅、王老师、老梁来吃饭。他们都是爱酒之人。酒倒在五个大瓷碗里,一人一个三钱瓷器杯,一边上菜一边喝。王老师用拇指和中指扣着酒杯,说看样子,明年要常来谈白了。他要了一个空碗,把酒倒在碗里,漾几下,看看酒花,细细白白的泡贴着碗边,转眼碎去。酒花碎了,端起碗,放在鼻子边,吸吸鼻子,说,酒吊到这个程度,可以了,应该是镇里老黄师吊的,他的酒香味重,入口辣,下肚烧灼,醉后舒服。老梁从另一碗里舀了一杯,看看色泽,漾漾酒花,喝了起来,说,吊的酒都偏辛辣,酒气重,但好酒会醇厚绵长,入口柔和,入胃暖身,不上头。他们三人边喝边聊,我在边上添酒加菜,一直喝过了晌午。

过了几天,我去镇里,找查氏酒庄。查氏酒庄在镇里开了二十多年,三代酿酒,算是家传。查师傅五十多岁,看见我,说:“你前几天来过,是不是要买些酒啊。”我说,就不买了,想请你吊几瓮酒,怎么个算法。查师傅说,吊什么酒啊。我说,吊一千两百斤纯高粱,掐头酒二十斤,去尾酒三十斤,留中间一百七十斤。他脱下老花镜,看看我,说,高粱是你自己买?我说,你的高粱是哪儿买的?“金华。金华高粱便宜,两块不到。”他从桌下的桶里,抓了小把高粱,给我看,说:“这个高粱不错,出酒率也高。”

“和广丰高粱比,怎么样。”

“不如广丰高粱。广丰高粱比金华贵三毛。我这里也有广丰高粱,颗粒更大,色泽偏金紫。”他从另一个桶里,摸出一小把,摊开手,给我看。

“用你的广丰高粱吧,工钱怎么算。”

“一斤高粱收一块五工钱。”

“别人都是收一块钱,你贵了五毛。”

“你为什么找我吊?”

我又笑了起来。他说,吊酒是工艺,不是蒸饭,蒸饭还有蒸得是不是适合口感。

“再给我吊六百斤糯米,掐头酒十斤,去尾酒二十斤,中间怎么留,你定吧。”

“什么时间要酒?”

“什么时间吊的酒最好?”

“清明和霜降,这两个节气最好,适合粮食发酵。霜降的时候给你出酒吧。”

“你提前三天给我电话,我派人给你烧锅。”

“那是应该的。”

定了酿酒的师傅,算是了了一件事。我对老张说:“霜降前后出酒,出酒那天,你去帮查师傅烧锅,要看着自己酒料,不要让他换了,酒壶做标记,也不要让他换了。”老张嗯嗯地应着,说,叫上我老婆,一起去,她比我精明。

快立冬了,才出酒。出酒的时候,我也去看查师傅吊酒。酒坊在村子的一栋老砖瓦房里,有一个两亩地的大院子,货车可以直接进出。院子里,有很多坛坛缸缸。进了村,我远远闻到酒糟味。浓烈的,霉腐的,芳香的混合味。木柴码在墙根下,一排排,用茅草盖着。水泥地上,晒着酒糟,几只鸟在吃食。一间无门的瓦房里有一口大铁锅,大铁锅上蒸了一个酒甑。老张在烧锅。查师傅坐在矮板凳上,看着长方形温度计。一酒甑蒸六十斤高粱糟。热酒咕噜噜从皮管里,流出来,流到酒坛里。我摸摸酒坛,滚滚发热。

黄泥,石灰,箬叶,棕皮,棉布,厚塑料皮,我早早准备好。

山楂、薜荔、野刺梨、大马蜂蜂窝、七叶蔷薇茎块,我也准备好了。这些是泡酒用的。山楂、薜荔、野刺梨,是我自己提篮子上山摘的。我有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日本产,花了一千多块钱,用了七八年,还是锋利无比,三公分树枝也能剪断。山野有很多山楂野刺梨,在荒芜的黄泥地,半天可以摘一篮子。薜荔是喜阳的藤本植物,在老树,在废弃的围墙,在老石桥,在河边堤岸,可以找到。我扛一杆竹杈,把薜荔藤卷下来,剪薜荔果。薜荔也叫木莲,是一种好东西,但很多人不知道,我也懒得告诉别人。大马蜂窝是在一个原始森林找到的。一次,打獵的汪公头到我这里喝茶,我说,你走山路的人,看到大马蜂窝,留意一下,我有用。汪公头说,马蜂窝有什么用呢?又不是蚂蚁窝,蚂蚁窝烧灰当药吃,抗风湿、益气力、平喘、解痛,没听说过大马蜂窝有什么用。我说,你留意留意就可以了,好东西会留你。汪公头说,枫树湾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枫树,笔直,三层高开枝,有一个大马蜂窝,至少有三十年了,我还是十五六岁,马蜂窝就挂在上面了。

