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2019-04-23 05:25茂戈
延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哨所饭馆魔鬼

茂戈

1

鑫哥,我来了。

“钟小鑫之墓”的石碑闪着幽幽的光,是你目光在幽幽地看着我吗?啊——那上面怎么有一些鸟粪和枯叶,让我替你擦干净吧。还有,你坟头上的枯草也让我替你拔了吧。按說,这是在西藏,是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地方,长这些草真不容易,但还是让我按照咱们汉族扫墓的方式替你清理清理吧。

真是奇怪,你坟头怎么长这么多的草?难道是想我们娘俩了?你看把我累得……哦,这也属正常现象,这里本就属于高海拔地区。按照一些学者的理论,这里可是“生命禁区”——当年你守着的魔鬼峰哨所——也叫“5120哨所”海拔高度5120米,比这里还高出七八百米呢!活着……活着的时候,你们就守在这里;死了,你们仍旧守在这里!守在“生命禁区”!

鑫哥,当初跟你恋爱后,我总会痴痴地望着你们魔鬼峰哨所的方向,想念在那高高哨所上站岗放哨的你!5120米呀,这得多高呀?经常,我就这样望着这样想着,望得眼睛胀脖子酸,心里却感到无比幸福!

唉——让我喘喘气再说吧。

……我该从哪儿说起呢?先让我为你点上香、蜡,烧点纸钱吧。这些都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希望你收到这些钱时,就像看到家乡一样。

鑫哥,对不起!这十年来,我只来看过你三次。真的对不起!当初离开你时,我曾暗下决心,每年都要来看你的,可是……希望你能理解、原谅我。

第一次,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的爱情结晶——你有了一个女儿,她叫花儿;第二次,我是来告诉你咱们父母相继去世消息的;今天这是第三次,我来……

哦,今天是你去世十周年的忌日。

2

唉——我该怎样讲述发生在魔鬼峰哨所那场罕见的大雪呢?我对婚姻,对人生,对未来所有的美好向往都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那天,我相信你一定是无比幸福地从尼西镇走向哨所。尼西镇是你们哨所十五公里内唯一有人烟的地方。一个多小时后,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像一位天使在挥洒着一片片爱情圣洁的花瓣。我多想在这洁白的世界里纵情高歌一曲,或者翩翩起舞……

这一天,我等待了好久,好久。

四个多月,从头年的十一月初到次年的三月中下旬,是你们魔鬼峰哨所的“封山”期。上面的人下不来,下面的人上不去。我很难想象,你和你的战友们在那一百来平米的哨所是如何熬过这四个多月的!鑫哥,我对你的爱情又守望了整整四个多月呀!那是我等待得最久的时光……鑫哥,我还有一个特大的喜讯要告诉你,要同你分享。

那天,我的父亲到县城进货去了——那些年,父亲为了小镇的生意经常奔波于相邻的两个县城。我关了商店的门,轻轻地扑进你的怀抱,你伸出手想紧紧地拥抱我。我知道你激情似火,但是,我还是推开你。你愣住了,我瞟你一眼,脸红得像熟透了杮子,说:不要把我抱得太紧!

你抓抓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再次瞟你一眼,心里叽咕:真是一个傻瓜。唉,算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谁叫我就喜欢你这副憨样儿呢?

我把头靠在你的胸前,你的胸真是宽广,让我好有安全感。我压抑着心中的兴奋轻轻地说:我有了。

你茫然地问:有什么?

我捏着小拳头朝着你的肚子捶了一拳,你“哎哟”一声,捂着肚子盯着我,我把微微隆起的肚子挺到你面前,你看了一眼我的肚子立即惊喜地转到我脸上,又惊喜地盯回到我的肚子,这才兴奋地跳起来,叫道:有了?真有了!

我娇羞而骄傲地向你点点头。鑫哥,见你这么兴奋,我的浑身也洋溢着幸福。

你兴奋地在屋子里转。鑫哥,那一刻,我真希望你大声地叫出来:我要当爸爸了!然后,我也陪着你大叫:我要当妈妈了!我们应该把这个喜讯告诉全世界,让全世界都来分享我们的快乐!

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们的爱情经过近两年的精心呵护,早已像枙子花开,清香着呢。

头年“封山”前的那天下午,我把自己交给了你。你的动作粗暴而温柔,将我完全地淹没在你浓浓的爱的港湾……鑫哥,我知道我们还没结婚就做出如此之事来不对!可是,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两个月后,当发现一个生命在我的肚子里萌动的时候,我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取代的神圣感。

你颤抖着伸手想摸摸我隆起的肚子,又不敢。我骄傲地把肚子伸到你面前,你厚实的手终于激动地落在我的肚子上。我们幸福地依偎在一起。那一刻,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鑫哥,你做好当爸爸的准备了吗?那时,我的父亲还不知道我和你已经恋爱了,就如你的领导和战友还不知道一样。我们像地下组织那样秘密地谈恋爱。

分别时,我一直痴痴地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之后我又像往常一样望着你们魔鬼峰哨所的方向很久很久。等我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天空飘起了雪花,我兴奋地冲进雪中,张开双臂,沐浴在这圣洁的世界里……

鑫哥,这次你是来跟我商量结婚的事儿——你在头年“封山”期就告诉过我了。你带走了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我是偷偷给你的。等父亲晚上回来我就把我们的事儿告诉他……我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默默地告诉孩子,你的父亲就快要给我们娘俩一个名分一个家了。人生的幸福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

雪花仍旧飘飞,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这个高原装扮成一个圣洁美丽的世界。

我怎么也没想到,诗一样的雪花在尼西镇飘飞的时候,十五公里外的魔鬼峰,下的却是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风雪。我至今也无法想象那是一场怎样的暴风雪,将正在往魔鬼峰顶上的哨所爬去的你卷入一场浩瀚的雪海,你奋力地游,却总也找不到岸……

三天后,当大家在魔鬼峰半坡的一个雪坑里找到你时,你的右手伸得长长的,仍旧在游啊游……

魔鬼峰啊魔鬼峰,你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魔鬼啊!

我骤然间就感觉天塌了!鑫哥呀,我们才刚刚分享了爱情结晶的喜悦,它还没有见过你呀!你还没见过它呀!还不知道它是男是女,你怎么就这样离开了呀!我憧憬着的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的生活一下子就化作了泡影!这可恶的魔鬼峰!这可恶的暴风雪!你怎么就把我的鑫哥夺走了?!

那三天,我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它在肚子里的萌动提醒了我,它是你生命的延续,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现在唯一拥有的,就只有它了!我应该坚强起来,我必须坚强起来。

鑫哥,雖然我们偷偷摸摸地恋爱,但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爱情是轰轰烈烈的。现在,让我再轰轰烈烈地爱你一次!也让大家见证我们轰轰烈烈的爱情吧!我不顾父亲和大家的劝告,固执地来到你的灵堂前,我要为你披孝,我要亲自把你送走,像送走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一样。之后,我要为你守孝,将我们爱情的结晶生下来……

你来到被称作“边防第五营”的地方。你们边防团的编制只有四个营,而在这里的,是几十年从四个营里走来像你一样的军人或者军属。你们,组成了“边防第五营”,仍旧像生前那样坚守在高原……

3

我第一次来看你,是咱们女儿花儿满周岁的时候。

其实花儿出生时我就想来告诉你,但我要奶孩子。还有,我总怀疑这孩子还在我肚里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什么,这孩子一刻也离不开我,只要一刻见不到我,就哭得声嘶力竭的。有好几次,我有事不在,她连嗓子都哭哑了。

那天,你一定知道我要来,还在“营”门口,你就来迎接我了。像以前一样,你一见到我就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左右瞅瞅没人后一把将我拥抱进怀里,我也紧紧地拥抱着你。你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老婆,我想死你了!我的脸红了,也轻轻地你耳边说:我也想死你了!

我给你扫墓,你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像今天这样给你拔草,有一株草我使劲没有拔出来,我朝你叫道:站在那干啥呢?赶紧帮我拔一下呀!你听话地两步跑上前来,伸出手握在我的手上,你的手还是那么宽厚有力,一使劲,草拔出来了,我俩也跌坐在地上,你望着我哈哈大笑,我娇嗔地捶你一拳。

后来,我坐在你的坟前,你仍旧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瞪你一眼,你知趣地忙跑上前来,抓住我的双手,说:老婆,谢谢你为我生了花儿。花儿,多好听的名字,一定是你取的,是不是?我非常喜欢你为女儿取的这个名字!

