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你穿过温柔宇宙

2019-04-27 01:33陈忘川
花火B 2019年3期
关键词:画室奶奶

陈忘川

作者有话说:十年前,大雪封山,信号中断,我们围坐在唯一的火炉边,守护着仅有的光源,一夜说尽对未来的憧憬。十年后,灯影幢幢,城市扩张的触角蜿蜒曲折,我已数年未见过雪,也再未见过当年的人。于是,我想写这样一个故事,那些期待的,兜兜转转总会又相逢。

当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爱他的什么呢?

爱他的闪闪发光,爱他的与众不同,爱他的无所不能?

不,我更爱你的自卑,你的怯懦,你看向我时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神。

你曾是我的梦想。

可你有自己的梦想。

时值大寒,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陈久安将简单的行李塞进那辆二手奥拓的后备厢,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栋蜗居了三年的老居民楼,然后上车,发动,汽车突突冒出的尾气把花坛里结了冰的冬青树叶惊得一阵战栗。

城市的繁华渐渐被陈久安甩在身后,她想起七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是那样新奇。那年她十八岁,如愿以偿来到心仪已久的学府,一头扎进追求梦想的坦途大道上。但是,越到后来,这条路越来越难走,甚至于到了眼下,已经几乎是一条盘山栈道了,让我每一步都走得艰险难言。

手机铃声打断了陈久安的思虑,是高岳打来的。

电话刚一接通,他就铺天盖地问道:“你在哪儿?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画室那边怎么回事?”

陈久安长叹一口气,将车停在路边,无奈地一一回答他:“在回家的路上,开着车呢,画室那边有家长投诉我,我跟老板辞职了。”

“又说你上课教的都是没用的东西?这事儿我回头跟王哥说,你先回来。”

王哥是一家画室的老板,高岳的朋友,三年前也是因为高岳的引荐,陈久安才得以在王哥的画室中得到一份当老师的工作。

“谢谢你,高岳,不过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别让王哥为难了。”顿了一会儿,陈久安又艰难地开口,“还有,我那几幅画……”

“有买家,我就通知你。”高岳的声音冷漠得似乎丝毫没有一点感情。

陈久安苦笑:“那就拜托你了。”

陈久安是因为一场画展认识高岳的。当时她的一幅画作为学生作品挂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来来往往的看客中,只有高岳为其驻足。

高岳买下了那幅画,并辗转通过展出方要到了陈久安的联系方式。

第一次见面,陈久安刚从学校的画室里出来,瘦小的她在凛冽的寒风中如一截行走的枯木,丝毫不像她的作品那般灵动逼人。

高岳皱着眉头说:“一个女孩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她瞪大了眼睛:“高老板,女孩子应该怎样?”

大抵高岳是不太喜欢自己的。陈久安总是这么想。

高岳除了经营着一家画廊外,还做着别的投资和生意。陈久安总是见他一副商业精英的模样,与自己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但渐渐地,他若有似无的关心又让她在这冰冷的城市中感到一丝温暖,他帮她找兼职、搬家,甚至在她兴高采烈买回那辆二手奥拓时,屈身于狭窄的车厢中手把手地教导她。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就像这次,明知自己遇到的真正困境是什么,高岳也没有多加挽留。

陈久安家所在的县城,距离这座城市四个小时的车程。由于凝冻天气,前方高速路封路,她只好改道从一条县道回去。

道路滑,车况又不好,陈久安艰难地控制着方向盘,几次险象环生,终于在一个急转弯后,车子抛锚在路边,无论如何也发动不了。晶

县道两旁是绵延的山,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霜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过了很久,没有一辆车经过这里。陈久安伫立其间,像极了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魂。

她想起自己九岁初展露画画的天赋,此后在奶奶的鼓励下一路坚持,考上有名的美术学院,却并没有意想中的功成名就,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了画画生涯中的第一个瓶颈,导师评论她“匠气太重”,在艺术这条路上是走不远的。但她没有听,毕业后也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选择更容易的那条路走,而是一边当画室老师赚取微薄的收入,一边锲而不舍地继续求学之路。

就在两周前,她收到了巴黎美术学院的入学通知书,然而随之而来的,是高额的保证金。

陈久安看着账户上那可怜的余额,第一次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否正确。

山谷中寒气逼人,陈久安抬起冻得通红的双手捂住脸,终于哭出声来,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陈久安,是你吗?”

