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如駃雪

2019-04-27 01:33林格
花火B 2019年3期

林格

作者有话说:《幸逢年少时》,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取材于我的少女时代,又能有个好结局的故事。爱有所终,幸逢年少,愿看到故事的你们,也都能找到曾经遗落,却还能再攥紧手的那个人。最后,表白故事里的陈若姑娘,我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地爱她。

那句“我不敢”本是羞怯的告白,却在这样的小心翼翼里,真的熬成了字面意义上的“不敢”。

“我很庆幸,年少时,遇到过惊艳一生的人。”

楔子

我想过很多次和杨陵烨重逢的场景。

在下雪时手捧热可可的加拿大,在四季飘香、悠闲地喝着早茶的南方,在一到节日便有漫天烟花的、热闹的故乡,无论是哪种情况,至少都是从容以对、心平气和的场景。

而不像现在,我仿佛一个傻子,直愣愣地看着他,而后局促地探过来一个头——从车窗边。

“你……我……”支吾了半天,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重逢于一场小型车祸,第一顿饭,在警局吃完,而后和解,留下联系方式,在警官同志满面了然的微笑中握手告别。

我像逃荒一样扭头便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

走到大门口,我又回过头来。

杨陵烨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木头,就那样跟在我的身后。

他生得还像从前那样好,眉毛、眼睛,单独拆开也好,放在一起也罢,寻常人里总难有几个比他好看的。比他好看的,气质又难有他温和,仿佛连老天爷也独独垂青他。

他低着头,似乎在看那被他后脚一一踩过、自动放大的脚印,竟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和谐。

最初的愣怔过去,彼时我心里只憋着一股无名火,咬着牙,抱了手臂,一副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管音色发颤,只扬声道:“你跟着我干吗?我警告你,我现在……”

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而他仗着人高腿长,几步追上我,蓦地将我抱在怀里。

这拥抱用了力气,隔着厚实的棉衣,仍让我全身骨头都疼了起来。

我不自在地略微平举了手,做出一个要抱不抱的姿势,而他的头埋在我的颈侧,说起话来,总带着三分鼻音,像少年时央求我跟他一起走那样,还是让人忍不住心里发酸,来来回回,说的不过一句:“我回来啦。”

——“秋秋,你笑一笑吧。”

一、

“然后呢?”

坐在我对面,正懒洋洋地剥着橙子的陈若话里带笑。

我嘴角一抽,不住轻咳着托住自己要滑落的镜框,不自在地扭过头:“你说呢——杨陵烨有多固执,我们打小不都见识过了吗,难道我跟他还得打一架不成?!多大的事。”

“那在加拿大一路追着他过来的千金大小姐呢?叫Fiona那个。”她吞下一瓣橘子,漫不经心道,“当年你可是为了那件事大动肝火,在我们这群发小面前哭着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我抢过话:“我没主动理他!那是……呃,叙旧,礼貌性地。”

陈若耸了耸肩膀,并不戳破我拙劣的借口,只会意地点头,又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就放在手边的手机:“第五个未接电话。青梅竹马,六年没见,沈秋小姐,没必要在我面前,也这么谨慎吧。”

我一愣,下意识地遮住屏幕,又觉得欲盖弥彰。

是了。

这是我和杨陵烨重逢后的第五天,在偌大的城市的一角,我小小温馨的出租屋里,作为一个社交圈子极窄、整日埋头于稿件和网上冲浪的“中年少女”,在和發小难得叙旧的当口,我又一次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故作坚强外表下的一丝松懈。

“看来,我的青梅竹马们另有故事,我就不打扰了。”

三分钟后,陈若拎了包,除了带走那个没吃完的橙子和我的情感轶事,就如来时那样潇洒离去。而我眉心微蹙,沉思片刻,还是接起了那锲而不舍打来的电话。

“秋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抢在我的前头,“到楼下来一……”

那话音尚未落地,我直愣愣地盯着陈若刚走不过五分钟前坐的位置,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地站起身来,狂奔下楼。