我一听你说这话,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你走过来抱着我,轻轻地擦掉我脸上的眼泪,说:怎么啦?老婆。

我哽咽起来,你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更大的辛酸来,眼泪流得更加多了。

爸爸妈妈不喜欢花儿!我朝你吼叫着,他们唉声叹气,说:咱们钟家断后了!当时我还在产房,刚生下女儿,女儿哭,我又累又疼,他们也不管。我坐月子,他们不也管我们娘俩……

唉——你叹出一口气,说:他们封建,你不要跟他们计较。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

女儿就不是他们的孙子啦?我仍旧朝你吼,我使劲地朝你吼,我把他们对花儿和我的不平都吼向你。鑫哥,我除了向你吼!我还能向谁吼呢。

你仍旧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说:老婆,我感激你!

我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不需要你的感激!虽然我们没有领证,但我们仍旧是夫妻。夫妻之间是不应该说这些话的!我只是尽了一个妻子该做的事儿。

你深情地望着我,就像当初你得知我怀了花儿一样深情地望着我。好半晌你才说:不管咋样?咱们花儿满周岁了,来,咱们喝酒庆祝一下,就当是给花儿过周岁生日。

你这样一说,我也兴奋起来,从你的怀里挣脱出来坐在对面。我们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我幸福地望着你,说:鑫哥,你知道吗?就在十天前的那天早晨,咱们花儿醒来一开口居然喊出了“爸爸”!她“爸爸,爸爸,爸爸……”不停地喊,喊得我的心都在颤抖呀!连她奶奶在门外听见也走进屋来,史无前例地抱起她亲了一口。我们从来没有教过她呀,她怎么就会了呢?鑫哥,是不是很惊奇?

还有,咱们花儿可爱极了,眼睛可大了,还是双眼皮,忽闪忽闪的会说话。对了,咱们花儿可喜欢花了,咱家门家不是有一株月季吗?月季花开的时候,就是咱们花儿最开心的时候,每次月季花开,咱们花们就要去抚摸。真的,她不像其他孩子见到花一把抓下去,她是用她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生怕弄坏了花朵……连邻居家张大妈都说,这孩子怕是花仙子转世喔。你说,当初我给她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妥当?

哎呀,还有一件事儿也可有趣了。有一天,花儿看到一只蝴蝶,她张着小手,非要我抱着她去追。我就抱着她追呀追。咱们花儿可兴奋了,咦咦呀呀地叫着。那只蝴蝶呢,也真给咱娘俩面子,一直绕着我们飞。那天呀,我连内衣裤都湿透喽!

鑫哥,你要在就好了,我们一家不知道会有多幸福……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这样说,对你,对我都是一种痛……可是,我又是多么奢望啊!你说,没有一个男人的家还叫家吗?

我又流泪了,鑫哥,你还呆坐在那里干什么?怎么不过来帮我擦擦眼泪?啊——你也流泪了,鑫哥,对不起,鑫哥,我不该说这些,惹你伤心了,都是我的错。

我有些慌了,走过去坐在你身边,拉着你的手撒起娇来:人家都道歉啦!以前你最喜欢我撒娇了,可那次你却抬起泪眼看我一眼,说:老婆,我……

我岔开你的话,说:来,咱们喝第二杯酒吧,接着来庆祝咱们花儿的周岁生日。

你忙擦了眼泪,端起酒杯与我又一口干了。

鑫哥,我真的很怀念我们当初相恋相爱的日子,那个叫尼西镇的地方,真的留下了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尼西镇,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因为曾在那里与你相恋相爱,我总觉得那里就是我——我们的天堂。尼西镇,曾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啊!梦里,有你,有我,有我们的爱情……

鑫哥,我不后悔与你相爱,直到现在也不后悔!

你深情地望着我,我也深情地望着你。我看懂你眼里的内容了,我们慢慢地端起第三杯酒,你挽过我的手臂,我也挽过你的手臂。第三杯酒,我们是交杯喝下的。

对了,我们在谈恋爱时你就说过,你有一个愿望,说退伍了带着我回老家县城开一个小饭馆。鑫哥,我知道你手艺不错,你烧的饭菜我可喜欢吃啦。还记得吗?你来到小镇,我父亲不在时你偶尔会在我家露上两手,我每次都吃得香香的、饱饱的。

你说,带着老婆开一家饭馆,然后把父母接到城里来安享晚年,一家人快乐而幸福的生活。这是你的愿望啊!鑫哥,你知道吗?这也是一个多么令我向往的愿望呀!

我告诉你,饭馆的事儿就快要办下来了。鑫哥,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是啊,时间都过去一年半了,怎么还没有办下来。你坐过来,我慢慢地讲给你听。

你遇难后,部队给咱爸妈抚恤金十二万。后来,我爸把尼西镇的小店打理出去了,也跟着我一起回到你的老家。一回来,你爸妈记得你走之前的愿望,一回来就在县城张罗买店铺。我们在县城一家小学不远的地方看中了一家二十一平米的店铺,花了整整十万块。但是,在填写店主名字的时候,你爸妈与我爸发生了分歧。我爸让写上我的名字,你爸妈却不同意,非只写他们的名字。

其实,这都是你二叔从中作的梗!我听到一些消息,说你二叔跟你爸说,要你爸妈提防我和我父亲,防我们今后将店铺占有了。还说店铺一旦写上我的名字,我之后要是另外嫁人,你爸妈就什么也没有了!

最后,还是我挺着大肚子给我爸做工作,最后店主只写上你爸妈的名字。我不怪他们二位老人,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你走后,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后半生没有保障!

后来又发生了分歧。之前说好了的,你爸妈负责买店铺,我爸负责拿钱办饭馆。但在准备办营业执照时,你爸妈又非要在营业执照上写他们的名字!这又是你二叔从中作的梗,你二叔对你爸妈说,这店铺是你们买的,如果给我们办饭馆,等于白给我们买。还教唆你爸妈负责在柜台收银。这样一来,我爸又不同意。鑫哥,你爸妈从来没有经过商,关于资金的运用,二位老人是不懂的。是不是?后来,我爸说每月给他们店铺租金,可你爸妈却死认一个理。最后我爸也死了心回到老家。回老家前,我爸问我跟不跟他一起回去,我没有同意。我是你们钟家的人,我怎么能回去呢?

现在那店铺给租着,是你二叔给帮忙找的,每年才三千元租金。好便宜哦。前段日子,我跟爸妈商量,让他们把店铺转给我,我每月给他们五百元,我来办饭馆。我现在手里有钱,我爸回老家时,偷偷地塞给我两万元。我能将饭馆办起来的。

鑫哥,我一直记得你的愿望。等我饭馆挣钱了,我还准备在县城买个房子,把爸妈接进城来,让他们享福……

这就是我第一次来看你的情境。你一定跟我一样觉得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吧。

可今天,我到这里这么久了,也向你倾诉了这么多,怎么没看见你?鑫哥,你觉察到什么了?出来和我说两句话吧,我今天也带了酒,我们一起喝上两杯吧。

高原风吹动我的衣襟,好冷。

4

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正无所事事地发愣。那时你还是一个十八岁的新兵,而我才仅仅十七岁,正处在含苞待放的年纪。

鑫哥,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就辍学跟着父亲来西藏做生意。我是被逼无奈。那时我刚读初三,其实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好,早有不想念书的想法。这时家里出事了,我母亲跟一个走乡串户戗剪刀的江湖混混儿混到一起,被我父亲发现,母亲抢先将家里的钱财一卷跟着混混儿跑了!我家骤然间家徒四壁,穷倒不怕——父亲说,只要我愿意读书,他就是卖血也会供我。主要是村里人老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鄙视和不屑。恰在这时,早些年就到西藏尼西镇做生意的叔叔打来电话,让父亲去代替他。叔叔这些年在西藏挣了不少钱,在家修了一幢二层的楼房,让村里人都羡慕不已。身处那个环境下的父亲当即答应,我也决定辍学跟着父亲去西藏帮他。

尼西镇虽然小,看似也偏僻,但这里却是到边境的一条路。在尼西镇做生意真的挺能赚钱的,尤其是到那姆措草场的放牧季节,那些牧人的生活用品基本都到我们那里来买。另外,藏民们对内地的生活用品很稀奇,我们每次进的内地货,总是一个星期就能买完。你们当兵的,也挺照顾我们。那时我们一年的纯收入能达到一万好几呢。

你们每月总会走上十五公里山路来到尼西镇。尼西镇是你们魔鬼峰哨所“外面的世界”。而我是尼西镇上唯一年轻的汉族女孩。我知道,你们都说我是尼西镇上的一朵花。不仅你们,连那些藏族小伙也时不时地来店铺以买东西为由和我套上几句话。

那天,你在曾云剑老兵的带领下来到我家小商店。你见到我,眼睛惊喜地一跳,厚厚的嘴唇居然说出:你怎么在这里?

