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节选)

2019-04-12 03:06龙应台
作文·初中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祖父母安德烈龙应台

《天长地久》,龙应台2 0 1 8年的全新力作,一部三代共读的生命读本,献给每一个跟时间赛跑的儿女。继《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后,“人生三书”再续新篇。1 9封给母亲的信,写满对亲情、亲子、生命、教育与岁月的思索。穿插3 5篇从数千件珍贵材料中筛选出的“大河图文”,跨度长达5 0年,将个人情感烙在真实的历史上,写尽战争之残酷,人性之闪亮。

那你六十分

龙应台访问安德烈(三十二岁)、飞力普(二十八岁)

伦敦,2 0 1 7年1 2月

龙:我的编辑有一组问题,希望我跟你们做个访问,就是你们眼中的妈妈。可以吗?

安:哈,可以拒绝吗?

龙:第一个问题:回想小时候,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妈是个外国人”?

飞:小时候,好友圈里面,弗雷德是半个巴西人,阿勒是半个智利人,同学里还有韩国人、阿富汗人、伊朗人,住我们隔壁的是美国人,住后门的是荷兰人。我从来没有意识说我妈是外国人。

…………

好 奇

飞:有一次我们走过法兰克福那条最危险的街,满街都是妓女跟吸毒、贩毒的人。有一堆人围在街角,应该是一群毒瘾犯,不知道在干什么。你就很高兴地说,我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马上就走过去想看,还想拍照,你真的拿出相机,这时有一个大汉向我们走过来。我简直吓昏了。那个家伙边走边喊叫,你还一直问我,这家伙在说什么,太有趣了,我想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就是你好奇的程度。

飞:(转向安德烈)不过,安,我们说了那么多负面的批评,好像该说点什么正面的吧?她的编辑会抗议。

安:好奇就挺正面的啊。

飞:好奇到危险的地步。

安:好奇是好的呀。我想就是你强大的好奇心使你成为作家的吧。你碰到任何人,都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他的上下三代历史,问很多问题。

飞:你到任何地点,都想知道那个地点的历史,人从哪里来,事情怎么会发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龙:你们不这样吗?

安:才不是。大部分的人会安于自己所处的安全泡泡里面,不想去知道太多的事,太累了。

…………

龙:好吧。我的“好奇”,让你们尴尬过吗?

飞:跟你走在路上,你看到什么都想停下来盯着看。我最尴尬的是,你还会伸出手去指,说,飞飞你看……真尴尬。

安:我也有过恐怖的经验。有一次在香港的地铁里,一对西方情侣或夫妻挤在前面。你就用德语跟我说,哎,我想知道他们是新婚还是恋爱中,反正,爱情难持久。你看他们现在相互依偎,谁知道下一次搭车的时候是什么光景。然后紧接着,我们就听见那两个人彼此在讲话,讲的就是德语。

龙:这我记得……还以为在香港说德语是安全的。

…………

价 值

龙:谈谈价值。有什么观念或者价值,你们觉得可能来自妈妈?

(两人突然安静,思考中……)

安:自由主义。

飞:独立思考。永远要追问事情背后的东西。

安:可是这不是“价值”吧?

飞:这也是一种价值啊。可能更是一种“态度”。

安:嗯,可以这么说。

飞:你教了我,不要不经思索就自动接受任何一种观念或说法。

安:我觉得你影响了我的是……慈悲。对人要有慈悲心。還有,很重要的。我觉得我们兄弟两个都是女权主义者。这来自你。

龙:第一次听你这样说。

飞:我看书的习惯来自你。不断地看书,终生看书,是你教我的。

龙:小时候常常带你们去小区图书馆借书,一袋一袋地抱回家。可惜的是,西方很重视儿童和少年文学的创作,书很多,中文世界比较不重视这一块。飞,你说独立思考影响了你。记得什么例子吗?

飞:我小学上英文课很不顺利,总觉得学不好,也很不喜欢那个老师,成绩也差。有一次,我在家很痛苦地写英文作业,越写越不开心。你就过来看是什么作业。看了之后,你坐下来跟我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非常不合理的作业。你把那个作业不合理的道理详细分析给我听。我才知道,并不是老师交代下来的都是对的。

龙:你们认为和母亲有很好的沟通吗?

安:很好啊。我不见得会告诉你所有我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情,没有禁区,也没有局限。

飞:我有些朋友,是没有这种开放关系的。譬如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就不能够让他妈知道。

龙:如果你们是同性恋,会告诉我吗?

安:会。

龙:如果你们吸毒,会告诉我吗?

飞:会。

龙:如果你们犯了罪,会告诉我吗?

飞:哈,要看犯什么罪吧。我十八岁那年和同学从阿姆斯特丹夹带了一点点大麻进入德国——大麻在荷兰是合法的——被德国边境警察逮到了,就没马上告诉你,怕你担心。可是,我心里知道,如果需要,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跟你说。

安:所谓好的沟通,并不是什么都说,而是,你明白,你需要的话,什么都可以跟她说,她都能敞开来听。

…………

老 死

龙:我快要七十岁了。你们有逐渐的心理准备面对我的死亡吗?

飞:没有。

龙:你们会不会,因为经历过祖父母的老跟死,所以我死的时候,你们都准备好了?

安:哈,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发生的时候再问。你说,你父亲的死亡,你母亲的老,你都毫无准备。可是那都是在他们老、死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毫无准备。你现在问我们有没有准备,我们也要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有没有准备啊。

飞:(笑个不停)爸爸一定会走在你的前面,所以我们也可以等爸爸死的时候来回答这一题。

龙:……

飞:但是,我郑重地说,我们都意识到,你有一天会死。

(三人笑得崩溃)

龙:儿子,你太冰雪聪明了,竟然有这个意识。

安:这是你新书的最大亮点:“你的孩子知道有一天你会死。”你一定要告诉你的编辑。

龙:(笑倒在沙发)你们恶搞,把我的思绪打乱了。我不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安:玩笑归玩笑,真的,我认为,你说的“因为经验而有心理准备”,是不錯的理论。但是真正发生的时候,对每一个人应该都还是生命震撼。死亡是绝对主观、极端个人的经验吧。不是学骑脚踏车,学过了就会了。对于死亡,没有“会了”这回事。

龙:可是,经验过父亲的死亡以后,我觉得我确实上过一课,对我母亲的未来过世,我比较有准备了。

安:每个人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父亲母亲也只会死一次,所以父亲母亲的死,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不会说,因为你经历过祖父母的死,所以就“上过课”了。

飞:除非你跟祖父母的关系非常、非常密切,有可能。

龙: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个秘密吗?

(沉默三十秒……)

飞:我们可以说“拜托不要”吗?(大笑)

安:(爆笑)

龙:你们的德国爷爷过世的时候,他的大体放在家里的客厅里,让亲友来告别。

安:这我听你说过。

龙:然后,因为我没见过任何人死亡,爷爷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死人”,所以……

飞:你——你做了什么?

龙:爷爷生前我们关系很好,他很疼爱我,我也非常亲近他。这时客人还没到,没有人看见。我走近他,很仔细地看他躺在棺材里,然后,用一根手指去压他的脸颊。我想知道死后肌肉和皮肤的感觉是什么样。

飞:你看你看,这又佐证了我们说的极端“好奇”啊。

龙:我就是想知道皮肤的感觉。

飞:我也不知道那个感觉,安安肯定也不知道,那天来吊丧的所有的亲朋好友也不知道死人皮肤的感觉。可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告诉你,妈,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用手指去试啦。我也不会想去碰,你求我我也不会想要碰。只有你会做这种事。

…………

(摘自《天长地久》,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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