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金鱼骨的女孩

2019-04-10 12:30于昊燕
大理文化 2019年3期

于昊燕

1

纪郡阌平静地看着罗笳汝。

罗笳汝,女,三十三岁,市设计院的工程师,已婚。

纪郡阌的表情不悲不喜平易近人,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是静的,一盆珍珠吊兰在他身后的书架上瀑布一样扑散下来,没有一丝风动。

纪郡阌是业内有口皆碑的优秀精神分析师,他的坐姿他的神情他的语速都镌刻着优秀的标签。

罗笳汝语速很快地说着:“三年前,我的朋友被人在闹市撕破了上衣。她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撕破了,上身几乎是赤裸了。”

罗笳汝的妆容不再精致,一些奇怪的纹路从香粉的后面诡异地延伸出来,呈现出打碎假面的勃勃野心,令她看起来疲惫不堪。

纪郡阌依然是宁静的神情,他的眼神里是无可指摘的坦诚,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任意驰骋。

罗笳汝轻啜了一口水,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很焦虑。后来,她平静了一段时间。近期,她突然开始做噩梦,到无法睡眠,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指导。”

纪郡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看着罗笳汝极快地扫了一眼纤细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表,他的声音里包裹着未曾绽开的笑意,说:“这个故事是免费的,不会计入咨询时间。”

罗笳汝高傲地点了点头。

叶限是个女孩儿。

叶限生活在遥远的山川之间,据一个会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竹简上写故事的穿灰色长袍有稀疏胡须的男人说,那里叫百越。百越“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叶限姓吴,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吴洞主的大女儿。吴洞主管辖着远远近近九村十八寨,统领着成千上万的洞人,拥有一望无际的金色油菜花田与碧波荡漾鱼跃鹭飞的湖水,木楼后面是青翠欲滴的竹园与连绵起伏的山坡。吴洞主有两个妻子,大太太叫格桑花,二太太叫阿媚。

吴洞主二十岁的时候去山脚收租,遇到了泉边赤足汲水的姑娘,农夫的独养女儿,水洒在她贝壳一样洁白精致的脚背上,她有桃瓣一样的脸颊与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是格桑花摇曳在风中。吴洞主的心瞬间成为阳光下的麦芽糖,甜甜,软软,融化得义无反顾,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从此他就叫她格桑花。吴洞主把格桑花带回了有木雕窗棂的木楼,使她成为这栋木楼里最贤惠最勤劳的主妇,在最柔情蜜意的光影里,孕育了乖巧可爱的女儿叶限。叶限是个不爱哭的女孩儿,她的话很少,白皙的脸庞上总是洋溢着羞涩而温柔的笑容。

渐渐地,吴洞主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山脚的村子里收租,他开始去山腰的猎户家里收取毛色华美丰盈的兽皮与鲜美的野味。猎户的女儿腰肢柔软如藤蔓,轻易地就攀附在他的胸前,用鲜血一样艳丽的唇呼出麝香般迷人的气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手指会说话,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甜蜜的情话,她很快怀孕了,肚子骄傲地隆起,她说她一定怀了一个活蹦乱跳、可以继承吴氏家族血脉的男孩子,吴洞主也把她带回了家,让她做了二太太,为她起名阿媚。

阿媚住进木楼之后不久,格桑花就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思饮食,彻夜失眠,渐渐形容枯槁,两年后变成一片沾满灰尘的干瘪秋叶。阿媚说格桑花住在阁楼里更适宜养病,安静、空气新鲜。于是,格桑花带着叶限住进了阁楼,阁楼有一扇窗户,视野极好,窗前摆着一张铺了蒲草席的木榻。格桑花每天都在窗前眺望远方,看吴洞主在油菜花田里打马归来,一只矫健的黑色猎狗跑前跑后。吴洞主看起来形色匆忙,没有时间登上阁楼的台阶,甚至在叶限大声呼叫爹爹的时候也无暇抬头看一眼阁楼的窗户,他忙着去山顶的果园为阿媚带回各种酸的甜的青的红的水果,阿媚生下一个女孩后,又极快地凸起了肚皮,阿媚说头胎女孩是她肚子里的天神一般男婴的前奏,先开女儿花后结儿子果。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格桑花看到两个人飘然走进院子,瘦削的男人穿着黑袍,丰美的女人穿着白色纱衣,他们在院子里踱步,他们好像不认识,彼此并不说话,他们又好像很熟悉,常常有眼神心照不宣的交汇。格桑花静静地穿上七年前的嫁衣,绣满并蒂莲的水红色丝绸拖曳在木楼棕色的地板上,她慢慢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蜡黄干枯的脸庞,她打开梳妆台上的抽屉,还存留着一点香粉胭脂。她把白芷研磨的香粉轻轻扑洒在脸上,螺黛清扫眉峰,玫瑰花胭脂匀在双颊,最后一滴化开在唇间。叶限揉着眼睛醒来,看着美丽如初的格桑花兴奋地跳起来,她说阿妈你病好了。格桑花温柔地笑着,慢慢躺在窗前木榻上,柔声对叶限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绽放出一个微笑,作为母亲,她使尽最后的力气在女儿面前用温柔包裹了死亡的穷凶极恶。此时,阿媚在大呼小叫地生产第二个孩子,佣人们簇拥在门前,等待着新生儿落地后的赏赐。此刻,吴洞主正在山顶的酒坊里畅饮,山顶有片葡萄园,葡萄是绿玉的颜色,愈熟愈透明,晶莹剔透地发着光,像坊主十八岁女儿珠玉一般闪亮的身体。

雨过天晴,吳洞主回到家中,他看到阿媚又为他生了一个粉嘟嘟的女儿,他看到格桑花静静躺在窗前的木榻上,容颜娇美如初见,四岁的叶限跪在母亲身边静静流泪,泪水滴在嫁衣上,嫁衣变成了金线编制的金缕玉衣,格桑花的面庞在珠玉中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2