自酿酒要窖藏,把酒的烈气驱除,像人除去凶戾。酒瓮储四十公斤,用棕皮压瓮口,盖棉布,铺箬叶,用厚塑料皮包扎,再盖瓮盖。水、石灰和黄泥,用锄头搅拌成黏稠的泥浆,把瓮口结结实实裹起来,手摸出光滑的泥面。酒封缸好了。

余下的高粱烧,我泡药材。自己采的山楂、薜荔、野刺梨、大马蜂蜂窝、七叶蔷薇茎块,各装在布袋了,缝合,塞进酒坛,倒一壶酒进去,再封坛口。一壶二十斤。

高粱烧糯米烧的头酒,我封在缸里,埋在菜地下面,盖上土继续种菜。头酒过烈,在土里埋三年,醇厚馨香,香泽村舍。糯米烧取了四十斤,倒在瓮里,用棉布瓮盖压实,却没有封缸。我要做包酒。山区多冷浆田,冷浆田产的糯米,更糯,香味绵长,适合酿米酒。米酒甘甜。妇人个个都是酿米酒的高手。我买了两百斤冷浆田糯米,叫伙房大嫂动手酿。大嫂看见这么多糯米,说,从来没有一次性酿这么多酒的,起码两个晚上,才可以完工。我说,三个晚上都可以,我帮忙烧柴锅。我喜欢烧锅,糯米在大饭甑里,一阵阵地散发香味,蒸汽扑着脸。

过了半个月,天下雪了。米酒也出缸了。米酒一缸一缸地过滤出来,倒在糯米烧里,满满一瓮,还余了四十来斤米酒。我又倒了四斤野蜂蜜入瓮,再封瓮口。老张看着没入缸的尾酒,说:“这些酒留着过年吗?还是过年了再开坛口?”我说,你就眼巴巴等喝了吧,你放心,过年有好酒。老张说,有尾酒过年也不错,比我自己买的酒好。我说,你买的不是酒,是酒精兑水。老张说,才不会呢,不过喝多了,第二天还是头疼的。

缸都封好。我用黄泥浆把酒瓮酒缸酒坛,全裹了一遍。

酒瓮酒缸酒坛摆在地下室,挤挨着。我用木屑把它们盖住,又去屋后的山上,拉了十几板车干燥的黄泥,盖在木屑上面。我把地下室钥匙交给老张,说,这个钥匙只有一把,你保管好,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以来取酒。老张说,我不保管。我说,为什么。老张说,保管这把钥匙,我会很痛苦。噗呲一声,我笑了起来。“以后每年我们都要窖藏酒,这样,可以每年喝上好酒,有什么痛苦的呢?我又不喝酒,这些酒还不是你们喝?”老张说,即使你不给我工钱,我也愿意跟着你干活。

山区多雪。雪下得稀稀拉拉,铺不了厚。但满山白,过半天又成了满山灰色,过一夜,满山杂芜。早晨,化了雪的泥地,会长出霄芽,倒扣的冰凌一般。蚯蚓昆虫,会冰冻在霄芽里。院子里,每天来很多野鸟觅食,蹦跳着。来往的人说,鱼背岭封路了,冰冻厉害,路面全是冰,这几天侧翻了好几辆车。

很快要过年了。我又去镇里买冬笋、芋头、红薯粉丝、香菇木耳和黄豆。冬笋芋头堆在伙房,用水沙盖起来。黄豆做豆腐。油炸豆腐、酱干豆腐、霉豆腐,都是我爱吃的。羊腿已经挂在梁上,吊锅早买了。等我把手头上的事忙完,我也要回家了。

一年将尽,冬雨不尽,山霭弥漫。

山道通往山顶也通往山下

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是十九世纪俄国风景画家,被誉为“森林的歌手”。他画森林中的沼泽、池塘、河岸、暴雨来临前的午后,画猎人、锯木厂、船舶上的木材。他有一幅《林中小路》油画,我十分喜欢。阳光和煦,林中静谧,马车堆满木柴,散步的少女打着花伞,显得自信从容贤淑。这样的山中小路,我每日都走好几次,只是从未遇见打花伞的少女。

遇见的人,一般是砍柴的、开手扶拖拉机的、放牛的、嫁接果树苗的、摘茶叶的、打猎的、开荒的、盗墓的、挖番薯的、拔苦竹笋的、采忍冬花的。在荣华山,无论哪个山坳,都有一条或几条宽阔的山道,往深山盘旋。