我莫名其妙地白了你一眼:你誰呀你?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你这才如梦初醒,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哈哈,当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一旁的曾老兵忙问怎么回事儿?我才得知,我居然像你的一个初中同学。听到这话,我在心里对你不屑,初中同学,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后来我就此事问过你们的“哨所诗人”金铸,问过不爱说话的柳茂林老兵,甚至问过你们的哨长秦哨兵,当然他们都没见过你那初中同学,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不会说谎。他们这么相信你,我还真的很吃惊呢。

你果然没有说谎。后来,我在县城开小饭馆,我真的见到你那位初中同学。有一天,她走进来吃东西,我的那位服务员把她当成了我……你说好笑不好笑?但那人右眉梢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痔,你什么眼神儿!

就算我冤枉了你,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会走到一起。这一生,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一个军人谈恋爱。

说实话,我对你们边防军人是不理解的。这兵有什么好当的?何况跑这么远这么高的地方来当兵。你们魔鬼峰哨所海拔这么高,你们连氧气都吃不饱。是的,我和父亲在尼西镇氧气也没吃饱,但我们在那里挣钱,每个月有一两千元的纯收入。你们呢?每月津贴才三十二元,还没有我在尼西镇一天的收入呢。现在的社会呀,大家都忙着挣钱,你们却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站岗!真叫人有些不可思议。

我真正开始关注你们魔鬼峰哨所的战士,得从陈垚叔说起。

我和父亲来到尼西镇时,听说陈垚叔也来小镇不久。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很好奇,他长得一个汉人模样,却有着比藏族人还要黑的肤色。他比我父亲要小两三岁,但看起来却比我父亲要大一二十岁。而且,他的肤色透着病态,像一个患了癌症晚期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怀疑他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病毒。后来,我看见你们当兵的来到尼西镇后总要去见他,我才从侧面得知,原来,他曾是魔鬼峰哨所的哨长,在魔鬼峰哨所待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呀!这是个什么概念?!

可是,陈垚叔不是已经转业了吗?他为什么还要回到小镇?他的家庭和工作呢……可我一直无法打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有一次,他到商店来买日常用品。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叔叔,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呀。他一听,咧开嘴向我笑笑,说:你不觉得这里是一个天堂吗?说完,他拿起东西转身走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远去……当时,高原阳光洒在他身上,晃花了我的眼睛。

记得吗?鑫哥,我也曾问过你。你回答我说:老哨长把自己的青春都献给了哨所献给了西藏,他舍不得哨所舍不得西藏!说完你又补充一句,这是曾老兵告诉我的。我认真地看着你,你憨厚的表情告诉我,你没有说谎。但我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亲自问过曾老兵,那个平时嬉皮笑脸的“老兵油子”见我问这个问题也突然不说话了。

陈垚叔的秘密,激起我越来越大的好奇心。慢慢地,我试着接近他。陈垚叔也常到我的商店在买日常用品,他来时,我总是找些话跟他说。他也总会停下来和我这个小女孩认真地唠上两句。我没有想到,一个在魔鬼峰哨所孤独地呆了十六年的老兵,会这样的随和。

有一次,我随意地问道:你的夫人一定很漂亮吧?没有想到,我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最为敏感的那根弦,他的脸一下子黯然失色,我看见他的眼眶里泪花在闪动……

我正诧异时,陈垚叔说道:她死了!

啊!我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

她死在了魔鬼峰哨所,陈垚叔说,当年,她来到海拔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她是第一个到魔鬼峰哨所的女人。但是,当天晚上她就因高原肺水肿离开了人世……陈垚叔还告诉我,他爱人的名字叫燕子,也埋在“边防第五营”……

对了,我去给燕子阿姨烧点纸钱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陈垚叔是来这里守着燕子阿姨的。我深深地被陈垚叔的情感而感动,甚至认为他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男人!

鑫哥,你知道陈垚叔的眼睛嗎?

有一天,我无意中路过陈垚叔租住的屋子,当时陈垚叔坐在门口,他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远方,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深邃,像要把高原所有的时光都望穿来……

突然,我那颗少女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羞涩地跳……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男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痴情的英雄!可是,他身边却没有一个女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缺憾的事儿吗?

当时,我真想冲到他面前,大声地告诉他:让我来陪伴、照顾你吧!

鑫哥,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我对陈垚叔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当时只在我内心强烈地闪现过一次。我知道,陈垚叔在魔鬼峰哨所当兵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陈垚叔一直留在小镇的原因:是魔鬼峰哨所“改造”了他!他在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待了整整十六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高海拔,只能“承活”在高海拔地区!如果待到内地,他的身体机能就会发生突变而死去!这是一种严重的高原病,也有学者称它为“高原依赖症”。听说全国的医学专家拿这种病也没办法。

当我得知陈垚叔的这种情况,我的内心对他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同情和可怜,更多的,是对他的无比崇敬。同时,对至今仍生活在魔鬼峰哨所的你们由衷的敬佩。

我的脑海又产生一个问题:既然魔鬼峰哨所这么“魔鬼”?你们为什么仍要守在那里?你们不怕吗?后来,我俩熟了,我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你。

鑫哥呀,你的回答好出乎我的意料,就是你的回答让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你。

还记得吗?那时你已经是第三年兵了。那天的阳光好温暖,你来到小镇后到我这里来买东西。你买了几斤苹果,还买了几斤饼干。之后与我说话,我们像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望着你,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问着一个好笑的问题,我说:魔鬼峰哨所这么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守在那里?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问问,我当时想就你这样的脑袋也不会想出一个好答案来的。

你惊讶地看着我“卟哧”一下笑了:我们为什么要守在那里?在我当兵的前两年时间里,这个问题也曾“折腾”过我。当时,我也问过很多人。

我惊讶地问:他们都说了些啥?

你轻轻地摇摇头。

我又问: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你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我诧异地看着你。你又笑了,用手抓了抓脑袋,说:我给你讲一个浅显的道理。战争年代,我们军人要去攻打一个山头,我们明明知道冲上去死的机会很大,我们就是炮灰,但我们仍旧要冲!和平年代,我们守在魔鬼峰哨所,我们都知道那里艰苦,是魔鬼一样的生活,像我身边的战友,陈垚老哨长、秦哨兵哨长、王班长、柳老兵、曾老兵等等,他们何尝不知道魔鬼峰哨所的生活,但我们仍旧要去守,这跟战争年代要去攻打山头是一样的道理。

我愣愣地看着你。认识你快三年了,第一次发现你有如此思想。我顿时觉得你的形象好高大,高大得让我崇拜,让我仰慕,让我心慌……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爱上了你!