她猛然回头,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车前,满脸关切的眼神。

陈久安在记忆里搜寻许久,才终于将其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对应起来,她试探着开口:“谌立?”

男人于是展露出欣喜的笑容:“你还记得我。”

时间回到十年前,那时陈久安和谌立刚上高中。

像所有校园标配一样,每个班里一定有一名安静内向的女孩子,也一定会有一名热心助人的男生。陈久安和谌立便是应了这两个人设。谌立家在校门口开了一间杂货铺,从文具到小吃零食应有尽有,他便时不时带些糖果、汽水,分发给班上的同学,再加上阳光开朗的外表和性格,在班上很是受欢迎。

而陈久安像是一株默默无闻的小草,孤独地生长在教室的角落里。由于每天放学都要去画室练习,她很少參与同学们的活动,久而久之,便成了常常被忽略的对象。只有谌立,在一众只凭喜好处事的少男少女中,他像个周到细致的大人,总是会照顾到每一个同学的感受,包括她陈久安。

糖果和汽水当然不会少了陈久安的那一份,每次班级集体活动,他也会悄悄问陈久安:“听说你画画很棒,不如带上画板,帮我们大家画速写怎么样?”

那时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相机更是稀有的物品,陈久安的速写受到很多同学的欢迎。陈久安并不是个孤僻的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与人交往罢了,经过这件事后,班里的同学开始主动亲近她,她第一次体会到这项技能给自己带来的意义,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大家都以为,谌立从小在校门口的杂货铺中长大,见多了来来去去的人,是该比别人懂得人情世故一些,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好。

但对于陈久安来说,谌立毕竟是要特别一点的,虽然这份特别也仅仅止于在心里存着一份感谢而已。

她自小便是这样的性格,就如父母给她取名“久安”一样,求的是一份长久安宁。他们并不期望她将来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最好就像大多数县城里的孩子一样,保持不错的成绩,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最后回到县城,考上体制内的工作,一生便这样无波无澜地走到了头。

只有奶奶悄悄对陈久安说过:“你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老天赏你这口饭吃,可不能辜负了。”

那是陈久安九岁的时候,她给奶奶画了一幅画作为生日礼物。

奶奶是她们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听说也是见过世面的,奶奶捧着小久安的画作爱不释手,第二天就牵着她的小手把她交到了画室老师的手里。

人的记忆是很脆弱的。

就像奶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丢失掉了关于当下的一些记忆。她有时会记不清邻居的姓名,也不记得自己挎着菜篮子要去哪里。唯有两件事根深蒂固地留在她的脑海里:一件是守着那座红砖外墙的老房子,等去世已久的爷爷回家吃饭,还有一件便是她的小孙女将来是要成为画家的。

大概是因为,陈久安描绘的那些线条,颇有爷爷在世时那些画作的神韵吧。

陈久安便这样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了。

在谌立的热心引荐下,她成了校刊的插画师,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同学誉为“二中的画家”。

不得不承认,那些年得到的认可,是往后许多年的求学之路上支撑陈久安走下去的动力。尽管后来她见过那么多真正的大作,明白自己的渺小,却从未产生过退却的念头。

那一年,五十年不遇的冷空气侵袭了这座小城。大雪封山,信号中断,交通瘫痪。线路损坏导致全城断电,单位停工,学校放假,大家躲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裹着被子取暖,短短一夜间,城南和城北仿佛都成了两个世界。而陈久安仍然固执地去空无一人的画室练习,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种偏执根植在她的骨髓里,驱使着她去做这一件事情。

