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北风三百里,已出版《昔有琉璃瓦》。
生于北方,海外求学。
想写许多书,走万里路。听风声猎猎,且打马江湖。
上期回顾:
叶简南和霍舒扬成了彼此的助攻,共同前往平湖参加十番棋大赛。谁知入住酒店后,叶简南却接到了祁翎的电话……
01.
半小时后,江墨坐在叶简南从霍九段那借来的车里,鄙夷地看了他一路。
“不是说人家在杭市有事吗?”
“霍舒扬给了你什么好处啊?”
叶简南木着一张脸,满心满脑要和霍舒扬秋后算账。
原来,霍舒扬载祁翎的那辆车是在杭市借的,开到半路,发动机出了毛病,两个人就这么被搁在了高速公路上。来处理的交警本来要送他们回杭市,霍舒扬却执意从路边的修车店租了一辆摩托车,狂飙三个小时到了平湖。
大概是人不顺,喝水都塞牙缝吧。两人到市区不久,摩托车没油了。
他们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加油站步行要一个小时,更何况得推着几百公斤重的重型机车。
祁翎把车扔在路边,终于不干了。
叶简南和江墨到的时候,这对苦命鸳鸯正蹲在路边谁也不理谁。方才的生死时速让两人的头发被风吹得造型格外后现代,更别提身上混到一块的汗和土了。
祁翎瞪叶简南,叶简南瞪霍舒扬。霍舒扬无人可瞪,只好含情脉脉地望向江墨。
江墨打开车门,僵硬地扯动着嘴角微笑:“你们,上……上车吧。”
一番折腾下来,他们到酒店时已是深夜。
这场十番棋比赛声势浩大,各地棋迷纷纷奔赴此处,附近大小酒店均已客满。霍舒扬这号人以往出门从来是主办方帮她把一切打理好,哪想到自己会落到无房可住的境地。
三间房,四个人,情况十分尴尬。
“霍舒扬,”叶简南硬着头皮暗示,“江墨那屋能住两人。”
谁知霍舒扬立刻抗议:“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住。”
祁翎余怒未消:“你当我现在愿意和叶简南一起住?”
场面僵持不下。酒店房间的门打开得久了,便发出了嘀嘀的警报声。霍舒扬从叶简南的手里抽过房卡,一转眼消失在门缝里。
“我睡了,你们自己解决。”
祁翎走到景深沉的房门前砰砰砰敲了三下。屋子里有沙发,他是宁愿将就一宿,也不想理叶简南了。只留两位无辜被嫌弃的人面面相觑。
“江墨,”叶简南指指房间,“你说咱俩又不是没一起住过……”
咣!
可惜记者都不住这层,不然第二天新闻头条恐怕不是“常孟十番棋平湖开战”,而是“叶简南八段深夜酒店捶门高呼为哪般”。
“江墨,江墨,你让我进去啊,我不能睡在走廊吧?祁翎!祁翎,你开下门,江墨不让我进去!”
据说后半夜的时候江墨终于给他开了门。
但是,江墨只给了他一条毯子,然后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晚。
叶简南被地板硌得辗转反侧时非常后悔,当初给江墨预订酒店的时候怎么就没订个带沙发的房型呢……
02.