二十五岁的罗笳汝是穿透整个酒厂小区的一束白月光。

酒厂小区在这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二十多年的老小区,逼仄,陈旧,空地上停满了破烂的电动车、三轮车,一些杂草胡乱匍匐着,算是绿地,铁窗封就的阳台生满了锈粉,在雨后的风里酥化扑簌簌落下。罗笳汝聪明伶俐,容颜娇美,重点大学毕业后在设计院上班,大大区别于这个小区里在厂子里做工的同龄人。罗笳汝的记性极好,小区中出入,甜美地打着招呼,近邻远亲七大姑八大姨九转友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态度拿捏得不偏不倚,令人如沐春风又望而却步。罗笳汝的母亲,罗英,是城建商场卖台灯的售货员,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肉色长筒丝袜、赫本高跟鞋,虽然腹背上的肥肉被勒成了米其林的造型,但是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像舞蹈演员一样昂着盘发髻的头,跟在罗笳汝身后,她也跟众人打招呼,微微点着头,脸上挂着鲜明的虚情假笑,仿佛公主提着裙裾走过贫民窟的垃圾场。

罗英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一生受尽了委屈。罗英的父亲原本是省城科研所的技术员,后来被下放到乡下,因病去世。家庭妇女的母亲就近改嫁给了酒厂的一个老单身汉,再无生育。老单身汉半张脸上都是血红的胎记,乍看会吓个哆嗦,又不善言谈,常讷讷说不出话来,另半张脸也随即涨红,一副气急要打人的模样。实际上,老单身汉脾气好,对罗英母亲很是呵护,对罗英也如自己的女儿般疼爱,只是交不起高昂的择校费,让罗英接受最优良的教育。在镇中学毕业后,罗英去商场做了售货员,马马虎虎嫁给父亲的徒弟,一个酒厂的车间工人,半年后生下女儿罗笳汝。在丈夫打着鼾声熟睡的夜里,罗英常常辗转反侧,抚摸着油腻的床头,时时想起10岁以前的生活。夏天的风吹动马尾松的叶子,她穿着白纱裙,走过厚实光洁的赭石色木地板,穿过摆得满满当当的红木家具,在开满粉色月季芍药的花坛边与小朋友捉迷藏,她从花坛的边沿跳下来,风托起裙摆,像一朵悠游的云。可是,罗英的母亲固执地否认给罗英买过白色纱裙,“白色不吉利!”母亲反复说,“我从来不给你买纱的裙子,又贵又容易扯破!”罗英觉得母亲一定是老年痴呆了,或者是因为那个丑陋的老单身汉背叛了爱情忘记了父亲。罗英深信如果父亲不去世,她现在一定生活在落地玻璃窗的楼房里,嫁给父亲为她精心挑选的精英人士,每天早晨,慵懒地穿着丝绸的旗袍,在餐桌前悠然地插花。于是,罗英不仅不肯改为那个老单身汉的姓氏,还执意让女儿随自己姓,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高贵。

所幸女儿遗传了自己的美貌与外公的智慧,罗英每个失眠的夜晚不再充满怨恨,而是满满的陶醉,她开始用心设计女儿的未来。罗英供养公主一样抚育女儿,为她买最贵最漂亮的衣服与鞋子,陪她去各种价格不菲的兴趣特长班,买最贵的蛋挞给女儿的朋友们做课间零食。那种号称意大利手工制作的蛋挞要五元一个,孩子们不在意地吃着,或者当作飞镖相互投掷,金黄的蛋挞皮酥碎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罗英浅浅笑着,不会在这些市政府官员的孩子面前表现出一丝的心疼,虽然一个蛋挞比罗笳汝父亲一天的伙食费还要贵。在大家都在攒钱换新房子买汽车的时候,罗英穷尽自己的想象力,把所有的钱义无反顾地投到女儿身上。同事们以抱怨的口气炫耀着又买了一个新单元贷款几何的时候,罗英的骄傲像旗帜一样摇摆着:“你们家的孩子是建设银行,我家的女儿是招商银行,不需要买房子。”

的确,罗笳汝不仅漂亮伶俐,而且人缘也很好。罗笳汝有很多朋友,分布在各行各业,有酒厂工人,有滴滴车司机,有餐馆老板。罗笳汝从来不会在这些朋友面前摆架子,很多时候,她还帮这些朋友牵线搭桥。当然,罗笳汝经常一起玩的是住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的朋友同学,她在这些朋友中被亲昵地称为“笳笳”,失恋了,喊她一起K歌;加薪了,喊她一起聚餐;休年假的时候,约她一起旅行。

小区里有个做生意赚了些钱的年轻人贾文金买了私家车,他总是很凑巧地在罗笳汝身边停下来,摇下车窗,自称顺路,热烈要求送罗笳汝去上班。贾文金眉清目秀,又会甜言蜜语,罗英赶紧跑上前,打断贾文金的殷勤,先是周到地问候了贾文金的父母退休金涨了没有,又警惕地盘问着贾文金最近做了什么生意收入多少在哪个小区买了房,二舅家的表哥有没有当上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一直问到贾文金悻悻离去。罗英从内心深处厌恶这个庸庸碌碌的小区,她觉得她与小区的人们打一声招呼就是做善事的施舍了,想娶走她的宝贝女儿,那是要了她的命的痴心妄想。

罗英清楚,男人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大猪蹄子,四处猎艳,而且,好白菜被猪拱了之后就不值钱了,所以,从女儿入职以来,她每天都要坐三路公交车,亲自护送女儿上班。罗英用老鹰一样咄咄逼人的眼神盯着那些男人,她知道那些男人们正在充满欲望地打量着罗笳汝,内心活动着不可描述的想法。罗英毫不留情地挡住所有跃跃欲试的搭讪,她不会正眼瞧這辆车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哪怕貌若潘安或是才比宋玉,罗英恨恨地想,一个连私家车都买不起的男人,凭什么敢觊觎她仙女一样的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3

纪郡阌倒了一杯茶。

浅褐色土陶杯子,盛着琥珀色的普洱茶,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发酵味道,凝结着西双版纳雨水、空气和阳光的气息以及采茶姑娘大声的笑语。

罗笳汝睁大眼睛,有点惊异的样子,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扬,做出专注倾听的表情。她知道她这个表情很讨人喜欢,虽然与她的实际年龄并不吻合。