5

鑫哥,你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你知道这个世界发生多大变化了吗?仅仅十年,这个世界改天换地一般……

咦,这是谁在打我的手机呢?唉,是他!鑫哥,我……我当然不会接他的电话。

鑫哥,你看看,这是手机。仅仅过去十年,手机这个高科技产品经过黑色屏幕到彩色屏幕,从简单的通话发短信到现在的智能手机,可以说是日新月异……而你,却静静地躺在这里,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更无法了解现代人全新的生活。

比如,当初给你的十二万抚恤金,在那时来看,这是多么大的一笔金钱呀。那钱在老家当时可以修两幢楼房,现在呢,只能修一幢。幸好,咱们爸妈拿到你的抚恤金后立即在县城买下那个小饭馆。现在,县城店铺的价格涨得比什么都快。现在咱们的那个小饭馆的价值比原来可翻了快两翻了,得值三十多万了。我本想挣点钱买一个大一点的饭馆。现在看来,怎么也买不起了。

第一次来见你后回到家,我从咱们爸妈手里租下那个店铺。我靠着父亲留给我的两万元钱开始了饭馆的生意。把店铺靠里隔出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只有三四个平米,那是我们娘俩晚上睡觉的地方。这不影响外面小饭馆的生意。我在门边砌了一个锅台,早上卖豆浆油条,中午晚上卖饭菜、小吃。因为挨着一家小学,小饭馆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花儿对我非常依赖,我也就打消把孩子寄养在她的爷爷奶奶家的想法,把她带在身边。鑫哥,你一定能想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撑着一家饭馆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儿。每天早晨五六点我就要起床,一睁眼就忙活到晚上十一二点。

开饭馆真不容易呀,什么消防啦,卫生局啦三天两头地来检查,还有吃白食、骚扰的……这些我都能应付。让我特别头痛的是城管。鑫哥,你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城管,说白了就是城市的管理者。那时城管刚刚成立,制度还不怎么健全。他们以管理者的特殊身份“管理”我们这些小商小贩。

饭馆店面小,客人多时,我拿出折叠桌,在饭馆外摆上两三张桌子。其实,我没占多少道,可城管不干,他们一见我的桌子摆上道,他们二话不说,端起桌子就往车上扔,无论你怎么哀求也不为所动。他们还罚款,一罚就是好几百,不交罚款,他们就不让我开门营业,让我整顿。我想,在人行道上摆桌子确实不对,就不摆了嘛,少挣点就少挣点。因为我价格合理,味道又好,总会招来很多客人,他们愿意在门口等座。这时我就端几根凳让他们坐,可城管仍旧说我占道,没收凳子、罚款。后来,一些人在外面等座时扔下的卫生纸,城管也要罚我的款!刚开始的一两年时间,我收入的大部分都拿来应付这些可恶的城管了。

有一天,城管又拿我放在门口的一个垃圾筐说事儿,非要罚我五百元。可当时我刚交了电费,身上确实没钱。我流着泪苦苦哀求他们,只差跪在地上求他们了,三岁的花儿也在一旁大哭,可他们仍旧不为所动,说不交罚款就要关我的门!

你们这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还有没有点良心?这時,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他,是小学的张老师,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吃早饭。

张老师的话犹如在人群里丢下一个炸弹,大家纷纷仗义指责那些城管来,他们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我一点也不感谢张老师,甚至有点恨他。张老师把那些城管得罪了,他们变本加厉地把账都算到我的头上,他们想着法儿地折腾我。咱平头百姓一个,只想好好做生意,怎么得罪得起那些人呀!那段时间,张老师来饭馆吃饭,我一直没有给他好脸色。

有天中午,城管又来折腾了,张老师恰好也在,他两步走到那些牛高马大的城管面前——我一点也没想到,平时看着瘦瘦的张老师会这么勇敢,这么无所畏惧。张老师掏出一个蓝色本本,说:我是市报的特邀通讯员,这段时间你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们要再为难她,我会将这些情况写成新闻通讯发给市报,揭露你们。那些城管觉得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很上火,上前将张老师的那个蓝色本本给撕了个粉碎……一个星期后,市报一整版刊发了张老师对城管的报道,把我的遭遇和城管的“无法无天”全给写了出来,市民和商贩们都拍手称快。同时,这篇通讯还得到市领导的重视,要求县委查明情况,严惩不贷!结果,城管得到了纪律整顿!还开除了两个临时工。同时,那些城管也知道我饭馆常客张老师是市报的“特邀通讯员”,不好惹,再也不到我的饭馆来胡乱罚款了……

鑫哥,我不是向你诉苦,真的不是。苦算什么?咱就是一个吃苦的命!我只是觉得苦了咱们花儿!不过,咱们花儿挺懂事的,很少给我添乱。我在店里忙顾不上她,她就自己跟自己玩,一个小小的玩具她也能玩上一整天。

花儿才三岁半,我就把她送进了幼儿园。六岁时,我把她送进离饭馆不远的那个小学。张老师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6

花儿刚上小学那年,我第二次来看你。

就在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儿,我迫切地想要告诉你,你一定也急切地想知道。远远地,我就看见你站在“营”门口等我。

你瘦了!我忍不住扑进你怀里,任性地大哭起来。你紧紧地拥抱住我,任凭我的泪水打湿你的衣襟,你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像拍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哭够了,我抬起泪眼看着你,你轻轻地擦去纵横在我脸上的泪水,接着俯下身来,轻轻地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你的嘴唇还是那样厚实,还是那样温暖。

之后,你坐在我对面,久久地看着我,我也久久地看着你。我肚里有好多的话呀,千头万绪,却一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讲起。

一道寒冷的风吹来,我浑身打出一个寒战。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说:鑫哥,咱爸妈都去世了!

你突然像被雷击了似的,我轻轻地推推你,你猛地张开嘴痛哭起来,眼泪像滂沱的大雨一样滚落下来,我也忍不住大哭。我们抱头痛哭。

我哽咽着说:鑫哥,你放心吧,你的孝我替你尽了!二位老人走得都很安详。

你抬起满脸的泪望着我。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两位老人虽然“委屈”过我,但我是不会计较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知晓自己身上的这份责任。当然,两位老人也看到我代你对他们的一片孝心。

鑫哥,我在县城开饭馆辛苦是辛苦,但也挣了一些钱。尤其是张老师帮我赶走那些可恶的城管后,利润开始直线上升。当我手里挣有三万元钱时,我就在离饭馆不远的地方按揭了一套七十平米的商品房。有了房子,我立即将爸妈接到县城——你说过要让爸妈享福的。可是,他们才享了一年多的福,他们就……

妈妈她老人家是今年三月十七日上午九时零三分离开的。走时,她拉着我的手说:有你这么个儿媳妇,我这个老婆子真是好有福气哦!

她老人家的这句“儿媳妇”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跪在她面前,说:妈,我下辈子还是你的儿媳妇。

接着,妈又伸出手攥住花儿的手,嘴张了张,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花儿叫出一声“奶奶”,她就满脸笑容地离开了人世……

仅仅过去四个多月,爸他老人家也走了。爸是八月二号晚上三点四十四分走的。爸走的前两三天,老在我面前念叨:这些天我老做梦,梦见那个老婆子在喊我……

那天晚上,我正起夜,突然听见爸在脆弱地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来到他床前,只见他的脸已经发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脆弱地说:你妈刚才来了,叫我赶紧跟上她……我也快要走了!说着,爸颤抖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包裹交到我手里,又说:把花儿带大,我们钟家感谢你!我跪在爸的床前,热泪长流:爸,你就放心吧!爸对我笑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走了!

鑫哥,二位老人真的走得很安详。

我原计划在父亲满“头七”后就来西藏告诉你爸妈离世消息的。但怎么也没想到,我无端地卷入了一场官司之中。

就在爸走后的第五天,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二叔就带着你堂弟闹上门来,说那个饭馆是钟家的遗产,他才是这个饭馆的合法继承人!让我交出饭馆的房产证,并在一个星期之内搬走!当时你二叔还带来一个律师,他告诉我说,我不是你的合法妻子,花儿也只是我们的私生子。我和花儿都没有对商铺的继承权。

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当初爸妈在你二叔的怂恿下,房产证只写上爸妈的名字!现在我……我这才知道房产证的重要性。还有,那个小饭馆是我和花儿今后的生活来源,是我和花儿的全部呀!没有了它,我和花儿今后该怎么生活?我在县城买的那个房,每月七百元的按揭款,到哪儿去找?我和花儿刚刚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却怎么也没想到,马上就要化为泡影了!

我急忙去找律师讯问,那些律师问过我的情况,得知我与你不是法律上的夫妻,特别是得知爸妈去世前我还给他们交房租等等情况,都说按照继承法,饭馆应该归你二叔所有!

那一天,心灰意冷的我久久地坐在那条护城河边,任由泪水在我脸上流淌。要是你在该有多好啊!我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儿了。即使有这些烦心事儿,你可以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即使天塌了,还有你给我撑着……我真想跳下河去一死了之,但又觉得不能死,我死了花儿怎么办!鑫哥,你仍是我的支柱啊!那天下午,我的眼前老是浮现你的身影,你一直在鼓励我,要我活下去……是啊,我才二十八岁呀!鑫哥,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事情最终峰回路转。

我猛然想起咱们爸去世前曾交给我一个包袱,说是包袱,其实就是一层新布,打开来是一层油布纸,油布纸里包着的就是店铺的房产证。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一张纸,那是爸的遗嘱。爸在遗嘱里明确地说,将饭馆无条件赠给花儿!