不知谌立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那天陈久安正专心致志地调着色彩,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玻璃,转过头看见谌立裹着厚重的羽绒服,整张脸被帽子和围巾包裹,仅剩一双熠熠发亮的眼睛露在外面。他就这样站在画室巨大的玻璃门前,朝着陈久安兴奋地挥手。

陈久安打开门让他进来,他仓促地摘下围巾,露出口鼻,甚至都还来不及坐下,便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烤红薯,一股脑塞到陈久安的手中:“给,我在家烤的。”

那两个红薯还冒着热气,陈久安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一松手,红薯便掉在了地上,摔得裂开了口子。

谌立的表情立刻变得难过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陈久安慌忙扯过一张素描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红薯盛起来,装模作样地凑到面前闻了闻,一脸享受地说,“真香呀。”

“掉地上了……”谌立的声音有些委屈。

“反正也是要剥皮的呀。”

室外一片萧索,很久没有行人路过,室内少年和少女分食着香甜的烤红薯,这铺天盖地的寒冷都与他们无关。

那年他们十六岁,他将烤红薯揣在羽绒服里,穿越一整个县城,递给她。

断电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月有余。为了取暖,谌立给她送来了一个简易煤炉,可两人没有意识到,石煤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正在封闭的画室里蔓延。那天她正在画板前描摹,眼前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她撑起身体想去开窗通气,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意识模糊时,有一个声音忽远忽近,一声声唤着“陈久安”。她勉力睁开眼,一个身影正在用力冲撞着玻璃门,终于,啪嗒一声,锁扣松落了,那个身影急切地奔到她的身前。

——谌立,你来了啊。

那天傍晚,线路抢修完毕,全城灯火通明,寒意渐渐退去。陈久安在医院醒来,先看到焦急的父母,然后是一对陌生的叔叔阿姨,其实也不算陌生,她见过他们的,时常在校门口的杂货店忙碌着。最后,她才看到在角落耷拉着头的谌立。

见陈久安醒过来,叔叔阿姨急忙围过来,一脸关切和愧疚:“醒了啊?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陈久安摇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叔叔厉声呵斥谌立:“还不过来道歉!”

谌立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病床前,他始终没抬头,嗫嚅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陈久安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没有你的话,我都醒不过来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陈久安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掉落。她看着谌立自责慌乱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像是想帮她擦眼泪,却又悬在原处,两人就这样被关心则乱的双方父母隔开。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双方父母都是讲理的人,所以这件事也并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是从那以后,谌立对陈久安的好开始夹杂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距离感。

陈久安恍然大悟:这种距离感,就像是他对班上每一個同学一样,要好,但不亲昵。他再也不会在班级聚会的时候主动坐到自己的身边,也不会自然而然地附在她的耳边说悄悄话,他不再郑重其事地将糖果和汽水递到自己手里,说:“这是你喜欢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改变的。随着文理分班,她和谌立去了不同的班级,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听说,后来谌立去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之后回家继承了父母的杂货铺。那些年,城市扩张的脉络曲折蜿蜒,一切都在蓬勃生长,谌立本就聪明,抓住商机将自家的文具生意拓展,很快便成了同届同学中的成功人士。

而陈久安极少回到县城,一方面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迅速成长,另一方面,也因为遇到的瓶颈痛苦着。她再也不能轻易获得认同或赞赏,巨大的自我怀疑不断侵蚀着她的灵感源泉,直到收到巴黎美术学院的入学通知书。

——可是,那又怎样呢,在高额的费用面前,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起过谌立。她最常想起的画面,是高中毕业那个夏天,她从画室出来,远远看见谌立的身影。她不知怎么了,突然撒开腿朝他跑过去,脑子里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

然而,真的到了他面前,她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了。他一脸困惑地望着气喘吁吁的她,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那一刻,一种莫名的失落笼罩了陈久安。她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想了想,居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能请我喝瓶汽水吗?”