纪郡阌听见自己的心里噗嗤笑出声来,笑声转瞬即逝,他依然语调平静,脸色宁静,继续讲下去。

吴洞主越来越讨厌阿媚。

阿媚不仅没有生出她承诺的儿子,还在生育过两个女儿之后,腰身粗壮如寨门的榕树,身上也不再散发着麝香的味道,代之的是一股大蒜茴香的生猛气息,嘴里也总是抱怨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语。阿媚的两个女儿,一个叫苏荷,一个叫青若,五官酷似阿媚,但是少了阿媚年轻时的魅惑之气,古铜肤色便成了锈迹斑斑的暗淡,浓密的毛发杂乱如荒草。每每看到这两个女儿,吴洞主就觉得自己像起个大早兴致勃勃买了金疙瘩回家一看被替换成了两个铁疙瘩的蠢货,虽然数量增加,也无法消除巨大的失望与被骗的气愤。吴洞主愈发思念笑靥盛开的格桑花,也愈加宠爱大女儿叶限。叶限渐渐长大,身形里依稀有格桑花的袅娜,讲话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一如格桑花的温柔贤惠,虽然面貌少了格桑花的艳丽,但是,吴洞主怎么可能不爱一个流出的眼泪可以点石成金的女儿呢。

吴洞主越来越多地流连于山顶的葡萄园,葡萄园里姑娘的热情那么销魂荡魄,她的美酒那么醇香醉人,她把红宝石般的美酒洒满全身,叫来更年轻娇媚的两个妹妹手拉手缠绕着吴洞主彻夜唱歌跳舞。终于有一天,吴洞主决定把葡萄园也纳入自家的产业,他让佃户送来最新的稻米和肥壮的野猪,他让仆人去城里购买三份黄金的头饰翡翠的吊坠丝绸的四季衣服,他让佣妇清洗最宽敞明亮的卧室,他让人把阿媚和两个女儿的东西搬到木楼顶的阁楼里。吴洞主酒后的脸庞红红的,并不理会阿媚的哭喊,他生硬地对阿媚说:你以后就住在阁楼里。

吴洞主死了。

吴洞主骑的那匹白马突然发了疯,把酒醉的吴洞主抛下马背,可怜吴洞主脚卡在镫子里被拖拽了几十里山路后,血洒满开着蒲公英的山路,阵阵酒香扑鼻。吴洞主那只黑色的猎犬也发了疯,它疯狂地撕咬着第一个跑出来的男仆,又冲进院子,扑向阿媚。阿媚很冷静地用一把砍刀结束了猎狗的狗命。她的眼神里闪动着两朵奇异的火焰,这火焰烫伤了院子里所有人的声带,一片静默。

阿媚作为吴洞主的未亡人继承了吴洞主所有的财产,她干净利索地把葡萄园的姑娘赶出了九村十八寨的领地,她带上了黄金的头饰翡翠的吊坠,穿上丝绸的华服,搬进装饰一新的大卧室。苏荷和青若急不可耐地冲进叶限的房间,瓜分了叶限所有的衣服与首饰,把胭脂涂满面颊,在镜子前流连忘返。阿媚让叶限住进阁楼,把格桑花的旧衣服扔给叶限,扔的时候,阿媚笑得花枝乱颤,她想起了她被猎户养父母随便投掷来一块血淋淋的兽皮披在身上取暖的那些日子,她想起了被吴洞主驱赶到阁楼里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牵着她的衣襟在半夜噩梦惊醒的日子。

叶限抱着母亲的衣服,坐在阁楼粗糙的地板上。地板上有些斑驳的脚印,形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她觉得自己坠入重重迷雾之中,像是在做梦。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睡着,就被阿媚叫醒了。

“叶限,去山上砍柴。”

叶限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阿媚精神抖擞地站在阁楼的门口,眉毛挑得高高的,她那么嫌弃地打量着逼仄的阁楼,把一只生锈的砍刀与破烂的背篓丢给叶限。

“把山顶的葡萄藤都给我砍回来。”阿媚咬着牙齿说,她的嘴唇红得闪亮。

叶限背起背篓上了山,山路盘旋,早晨的空气清冽新鲜。

“叶限,去潭里汲水。”

叶限赶紧放下手中的饭碗,阿媚递给她两只巨大的水桶。阿媚喜欢看叶限瘦弱的身体在两只水桶之间趔趔趄趄踉踉跄跄的样子,至于打回多少水,她并不在意。

4

花非花是间复古风格的酒吧,酒红色天鹅绒落地窗帘垂下来。

罗笳汝像一朵精致的腊梅花。

二十八岁,也可以算年方二八吧,她自恋地想。

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真丝旗袍,绣花竖领捧着小巧的瓜子脸,蓬蓬松松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得眼睛愈发大,鼻子愈发秀挺。罗笳汝微低着头,手中的茶匙慢慢搅着黑咖啡,纤细的手指翘成兰花的样子。她用眼角的余光揣测着对面的男人,黑T恤,牛仔裤,短短的寸头,玳瑁色边框眼镜。

这个男人是她的朋友林笙笙介绍的。林笙笙是罗笳汝的小学同学,父亲是市委秘书长,母亲是国企的工会主席,本人则在芭蕾舞团工作,清瘦到惹人怜爱,常常被人称为“林妹妹”,不过,跳起《红色娘子军》的时候,林笙笙又是分外英姿飒爽。从小学到中学,罗笳汝几乎每个寒暑假都会到林笙笙家写作业,她们成立了一个作业互助小组,林笙笙的母亲还特地为两个小姑娘在宽大明亮的书房里安装了一套松木双人小书桌,在她们做作业的时候,嘱咐所有人走路都要轻手轻脚不得打扰。林家的保姆,一个梳着乌黑独辫儿的年轻壮实的姑娘,每每把洗好的进口水果轻轻摆放在她们身后的湘妃竹搁物架上,然后带着虔诚的神情踮着脚尖后退出去。书房的门一关,林笙笙与罗笳汝就嬉笑起来,她们很快做完了作业,确切说,是罗笳汝做作业,林笙笙抄作业。罗笳汝并不喜欢林笙笙,一个豆芽菜身材性格又古怪任性的女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又莫名其妙地不计较。罗笳汝心里相当鄙视林笙笙的蠢笨,两位数以上的加法算得一塌糊涂,凭着抄她的作业与试卷,居然可以和她一起拿到年终的优秀学生奖,且因为会跳舞而多拿一个才艺奖。可是,罗笳汝还是愿意和林笙笙一起玩。林笙笙家里冬暖夏凉,空调像不要钱一样二十四小时开着,四处摆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异水果和包裹着五颜六色纸张的各色糖果,散发出扑面而来的香气,在空调屋里形成一股股蓬蓬的香甜热浪,简直像格林童话中的糖果屋。林笙笙有很多粉色芭比娃娃,一些没有打开包装盒就不想要的,她大方地送给罗笳汝。罗笳汝把这些娃娃摆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了贴着肉桂色壁纸的墙壁与原木色的城堡床,这些娃娃突然变得如此廉价,金发红唇的模样一下子成了站街女,在简陋的书架上搔首弄姿。罗笳汝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贫瘠与不公。