天才少年景深沉同学连续昏睡了三天,终于在比赛当天清醒了过来。
不但醒,他还醒得很早。酒店楼高,从窗外能望见江南的初秋景色。远处的老城区有保留下来的水乡民宅,河道纵横石板路,卖早点的婆婆推着车,压过曲折的小道。
城市刚苏醒。
距常孟十番棋开始的时间还很长,景深沉想先出去透透气。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后,他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低语。
“小深沉”打开一道门缝,把耳朵凑了过去。
“欸欸,别碰,真的腰疼。”
“你怎么一晚上就撑不住了。”
“你干的那叫人事吗?自己倒是舒服了。”
“誰让你非要和我住一屋的。”
声音渐远,“小深沉”五官抽搐,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想不到,想不到他一贯衣冠楚楚的简南哥,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做出了这种事情……
他气呼呼地回到床上,早饭也不想吃了,衣服也不想换了。看着同房熟睡的祁翎,又联想到那个对他穷追不舍的女子桥牌关进,他不禁悲从中来。
他也成年了,不能再沉迷于围棋不问凡尘俗世了。找女朋友这件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另一边,叶简南正和江墨坐在早点摊上喝稀粥。睡了一夜地板,他感觉年轻有为的自己要英年早逝了。
吃着吃着,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人在骂自己……
自己吃饱,又给祁翎他们打包了三份早点,叶简南这才慢悠悠地晃回酒店。这几个人显然睡过头了,衣衫不整地跑出电梯,正好撞上精神十足的瞿丛秋。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瞿老不满地瞪着他们,“我早就和院长说这帮年轻孩子不注意仪表,穿着短袖短裤就去参加比赛,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你看看,现在都散漫成什么样子了?!一会现场不光有国内媒体,你们一个个衣衫不整……”
几个国内排名上过前十的年轻棋手站成一排挨训,叶简南小心翼翼地拎着小笼包站到祁翎的身边。
一时间,祁翎余怒未消的眼神和“小深沉”一言难尽的目光同时落到他的身上,只有裴宿抽着鼻子嗅到了早点的香气。
裴宿实在是没睡醒,竟然无视瞿九段的长篇大论,一个箭步冲上前扯开了叶简南手里的塑料袋。
小笼包的香气瞬间溢出,把瞿九段的鼻子都气歪了。
“你们啊,没救了!”
瞿九段痛心疾首,背着手快步离开了。
“小深沉”接过包子,长叹一声,走向主会场。裴宿紧跟其后,给了叶简南三个飞吻。祁翎本来想继续扮演高岭之花,但前一晚本就没吃饭,今天又起得晚,只能一脸严肃地收下了叶简南的好意。
叶简南转过头,江墨和霍舒扬也肩并肩地走过来了。
叶简南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没转过弯来。
“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江墨目不斜视,反倒是霍舒扬意味深长地朝他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正当叶简南散发着淡淡的小笼包味茫然地站在电梯前时,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叮的一声。
电梯门缓缓打开。
电梯里站了许多人,记者、客人、服务员。
但中间那个人是最显眼的。
他着深色西装,系着暗纹领带,他的鼻子很挺,五官有着不逊于祁翎的锐利感,但气质又不似祁翎那般锐意伤人,反倒散发出一股温和与笃定。
换个形容吧——你见过雄狮吗?
他就像雄狮一样,永远漫不经心,永远不动声色。
他就是常孟十番棋的棋手——常刀九段。
常刀三十多岁,从其名下“常刀围棋道场”走出来的叶简南和祁翎都是棋坛新秀。看见自己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来了?”
“嗯。”叶简南一丝不苟地点头。
“一起进去吧,”常刀看看表盘,“比赛要开始了。”
身后的记者蜂拥而至,更有甚者先一步走进棋室,架好相机,准备抓拍常刀进门那一刻的神情。
然而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棋盘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一生之敌,亦是一生之友。从年少轻狂到而立之年,他们的名字总是并肩,他们的身份总是对立。
景深沉和叶简南这代棋手还太过年轻,承担不起十番棋的腥风血雨。
霍丛秋这一代解甲归田,对棋盘上的征战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世这十番棋,只有常、孟二人来下,才不负这门技艺上千年的传承。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荣誉。
分针指向十二的位置,钟表发出悠扬的报时声。常刀抬起眼,朝看着他的孟昌宰微微一笑。
比赛开始。
03.
江墨是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迎面撞上瞿老的。
十番棋下得激烈,观赛的棋手没有一个出来开小差的。空荡荡的走廊上只站了瞿丛秋和江墨两个人,江墨实在是避无可避。
无奈之下,江墨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瞿九段。”
瞿丛秋却没和她开口寒暄。
把江墨招呼到窗边,瞿老忽地开口:“好孩子,你和我说实话。”
江墨猝不及防地抬眼。
“老江出什么事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人情冷暖看得比谁都多,怎么会看不出江墨方才的欲言又止。他沉默着等江墨把话头接过去,却看到面前的女孩眼圈一红。
其实这些年,江墨对“长辈”这个词的意识已经很淡了。
爸爸垮了,棋院关了。妈妈被丈夫护了一辈子,碰到事只会六神无主。可就算是这样,她江墨也不敢把江闻道出的事告诉别人。
他爸爸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的。
但瞿丛秋的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长辈”的气息——是那种撑起一片屋檐,可供小辈进去躲一躲的气息。
江墨定住身子,缓缓地说:“瞿伯伯,我爸爸……已经不下棋了。”
喉咙一酸,她颤抖着闭上眼:“我爸爸……他害怕围棋。”
可笑吗?