他笑笑,说:“当然可以。”

他给她买了一瓶橘子味的汽水,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而今年的冬天,似乎和谌立跟她开始疏远的那个冬天一样冷。

陈久安看着谌立帮她将行李一件件装进他的后备厢,愣愣地问他:“谌立,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挺丢人的?”

“你说什么傻话。你可是我们这一届的画家啊。”

“可是我的画一幅也卖不出去。”陈久安撇撇嘴,“没人欣赏我的画。”

谌立拉开车门,将她推上车,帮她系好安全带:“你只是太累了,这次回来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陈久安上一次回来,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奶奶生前是个体面的人,尽管时常丢失一些记忆,却始终坚持把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是她和爷爷厮守的家,是陈久安童年的港湾,是她一生牵挂所在。

那年陈久安刚认识高岳,得知奶奶病危的消息后,慌乱无助的她半夜求助高岳,他开着车载她赶回来,终是见到了奶奶最后一面。

陈久安跪在奶奶的病床前泣不成声,奶奶却在最后的时刻神志无比清明,抓着她的手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爷爷本来是有机会去深造的,为了这个家,他留在了这里。久安,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去实现他的愿望。”

说起来,谌立好像是来参加了奶奶的葬礼的,和几个同学一起。只是那时候陈久安沉浸在悲伤中,任由高岳帮她处理一应事务,没有注意罢了。

陈久安是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说起这件事的。这些年,她开朗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个寡言少语的女孩儿了,她甚至在高岳的奚落调侃下,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剪去枯燥的长发,利落的短发将她的五官衬托得精致可爱。在跟随高岳出入过各种商业场合后,她也掌握了大方得体的交流方式。

这场不知是谁发起的同学聚会上,她和同桌的女同学说起往事,感谢她们当时的安慰。女同学笑着摆摆手说:“大家都理解,而且你男朋友也挺周到的呀。”

陈久安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大概是把高岳当成自己的男友了,她刚想反驳,谌立却不知从哪桌蹿过来,笑着问大家在聊些什么。

“当然是聊你的糖果和汽水啊。”有人调侃。

“对呀,那时我们都说喜欢橘子味的汽水,可谌立老是带苹果味的。”有人附和。

“我记得,高二分班后,谌立就没给班上带过糖果和汽水啦。”

“对呀,对呀,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你说呢,陈久安?”

谌立假装咳嗽打断大家的讨论:“你们可别乱说啊。”

于是大家笑作一团,继续聊别的去了。

聚会散去,陈久安跟一众同学道别后,独自沿着河岸边的街道走回家。

以前画室便是开在这条河岸边,这些年城市变得面目全非,画室早就不見了。陈久安恍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似乎是没有真正活过,一直在追求更细腻的笔触,更高的技巧,更精准的角度,却从没有关注过自己身边的一事一物。

她开始想起以往的很多细节,想起谌立郑重其事地把橘子味的汽水交到她的手里,说:“这是你喜欢的味道。”那时她的确是忽略了很多,甚至忽略了,谌立对她的好,从一开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她想起那次煤气中毒醒来后的哭泣,从小到大,她不曾受过什么真正的委屈,所以那是十多年来第一次痛哭。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不忍看到那个男孩歉疚、不安、自责的神情吗?

明明她那样感激她,明明他给了她一整个冬天的温暖,他并没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被责怪呢?她不允许。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久安。”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谌立几乎是小跑着朝她过来,手上握着一条熟悉的围巾。

陈久安这才低头审视自己的颈间,果然,把围巾落下了。

“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他拿着围巾,做出要帮她系上的样子,立刻又转为塞到她怀中,“冷,系上。”

陈久安有一种感觉,这么多年,谌立就在自己身后,一转身就能看见。甚至她伸出手,就能握住他的手,可是她不能,他们之间隔着些什么,她看不清楚。也许他很久之前就看到了,但是他没有说。

谌立顺势说送陈久安回家,于是两人沿着河岸往前走,说起以前的趣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极了少年模样。终于,还是免不了聊到现在,他看似轻描淡写地问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陈久安摇摇头:“好像有些进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苦笑,“谌立,我已经很久没有画出一幅完整的画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谌立一脸讶异:“怎么会呢,你以前画得多好!”说着,他连忙掏出手机,调出相册,递给陈久安,“看,这还是你高中时画的呢,多好!”