男人的资料在她心里已经倒背如流——楚晨阳,全国top3高校的计算机博士,二十九岁,市政府公务員,身高182公分,体重76公斤。罗英对林笙笙的介绍并不满意,她怂恿罗笳汝问一问楚晨阳的家境,不要像上次一样落入凤凰男的圈套。之前,设计院办公室主任芬姐给罗笳汝介绍了一个企业高管,学历高,收入高,人也长得高大英俊。交往下来,高管幽默风趣,只是金钱上略有抠门,请罗笳汝去了一次温泉旅行之后,就常常在街边吃麻辣烫了,遇到情人节也只送了个百元的毛衣链。罗笳汝开始还以为高管在对她进行考验,乖巧温顺地一路配合,直到罗英打听出高管的老家在极偏远的农村,全村人的事情都是他的事情,家里盖房子买农具人情往来以及三个弟妹的学费把高管的薪水压榨得比嚼过的甘蔗还干净。罗笳汝赶紧找了些冠冕唐皇的理由跟高管分了手。这大概招致了芬姐的不满吧,渐渐地,设计院流传出一些若隐若现委委婉婉的说法,大致意思是罗笳汝是个拜金女。罗英颇不以为然,在家里恨恨说:“哪个女人不拜金?哪个男人不好色?你不拜金你为什么不嫁农民工!”吐槽归吐槽,拜金女的名声总归有些low里low气,此后,罗笳汝对待相亲就加倍慎重起来,见面之前就通过各种渠道把对方的情况了解透彻,没房没车没前途没后援的,直接一键移除到备胎库。罗笳汝对林笙笙提供的楚晨阳的简介也很不满意,按照往常习惯,罗笳汝会主动问得更清楚一点,倘使不合适不见也罢。但是,林笙笙做事向来是不容置疑的,她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她会把天大的机密轻易说出来,她不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她只会冷冷看你磨嘴皮子的哀求,脸上是一抹轻蔑的笑意。就像高考那年,罗笳汝考入了211大学,与同学们分享了无数次金榜题名的快乐,林笙笙却一直默不作声。罗笳汝知道林笙笙文化课不好,考分一定不会高,想到这儿,罗笳汝心里突然有一种多年积郁的释放,化为一腔百转千回的殷切体贴,问林笙笙打算去哪所学校,以后能不能在一个城市玩耍。林笙笙始终不回应,直到国庆节,林笙笙在世界最好的舞蹈学院给她寄来一条丝巾。待罗笳汝回过神来,查看朋友圈,才知道其他朋友早就知道林笙笙的去向,只是心照不宣地隔离了自己而已。罗笳汝小心翼翼铺设出来的尊严在这一瞬间垮塌粉碎,她觉得她的衣服被狂风无情地扯碎了,她努力遮掩着自己,却捉襟见肘。自此之后,林笙笙对罗笳汝还是很好,依然经常送罗笳汝世界各地的礼物,古琦的钱包、爱马仕的钥匙扣、斯里兰卡的红宝石、摩纳哥的精油……罗笳汝与林笙笙的关系又回到了小学时代——在宽大的书房里,瘦弱如豆芽的林笙笙说:“罗笳汝,把你作业拿过来。”罗笳汝赶紧把作业递给林笙笙,林笙笙没有说谢谢,一边抄一边说:“你吃水果呀!”罗笳汝一边拿起深酒红色的提子一边说:“谢谢。”

罗笳汝不愿意找林笙笙打听楚晨阳的详细情况,她甚至不愿意找别人去打听。林笙笙不告诉她,一定有独特的原因,如果乱打听被林笙笙知道了恐怕惹来一堆不开心。罗笳汝只能靠自己的智慧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罗笳汝先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楚晨阳的T恤,衣领处有浅驼色、黑色、红色、白色经典的格纹,罗笳汝的心情愉快地跳了一小下。

罗笳汝不动声色继续观察,楚晨阳手腕上没有表与表痕,手指纤长,手边没有放着车钥匙,手臂上有晒黑的痕迹。罗笳汝开始揣测那件T恤可能是件赝品。

楚晨阳有些困惑地看着罗笳汝,碰到罗笳汝的眼神,突然有点羞涩地闪开,假装看墙上的油画。

“你的工作忙不忙呀,下了班后都做什么啊?”罗笳汝注意到了楚晨阳游离的目光,但是她假装没有发现。

“不算忙,我下班后喜欢打篮球。”楚晨阳回答。

工作不忙,下班后打篮球。罗笳汝在内心快速地过滤着两个关键词,迅速得出结论:下班后应酬较少,人际交往不够。

“最近房价涨得好离谱,你家那个小区的车位多少钱啦?”罗笳汝特别随意地问。

“我是租的房子,因为没有车子,所以没有车位,不太清楚是多少钱。”楚晨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罗笳汝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又得出进一步结论:无房无车。

一个计算机博士进入政府部门会有什么前途?罗笳汝在内心衡量着得失,二十九岁,顶多入职一两个月,没有积蓄,没有房,没有车,没有人脉。

“你是什么星座呀?”罗笳汝问。

“射手座。”楚晨阳说。

“你相信星座吗?”罗笳汝问。

楚晨阳笑了起来,他觉得罗笳汝非常可爱。

“不相信啊!”楚晨阳说,一副科学主义的样子。

罗笳汝笑笑,站起身来,说:“我相信星座,抱歉啊,我们三观不合。再见。”

楚晨阳满眼都是愕然,还来不及解释,罗笳汝已经飘然而去。罗笳汝在拉开酒吧门的时候,她想起了大学时候,话剧社排演易卜生的《娜拉》,就这样,打开门,义无反顾地走出去。

5

罗笳汝觉得有些累了,她悄悄把背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后倾,脖子也不再挺直像天鹅,她整个人都有点萎靡起来。

罗笳汝做好了所有防备,既要获得精神分析师最精准的结论,又要抵挡住所有跃跃欲试的询问,她不信任任何人。

可是,纪郡阌并没有过多地询问,让罗笳汝建筑好的心理长城无用武之地。

纪郡阌看着她骤然塌下来,她打了高光的脸庞有点脱妆了,高高的颧骨与紧缩的面颊之间形成了一个古怪的锐角,脖子与下巴边缘模糊,就像夏日的冰激凌,融化得模模糊糊。

“你不舒服吗?”纪郡阌问。

罗笳汝笑了一下,问:“您的故事与我要咨询的事情有关系吗?”