真是柳暗花明。你二叔找的律师一看爸的遗嘱,直接对你二叔说这场官司不用打了。鑫哥,咱们爸妈真是善良的人!我非常感谢他们!我和花儿下半辈子的生活终于又有了着落。

所以,这次我是放心来看你的。鑫哥,我一定会将花儿好好地带大,让她读大学,找一个好工作,然后为她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让她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样幸福地生活。

你用无限憧憬的目光看着我。一想起今后的生活,我浑身又充满无穷的力量!鑫哥,祝福我和花儿吧,我和花儿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還记得吗?那天我走的时候,你久久地拥抱着我不肯松手,仿佛我们这一别就是永别!鑫哥,我们没有永别!你是我的男人,是我这一辈子的男人!

虽然你不在了,但我们的爱情仍旧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不是吗?

7

咦,手机又响了……

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手机虽然只有若隐若现的一格信号。但只要有信号,这个世界就可以通话!手机,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如此的近呀。无论多远,无论你在哪里,通过手机就可以通话……鑫哥,我常想,有没有另一种“手机”,可以联通我和另一个世界的你。要是这样,我遇到困难什么的,就可以打“手机”给你。这样,我们就不再“遥远”了,就如你在我身边一样,可以给我出主意,为我分忧解难。

我第二次看完你回到家,当我来到饭馆,我顿时傻眼了:饭馆的门窗被砸烂,像被抢劫过一般!原来,你二叔一直想要饭馆,他法律途径走不通,就耍起无赖来,我走后的第三天,你二叔带领一帮人来到饭馆,见我饭馆门紧闭,二话不说,砸门砸窗,砸凳砸椅……幸亏当时我去看你了,要不我还不知道会吓成啥样呢!他们还放出话来,让我必须把小店的房产证交出来,否则让我做不成生意!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人!他就是张老师。你二叔带人砸饭馆的那一天,张老师碰巧路过,他知道这个饭馆对我们娘俩的重要性,立即冲进屋来阻止,但张老师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阻止得了你二叔那帮人。张老师被他们打伤了。

有一件事儿,我没有告诉你,我来看你时,是把花儿寄养在张老师家的。

我本没有打算把花儿托给张老师。张老师是一个二十七八岁、至今还没结婚的男人,我怎么好意思拜托他。我正为此事左右为难时,花儿乖巧地说:让我住张老师家吧。这丫头还告诉我,说她已经跟张老师讲过了,张老师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我第二次来看你,好多话我只讲了一半,我……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

你二叔天天逼我交出房产证,我交不出房产证,当时我也不知道爸妈将房产证放在了哪里,爹妈临走时也没告诉我。我第二次来看你时也对你讲过了,那天,我泪流满面地坐在护城河边,愣愣地望着那静静的河面真想一下子跳进去!我甚至听见从护城河里窜出一个声音:来吧,来吧,跳进来就一了百了啦!

想什么呢?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扭头一看,是张老师。原来,他今天去教育局开会,回来时路过护城河正巧遇见了我。

张老师说:叫你好几声都没答应,有事呀?

我忙擦去眼角的泪水,强作一个笑脸,说:没事。

张老师认真地看着我,张老师的眼神好犀利,像能看穿我的所有心事。我低下了头。

张老师走过来,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股男性的气息直愣愣地钻进我的鼻孔,我的心防不及防地“扑腾”跳了一下……鑫哥,这种感觉当初你站在我面前时也有过。

我不自觉地又低下头去,张老师说:花儿马上要放学了,咱们一起去接她吧。

不知道咋的,一听到他这话,我立即听话地点点头。接着,我往起站,张老师伸出手来想拉我,我没有接他的手。一撑地,我站了起来。

我跟张老师一起在学校接到花儿。张老师转身对我说:花儿前几天爷爷去世时耽误了一些课程,今天我去你家帮她把落下的课补一补吧。花儿一听,高兴得直蹦,上前就拉住张老师的手不放。

客厅里,花儿跟着张老师一字一句地念着生字,我则在厨房里给他们烧菜煮饭。好几次,我把张老师看成了你——要真是你该多好呀!在这样一个万家灯火的夜晚,我在厨房做着香喷喷的饭菜,你在客厅教着女儿认字,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的其乐融融呀。

张老师真是一个好人,当他了解到饭店的事儿后,生怕我有不测,经常打电话或是借给花儿补课来家里劝导我,为我出主意。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落,仿佛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张老师托关系在省城为我找到一个律师,据说是省城最好的律师。律师听完我的情况仍旧说,官司胜的概率很低。转而又说可以带花儿去做亲子鉴定,只要证实花儿是你钟家骨肉,小店的大部分仍旧可以判给花儿……但这很麻烦。

直到一个星期后,张老师问我:花儿爷爷去世前有没有交给你遗物什么的?

我这才骤然想起爸去世前曾交给我一个包袱,当时因为爸离世的悲痛,顺手将包袱丢在了衣柜。打开包袱,里面就是房产证,还有爸将饭馆赠给花儿的遗嘱……

仔细想想,这件事上,张老师也没帮上什么忙。但我却总觉得,张老师在其中帮了我很大很大的忙,在我最孤独无助的那段日子里,只有他陪伴地我的身边,给我安慰,陪我想办法……

当我看完你回到家见饭馆被你二叔砸烂张老师也被打伤,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我见到张老师时,他的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眼眶肿得老高。他已经五天没去学校上课了。见到张老师这副模样,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掉。

8

鑫哥,在我看来,我们的相爱是轰轰烈烈的。你认为呢?

当初,我在心里暗暗地爱上你。鑫哥,我连最坏的打算都想过了,我甚至想到如果你像陈垚老哨长一样离不开高原,我也一样在高原陪你到老,老到我们死去……

我明显地感觉到,你是喜欢我的。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每次你到我的商店来,我都会感觉你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转。我非常享受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种感觉,像温暖的泉水沐浴全身。可是,我也想好好地看你几眼,我希望此刻我们的目光就紧紧地系在一起,眉目传情。可我的眼睛一盯着你,你却像个含羞的少女一样慌忙将眼睛挪开,弄得我一阵失落。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享受你的眼睛久久落在我身上的那种感觉,故意不去看你。这下,你又不安静了,以为自己做错事而惶恐不安。你们男人真是多事!

终于,我决定捅开我们之间的这层纸。

一般情况下,你每月的三号至十号左右会来尼西镇一次,你来到尼西镇大多都中午十一点了。你在小镇呆上三四个小时后又会赶回雪域深处的魔鬼峰哨所。在这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待在我商店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这一小时,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最初想直接告诉你,大胆地向你说出“我爱你”!我想,爱一个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爱就应该大声地向他告白。我记得很清楚,那月你是十号才来的。我从三号起就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毛衣——这是我自己织的,右胸口织有一朵玫瑰花。我曾无比幸福地想,今后相亲就穿它。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哪里知道,我从三号一直等到十号,整整让人家等了一个星期,毛衣袖口都有些脏了。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那天见了你,我的脸一直通红通红的——是给憋的。有好几次,那句“鑫哥,我喜欢你”的话都快在窜出喉咙来了,但很快又被我活生生地给吞了下去……人家是女孩子哩,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这话应该是你对我说的呀。

下一个月,我想出一个坏坏的计划:故意在你面前摔一跤,倒在你的怀里,这样出于本能你会抱着我,我也就顺势抱住你……可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却发现很多情况没有想得周全,比如,我该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倒在你的怀里?倒在你怀里后我该搂你的脖子还是腰身?我倒在你怀里你不抱我怎么办?我搂住你而你要我放手怎么办……我顿时失去了方寸,像被人束缚住手脚一般,我甚至怀疑自己走路都 “顺拐”了。你走后,放在货架下的一包东西倒把我绊了一跤,我狠狠地踢了那包东西两脚。

眼看你又要来小镇了,我还没有想到该用何种方式向你表白。这不仅让我有些心慌,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地责怪起你来,这些事儿,应该是你们男人来做的,你个呆瓜,你个傻蛋,你个憨子……我嘴里念叨著,随手拿起记账的笔在一张废纸上胡乱地写……骤然,我的眼前一亮,灵感突发:我何不给你写信!写信可以避免直接向你告白的尴尬,也避免在你面前表演的无措……这是多好的方式呀!