等我气喘吁吁、扶着膝盖不住摆手地站在杨陵烨的面前时,他又满脸愕然,一边看着身旁的陈若,一边看向狼狈地大喘气的我。

几乎没有犹豫地,他把呢子大衣脱下,盖在我的肩膀,又把灰色的围巾在我的脖颈厚厚实实地绕了三圈,裹得像个粽子。

他蹲在我的面前,帮我提溜了领子,示意放在地上的两个购物袋:“跑得这么急干吗,我刚才在楼下正好看到陈若,聊了两句。你上次不是说,经常点外卖,不记得买菜,我路过这边,特意给你带些新鲜的,顺便做顿饭。”

我盯着嘴角戏谑的陈若女士,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我那个,宅女……老朋友嘛,重逢再照顾一下很正常的,就……”

陈若倒是潇洒,不打算继续听我唠叨,摆了摆手,便扬长而去,长靴踏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她一转身,我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恨铁不成钢似的,轻轻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我们像是一对傻子,在雪地里你看我,我看你。

许久,我扒拉着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菜给我吧,账单有没有留着,等会儿转账给你。”顿了顿,我解下围巾,塞到他的怀里,“你别上楼,也不用给我做饭,这是我们的友情警戒距离。”

方才的三分尴尬,我却绝口不再提。

当天晚上,我凭着三杯咖啡续命,对着显示屏一晚上,却连一千字都没能打出来。

归根结底——

我不自在地略微移开一些视线,瞥向微信聊天窗口上那无人接收的转账记录,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都怪我时至今日,还是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态度跟他相处,而他,好像也不太明白,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今非昔比,人不如故的道理。

我们一个在假装什么都没变过,一个在划清楚河汉界,却都不舍得把过往摊开来说。

二、

次日,恰逢一个大周末。我中午十二点才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腹中空空,盯着厨房边的小吧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另一袋全是实打实的菜,昨天就被尽数塞进冰箱里。我叹了声气,还是站起身来,耐着性子好好翻找了一下想吃的零食。

“杧果布丁,啊,辣条,这是啥,奶条、酸奶……”我一边翻,一边往外拿,心里尚在感慨那家伙倒还没把我的喜好忘干净,却忽而一愣,低头。

一张门票。

准确来说,那是一张“音乐会邀请函”,被小心翼翼地压平放在最底下,外封磨砂质感,底页暗色鎏金。

我蓦地吞了口口水,想起昨天晚上我把杨陵烨拒之门外时他那愕然又有些受伤的表情。

像他那样从小就怯于言语的人,不知要鼓足多少勇气,心里排演多少遍情节,才敢把这份小心翼翼的邀请递到人前,却因为我当时的慌张和无措,连提起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但邀请函上明晃晃的“十四点”入场时间,实在没给我留下太多时间抱怨和宣泄那一瞬间的愧疚和伤情。

大概是过往的回忆和交情作祟,我没再犹豫,一边草草收拾了包,一边囫囵吃了两片吐司垫肚子,换了衣服,拎包就跑。

穿过午高峰的拥挤人潮,根据地图认路、满头大汗的我堪堪踩点到场,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函,便在门童愈发热切的微笑目送中蹒跚着进了会厅,好巧不巧,还是第一排。

可无论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还是个不懂音乐的乐痴,更没有什么艺术细胞。整整三个小时,我就差抠着手心来保持清醒。而一直到接近尾声时,温柔的报幕声才提醒我这场音乐会的压轴和让我遭罪三个小时的罪魁祸首——

“下面为我们演奏的,是被誉为‘钢琴诗人的天才钢琴家——杨陵烨先生,他将演奏一首不朽的世界名曲——《卡布里的月光》,带我们徜徉于音乐之海。”

我从昏昏欲睡的朦胧中抬起眼,揉了揉眼睛。

暌违六年,他又一次在我的面前、在众人热切憧憬的目光中,端坐在钢琴前,原本严肃庄重的面色,在同我对视的瞬间忽而满溢出温柔,险些要藏不住嘴角的微笑。直至我忙不迭地向他摆手示意钢琴,他方才回神,低垂眼帘。