“我认为有关系。”纪郡阌说。

罗笳汝灿烂地笑了:“那您继续,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听。”

纪郡阌继续讲下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叶限来到深潭打水,一尾小鱼游进了木桶里,两寸来长,红色的脊鳍,金色的眼睛,哒哒地吐着泡泡。叶限偷偷把鱼带回家,喂养在阁楼里一只酱红色粗陶盆里,水面覆着片鲜嫩的睡莲叶。鱼儿很听话,叶限做家务的时候,鱼就悄悄躲在睡莲叶下面,叶限投食饭粒的时候,鱼就游来游去,叶限悲伤的时候,鱼就跳跃着吐泡泡。鱼一天天长大,叶限暗自换了好几次盆子,大到盆子放不下的时候,叶限就把鱼放养到院子后面的竹林围绕的池塘里。和往常一样,叶限每天把节省出的饭食投进去,鱼越来越大,吃的越来越多。叶限为了节省出更多的饭食,自己常常饿着肚子,有时候找一些山上的浆果来吃。纵使如此,叶限还是非常开心,因为在叶限來到池塘边的时候,鱼就会游到岸边,露出头来,摇头摆尾,吐出七彩泡泡。其他人来到池塘边,鱼就不出来。叶限只要有一点时间,都会待在池塘边,她梳理着黑色的长发,哼唱着格桑花教给她的歌谣,鱼儿在水里慵懒地躺着,金色的眼睛里映着叶限秀美的身影。

阿媚警觉起来,她发现叶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多,尤其从池塘边回来时。阿媚趁着叶限上山打柴的时候,跑到池塘边仔细搜寻,猎犬一样四顾乱嗅,除了几棵肥嘟嘟的竹笋,一无所获。阿媚不相信这里没有任何异样,她以猎犬的警觉判断池塘里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阿媚找出一件最便宜的丝绸衣服,甜蜜地对叶限说:“叶限,你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每天做家务也很辛苦,我为你做了件新衣裳,你快穿上吧。”阿媚看着叶限换上新衣服,又借口隔壁寨子里发了瘟疫,催叶限去叫做无为寺的地方拿救疫的泉水回来。无为寺在百里之外,阿媚掏出一些零钱丢给叶限,让她在路上买些吃的。看着叶限带着水囊出门走远,阿媚换上叶限的旧衣服,在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悄悄来到池塘边,捏着嗓子哼起叶限经常唱的歌谣,鱼儿浮出水面,阿媚手起刀落,利索地结果了这条鱼。阿媚像年轻时候剥兽皮一样,把这壮硕的鱼儿去鳞除腮剖腹去内脏,用辣椒木瓜甘草木姜子烹煮,居然是从未有过的鲜美之味。阿媚与两个女儿大快朵颐了一番,吃剩的鱼骨则埋在粪坑边。

两天后,叶限日夜兼程地背回了救疫泉水,阿媚得意地把泉水抛洒在院子里。叶限急匆匆地来到池塘边,她的怀里藏着无为寺的僧人赠予的美味素饼,她哼唱着歌谣,她呼唤着鱼儿,可是,池塘的水面一片平静,波澜不起。叶限不知道她离开的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失去父母之后又一次失去挚爱,她跑过竹林跑过油菜花田跑过森林,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无边的田野里,泪流满面。忽然,有个人出现在叶限面前,这个人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面貌,穿着粗亚麻布的衣服,大声对她说:“你别哭了,你的鱼被你母亲砍死吃掉了!骨头扔在粪坑里,你回去后,可把骨头取出来藏在屋里,需要什么只管向它祈祷,都可以如愿的。”叶限想要问他更多问题,可是他瞬间不见了,仿佛从天而降,御风而去。叶限回到家,夜深时候悄悄掘出鱼骨,这鱼骨居然已经变成了闪亮的金鱼骨,叶限试着向鱼骨祈祷,果然金玉珠宝吃穿用度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一年一度的洞节来临了,每年端午的第二天,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在醴泉洞附近聚集,唱歌、跳舞、玩耍、谈情说爱。阿媚期待在洞节为两个女儿找到满意的小伙子,她请城里的裁缝连夜赶制出两套秀美的衣服,一套是水红色丝绸绣满了鹅黄色山茶,一套是玫红色丝绸绣满了淡紫色杜鹃。叶限也请求阿媚带自己去洞节,阿媚嘲笑地看着叶限,陈旧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她说:“你只配在家里看守龙眼树,少一颗果子,我就薅干净你所有的头发。”叶限等阿媚他们走远了,赶紧跑上阁楼,请金鱼骨给自己参加洞节的衣服与鞋子。瞬间,天上落下一套翠鸟羽毛编纺的衣服、金银丝线做成的鞋子。那一天,叶限成为洞节最美丽的女孩,没有谁的衣服比她更灿烂夺目。青若与苏荷看着洞节上这个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女孩,觉得分外眼熟,她俩窃窃私语着:“看那个风骚的女人,她抢走了所有男人的目光,她看起来很像我们的姐姐叶限。”阿媚想冲上前去看个究竟,叶限觉察到了危险来临,她匆匆离去,鞋子突然脱落了,也来不及捡,很快地消失在人群背后。

阿媚赶紧跑回家,看见叶限穿着破旧的衣服,蓬乱着头发,抱着龙眼树在睡觉。风吹动龙眼果,叶限猛然惊醒,查看龙眼树,然后又沉沉睡去。阿媚想,公主一样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是这个邋里邋遢土里土气的叶限呢。阿媚甚至觉得自己把公主与叶限联系在一起很可笑,她爽朗地笑出声来,惊飞了树上一群白鸟。

6

嗨!罗笳汝!