我没有想到,你也不会想到,远离家乡,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写信。拿起笔时,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那一封信,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我心里有很多的话要想写给你,觉得会写很长很长的一封信,最后却是一封很短的信:

鑫哥,你好。

我不知道这样称呼你对不对?可我就是要这样称呼你,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有你这个哥哥,一辈子能照顾我的那种哥哥。我们认识已经三年了,你要喜欢我就说出来,像我这样说出来!

想做你妹妹的小丽

1996年7月2日

咱的话很大胆很火辣吧!写完后,我也觉得脸红心跳,却又无比的幸福。

说来真是很神奇,第二天,你就来小镇了。你的突然到来让我有些防不及防,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人家还没想好怎么把信给你呢!

鑫哥,你发现没有,那天你来,我一直都很紧张,装在口袋里那封短短的信,像一个藏在身上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你时不时跟我说话,你离我很近,我想偷偷地把信塞进你的口袋;你买饼干时我找你钱,也曾一度冲动地想把信夹在钱里给你……但又总觉得这样不妥当。

最后,你离开小商店朝魔鬼峰哨所的路走去,我愣愣地看着你的背影,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快要从我的胸膛跳出来似的。街上没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猛然间像被人灌入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骤地弹跳起来,迈开步子向你追了过去。

你像知道我要追来似的。半途中,我看见你停下步子……后来你告诉我,说我向你跑去的时候,你的心也忍不住“扑腾扑腾”直跳,像幸福扑面而来的感觉。

我跑到你面前两三步远的距离,掏出信,一下子扔到你跟前,说:回到哨所才准看!说完这句我又立即旋风般地往回跑……你说在我往回跑时,我的马尾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的,可爱极了。你还说你是按捺不住心跳颤抖着双手捡起那封信的,像捡拾一个无与伦比的珍宝!

后来你还告诉我说,在半路你就忍不住将信撕开来看了。看完后,你说你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朝着四周空寂而连绵的山峰大吼三声。你真想返回小镇,大声地告诉我,说: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哥哥!

我本以为把信给你,向你表白了,我就会轻松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又陷入一场更加辗转的煎熬中:你会不会被我的大胆吓着了?你看完我的信会是什么反应?你该不会说我自作多情吧……可,我要一个月才能得到你的回复。那一个月好漫长呀!我含羞,我着急,我心跳加速,我缺氧窒息……

终于,我熬过了那一个月!

远远地,你的脚步随着我的心跳走来,你咧开嘴笑眯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脸通红,你仍像往常一样咧着嘴在我面前傻笑。我瞟你一眼,随手拿起一个苹果,淘气地塞进你的嘴里。

那次见面,我对你有些失望。本来,我把我们之间的那层“纸”捅破了。你作为男人就应该表现得积极一些,我希望爱情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围的那种感觉。但自始至终,你仍像以前一样,憨厚,木讷,我甚至有些怀疑你是不是爱我……直到分别时,你左右瞅瞅无人,才将一封信塞在的柜台的抽屉里,我看见你的脸瞬间红了,将脸上的高原红催得熟熟的。

一见信,我的心就痒痒地幸福开去。信长长的,你把所有要对我讲的话都写在了信里:

妹,你好。

我早就想对你说“我喜欢你”了!但又怕你瞧不起我们这些傻大兵。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在高高的魔鬼峰哨所,我总会想起你。说来真是奇怪,只要想起你,想起你可爱的每一次笑脸,想起你调皮的每一个动作,我的心里总会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这股力量能驱赶魔鬼峰哨所的寂寞孤独……

我每月都要到小镇上来,你知道的,这个小镇是我们魔鬼峰哨所方圆十五公里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是哨所外面的世界,我们是来感受人间烟火的。我每次来,心里最殷切的是来看你,一见到你,就像流浪多年的心找到温暖的家一样平静,安逸,幸福……

鑫哥,我没有想到你的信会写得这样好。我很喜欢,喜欢得脸红心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总是把信拿出来看,每次都“扑通扑通”激情地跳……

那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好快,你又要来了。而且我知道,你肯定还会给我带来一封信。对了,我也要给你写一封信,我在信上淘气地说:我对你的信打十分!今后你每次到小镇都要给我带一封来……

我们相爱后,我得瞒着父亲,父亲是不同意我跟你们边防军人谈恋爱的,他一直觉得你们挺傻。你也得瞒着你们单位,你要转志愿兵——这是你的前程。你还说要转了志愿兵才结婚……所以,我们的每次见面就像地下组织接头,虽与你说不上几句话,但仍旧像花开的感觉。

就这样,我们一边见面,一边写信。见面时,我们用眼睛传递着爱;分别后,我们就在信里延续着我们的情……没事的时候,我会望着你们魔鬼峰哨所的方向,痴痴地想你,那时,我觉得我的心脏是在为你而跳动,我的鼻孔是在为你而呼吸……我第一次知道,想念一个人原来是如此的幸福。

我们的爱情像那些还没暴发的火山岩浆,虽然埋藏在地层,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实质却是无比的炽热,无比的躁动!

鑫哥,你说是这样的吗?

9

你当兵第五年年底“封山”前,“火山”终于暴发了。

那是多么值得我回忆的美好往事啊,我至今仍能想起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一想到它,我的浑身仍旧就止不住地颤抖。

那年“封山”前,你来到尼西镇。下午四时,按照以往的习惯,你应该回去了!可我嘟着嘴不让你走。我是舍不得你走,我知道这一走就四个月见不到你了,人家想多一点时间看看你嘛。还有,来时你就按捺不住兴奋地告诉我说,组织上已经确定你转为志愿兵了!你还说,等这次“封山”期结束,你就向上级打结婚报告。说得我羞红了脸。从那时起,我就把你当作真正的老公了。

可是,一想到你马上就要在那一百来平米的地方待上整整四个月,人家将有这么长的时间看不到你,我的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下来。看到我的眼泪,你有些慌了,忙用手去给我擦,可越擦越多,我忍不住扑进你的怀里,哽咽着说:你的生活过得好苦啊!

你憨憨地笑了,说:我不苦。魔鬼峰哨所虽然艰苦,但每天只要一想起你,我就感觉很幸福!

我激动了,用嘴去堵你的嘴……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就是这一次,我们有了花儿。

我说过,鑫哥,我从不后悔那天发生的一切。两个月后,我发现我的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在萌动,那一刻,我没有胆怯,没有退缩,甚至没有含羞,我全身涌动的只有骄傲和幸福。鑫哥,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们娘俩一个温暖的家,一定会给我们娘俩最美好的生活……

可是,就在我们的爱情即将修成正果时,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风雪不仅埋葬了你,也埋葬了我對爱情和未来美好的期望和梦想。

“开山”后你来到小镇,那次你给我带来好多好多的信,你说你在寂寞的魔鬼峰哨所“封山”期,只要一想我就给我写信……还有,那一次你是来与我商量结婚的事儿的,尤其当得知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无比兴奋。当时我父亲要在,你一定会亲口告诉他:我要娶你的女儿啦!可能还会与他商量我们结婚的一些细节……

那一晚,我给父亲炒了一桌好菜。父亲看着满桌的好菜奇怪地问:今天啥子事儿?整这么多的好菜。我的脸红了,说:说完饭再说。我还拿出一瓶酒,父亲很高兴,父亲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酒足饭饱之后,父亲坐在桌边,睁着微微醉醺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脸红了,正要告诉父亲“你的女儿要结婚了!”这时传来急迫的敲门声。

是秦哨兵连长!当年你新训结束到魔鬼峰哨所时,他是哨长。五年后,他成了边防连连长。见到我,他急切地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钟小鑫下午是不是到你这里来了?

我惊讶地点点头。秦哨兵语气这般急切,神色还有些慌乱,身后还有三位官兵,这么大的阵势,他们这是要干啥?天啦!该不会是我与你的事儿提前被发现了吧!我们偷偷地谈情说爱,我们未婚先孕,我们……哎呀,他们惩罚我倒没有什么,而你刚刚才转为志愿兵,如果我俩东窗事发,岂不耽误你的前程!

我刚点点头,秦哨兵立即睁大眼睛问:他到这里来都干了什么?