那是春游的速写,男孩女孩的笑意盎然跃于纸上,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

陈久安眼眶微热:“谢谢你,谌立。”

陈久安终于跟谌立讲起这些年的窘迫,在画室当老师几次三番被学生家长投诉,说自己对学生要求太高,教的都不是考试用的东西。她说起导师对她的打击,说起她申请学院几次三番被拒,还有出租房的潮湿,高岳的帮助。她一股脑地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都向他倾诉,仿佛他本就该参与一样。

“唯一让我觉得被肯定的,就是终于收到了巴黎美术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可是,我的画卖不出去,我没有学费。”

“谌立,我爸妈说把房子卖了,可是,卖了房,他们怎么办呢?”

说到后来,陈久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混乱中被拉入一个怀抱,满溢着橘子味的清香。

“没事的,会有办法的。放心。”

后来陈久安想了很久,那个怀抱到底意味着什么。没等她想明白,高岳就打来了电话。

“你的画卖出去了,六幅都卖了。收拾好东西,后天我来接你。”

陈久安像是做了一场梦,她急不可耐地要跟谌立分享这个消息,却被告知他正在外地进货。

“你那辆奥拓还没修好,修好也不值什么钱,就留给我做个纪念吧。我会让胖子送你。”

“没关系,高岳会来接我呢。谢谢你,谌立,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呢。”

“谢我干啥,我都没能帮上忙。久安,你是天生的画家,我们从来都没怀疑过。”

谌立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挂掉电话后,陈久安又尝到了那种久违的失落的味道,只是这份失落很快就被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喜悦冲淡了。

在巴黎那几年,陈久安也不止一次体会生活的艰辛。每当觉得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奶奶和谌立的话,她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深信不疑,也终于爬到山顶,看见广袤的风景。

高岳有时会来巴黎,他变成了她的经纪人,带她去参加商展,她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肯定。

只是,更多的时候,陈久安还是喜欢去广场上支起画板,画各种路人的笑容。有时她会把这些画拍下来发给谌立,他极少回复。

在高岳的运作下,陈久安成了小有名气的新晋画家。她回国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广受好评,唯一的遗憾是,她邀请了谌立,他没来。

庆功宴上,陈久安兴致缺缺,工作室的助理倒是兴奋不已,一直在她的耳边聒噪不停。

“久安姐,大家都说你的作品很有收藏价值呢!这些人总算是有点眼光了。”

“是吗。”陈久安笑笑,“以前无人问津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像我们高老板就很有眼光,那时他收藏了你好几幅作品呢。”

“那是我拜托他卖的。”陈久安一脸无奈。

“卖?”助理一脸不解,“高老板的画廊展出都是No sale(不销售)。您不知道吗?”

陈久安仿佛被一道雷惊醒,是了,高岳的画廊,她去过很多次,从来不见有交易。当初她工作的画室老板也曾说过,高岳不靠这一行赚钱,那他三年前说她的画卖出去了,是卖给谁了呢?

陈久安从未想过这些细节,她信任他,却从未想过依靠他。如果说他的画廊纯属个人收藏展馆,那当年那笔钱,难道是他为她支付的吗?

她不敢细想,甚至顾不上体面,将正在与旁人交谈的高岳拉离现场。酒店三十二楼的风裹挟着两人,她急切地问他:“高岳,当年我拜托你卖的那六幅画现在在哪里?”

高岳原本被她的鲁莽举动惹得一腔怒火,却被她这番质问一秒浇熄,他知道,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他一直小心掩饰,惶惶不可终日,却没想到被揭穿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强装镇定地说道:“卖了。”

“卖给了谁?”