方轩澄说,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净闪光的牙齿,耀了罗笳汝的眼。罗笳汝坐在方轩澄的车里,有点头晕,又有点飘然。

罗笳汝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喝了很多红酒,她看到林笙笙穿着世界著名华裔设计师王蔷蔷私家设计的婚纱,十米的塔夫绸窸窸窣窣唱着欢歌。罗笳汝一口喝下半杯酒表达自己对林笙笙的祝福。在一年多前,罗笳汝就无数次设计过自己如何作为伴娘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出现,微施粉黛,既素淡又娇俏。林家的婚礼,定然会各界精英云集,至少集中了这个城市里政界、商圈、艺术圈里优秀的人。届时,罗笳汝会特别体贴入微地为林笙笙补妆拿首饰整理礼服,表现出和新娘子源自童年的无所顾忌的纯洁友谊,她甚至提前想好了几种挡酒的台词,既坚决又可爱,最终她会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大放异彩。可是,林笙笙的伴娘团名单里没有她!结婚前两周,罗笳汝才收到林笙笙的请柬,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电子请柬,同款同时间。而在发请柬的前一周,林笙笙还约了罗笳汝一起做指甲,林笙笙照例地保养指甲,涂一层透明的釉光,罗笳汝照例的玫瑰红甲油,林笙笙开了句玩笑:红得这么漂亮,简直想结婚了!

令罗笳汝更感意外的是,林笙笙的婚礼上,罗笳汝又一次遇到了楚晨阳。虽然已是两年不见,但是认出楚晨阳来一点都不困难,因为他还是黑色T恤,牛仔裤,短寸,玳瑁色边框眼睛,木讷的表情。可是,他开着一辆灰紫色玛莎拉蒂,小心翼翼扶太太下车,他太太,是林笙笙的朋友,罗笳汝在一次聚会中见过,一个家境普通的女老师。罗笳汝的心突然被黄蜂的尾巴狠狠刺了一下,麻木,疼痛,热辣辣的羞耻。这是个圈套,罗笳汝默默对自己说。

为了躲避楚晨阳,罗笳汝快速闪开,慌乱寻找着可以坐下来最好是可以藏起来的位置。这时候,方轩澄打了个招呼,解救了莫名陷入尴尬的罗笳汝。方轩澄是罗笳汝同事冯冉冉的男朋友,也是罗笳汝的小学同学,所以,两个人属于半生的熟人。冯冉冉是伴娘之一,穿着粉红的长裙,两颊扑得红喷喷的,刚刚夸张地在做出要当众亲方轩澄的样子,又嘻嘻哈哈笑着提着化妆盒跑进了新娘休息的房间。罗笳汝说着话顺势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上。

“罗大美女今天真漂亮!”方轩澄开着玩笑。

“哪有今天的伴娘漂亮啊!”罗笳汝心不在焉地回复一个马屁。她心里还在想着,楚晨阳什么时候结婚的,林笙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不不不,”方轩澄很严肃地说:“伴娘是要衬托新娘的,所以一定要选歪瓜裂枣!”

说着,方轩澄自己绷不住大笑起来,同桌的人也笑起来。罗笳汝也忍不住嫣然一笑,一丝丝骄傲悄悄流露出来。

“小罗,你要积极向冯冉冉学习啊!”坐在旁边设计院的成副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罗笳汝有点不解地看着成副院长。罗笳汝内心深以为自己比冯冉冉强多了,比她貌美,比她身材好,比她工作更出色。

“冯冉冉和你同一年来到设计院,都是年轻有为的美女,不过,冉冉现在事业爱情双丰收,小罗,你已经三十而立了,你要积极努力啊。”成副院长慢悠悠地说。

罗笳汝忽觉耳根热辣辣的,若不是化了妆,旁边的人一定会惊异于罗笳汝的满脸通红。

“哈哈,罗笳汝在小学就是我们的校花,我们对罗笳汝的感情,那就是癞蛤蟆对天鹅的感情。”方轩澄又插话,让餐桌上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罗笳汝感激地看了方轩澄一眼。

成副院长开始频频带酒,罗笳汝赌气一般,喝了一口又一口。婚宴结束的时候,冯冉冉风一样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要陪新娘比较晚,又张罗方轩澄送成副院长回家和罗笳汝回家,她说:“笳汝没有车,你送她回家吧。”罗笳汝默默地坐在车的副驾驶座上,觉得冯冉冉说“没有车”三个字的时候分外刺耳。成副院长刚坐进车里,接了一个电话又下了车。车里只剩下了方轩澄与罗笳汝。

“去哪儿?”方轩澄问。

“随便。”罗笳汝说。

方轩澄把车停在了海滨大道上,他打开天窗,让海风灌进来。

“嗨,罗笳汝!”

方轩澄说,声音里灌注着不一样的温柔体贴:“我觉得你有心事。”

罗笳汝怔怔地看着方轩澄。方轩澄很认真很专注地凝视着罗笳汝。罗笳汝其实想不起来小学时候方轩澄的模样,他那时一定是家境普通且学习平庸,否则,怎么会一点印象没有呢。其实,罗笳汝也不太清楚方轩澄的现状,但是,作为单位里公认的前途大好的冯冉冉的男朋友,又怎么会差呢?罗笳汝瞟到方轩澄手腕上的金表,秒针在勤勤勉勉转动着,一圈又一圈,相似又不同,没有哪个秒针能够两次走在同一个时间点上。罗笳汝心里涌起倾诉的冲动,想说一下楚晨阳的事情,想说一下玫瑰红的指甲,想说一下跟她相亲认识的富商在前天突然提出了分手并堂而皇之把開房时送的钻石项链要了回去。

方轩澄很自然地把手臂搭在罗笳汝的肩膀上,轻轻拍着,罗笳汝大声抽泣起来。

7

纪郡阌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令人身心舒泰。

“你在拖延时间吗?你到底想做什么?”一个硬梆梆的声音从罗笳汝心里冒出来。

“听完这个故事吧,他的声音让我好想睡一会,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要入睡的感觉了。”一个情怯怯的声音从罗笳汝心里冒出来。