下一秒,音乐响起,而他面色沉静,十指如飞。

不同于少年时的羞怯,唯有在音乐里,他是个一往无前的坚韧勇者。

而我仰起头,仿佛他是光芒所在。

却在音乐的结尾处,一切都慢下来,他指尖轻敲,发出的是最稚嫩的曲调。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欸,我的天,这里好难,你说你这脑子究竟是什么构造,为什么可以弹得这么顺,我就连最简单的也学不好。

那时他笑,长睫微颤,十指从琴键上抚过。

——要是你什么都会,我就一点也抬不起头了。秋秋,你总该留点什么,让我来教你……让我来照顾你吧。

年少的心如擂鼓和羞怯,暌违经年,仿佛还在眼前、耳边。

我那无处着落的感怀,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依然仿佛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而走上台从容优雅地为他献上鲜花和礼貌的拥抱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我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看那女孩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示威般落在我的身上,蓦地,开了静音的手机在包里震动。

我摁亮屏幕,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陈若发来消息:“知不知道你坐的什么位置?家属席。”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复,她不紧不慢,再添一句:“论长相,我可不输给Fiona,但你看杨陵烨那个瞎了眼的,看上过我吗?!他要是愿意瞎了眼,你就让他多看看你吧。”

她说话从来不留情面,而我在愣怔中,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

许久,我低下头,在聊天框里,把一句“你真的不介意吗”,用一百八十种方式措辞,许多年来小心翼翼维护的、我唯一能回报给她的呵护,却使我直到最后,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三、

是故,在杨陵烨谢幕后、灯光亮起前,那天的我依然还是步履匆匆,落荒而逃。

杨陵烨的电话后脚就打来,我已然走出那憋闷的展厅,拐过天桥,向包子铺径直走去。

饥肠辘辘,心里又发虚,我随口告诉了他位置,便挂断电话,仰头看起了招牌上的各个包子品种。

纠结了足有五分钟,我还是点了自己一贯爱吃的,然后低头翻找起零钱:“玉米肉包一个,然后一个烧卖,就这些,多少……”

“还……还有,两杯豆浆,一个春卷,我们一起的。”

我动作一顿,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从我的身旁被递出。我回头,一身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精英打扮,却跑得满脸涨红的杨陵烨先生,正低着头大喘气。

我的喉口憋了句不上不下的闷笑,我没拦他,索性拎了吃食,在包子铺外找了张稍干净的小桌和他坐下,

暌违六年,我们似乎还有种难以言表的默契,闭口不提方才我的匆忙离场,也不提起那位刚才还向我示威,如今却不知去向的“Fiona小姐”,各自沉默片刻,却一起开了口:“我……”

“你先说。”我立即改口。

他没推拒,喝了口豆浆,再开口时,蓦地有了怀念的意思:“秋秋,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突然看到你,我真的太开心了。说起来,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吃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说着,又笑,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不过,那时候,你一个人能吃三个包子,现在战斗力好像不比以前了。”

“……”我没答话,搅动着吸管。

许久,他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或许,你过来的时候,想过我们能够……我的意思是,可以不要计较六年前,重新开始,想过吗?”

哪壶不开提哪壺,多少年了,还是这么没眼力见。

我动作一顿,只得抬起眼,轻声问他:“那你呢。到今天,你还会觉得我当年做得对吗?你还觉得……我比Fiona好吗?”