我的心一阵抽搐,心虚地说:没干什么呀。就买了一些水果和饼干。说这话时我心虚地瞟了一眼秦哨兵,也在心里坚定地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我们之间未婚先孕的事儿。我立即将肚子往后缩了缩。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秦哨兵逼近一步问道,我看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迟疑着说:好像是下午四点吧。

好像?秦哨兵对我这个回答极其的不满意,他着急地转了一个圈,又盯着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

我记起来了,下午四点,你说你该走了,我却撒娇不让你走。鑫哥,我真的不希望你走,我表现出一个女人对你完全的依赖,那时的我是多么希望你能陪伴在我身边,照顾我和孩子。时间又过去半小时,我仍旧撒娇,说:我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叫了一声“爸爸”……

是啊,如果你提前一小时离开,你就能躲开那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风雪,你就能活着……我千百次地想,我真是自私!怎么能那样挽留你呢?我怎么就没让你提前一小时走呢?

钟小鑫到底是什么时间走的?秦哨兵再次逼问到。

看着秦哨兵着急的眼神,我只好说:五点左右。

天啦!秦哨兵不由自主地从嘴里蹦出这两个字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见他这副模样,我也慌了神,忙问:这是怎么啦?

秦哨兵双手撑住脑袋,话是从他嘴里吐出又从地上反弹回来的,很冷。他说:魔鬼峰在六点半左右突然下了一场特大暴风雪,要是他早半个小时,或者再晚半个小时,他可能会躲开,但……

什么?我像被雷击了一样呆立着,眼睛盯着秦哨兵,眼前一片模糊。我的眼睛一度产生错觉,他不是秦哨兵!他说的话不是真话!

好一会儿,我才喃喃地说:应该不会吧……

秦哨兵轻轻地摇摇头,说:这是在西藏,那里是魔鬼峰!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突然像被人抽了筋一样瘫倒在地。秦哨兵和我父亲都慌了神,忙活好一阵,我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当我睁开眼睛,我猛地跳起来,冲进茫茫的雪夜,我要去找你!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刻不停留地去找你!

刚冲出门,我就被父亲和秦哨兵死死地拉住了,秦哨兵告诉我说:我们已派人沿路去寻找了!

我的这些不寻常的举动早就引起父亲和秦哨兵的注意,他们也看出来了,我跟你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当我哽咽地向秦哨兵和父亲哭述我和你的关系时,尤其是得知我怀上你的孩子时,他们都惊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父亲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又轻轻地摇摇头,父親这是责怪我了,也有可能是在责怪他自己,他的女儿跟你谈了快两年多的恋爱连肚里有了孩子都还不知情。

秦哨兵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屋里转了无数个来回,他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终于,他下定决心对我说:你跟钟小鑫的事儿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抬起眼泪汪汪的脸看着他,他躲闪着的目光,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你肚里的孩子都不公平,但是,我们要为钟小鑫着想……秦哨兵的话没有说完,我看见他的眼里骤地滑落下两行泪来。

后来我才知道,你遇难后,秦哨兵是准备为你向上级申请烈士的,说你是来小镇出差后在回哨所的路上遭遇不测而牺牲的……可是,三天后,我固执地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连队……鑫哥,“边防第五营”有百分之八十是烈士。在这个地方,烈士是身份和荣誉的象征!可是却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烈士鉴定泡汤了。

鑫哥,我到现在都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冲动。你遇难后的那三天,是我一生度过的最痛苦最无助最孤独的三天。这三天,也发生了很多事儿,比如秦哨兵的再三警告,父亲对我这个任性女儿的劝导……第三天晚上,我流着泪躺在床上,这个世界万籁寂静,我骤地听见肚子里孩子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跳,我用手摸着肚子,感受着小生命的萌动,我尽量调整呼吸,让它的心跳与我的心跳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力量!

我说过,我们的爱情是轰轰烈烈的,就让我的爱再陪你轰轰烈烈一次吧!

我来给你守灵!我要以妻子的身份带着我们没出世的孩子来送你最后一程!

10

我的手机又响了。

你肯定猜到了,这是张老师打来的。你也肯定猜到了……唉,我该怎样向你讲述这件事呢?

鑫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年到底有多漫长的距离?十年到底能吹拂多少岁月的尘埃?十年到底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十年呀!我从二十二岁长到三十二岁,十年时间在我脸上划过的痕迹,有风霜,有无奈,有坚强,还有爱。

其实我始终感到很自豪。十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心里爱着你!十年来,你总是不断走进我的梦里,醒来时,我常常感觉你就在我身边。我用十年的时间来为你尽孝,为你圆着你的愿望……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只要想起你,我就觉得浑身有力量,就觉得我们的爱仍在,仍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可是……

第二次来看完你回来,我的小饭馆被你二叔砸了个稀烂。当然,你二叔和堂弟也因为打砸抢,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可恶的是,你二叔和堂弟把账都算到我的头上,说我让他们坐牢受苦,他们也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他们刚刚坐完牢出来,手提棍棒又找上门来。

那天,他们冲进饭馆来砸东西。我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你堂弟抓住我的衣领,一把就将我甩开,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我又从地上爬起来阻止,又被他们粗暴地推倒在地。你那可恶的堂弟抓住我的头发,“啪啪”地扇了我两个耳光……那一刻,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助呀!

住手!一声暴喝,张老师从天而降,一把推开你堂弟扶起我,朝那些人吼道,你们这是违法!牢还没坐够是不是?

坐牢?你堂弟提着一根短木棍恶狠狠地说:上次就是你龟儿子报的警,害得老子坐了一年的牢!这次又要出头是不?

张老师没有露出一丝惧色,他双手护住我的全身,说:我已经报警了!

报警?你堂弟从嘴里“嘿嘿”冷笑两声,提起棍子就向张老师打去,边打边叫道,老子叫你报警!老子叫你报警!棍子一下一下闷闷地打在张老师身上……但是,张老师却始终用他的身子护住我,生怕我受到伤害。

我的心一阵抽搐,痛。我发疯似的叫道:不要打啦!我把房产证给你们!

见我妥协,一旁组织指挥的你二叔得胜般地走来,说:你要早这么懂事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啦!

张老师却抱住我:别给他们!接着又把头转向你二叔,怒斥道,你们这是抢劫!

抢劫,老子看你个杂种还敢说抢劫?你堂弟又提着棍子向张老师打去,张老师的额头又狠狠地挨了一棍子……

就在这时,警察来了!你二叔和堂弟吓得撒腿就跑。你二叔是被当场抓获的,你堂弟是第二天被抓获的!他们刚刚走出监狱又被送了进去,这是判了重刑。

我想不明白,张老师他为什么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我、维护我?直到有一天……

张老师经常借给花儿补课的机会来到我家,这样常在我家吃晚饭。我们家的欢声笑语多了,饭桌上,常常出现这样温馨的场面:我给张老师夹菜,张老师给花儿夹菜,花儿给我夹菜……

那天,也不知道花儿是不是故意的——这丫头古灵精怪着呢。花儿的一根筷子弄丢在桌下,几乎是同时,我和张老师都弯下腰去捡,我的手握住那根筷子,张老师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以为张老师会尴尬,抬起头,却见张老师用他眼睛深情地盯着我……在接下来的饭桌上,我的心一直慌慌的,我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压住不寻常的心跳。

晚饭后,我本想让花儿陪我送送张老师,花儿却怎么也不去,倒使劲地把我往外推,说:你去送张老师嘛!你一个人去送!我还要做作业。

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张老师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丽,我喜欢你!

张老师的大胆表白让我浑身不禁一震!待在原地。一阵夜风吹来,我清醒了许多,一把挣脱张老师的手,说: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在心里喜欢你好久了!张老师动情地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老师说: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喜欢上你?我来回答你吧。你自从开了那个饭馆我就开始注意你,你带着花儿靠自己的双手独自撑起一个饭馆,撑起一个家,你的坚强让我感动!还有,我听说了你以前的故事,你对爱情的坚守更加让我感动,你温柔又坚强,善良又可爱,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梦中情人!你要嫁给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张老师越说越激动,一把抱住我。

被男人拥抱在怀的感觉真像躺在爱的港湾——我好像没这种感觉了,浑身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激动和幸福。

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我在张老师的怀里使劲地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挣脱,我坚定地说:放开!要不我们连朋友也别做了!