“谌立。”

陈久安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却没想到这个答案根本不在自己的设想范围之内。大风席卷,将她的思绪吹得空荡荡,又旋即填满了一种叫作悲切的东西。

是的,就在刚才,她以为是高岳为她垫付了留学的费用,假借卖画之名,是为了维护她可怜的自尊。她在电光石火间为他想好了一百个理由,偏偏没有想到,答案是谌立。

她早该想到的。

拾壹

她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每次遇到支撑不住的时刻,每到怀疑人生的时刻,只要一想到谌立就能找到一点点力量。她明白为何那个久久不能突破的瓶颈,在重新遇到谌立之后取得了突破,因为那时太过心急想要安慰她给她力量的谌立甚至都忽略了,他用手机给她展示的相册名称,叫作“你是我的梦想”。

她想立刻去到谌立的身边,问他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意思,问他橘子味的汽水是不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问为什么那个拥抱那样绵长深刻,问他悄无声息地买下自己的作品,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喜欢着她。

可是,她不能。

因为在她向谌立发出邀请的时候,他回了这么一句:“对不起啊,那天我结婚。”

高岳说,第一次见到陈久安的作品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天生的画家。她不属于她出生的那个县城,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可他不甘心,他打压她,否定她,甚至雪藏她,為的就是留她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当他看到谌立时,他明白自己错了。

谌立找到画廊,拿着卖完车后拿到的三十万,点名要买陈久安的画。高岳一脸不屑:“别说这画我不卖,就算是卖,也不值这个价钱。”

谌立平静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困着她不放呢?”

高岳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就这样被谌立戳破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谌立,是在陈久安奶奶的葬礼上,那时谌立刚刚二十岁出头,他一眼就能望穿谌立的所有心思。谌立一脸警惕地问他:“你是陈久安的什么人?”

高岳回答他:“男朋友。”

谌立点点头:“那你好好照顾她。”

高岳知道那个男孩转过身投进夜色里的时候,大概是哭了吧。

他平生未做过错事,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一错再错。

拾贰

两年后,不少人都还在津津乐道“天才画家”陈久安的惊鸿一瞥——自从那场个人展后,陈久安就消失了,再无一幅新作问世。

有人说她江郎才尽,有人说她徒有虚名,也有人说她外出游历去了。

高岳静静地听着这些言论,不发一语。

他知道她去哪儿了。

驱车四个小时,山峦围绕的小城里,新开了一家画室,画室坐落在河岸边,有着明亮的落地窗。刚开始学画的小朋友好奇心重得很,围着老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陈老师,你看,我画了一百个佩奇!”

“陈老师,小明把颜料抹到我的衣服上了!”

“陈老师,立叔叔今天怎么还没来给你送甜点呀?”

陈久安哭笑不得地应付着,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谁准你们欺负我家陈老师了?”

小朋友们见惯了这种把戏,却还是佯装着害怕的样子躲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乖乖坐好,一会儿就能分到美味的甜点。

“天天吃甜点,我都胖了!”陈久安安顿好小朋友后,一边拿起一块泡芙,一边抱怨着。

“我老婆胖了也好看。”

“谁是你老婆?你不两年前就结婚了吗?那会儿我可还没回来。”

每每提起这件事,谌立还是一阵尴尬,连忙解释:“那是骗你的……谁知道高岳和你根本没关系啊……我是怕你太喜欢我而犯错误!”

陈久安还想再发作,却没防备掉进了一个满溢着橘子味清香的怀抱。

“谌立,我现在才明白,我的梦想不是那些虚名。”

“那是什么呢?”

“是你。”

拾叁

当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爱他的什么呢?

爱他的闪闪发光,爱他的与众不同,爱他的无所不能?

不,我更爱你的自卑,你的怯懦,你看向我时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神。

在我们错过的那许多年里,我曾以为爱是山川,是大地,是河流,是成全你。后来我才明白,爱是拥有,是绝不放手,是每天的甜点和每个清晨的问候。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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