这本是没话找话的刁难,他却像是听到一个相当困扰又无解的笑话,愣了半晌,才禁不住嘴角泄露三分笑意。

“你做得不对,”他不顾我瞬间精彩纷呈的脸色,说得斩钉截铁,“很不对。因为你,我在加拿大那六年,最初实在很难熬,但是……都过去了,秋秋。”

“至于Fiona,”他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必要去和她比。”

“打个比方,”他在我面无表情的质疑中蓦地严肃,伸出两只手指,“合作伙伴遍地都是,老……不是,喀,女朋友只有一个啊。”

他这态度委实经年不改,不由得让我切实又难以避免地想到了“当年”这种残酷的词语。

当年,是六年前。

十七岁的元旦晚会,声名鹊起的钢琴天才,指间琴声动人,言谈举止,无不满足了诸多怀春少女青春记事簿上的王子形象,以至于一到大课间,教室的窗边便时常挤满了假装无意路过、聊天、大声喧哗的女孩。

每每到这种时候,我免不了从书堆里抬起头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扭头对他龇牙咧嘴:“杨陵烨,请你马上停止每学期都非要坐我后面的无耻行为!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牺牲了多少清静的大课间?!我们可是文科班啊,文科班,多么宝贵的背书时间。”

他闻声抬头,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平静面孔,看我生气,便从抽屉里掏出一盒曲奇饼干递到我的面前——这家伙从来都知道捏我的七寸,次次都叫我不忍心较真。

叹了口气,我轻车熟路地接过饼干,在一瞬间遗忘了他的高人气给我带来的种种不便,扭头靠在他的桌上,天花乱坠地说起八卦来:“听说了没,高一那个转学生,也是弹钢琴的,英文名叫费什么的,都说等你这老人正式从校乐队退休,就是她来接班。”我转述着学校里的风言风语,津津有味得很,“人长得可漂亮了,混血儿,还特有礼貌,估计很快还能取代咱们美丽的陈同学成为男孩们心中的新一届……”

和我同桌的陳若转身,伸手从我的嘴边抢走一块曲奇饼干:“打住,大学霸,天天好的不学,在这散播时事八卦,你还嫌外面吸引杨某人的声音不够大?”

我扶了扶额头。

我酝酿在心中的话尚未开口,坐在门口的、一排闹腾个不停的男生中传来一阵嬉笑声和打趣,有人扭头,向我们所在的角落大声招呼:“杨陵烨,有人找!”

说话间,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开,给引起喧哗的少女让开些位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Fiona。

她像个万众瞩目、我见犹怜的洋娃娃,好奇地向这头看来,抿着嘴角,兀自微笑,又重复了一遍:“学长,能出来一下吗?校乐队的老师叫我来找你。”

四、

最初的日子里,Fiona的到来似乎也完全没改变什么。我和陈若依然会在教室多留一个小时做完作业,买上两包零食,在琴房门口等着杨陵烨结束校乐队的练习后一起回家。

因为Fiona是新来的钢琴手,加上杨陵烨即将升入高三,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学习,便免不了在交接的问题上接触得多一些,偶尔留得晚了,她也不忘一同出来跟我们打个招呼,一口一个“学姐”,喊得甜美。

我自幼心大,不曾把她有意无意的打量和轻蔑看进眼里,唯有陈若不冷不热,向前走一步站住,便为我把她所有的质疑堵回嗓子眼。

陈若还不忘轻哼一句:“杨陵烨,你以后能不能早点回家?我看其他人也没像你这么累,非得跟她‘补习到这么晚。”

陈若说这话时,杨陵烨正被我起哄喂下一片辣条,呛得惊天动地。我笑到不行,闻声扭头,做了个鬼脸:“谁让我们阿杨马上要退休了,Fiona又是他的接班人。”

说话间,我拧开书包里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递到他的面前:“行了,喝水,给你分享美味,还不领情——不吃,给姐姐吃吧。”

他无奈,只是咳嗽着,接过我的矿泉水,用干净的手腕揉揉我的满头黑发。

同Fiona打了声招呼,我们三个便一如既往地并肩回家,路上你一句、我一句,是十来年谙熟于心的小小默契。

“对了,今天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路上,我和陈若逛了趟饰品店,出来时,杨陵烨正好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先递给我,我又递给陈若。

方才接过第二根,我一边啃,一边问他:“我爸今天在家做可乐鸡翅,陈若也答应去了,你要不要去?我爸还想听你说上次出国的事呢。”

