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供销社

2019-04-12 00:10周寿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端子供销社柜台

周寿鸿

一个村的代销店,就是村庄的经济活动中心。对孩子们来说,更是充满诱惑的地方。

我们那个村,是个五百多户人家的大村,所以,代销店的规模要比别的村大。小店在庄西头的大巷口,挨着大队部、大会堂。店门朝东开,门头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还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标志;两边的山墙上刷了标语,一边是“发展经济”,一边是“保障供给”。店里不但卖油盐酱醋、糕点、烟酒,还卖针头线脑、锅碗瓢盆等,吃的用的,各种日用品都有。

走到里面,长长的进深,光线只能照进去一多半。木头柜台从东直到西,北面靠墙是一排货架子。尽西头有个小门,平时一般关着,进去是仓库,也是售货员休息的房间。最里面的货架上,摆的是暖水瓶、书本纸张、衣帽鞋袜、黑白布匹等货物;靠门口的,是家庭常用的小商品,比如扣子、顶针、线绳、白线手套,还有烟酒糖茶等副食品。在长柜台上,倒放着一个很大的雪花膏瓶。那时的雪花膏是散卖的,带上小瓶子来小店,一毛、两毛钱就能装上半瓶或一瓶。柜台中央还摆放着一把乌黑的大算盘。售货员拨拉算盘珠,噼里啪啦一阵响,算好了账,报出钱数。孩子们去小店,好奇地想摸摸算盘,店员从来不让触碰,好像生怕碰坏了他的宝贝。

小店南侧的墙上,一溜儿挂着铁锨、大锹、簸箕、铁锅等物品。墙角最显眼的,是一排口小肚大的坛罐,有酱油坛、香油坛、醋坛、酒坛,坛罐上都罩着竹篾篷盖,搁着端子。端子上部是长长的竹柄,下部是个小圆筒。它既是提取工具也是量具,有一斤端子,也有半斤的、二两的、一两的。去打醋打酱油,店员会给空瓶子套上注口(漏斗),然后将端子伸进坛里,轻晃一下,待沉没后便提起来,慢慢倒入瓶里。

在小店里,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味道,是由酱油、醋、白酒、蒜头、雪花膏等气味混杂而成的。

我六岁时背上书包去学堂,已经识钱,也会认数了。家里的酱油不多了,妈妈就会拿钱给我,让我去小店打一斤或半斤酱油。

我家住在村庄东头,出门到庄西头的小店,要走过一条长长的乱砖街。一路上,能看到不少有趣的场景:经过剃头店,瘸子师傅举着推剪,扳着小孩的头,小孩哭着不肯剪,在木头转椅上扭来扭去;在豆磨作坊门口,有人正转圈推磨,吱昂吱昂声中,豆浆从两爿磨盘间的沟槽中流下来;来到陆屠户家的肉案桌,有时会看到正在杀猪,猪在嚎叫挣扎,陆老大叼着烟,一刀下去,猪血从腔子里噗噗地喷出来。这一幕幕场景,让我看得津津有味,常常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妈妈在灶台前等酱油下锅,左等右等不来,只好放下锅铲出门,沿路叫唤着名字找我。

“你这个伢崽太贪玩,下次不要你打酱油了!”一次次,妈妈生气地跟我说。可过了几天,她就忘记了讲过的狠话,看到灶台上的酱油瓶空了,又吩咐在门口玩耍的我去打酱油。我乐颠颠地提上瓶子,一路小跑着去小店。

小店有两名售货员,一位中年妇女,高大、微胖,大人小孩都称她华大妈,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华大妈家住集镇,平常上白班,由小伙子值夜班。华大妈对人客气,脸上总挂着笑,跟村民们相处得很好。她喜欢小孩子。我们去打酱油或买其他东西,大人不用担心短斤少两。我来到小店,踮起脚扒着木柜台说:“华大妈,打酱油!”

华大妈问:“一斤还是半斤?”

我挠挠头,想了一下:“半斤的吧!”

打了酱油,我想起妈妈是给了一角钱,又说:“是一斤。”华大妈一点不恼,拿起瓶子再打。

小店也收购废铜旧铁和牙膏皮,还收鸡蛋。我有时会到鸡窝里摸个蛋拿去换糖,一个鸡蛋三分钱,可换三块糖。有一次我打了酱油,快到家时,发现口袋破了个洞,糖不见了。我一边哭,一边沿路回头找。快走到小店也没找到,华大妈听到哭声从里面出来了:“细伢崽,哭什么呢?”