纪郡阌看着罗笳汝闪烁的眼神,他慢慢地说:“这个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参加洞会的洞人捡到了这只金线的鞋子,他把鞋子卖给了陀汗国的王。陀汗国兵力强盛,统治着海边几十个海岛,面积有几千海里。陀汗国喜欢与吴姓部落的人做生意,用珊瑚、珍珠、咸鱼换些稻米、衣服、日用品。

陀汗王拿着这只金线的鞋子,小巧玲珑的简直可以握在手心里,金线编织出精美绝伦的花纹,耀得眼睛都睁不开,鞋子轻巧如羽毛,柔软得丝一般,踩在石头上也寂静无声。陀汗王握着金线的鞋子,仿佛握着一只小斑鸠,小斑鸠在轻轻地啄着他的掌心,散发着少女肌肤的香味儿,令他突然心动,他想要穿这个金鞋的女孩!陀汗王昭告天下,让所有的女孩子都来试穿此鞋,穿着合适的就立为王后。全国的女人蜂拥而至,她们撕扯着头发和衣襟,尖声叫喊着,锐声斥责着,要挤到队伍的最前面,抢先试穿鞋子,广场上四散丢着挤落的首饰与衣物。可惜,她们在海滩上奔跑的黑红色裸足,根本塞不进这只娇小的鞋子里,她们懊恼着哭泣失去了一次丑小鸭变天鹅的机会。

陀汗王找到了卖给他鞋子的洞人,问他鞋子的主人在哪里,洞人一脸茫然,说是路边捡来的。陀汗王不信,用了吊打、羽毛搔脚心、灌辣椒水、美人计等各种刑罚,洞人始终说不出鞋子从哪里来。陀汗王是世界上最英明神武的王,他决定去吴姓部落寻找金线鞋子的主人。陀汗王派人一家一家地寻找着金线鞋子的主人,任性地让每一家的年轻女孩子脱下鞋子展示,直到找到了叶限。

叶限穿上了鞋子,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恰到好处。叶限看着人们疑惑的眼神,回阁楼换上了翠鸟羽毛的衣服与另一只金线鞋子,她优雅地走下楼来,衣服的光辉把她衬托得如同仙子。阿媚凶猛地扑了过去,扯住叶限的翠羽衣,咄咄逼人地问这些美丽的衣物从何而来,是否偷了自己的金钱首饰。叶限大大方方把金鱼骨的故事一一道来,陀汗王霸道地告诉叶限,他要她,要她做自己的王后。陀汗王带叶限回陀汗王宫了,哦,不,是带金鱼骨与叶限回陀汗王宫。叶限走了,阿媚与苏荷、青若被飞来的石头打死了,石头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是从陀汗士兵的手里投出来的,还是从人群里掷出来的,无人追究。人们快乐地瓜分了她们的粮食、马匹、木楼、丝绸衣物,也顺便好心挖了个石坑把她们埋葬。人们在石坑上堆了很多石头,每个人都往石坑里扔了一块石头,最后一块石头上,有人写了“懊女冢”三个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个女人是罪有应得。

陀汗王把叶限带回了国,后宫佳丽三千,独封叶限为第一夫人。

8

罗笳汝开始沉沦于这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方轩澄总能一语道破罗笳汝的心事,他找了很多女人打听楚晨阳的背景,尤其是楚晨阳父亲离婚娶了个比儿子年龄还小的娇妻的事;他不停嘲弄着林笙笙的排骨身材与冯冉冉的大饼脸;他恶毒地说着他要让成副院长戴上绿帽子。

方轩澄向来喜欢玩的就是心跳的感觉。方轩澄寒碜的童年生活里,罗笳汝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现在,罗笳汝的青睐让他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一个貌美聪明的女人,算计了全世界,唯独在他面前敞开心扉,他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不可或缺。

罗笳汝与方轩澄开始频频约会,午休时间的树林,KTV的深夜包房,晨跑路上的粉色小酒店,他们一边用力亲吻着对方,一边狠狠抨击着这个世界的所有,有了灵与肉的契合。罗笳汝每每看到冯冉冉都会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仿佛自己有一双无形的魔手,伸进冯冉冉的心里取出最珍贵的血肉,然后狠狠摔在地上,血沫四溅!每一滴血珠,都是一个个巴掌,甩在冯冉冉愚蠢的大饼脸上,甩在林笙笙尖刻的锥子脸上。

冯冉冉在设计院的门口的公交车站点拦住了罗笳汝。

罗笳汝亲热而高傲地说:“冯工,你好啊。”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甜美得可以滴下蜜汁。

冯冉冉脸色铁青:“你在和方轩澄搞什么鬼?”

罗笳汝心中惊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我们是同学啊。还不能联系么?”

言下之意就是冯冉冉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了。很多事的结局,不在于是非对错,而在于谁更沉得住气。罗笳汝的回答滴水不漏,足以逼疯很多不懂迂回的女人。

冯冉冉把一张照片递给罗笳汝,照片上罗笳汝与方轩澄勾肩搭背,但不是艳照。

罗笳汝倒反镇定了。

罗笳汝淡淡地说:“我想这说明不了什么。同时,我也劝冯工一句,希望你尊重我的肖像权,不要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冯冉冉说:“做人要有底线。”

这句话在罗笳汝听起来是如此有气无力,没有任何实锤的道德指责,如同微风吹拂杨柳,不会有人觉得脸疼。罗笳汝从小见惯了酒厂小区的种种是非,早就知道谁文绉绉谁就一败涂地的真谛。

何况,昨夜,方轩澄已经跟罗笳汝承诺,一定会和冯冉冉分手,只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看着冯冉冉,罗笳汝有了居高临下的淡定:“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

冯冉冉脸色由铁青转为灰白,勉强支撑着一字一句说:“结束一段感情,然后再开始一段感情,这才无可厚非!”

说完,冯冉冉转身离去,她走得很快,溃败的速度超过了罗笳汝的期待。

罗笳汝心里一下子通透明亮起来,她胜利了!美丽的罗笳汝从来就不是一个失败者!她当上中队长,她作为校乐队的领唱,她被评为校花,她在大学的社团里备受瞩目,她随意采摘她想要的爱情……她始终是生活里轻而易举的全能胜利者!丛林法则中,无论多少高傲地优雅地转身离去,都及不上破壞别人却满足自己的快感来得实惠!

