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与镜中的自己和解

2019-03-31 15:02文珍
意林原创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照镜镜中人弗拉

文珍

我一生之中最频繁照镜的一段时光,是在25岁至27岁之间。那几年断断续续地在学弗拉明戈舞。

我看到我的手在空中举着未曾落下,裙子被另一只手提高还来不及扬起,左脚踏后,右脚向前。静止的这一刻,脸上似笑非哭。

那时候,舞蹈老师经常说,看镜子。向十点钟方向,甩裙子,头再迅速回正。

我和所有其他同伴照做。

下巴要骄傲,眼神要坚定,肩背要笔挺。要相信自己最美!她厉声道。

反复强调:看镜子。

于是我继续看镜。努力追随着镜中人的影像。

不用笑。不是照相,你不需要假笑。老师说。

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不必取悦任何人,只是坦然地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等那张好端端的脸孔随着镜子流淌成云,盛开成花,波光潋滟为水,或者只化作一阵大风。

学过或看过学舞的人必定知道,舞蹈练习室最基础的设施就是那四面墙上顶天立地的镜子。你站在中央,转头向任何方向,都看到自己的身影如火光憧憧般无处不在。那一刻,甚至比在舞台上更像在世界的中心,因为不但别人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你,你也在凝视自身如凝视深渊。

练舞镜子主要用于调整姿态。然而就算这时候舞者仍忍不住时刻要注意自己的脸。天生左右不够对称的面庞,竭力微笑或者宣告放弃的鬼脸——总是一样的愚蠢,总是一样没有自信。

童年时代我无从判断自己的美丑,因为没人肯提。家里关于长相的话题始终是个禁忌。10岁坐爸爸摩托车出去兜风,路遇熟人恭维,爸爸回来学说,妈妈便说:“好看什么?一只丑小鸭!”

就这样默默丑小鸭了许多年。又因近视,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做眼保健操时才取下。

迟来的自我觉醒和一面青蛙王子小镜子一起,陪我度过整个黯淡无光的青春期。高中有一次和父母去珠海玩,却把镜子丢在了大巴上。下车后遍寻不得,失魂落魄很久,直到终于在座椅缝隙里找到熟悉的一抹绿才安心。我爱它,如同爱尚未完成的自我,认定只有它才不至于失真变形。那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自己。

我当时并没有比它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朋友。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告诉我。告诉我。”

青蛙王子最终也会离开。来北京读研后,这面陪伴我超过十年的旧镜子终于有一天不小心摔碎。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用了很长时间,默默消化掉这桩不足为外人道的惨剧。长久不再照镜。又过了更久,开始觉得照什么都一样。

而碎掉的青蛙镜我则一直带在身边,时至今日,偶然拉开抽屉还会看到。它的外面看上去仍然完整,没人知道它已从里面四分五裂,再也无法修复。

开始接受全身镜中的自己,是在学弗拉明戈之后。

和六七个学舞的同学一起,排成一列,一模一样地甩头,击掌,提起裙子并抛至另一侧。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在集体队列之中,会有一种异样的平靜。

跳舞老师一直说:看镜子。又说,要相信自己最美。

我其实从来并不真的相信,但早明白美丑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美也好。不美也好。总有些东西是镜子无从了解,而只有自己知道的。我学会坦然面对任何一面镜子,接受任何形态的镜中人,也学会面对这个遍地幻象的世界。镜子不过是镜子,而自己永远都可以从镜前走开。或许青蛙镜决定碎掉,也不过是为了最终放开我。

然而我毕生怀念与它共处的时光。它认识我的本质,远比我自己为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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