“呜呜呜,我的糖掉了……”

华大妈说:“别哭别哭,大妈买糖补给你。”

拿了糖,我破涕为笑,想到妈妈还在等酱油下锅呢,就赶紧往回跑。跑到家,妈妈问:“酱油打好了吗?”“打好了!”“在哪呢?”

我一看手里,紧紧地攥着几块糖。我一心想着糖,又把酱油瓶忘在小店里了。

一个村的代销店,货品终究有限。比如布匹,小店里顶多是些“白花旗”“黑斜纹”什么的,价格都不贵,而“的卡”布等好布料,就要去乡供销社买。有一些更高档的,还得花上一天,乘坐帮船去县城的大商店。

乡供销社占了镇街的一半,从西往东,依次是生资门市部,里面卖化肥、柴油、农副机械配件、铁钉铁皮、芦扉、毛竹,以及各种农具;日杂门市部,卖各式糕点糖果:桃酥、麻饼、馓子、大京果、大白兔奶糖,卖手电筒、罩子灯、镜子、胶皮套鞋、搪瓷盆碗,卖散装头油和百雀羚、友谊牌等雪花膏。

最热闹的是服装鞋帽门市部,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村民们辛苦了一年,手上虽没余下多少钱,但再怎样都要扯几尺布,给孩子做件新衣服。一捆捆布匹卷成长筒形状,花花绿绿的,有的站在货架里,有的摞在柜台上。大人们排着长队挑选,反复摸捏选好了布料。售货员将布匹“啪”的一下打开,用直尺量下长度,然后拿起大剪子,哧啦啦一裁到头。

集镇很小,但在生资门市部和日杂门市部之间,居然有一家书店,兼卖各种文具。书店是木框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各种书、簿。一本本画书(连环画)的封面,让我看得发痴,常常赖着不肯走。书店也卖年画、门对子(春联)、挂签儿。腊月里,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年画和门对子,售货员举着长长的叉篙,将顾客选中的挑下来。

我上初中后,家里就不再去买供销社的门对子了。我去小店买来红纸,折叠好裁开,拿毛笔写对联。邻居们也纷纷带来红纸,请我帮他们写对子。这时候,父母就有点得意:“家里终于出一位秀才了。”

1988年,我中师毕业后,回到家乡集镇教书。其时,乡供销社已经初显衰落迹象,但仍是集镇的经济活动中心。在供销社隔壁的街道两侧,聚集了包子铺、糕点店、铁店铺、杂货店、浴室,还有一个个地摊。我的一位初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找关系到供销社开办的饭店做会计,有时请我去聚聚。每次去那里,他就大声吩咐厨师给炒几个菜,很气派的样子。

那时候,我每个月都要拿着粮油本去趟乡供销社。其实,家里种的已经够吃了,不需要再去买米买油,而且供销社的米和油质量也不好,但只有城镇户口才有资格买到定量粮油。在偏远的乡村,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

过了四五年,乡供销社的商场关门了,饭店也因连年亏损倒闭了,做会计的同学去苏南打工,自己成了一名厨师,我也不再去供销社买定量粮油了。

1995年,我调到县报做记者,跟供销社的上上下下经常打交道,直到1999年底调离,目睹了县级供销社每况愈下的窘境。

当时,人民商场、农资公司、棉麻公司等几家,仍是县里的规模企业,撑着一副排场,但其他的如物回公司等,已经跌入谷底。县供销社想方设法转型发展,在县城的黄金地段,集中资源新建了颇上档次的大商场,曾经风光一时,但因资金链断裂、经营不善等原因,最终只能拍卖抵债。农资公司的家底也耗尽了,几位经理因为侵吞集体资产进了班房。流年逝水,属于供销社的黄金时代过去了。

前不久,我回老家探亲,发现一种新的为农服务模式——“供销通”,颇受乡亲们欢迎。通过“供销通”平台,城乡居民既能在家门口享受生活便利,还能获得水电煤气费缴费、取款、车船和飞机票的代售代取等服务。乡供销社建立起村级综合服务社,每家村社都由农民自己經营,供销社提供指导和服务。

这真是一个可喜的变化!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端子供销社柜台
小镇供销社
一种新型电动机接线端子的应用
变电站二次端子排绝缘防护装置
一个乡镇供销社的兴衰
双排端子结构的ZIF连接器
中国乡村之声
兽医之死
浅谈财务管理在黄骅市供销社资产管理中的作用
完形填空
快乐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