笑容从心底里浮出来,在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升腾着,歌唱着。

喜悦还没有弯上嘴角,罗笳汝听见一声桑蚕丝衣料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如此悦耳,刺破了黑暗的历史,怪不得白居易说“四弦一声如裂帛”,怪不得君王为了博美人一笑亡了国。可是,她不能如美人儿一样,回眸一笑。她的后背一阵冰凉,她来不及挣扎,也无法挣扎,一群壮硕的女人很有技巧地把她拖倒在地,踩住她的胳膊与腿,几下就扒光撕碎了她的上衣。不待门卫来拉,这些女人们就很快地消失了,留下她颓然倒在地上,袒胸露腹,一览无余。

她是女神啊!没有人可以这样粗俗地对待她!

恍惚中,她想起在婚礼上林笙笙轻轻俯在她耳边说:“介绍楚晨阳给你,是给你机会。不告诉你楚晨阳的身份,是为了防止小市民投机。”

她想起她低三下四地问富商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富商拉黑了她的电话让介绍人对她说:“我觉得罗小姐条件太差了,和我不够门当户对。”

她追逐着幸福,为什么幸福总是可望不可及?

阳光如此耀眼明亮又刺骨的冰冷,她感觉到灵魂正在飞离肉身,在半空中飘飘浮浮,俯身看着地上躺着的女人。

这个被撕碎了衣服的女人是谁?

这个女人只是在追求她想要的理想?

追求自己的理想有罪吗?

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谁有资格充当道德法庭的审判官?

罗笳汝徒劳地挣扎着,手臂划动着,像被人掷入水中吓了一跳的青蛙,路面的石头划破了她的手臂,她觉察到了潮湿的液体流出来。

罗笳汝听到一个女人绝望地哭喊,这个女人的哭声很遥远很熟悉。

罗笳汝听见一阵阵笑浪混合着女人的哭声袭来。

脱光了是个飞机场,一个门卫极其无聊地评价。

罗笳汝眼前一阵黑暗,她渴望这黑暗蔓延开来,凝重永远。

可惜,馮冉冉清亮的声音撕裂了这黑暗:“这是谁干的呀!太可怕了!”

冯冉冉脱下外套包裹住罗笳汝,公交站台上吃瓜群众们收回了好奇狂欢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投射给冯冉冉热烈敬佩的眼神与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的溢美之词。罗笳汝虚弱地抬起眼皮,看见冯冉冉的脸色红润新鲜,刚刚补过唇妆,嘴角好看地微微上翘。

9

纪郡阌默默地看着罗笳汝。

罗笳汝一脸虚汗,哭出声来。

三年来,罗笳汝得到了她想要的,她每天都会得到方轩澄的重复千遍成真理的不倦赞美与农家小吃等心意。罗笳汝也没有退出林笙笙等人的圈子,她们依然联系着,有时间还会在一起吃吃饭喝喝茶谈谈时尚,即使彼此心照不宣心怀鬼胎。

半年前,罗英因心梗去世,跌倒在5楼狭窄的楼梯上,赫本的鞋子蹬脱了一只,孤零零地落在二楼的拐弯处。头七之后,罗笳汝开始像罗英当年一样失眠,她听着方轩澄的鼾声、晚归邻居摸索钥匙的开门声、楼下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夜哭,她想,公租房的隔音效果始终是差了一点,突然,她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的飞舞的影子扑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一遍一遍做噩梦。”罗笳汝哽咽着说。

“把你的悲伤呈现出来吧。”纪郡阌说。

“为什么会这样?”罗笳汝身体前倾,几乎要扑上来抓住纪郡阌的衣襟,像一只翅膀沾满露水的蝴蝶,拼命地扑闪着。

“让你的心告诉你答案。”纪郡阌说:“我可以帮你还原现实,可是我不能告诉你造物主的秘密。”

罗笳汝脸色惨白地坐在椅子里,她的眼睛里有了真正的无助与探求。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贪嗔痴恨爱欲情仇,千丝万缕交织在一起,她要找到自己的经纬度,对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坐标。

纪郡阌说:“其实,金鱼骨的故事并未结束。”

陀汗王不断向金鱼骨祈求,得到了无数珠宝,他喜欢被珠宝埋起来的感觉,冰凉,坚硬,滑润,在阳光下灿烂辉煌,珠宝被阳光与身体的温度摩挲变暖。过了一年,陀汗王继续向鱼骨祈求,但是什么也得不到了,金鱼骨静静地躺着,看起来平凡无奇,甚至有些褪色。陀汗王并不气馁,把鱼骨与求来的珠宝埋到了海边的沙滩里。后来,叛军作乱,陀汗王决定挖出珠宝供养一支世界无敌的军队。可是,一夜之间,海潮淹没了一切,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罗笳汝突然问:“叶限后来怎么样了?”

纪郡阌淡淡回答:“人们更爱金鱼骨啊。”

纪郡阌想了一下又补充说:“幸运的是,人们不知道叶限眼泪的秘密。”

备注:叶限的故事出自唐代段成式所撰笔记小说《酉阳杂俎》,比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早了900多年。

编辑手记:

在小说《丢失金鱼骨的女孩》中,罗笳汝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了羞辱,在这之后的三年时间里,罗笳汝被焦虑和噩梦困扰,她只好去找精神分析师纪郡阌。纪郡阌给罗笳汝讲了《酉阳杂俎》里“叶限”的故事,其实这已经是一个被小说家改写的故事。这个小说,故事之中嵌套着故事,过去与现在在小说中构成了交错繁复感,在时间的恒久前面,有时人性的枷锁亦是不变的,我们很多人都紧紧盯着那个金鱼骨,却往往忘了叶限的眼泪。叶限的故事在讲述着,同时关于罗笳汝的成长也在回溯着,罗笳汝在学业等方面很成功,但在生活爱情方面其实又是失败者。叶限在金鱼骨的帮助下,成功从丑小鸭变成了天鹅,而当叶限的金鱼骨丢失之后,叶限的结局只能供我们猜想。而于罗笳汝而言,也许只有在作为强烈象征意义的“金鱼骨”丢失之后,才能在精神上真正得到解脱,生活也才能真正回归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