大部分山道,都很相似。黄泥的路面,中间有被雨水冲刷的水沟,两边是茂盛的苦竹、君子竹、矮小的苦槠树、经年不长的山毛榉、被砍了无数次来年又长得油绿的冬青、抽条笔直的山荆、暗红叶子的山檵,以及卷着须毛的蕨萁。小雪之后,路面落满了碎黄的植物叶,芒草倒伏。有时,三岔路口还堆着刚砍伐下来的毛竹,竹叶还没完全卷起来。山毛榉有小小的鸟窝,茅草叶编织。女贞树上也常挂着布袋一样的鸟窝。

“啊。啊。啊。”站在山道,大声吼几声,鸟呼呼呼,从灌木林从芒草丛,叽叽唧唧,惊慌四飞。画眉鸟绕着圆圈飞,飞两个圆圈又落回来。山鸡突然咯咯咯,举翅而飞,落在对面的山坳茅草丛里,着实让人惊吓一下。山雀却像一群顽童,在枝头嬉闹,似乎没有事值得它们烦忧。野毛栗熟透,会开裂,绛紫的栗子露出来。乌鸫成群,几十只,上百只,乌黑黑,栖落在树林,啄食野毛栗。我也去捡野毛栗,提一个小竹篮,用木棍敲打树桠,摇几下,栗子嗦嗦嗦落来下,扒开地上的草叶,捡拾。野毛栗子是圆栗,和苦槠子差不多大,栗皮切一条缝,放在铁锅里,用盐水煮。散步时,揣一把放在裤兜,边走边吃。

右边的山道往北山,左边的山道往南山。南山多毛竹,多木荷树,多杉树。五月,木荷开满树的白花。木荷是茶花科植物,花纯白而香浓郁。木荷是防火树,因它含水量高,野火很难烧着它。它树干挺拔,冠盖如圆席,三里之外,就可以看见老木荷。山北多枫树,多冬青,多苦槠。站在山坳口,似乎满山满坞都是翠绿茂盛的灌木,阔叶,走进去,才知道不是。树都长得差不多高,挤挨着拥抱着。树把山沟填满。人站在树下,抬头望望,不见阳光,脸上蒙了厚厚的树荫。山北脚下,湍急的南浦溪泛着浊浪。木筏在水流中打转。浪声哗啦哗啦,在山坳有了回声——哐当,哐当,像一列旧火车慢慢远去。零星的,偶尔的,清脆的,愉快的,是鸟声。鸟是和声的练习者,也是独声的演唱者,高亢、激奋,又婉转。

惊蛰后,嗖嗖嗖,山道有花蛇乌梢蛇出没。也有眼镜蛇盘在树荫下,像一堆干牛粪。狗獾拱着长嘴巴,在荒地里找食。狗獾颈部粗短,四肢短健,尾短,肥壮,滚圆的肚子摇晃。村里有捕狗獾的人,用铁夹子夹。捕獾人老宋矮小,模样像个海岛长大的人,把狗獾吊着一根木棍上,在小镇上叫卖:八十块钱一斤啊,獾还是活的啊,獾肚不卖啊。獾肚值钱,一个一百二十元。有民间偏方,说獾肚不洗,晒干,配田七或铁皮枫斗碾粉末,治胃溃疡。山里人信这个。有一年,我十二指肠出血,住院半个月。村里人送獾肚给我做药。汪师傅提着血淋淋的獾肚子,挂着肠,来我院子里。我说,这是什么。他神秘地嘿嘿笑,说:獾肚,刚割下来的。我说,獾是野生动物,怎么可以杀呢?割肚,也太不人道了。汪师傅说:老宋下山带来的,獾腿夹断了。汪师傅摸摸獾肚子,又说:里面还有没成型的獾仔。我捂住了嘴巴。我很想呕吐。我摸起电话,打给老宋:“你赚钱也不讲德行,獾都送到我这里来了。”老宋噢噢,说:我又没要钱,你怎么骂我呢!他很委屈的样子。

为这样的事,我已经和好几人翻脸了。我真是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一个朋友,提前半个月告诉我,他说得很神秘:“我安排一次,请你来,有好东西。我已经托人找了。”餐馆在很偏僻的林场里。我们坐上桌,他打开一个大砂钵,说:这可是好货,真材实料。我说,乌黑黑的皮,还没见过。他说,这是猴子。我赶紧转身,站在他门口水池,打开水龙头,哗哗,放水洗嘴巴洗眼睛。洗完了,我说:你把我电话删除吧,当作我们没见过。