我啃了一颗冰糖葫芦,知道陈若有洁癖,铁定不会和他分享,便一如既往,将自己的冰糖葫芦递到他的嘴边。

陈诺嗤笑了一声,杨陵烨倒也不介意,笑眼弯弯,从我这咬去一颗冰糖葫芦,温柔地答:“好啊,那明天去我家。”

我们三家人互相都熟稔得很,四处串门也是常事。我们晚上学习完,还能偷偷摸摸在我房间里打打双人游戏。

我若赢了他,便扑腾上去扯他的脸,他不反抗;若他赢了我,我轻咳两声,又要上手,他这才笑着,也伸手来捏我的右脸颊。

“秋秋啊,秋秋,”他在陈若的白眼里轻叹,“没理也不饶人的秋秋。”

末了,却还是让我得寸进尺,我捏得重了,陈若方才伸出手挥挥,拦住我的动作:“闹闹就够了,别真弄疼他。”

倘若人生一直按照这样的轨迹运行下去,我毕生的遗憾能少去七成。

因为那时候的我,至少还拥有世上最耀眼的星星、最是嘴硬心软却照顾我的青梅竹马。

在每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一根冰糖葫芦就能满足的我们,互相说起彼此听到的趣事;寒冬腊月里,三个人在烧烤摊侃天侃地——虽说大多数时候是我一个人闹腾,却也能被笑着纵容。

如此这般,我只需要做埋头学习的沈秋,所有的快乐都能被赠予和分享,只要一回头,便能与他同样望来的眼神相逢,把无须言表的默契,当作最隐秘的欢喜。

可是,整整七年的慰藉、温暖,有如老天的恶作剧,还是被打破在青春的角落里。

高二的下学期,我们早早结束了新课而开始总复习,时间过得飞快,唯有龙虎榜上名次的上上下下记录着心路历程。

我和Fiona的单独碰面也是在龙虎榜前。

彼时,我和她都在找杨陵烨的名字,直到一不小心撞到一起,才回过神来,互相打了个招呼。女孩巧笑倩兮:“学姐,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饭?”

这天陈若和杨陵烨一起去参加物理竞赛,难得都不在我的身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没理由拒绝,也只能低头应和一声。

这顿饭吃得略显沉默。没动几筷子的Fiona似笑非笑地看向大快朵颐的我,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我也好羡慕学姐,能有那么好的青梅竹马,第一次见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像朋友的人,竟然能玩得这么好。”

我差点被鱼刺卡住,呛出几粒米。

“我看学长的成绩也就一般般,但不是都说他家庭条件很好吗,今年加拿大的音乐生保送项目,我们老师劝他好好了解一下,他都不听,说是和朋友约好了在国内念同一所大学,真是有点可惜。”她在“朋友”兩个字上咬得极重,说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名表,递到我的面前,“这么难得的机会,比留在国内好多了,连专业都对口。学姐,你们关系那么好,我想着,不如你好好劝劝他吧?”

五、

然而,我的“好好劝劝”,来得焦虑又惶恐。

一年接近六十万的学费对不过出身于小康之家的我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加拿大到南方小城的距离,更是远超地图上描绘的遥远,Fiona能够那样轻描淡写,我却是人生中第一次那样具象化地想到失去他的人生。

但我仍然自持冷静又客观地,甚至还有些隐隐揣测地劝他重新考虑未来的可能。我强撑着笑脸,说得恳切又真诚。而他像我所想的那样,说着“我们之前不是约好一起去读R大,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我明明应该开心,却丢盔弃甲,仓皇逃跑,留下那张薄薄的报名表和慌乱的一句“你好好考虑,不要那么任性”。

我像个大人在指责不懂事的孩子,仿佛也在刻意催眠自己,忘掉我才是那个最希望他留下来的幼稚小孩。

陈若看着我在家里抖抖索索,一边擦眼泪,一边做作业,这人冷酷得很,只是问我:“干吗不跟他直说你想他最好别走,在这装大圣人给谁看呢?!”