荒谬吗?
下了半辈子围棋的职业棋手,人到暮年,竟然把自己曾当作信仰的东西视为洪水猛兽。家里的棋盘、棋子都烧了,连棋谱都被撕成碎片。有一天,妈妈半夜给江墨打电话,说她爸爸发了疯一样用铁锹砸闻道棋堂门口的木雕棋盘,根本没人敢去劝。
瞿丛秋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急忙伸手握住江墨的肩,安抚道:“别哭,老江怎么会害怕围棋?”
江墨却摇摇头。
“那……你不想说,我不强迫你。”瞿丛秋长叹一声,“我和他怎么也有幾十年的交情。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多说一句,我能帮则帮。”
“不用了,瞿伯伯。”江墨擦干眼泪急忙摇头,“现在对我爸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忘了围棋,不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事。”
“那我也不能去看他?”
“您……最好别去。”
说完这话,江墨的情绪也差不多平静下来。窗边是通往酒店花园的楼梯,她向瞿丛秋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酒店花园里树倒是挺多。江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把刚才没流完的眼泪流完,一抬头,正对上坐在远处石凳上的霍舒扬直愣愣的目光。
“你……”江墨气结,“你看什么看?”
霍舒扬这才回过神:“江墨,我发现你哭的时候比平常好看,梨花带雨的。”
江墨翻了个白眼,又因为眼睛哭得红肿,样子显得格外蠢。
“过来坐吧。”霍舒扬拍拍身边的空位,“你现在这样回去,会把叶简南急死。”
石凳后面立着石桌。江墨坐着,手肘撑在石桌边沿,半仰的脸上盖着霍舒扬给她的湿巾。
霍舒扬还是保持了她一贯的心不在焉:“说说,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说的。”江墨避开话题,“你自己和祁翎的事还没弄清楚呢。”
“说到这,我还得谢谢你。”对方笑嘻嘻地转过脸,“多亏你和叶大师成全,我和祁翎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
高速公路上开着摩托飞驰四个小时,这确实够难忘的。不过,鉴于祁翎一直紧抱着霍舒扬的腰怕自己被甩下车,这四个小时的旅程就有些旖旎了。
“彼此,彼此。”江墨的嘴被湿巾盖着,口齿不清地回道,“要不是你找关系把廖教授叫去给桥牌比赛做裁判,我这国庆节得在实验室里待得长草。”
诚如之前所言,廖斌教授兴趣广泛,对棋牌尤其热衷。这次国庆节因为带的研究生都回家了,他强行要求江墨去实验室和他一起干活。不料,半路桥牌业余赛发来裁判邀请,他还能在赛后受到几个桥牌高手的指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会错过?!
至于江墨……霍舒扬非常了解廖斌做起科研来有多变态,能躲过这一劫,霍舒扬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不过,她也不傻。
来了没两天,江墨就看出霍舒扬不但把她安插进自己的队伍里,连叶简南也被策反了。
抓下湿巾,江墨斩钉截铁:“你们这些棋院的人,可怕!”
霍舒扬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和凡人江墨一般见识。
“不过,话说回来,”她又把湿巾盖回脸上,“你到底看上祁翎什么了?”
霍舒扬脱口而出:“温柔啊。”
江墨撑着身体的手肘一软,差点掉到石桌和石凳的间隙。半张湿巾在大惊之下被叼进嘴里,江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错愕:“温柔?”
祁翎这个人……她是了解的。
他在媒体那的名声不太好,不止一个记者被他摆过臭脸。有段时间,他输棋输得特别惨,许多被他得罪过的记者甚至带着恶意地叫他“鬼面棋手”。
纵然后来他把名声一盘又一盘地赢了回来,但对上不熟的人时,他仍然是冷着一张脸,谁都不理。
虽然像江墨、叶简南,包括景深沉他们都清楚祁翎其实人特别好,但要说性格有什么特质……
那也绝不会是“温柔”。
“霍大小姐,”江墨哭笑不得,“祁翎温柔?”