路面会留下体型较大的动物足迹和粪便。尤其在细雨之后。足迹和粪便,成了它们生命的深渊。路不仅仅用于通行,还用于设置陷阱。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知道的人也不会格外防备的。林间小路或草茎,适合埋伏。我们走路,不要只看路两边的风景和头顶上瓦蓝的天空,还要特别留意脚踏下去的地方。“走一步看一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

山往上收缩。山道呈螺旋形。山不高,相对海拔不足千米。但山体庞大,像一个扁圆的大南瓜,山势往八方延伸,山梁交错。每一道山梁和山沟,都有山道。有的山道窄小,荒草丛生,许是很多无人走了。锯齿芒草披散的叶片,形成了窝棚。藤本蔷薇科植物弯弯绕绕,挂在各种灌木上。山已多年未垦,也没烧荒。深秋,野兔肥壮,选择这样的地方筑窝。

草密林深,山道藏在里面。我们看看山道,只看得到盲肠一样的一节。在某一棵树,或在某一片苦竹拐弯,山道便不见了。低着头走,越走越深,抬头看看,山梁像一条堰卧的黄毛狗。

上去的山道,在山梁交合,继续往上,山道在更高的山梁交合。在山顶,四条山道汇集。山顶除了星散的几棵香枫树和芒草,就是几块巨型黑色岩石。朝南的岩石,有一棵矮松,褐黄色的松叶也不密集。矮松几年也不长两公分,但也不死,无论天气多干旱。有一块岩石,水磨一样光溜平整,有篮球场一般大,苔藓半死半活,一点水色也没有,适合处于濒死状态。只要一场雨,哪怕阵雨,苔藓满血复活,郁郁葱葱。这里是驴友的卧榻。

站在山顶,风呼呼,南浦溪像一条无脊椎动物。两块开阔的盆地以半弧形,分别围绕在山南山北。星散的、草垛一样的村舍,鸟屎一样微不足道。斑斓的田畴,一再展开季节的布匹,着色因过于浓郁而板结。渐没的向下山梁,最终消失在溪边。南浦溪是一切山梁的断截之处。山只是河中的倒影。倒影泛起水波的鳞片,像潜伏在水中的鲤鱼。

秋日,树木有了枯枝。枯枝干瘦,松脆。老人拉一輛板车,上山捡拾枯枝。失血的树木的一部分,作为生命体,已被遗弃。它们曾蓬勃有致,叶散花开。它们是树木中先行死去的一部分。一棵树从小苗到参天大树,死去的,远远多于生长的。死去的,给继续生长的留下了足够的阳光和水分。这是自然的哲学。当山道堆了一捆捆枯枝,我知道,重要的农事已结束,初雪即将来临。矢车菊开出了最后一轮金色花,溪水已浅到最低处,多变的山色确定了衰黄色为底色,山寺的钟声有了寒冷的况味。清晨的山道铺了一层粉末似的霜花。鸟声有了露水的气息。

霜花,人世间消失最快的一种。它以消逝的方式,催化万物。它要带走它所要带走的一切。雨水垂爱过的,都是它要带走的。它不能带走的,都是孤独的,在大地上,又一度忍受风雪。

深山会空无一人。山道仅仅作为一个名词而存在。山道是空无的一部分。我也是空无的一部分。我的脚步声会被山道的黄泥稀释。碎叶更碎。而初夏的雨季是另一番景象。山道成了临时的河床,雨水从山体潺潺而下,汇集在山道上,形成溪流,泛起黄黄的泥浆。泥浆覆盖了地处的山坡。新叶的君子竹,和花期正盛的杜仲,会格外挑眼。芭茅再一次占领了荒地。

一座山,到底有多少山道?我不知道。哪一条山道最长呢?我也不知道。似乎每条山道差不多长。山像个线圈。大部分山道,我都走过。有的山道,荒废了二十几年,我也走。越是荒废,我越想走。为什么荒废?通向哪里?我很想知道。在荒废地带,我常常会发现一些意外之物,如动物粪便,如动物死亡后的骨架,如一株从未看过的植物。哦,有一次,我无意看见了一对男女,在荒草地上欢爱。多美好的欢爱。

山顶,是最接近星辰的地方。山下是人烟。人烟沿河汊的流向分布。再过去两华里,是家禽宰杀厂,一天宰杀二十万只。繁忙的货车在公路上呼啸。呼啸声响彻两公里外。我明白人为什么活着像奔波,即使睡在床上。很少有人活得明白,明白人的肉身和灵魂最终依存什么。

院子门口便是两条山道。早饭前、午饭后、黄昏来临前,我都去山道走走。山道把我送往幽深之处,每一次去,都有遇见。平凡的遇见,自己的遇见。上山的人,都会下山。下山的人,有的再也不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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