张老师刚一松手,我就逃也似的跑回屋去。

我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张老师是端着“铁饭碗”的人民教师,而我是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他怎么会爱上我呢……还有,我的鑫哥呢?我的心里还装着鑫哥的呀。当初,为了追求与你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带着还没出世的花儿来参加你的葬礼,我就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我不再嫁人!我要陪着你的爱走完这一生!可我现在怎么有了心动的感觉?

等我好不容易稍稍平息心跳撩开被子,只见花儿静静地站在床边。花儿扑闪她的小眼睛,说:我要好好地跟你谈谈。花儿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想趁此逗逗她以缓解内心复杂的情绪。花儿却转身向客厅走去。

来到客厅,花儿小手一指,说:你,坐那边!

我听话地坐下,花儿则坐在我对面。我终于忍不住“卟哧”一下笑起来,说:我们家的小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花兒仍旧认真地板起脸,小手敲着桌子,说:不准笑!

我立即听话地端坐在对面。花儿见我坐好了,小嘴先是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眼角骤地滑落出行泪来。我惊诧不已,起身正要过去安慰她时,她带着哭腔说:我想要个爸爸!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脱口而出:花儿有爸爸的!

我知道,我的爸爸在很远很高的西藏。花儿泪流满面地说,可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们下午放学,同学们的爸爸都来接他们,可我爸爸一次也没有来过;还有开家长会,人家好多都是爸爸来的,可我爸爸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人家爸爸还带着他们玩游戏,逛公园……

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我起身走到花儿身边,心疼地给她擦着眼泪,我想好好地给她讲讲,可喉咙却像塞了一个东西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鑫哥,我该怎样向花儿讲述我和你之间的故事呢?

花儿的泪总也擦不完,她突然说:不仅我需要爸爸,你也需要一个老公。

啊!我被花儿的话一下子震惊在原地,她才这点年纪,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花儿张着她的小嘴:妈妈你这些年过得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为了饭馆的事儿……女儿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这个家有妈妈撑着,可妈妈你看你都老了好多呀。妈妈,你还年轻,你应该找一个男人来共同分担这些。同时也共同来培养我,让我幸福而快乐地成长。妈妈你知道的,以前因为我没有爸爸,我是个不喜欢和同学说话的孩子,自从张老师来了,我就感觉有了爸爸一样,大家都感觉我变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好孩子……

我这才慢慢地听出来,这番话一定是张老师教她的。但花儿含着眼睛的述说仍旧深深地打动了我,是啊,我才三十出头,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应该成个家,不仅仅为了我,更是为了咱们花儿的成长呀!

我要张老师做我爸爸!花儿的泪眼盯着我,我慌张地躲闪开去。片刻,一回头,花儿仍旧盯着我,我只得说:这不是妈妈喜不喜欢的事儿,这也不是你要让张老师做爸爸就能做的。

花儿擦了一把眼泪,认真地说:张老师问过我愿不愿他做我爸爸,我答应了的!说着,花儿又把小嘴凑到我耳边,说:学校的李老师和王老师也喜欢张老师。妈妈加油!

鑫哥,接下来的事儿我该怎样向你讲述呢?

我拒绝了张老师,张老师仍旧一如既往地帮助我,护着我,爱着我……直到他为了护住我和我的饭馆再次被你二叔和堂弟打伤。

那天,我们从医院里包扎出来,我扶着他来到他的宿舍——我是第一次去他的宿舍。他的额头还有一块是肿的,我得用鸡蛋给他敷敷。

敷的过程中,我的心一直在疼,他为我挨了这么多棍子,他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他为我付出了这么多的爱,而我……张老师的眼睛一直在深情地望着我,我怎么也躲闪不过。

突然,张老师一把抱住我的腰身,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听到他宽厚的呼吸声,一股男人的气息赤裸裸地灌入我的鼻孔……那一刻,我突然泪如泉涌!鑫哥,对不起,我为你固守多年的情感——这个被我一直认为牢不可破的护堤,突然间就被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冲破了……

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激动地去亲吻张老师……

对不起,鑫哥。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张老师全名叫张继文。

11

鑫哥,我该走了……

哦,来看你之前,我去了一趟尼西镇。尼西镇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物是人非。

对了,陈垚叔是去年走的——他一直想留在高原,走进“边防第五营”,与妻子相伴。但是,他却死在了内地。去年,他女儿考上县城重点中学,听说这个中学重点大学升学率高达到百分之七八十呢。他是赶回内地为女儿庆祝时去世的。

在尼西镇,陈垚叔生活得非常艰难。陈垚叔转业后重返尼西镇最初的两三年时间里,他没有经济头脑,几乎没挣到什么钱。你们哨所退伍后的王刚老兵给陈垚叔寄了一个光碟机,每月还给他寄来不少音像光碟,他就在出租屋里搞了一个小小的录像厅,这是尼西镇有史以来第一家录像厅,开始还能赚些钱,后来,小镇上的人们开始自己买回光碟机,录像厅也就渐渐关门了。后来,陈垚叔靠出租光碟赚一些钱,他就靠着这点可怜的钱供女儿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陈垚叔兴奋地赶回老家,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他患了严重的“高原依赖症”后,一直没在身边照顾她。我想,陈垚叔看到女儿这样有出息,一定非常高兴,他忘了医生让他不要喝酒的告诫。那晚,在乡亲们的祝贺声中,他喝下了两杯酒。第二天,他再也没有醒来……

鑫哥,是不是很遗憾?是的,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可是,这个世间就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遗憾!比如我与张老师,你一定认为我与张老师已经扯证结婚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我们的爱情得到张老师整个家庭的极力反对。

就在一个月之前,张老师的父母找到我,拿出五万元钱要我放弃他。我自然没有收他们的钱,我与张老师之间的感情怎么能用钱来衡量?我说:伯父,伯母,你们这样做,不仅侮辱了我,也侮辱了张老师!

十天前,张老师母亲一个人来找我,她突然泪流满面,我吓坏了,忙拉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娃呀,你也是做母亲的人,请理解另一个母亲对她儿子的一片苦心吧!张老师母亲的这句话一下子击中我的要害,一股心酸涌来,我忍不住号啕大哭:伯母,你放心,我一定跟张老师分手!

张老师再来找我,我都不理睬他,甚至故意冷言冷语地中伤他。可是,张老师真是一个痴情儿,他说:我不知道我父母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这一生非你不娶!

我很感动,也非常纠结。我曾过想跟张老师来一场像当初我与你一样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是,经过与你的那次爱情后,又经过十年时间的无情冲刷、洗涤,我发觉我疲惫了,真的好疲惫!我只想拥有一個爱我和女儿的丈夫,拥有一段像普通人那样平凡的爱情。

鑫哥,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特大暴风雪,你没有遇难,我们轰轰烈烈的爱情修成了正果。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爱情还会如当初那样轰轰烈烈吗?我不知道,也无法预测。现在的我,是多么想想拥有一段平常人那样普通的爱情以及平凡的生活。鑫哥,还记得你的愿望吗?你说,带着老婆开一个小饭馆,然后把父母接到城里来过安享晚年,一家人快乐而幸福的生活。这不就是普通人简单的爱情和平凡的生活吗?

我常这样想,即使再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不是最后都将归于平凡?也许,真正平凡的爱情,才是轰轰烈烈的?

鑫哥,我是不是变了?

这次我想和女儿一起来看你。当我向女儿谈起时,女儿的眼睛狡猾地闪了两下,说:你答应跟张老师结婚我就来,我来向爸爸解释……这个鬼丫头,我一直对张老师若即若离,她居然拿此来“要挟”我!最后她没来,一来我不想耽误她的学习,二来她感冒没好怕不适应高原气候。等她再大些再带她来吧!我把女儿扔在家里,托一直给饭馆当服务员的小汪帮忙看护着。她快十岁,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的手机又响了。

对了,昨晚我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告诉我,张老师得知我来西藏也赶过来了……唉,我在这里待得有些久了,从上午十点一直待到现在的下午五点。我要再不走,就赶不上尼西镇到县城的最后一班车了。

我想,张老师一定也赶到了县城,也许他正着急地四处找我呢,也许正朝这里赶来……对了,张老师第一次来西藏,身体一定不适应,要是因为我……

唉,不说了。我真的得走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我的身影卷在这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一定很苍凉!我的心也很苍凉!我知道,你一定站在“营”门口目送我。

我想转身向你挥挥手,可我还是一狠心,咬着牙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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