“你知道什么。”霍舒扬冲她扮鬼脸。
看江墨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霍舒扬也懒得废话了——反正祁翎温柔的那一面,给我看见就好啦。
江南的初秋,怎么也冷不下来。阳光穿过她闭上的眼帘,仿佛能直直地照到她的眼底——真奇怪,就好像有台放映机似的,把那些零散的片段连在一起开始播放。
霍舒扬当职业桥牌手的第一年,家里的长辈都不同意。霍舒扬那时候才十六岁,输了几场比赛,躲在楼梯间呜呜地哭。她正哭得投入呢,铁门咣的一声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楼梯间太暗了,她看不清对方的脸。高处的窗户放进来几缕微薄的天光,倒把对方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男生的侧脸非常立体,像是刀削斧砍出来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诗——“阴阳割昏晓”。
祁翎那天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大概是自己也输了几盘棋吧,竟然从霍舒扬身上找到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长腿一曲,他蹲到了霍舒扬的身边。
“别哭了,”他轻声说,“会赢回来的。”
让年轻女孩子动心多简单啊。
后来祁翎慢慢出了名堂,霍舒扬也拿了人生中第一块奖牌。她十几岁的时候还没现在这么死皮赖脸,每次碰见祁翎,总是远远地看着,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害羞。
他应该是认识自己的吧?他应该记得自己吧?霍舒扬这样想。
她真的想多了。
再后来,在拉斯维加斯碰见祁翎,是她的意料之外。
荒诞的沙漠都市,却有童话里才存在的一切事物。“面具之夜”,聽起来就是骗游客的玩意,她还是没忍住,去凑了个热闹。
被那帮中年男人拉到牌桌前时,她其实挺想大显身手的。
谁知道祁翎就那么站到了她的身前。
他认不出她,可她怎么会认不出他?!手指上被棋子磨出的薄茧,面具下锐利的侧脸轮廓,还有那股全世界只有他随身携带的疏离气质。
她看他把她扯到身后,看他手法生涩地摸牌,看他搞不清桥牌复杂的规则频频出错,又靠着职业棋手的记忆力努力稳住局面。
霍舒扬知道,自己喜欢祁翎,逃不掉了。
她睁开眼,阳光把她的眼睛刺得有些酸疼。
霍舒扬说:“江墨,我真羡慕你,叶简南那么喜欢你。”
江墨好像也在想什么。听到霍舒扬的话,她莫名其妙底苦笑了一声。
“可我真讨厌我自己。”
“明明该离他远一点,可是,只要他冲我挥挥手,我就什么都忘了。”
“你喜欢他,江墨。”霍舒扬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分外笃定,“你喜欢叶简南,我喜欢祁翎。喜欢这种东西,不骗人。”
“昨日上午,常孟十番棋第二局平湖开战,常刀九段执黑以半目劣势惜败孟昌宰,孟昌宰九段目前二比零领先。棋牌新闻十月五日报。”
04.
常孟十番棋结束的第二天,叶简南他们就回杭市了。
大概是因为常来杭市受训,几个年轻棋手没有像往常一样嚷嚷着出去吃喝玩乐,反倒在宾馆里摆开棋盘研究起常、孟二人昨天的对局。
谁知说着说着,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裴宿和“小深沉”抬眼望去,只见屋子里空荡荡的,也不知叶简南和祁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景深沉:“裴宿,你鼻子抽抽的,闻什么呢?”