我听着她不伦不类的安慰,擦着总也掉不干净的眼泪,只是无言。又哭了许久,我才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着原委。

“我不敢。如果我说了,他没有去,我害怕很多年后他会后悔,”眼泪濡湿了我笔下的墨渍,而我的声音愈低,仿佛喃喃——

“我更害怕,我说了,他还是去了。那陈若,我一直不敢说出来的——喜欢他这么多年,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又算什么呢?!我不敢考验他,这个代价太沉重了。”

陈若似乎愣了一下,歪了歪头,问我:“你喜欢他……真的,喜欢他吗?”

我有些恼,在哭音里争辩:“我不能喜欢他吗?!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他?好吧,我承认他好,可我、我也差不到哪去……”

陈若打断我,拎了书包,向我告别,颔首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从来不输给任何人,包括我。”

她说到这,不知想到什么,竟还发笑,声音蓦地变得温柔低沉:“但其实,我也不敢。”

我愣了愣,大脑里轰的一声,如火山爆发,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一直到报名的最后截止日期,杨陵烨也没有签名确认,但之后杨家叔叔阿姨的出面,还是一锤定音,决定了他的去留。

知道消息那天,我结束了和他一周的冷战,回过头,用圆珠笔戳了戳他面前的试卷,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而咬紧牙关、眼圈泛红的杨陵烨,似乎早已预料到我先一步的服软,紧紧攥住自己的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日期——六月十一。

我还想问点别的,他却猛地拽了我的手腕,我防备不及,一下僵在原地,惊恐地侧头看陈若的脸色。

他从来任我欺负,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他并非我想象中的孱弱,以至于我竭尽全力,也没能挣脱开,反倒被他一把拽起,带出教室,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跑起来。

跑过恼人起哄的同学,跑到旧教学楼的树荫下。上课铃声响起,仿佛一种信号,他松开手臂,然后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贴近我的脖颈,语无伦次,声音里都是恳切和无措,说的却无非是一些梦话。

“秋秋,你跟我去加拿大念书吧,有奖学金,你的成绩很好,我爸也说……”

而我从始至终,只是任由双手垂落身侧,用不曾回应拥抱的姿势,回答了他所有的期盼,直至末了,也不过一句:“我不可以。”我又推开他,“杨陵烨,我可没有任性的资本呢。”

我的家庭不可以承受,我的朋友,也不能承受,所以,不可以。

六、

那之后,便是长达两个月的冷战,和六年的、只能称得上断断续续、欲盖弥彰的联系。除了每年雷打不动交换的生日礼物,仿佛就只剩下一点零星的回忆。

那是他人生中的辉煌六年,天才钢琴家,一场又一场的演出,数不清的赞誉和愈来愈大的舞台,一年后同样以音乐保送生的身份留学加拿大的Fiona虽然没有得到同样的殊荣,却在许多台前幕后的合影中,示威般向我炫耀着他们亲密和并肩的姿态。

下面的评论,无一例外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唯有陈若偶尔留下一句:“这花挺好看的,可惜每次都是你自己买,破费了。”

至于杨陵烨,他对社交网站不感兴趣,平时也不过发两张乐队的合影,不曾如Fiona所愿证明那份暧昧,也不曾出面解释或是澄清什么——大抵压根就没注意过这类少女心事。

可无论如何,为此,我的心里有股气,仿佛挺着最后的、骄傲的脊梁,乃至在他缺席的升学宴上,借此有意地在陈若等一众发小面前发了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和他是一路人。

或许真有这层意思上的赌气,就连陈若也相信,我是因为面对Fiona时的自卑和嫉妒而将杨陵烨推开,但唯有我自己清楚,这其中更多的,仿佛是一种表态。

从小到大保护着我的陈若,我不忍心让她为我继续做出哪怕一点奉献姿态,那句“我不敢”本是羞怯的告白,却在这样的小心翼翼里,真的熬成了字面意义上的“不敢”。

或许我由始至终,只是在等着自己的喜欢被磨灭,或者有一天,陈若比我先一步做到这样。

想到这里,我忙掩饰般喝了口豆浆,接着便仓皇地站起身来,又解释:“我今天找零食,正好看到那张邀请函,不用也怪浪费的,就、就过来看看。我回家还得收拾东西,不跟你唠嗑了,我这就先走、走……”

我看着自己被拽住的右手,重复了几遍“走”,没了下文。

被动地十指相扣,我被人带着往前走。

他一身正装,不时有女孩回头红着脸打量,而我一身呢子大衣,没品位的花红柳绿,看着颇不搭。或许是一时被惊到,我竟忘记甩开他的手。

“我不为去加拿大的事道歉,”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仿佛像背台词一样把酝酿于心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我不懂女孩子的心,以为你是真的要我走,也不愿意陪我一起去,刚过去那两个月,我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直到后来生日,正好收到你送的生日礼物,陈若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才明白,但我还是生气。”

“陈若跟你说……”

“跟我说,你是因为害怕,你需要时间。这个理由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他打断我,“但如果你是为了Fiona生气,那一定是因为我太粗心,没有处理好,我向你说对不起。”

我拒绝的话音停顿在突然的拥抱中,不知所措。

而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字一顿,像鼓声唤醒春雷。

“我道歉了,所以,可不可以原谅我,像我原谅你所有让我伤心的事一样,然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未来有一天……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就会一起过一辈子的。”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在被他拥抱的瞬间,我忽然看清在马路对面驻足的陈若。

她依然高挑美艳,却对我温柔展颜,抱住手臂,了然于心一般,冲我点了点头,而后,便潇洒地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我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杨陵烨竟然还敢先一步得寸进尺:“你觉得不合适?那就先从恋爱开始吧。不如第一步,我先给你做顿饭?昨天买的菜,特意买了你爱吃的排骨。”

在外头六年,他好的没学,顺着杆子往上爬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我本要罵他如今油嘴滑舌,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成了轻飘飘的一句:“滚啊……我要吃糖醋排骨。”

他笑着,被我一个巴掌拍了后脑勺。

七、番外——怯意

音乐会散场,角落里,一身黑衣的女人打了个呵欠,打完最后一个字,点了发送,便摁灭手机屏幕。

陆陆续续有人离场,她撑着下巴,看见Fiona气急败坏地从后台冲出来,又不得不在尚未散去的观众面前挤出微笑,强撑着从容的姿态,对方同样也在四处打量,撞见女人的视线,蓦地一愣。

陈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递过一句并不真诚的邀约:“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Fiona没好气,向她走近数步,终于不再掩盖自己的本来面目,倒是挤出一句愤愤不平的话:“陈若,怎么哪里都有你?除了看我的笑话和做电灯泡,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到最后,Fiona却近乎红了眼圈。

陈若耸了耸肩膀,没接上她恶毒的话茬,只自顾自地拎了包,丢下一句:“不去吃就算了,我本来是想着,我们同病相怜呢。”

而后高跟鞋踩在地上,她转身,在Fiona愣怔的视线中,头也不回,不多置喙。

即便如此,她那从未明着说出口的三分心怯,也只支撑着她走到天桥一端,路的对面,有一对拥抱的情侣。

她为沈秋解了有关Fiona的心结,也终于看着自幼相伴的一对终成正果,而她自己,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随即,她微笑,颔首,仿佛放下了所有执着的心事,扭头离去。

——因为我也不敢。

十七岁的陈若,仿佛就那样抹着眼泪,站在二十三岁的她面前,而她叹息着,在与对面不会相逢的当口,步履轻快,与昔日的脆弱胆怯擦肩而过。

“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胆怯,世界上能被发现那份胆怯的,都是幸运的人。至于我,是不幸运,却始终学着坚强的人。”

她在自己长达七年的日记最后一页,如此这般写道。

“所幸,我珍爱的人,始终如一地幸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令我胆怯的事情。”

“这就是我,年少青春,相逢邂逅的结局。”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