裴宿:“我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单身贵族的清香。”
店好不怕巷子深,怕的是碰不见霍舒扬这样的专业玩家。
她带着叶简南三人东拐西拐,没一会就走到一家清吧门前。说是它是清吧,却连块招牌都没有,只在墙上开了扇不到半米宽的木门。
霍舒扬带头走了进去。
不过半公里外就是景区,外面的喧闹却一点都没传进这间屋子。每张桌子之间的空隙很大,不同空间又用高及屋顶的书架隔开,店里弥漫着一种很舒服的低声絮语。
叶简南这些下围棋的可算没救了。
“这地方打谱不错。”他指指清吧一角。
祁翎是被他们三个强行拉来的,沉默了一路,终于被叶简南说得露出一丝笑来。
“是,咱们棋院旁边就没这样的店。”
“行了吧,二位大师,”霍舒扬飞速瞥了他俩一眼,“就你俩那天天从家到棋院两点一线目不斜视的样子,哪看得见这种小门小户。”
说来也好笑,霍舒扬在桥牌上取得的成就一点不比叶简南和祁翎低,行事做派却完全不像个需要沉心静气的。知道这三个人都不怎么来这种地方,她随口便念出几种适合他们的饮品。
祁翎第一个表态:“我想换西瓜汁。”
“喝什么西瓜汁,”霍舒扬瞪了他一眼,“这老板我认识,你别给我丢人。”
祁翎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吐出一句:“那我要度数低一点的。”
“放心,”她语焉不详,“没有很高。”
没有很高——也不低。聊了些不着四六的东西,他们很快就有些飘飘然了。
“欸,四个人,打狼人杀吧。”霍舒扬半仰着脸提议。
“和你们玩这种智力游戏?”江墨表示抗议,“我才不想被你们仨吊起来打。”
“狼人杀?”
祁翎:“不会。”
“欸欸欸,”叶简南忽然出声,“那……要不你俩看我和祁翎下围棋?”
别说那两个女生了,连祁翎都唾弃道:“谁要这时候和你下棋啊。”
空气一下陷入了寂静。
书架后也有人在聊天。声音低低地传过来,聊着工作、感情,每句话都带着凡尘俗世的烟火气。霍舒扬喝高了,眼前的三个人变成了六个,又从六个变成了九个。
“欸,我说,”她突然用一种暧昧不明的口吻说,“聊聊梦想吧。”
梦想啊。
好俗的词。
人清醒的时候,是不爱把梦想这事拎出来谈的,毕竟梦想大多处于未完成式,说出来,做不到,日后想起来总觉得丢人。
更何况,心尖上的东西不多,谁都不愿拿出来让外人挑剔。
那三个人还沉默着,霍舒扬先举手发言。
“等我挣够了钱,我就不打比赛了,”她指指太阳穴,“天天和这几张纸过不去,头疼。”
“那你干什么?”江墨捧着脸问她。
“我要开家店。”说起这事,她眉飞色舞,“不用太大,但是要有两层。二楼住人,一楼开店。安一扇木门,墙是玻璃的,灯是暖黄的——对,不要那种性冷淡风格,就是那种冬天下雪的时候,路过的人会忍不住进来坐坐的店。”
“卖……卖什么呀?”江墨有点困了。
“卖书,卖咖啡,再养只胖胖的猫,”霍舒扬一脸憧憬,“我请你们去我楼上玩。”
把目光从半空中收回来,她正对上叶简南的眼神。
“你呢,叶大师?”
“啊?”叶简南猝不及防,“我……”
他醉得没霍舒扬那么厉害,犹疑了好半晌,再抬起头的时候,却清醒地笑了笑。
“我想拿世界冠军。”
国内升九段的方式向来严苛。晋升九段的方式除了段位赛,便是夺得世界大赛一冠或双亚。后者难度不言自明,前者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对高段数棋手而言是九九八十一难。换句话说,与其他类型的比赛相比,升段赛耗费的精力与时间得不偿失。
纵然棋院和媒体都默认叶简南早有九段的棋力,可他名字后面缀着的,一直是那个不那么圆满的“八段”。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这件事。
棋盤上的黑白之争,谁不想当一回天下第一。
祁翎笑了:“没想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
祁翎嘴上不说,心里活动却很丰富:谁让你天天云淡风轻的,赢了输了都摆出那副叶简南看镜头”专用表情,装深沉!
弹了下杯子,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那……你最好别在赛场上碰见我。”
对面的男生笑骂一句,把抱枕扔过来砸他。
霍舒扬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的梦想也是当世界冠军?”
谁知对方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是。”
酒杯上被祁翎呵了一层雾气,祁翎的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画了个笑脸:“我想办围棋学校。”
他们都愣住了。
“是那种针对特殊孩子的围棋学校,”祁翎的声音很轻,“无论是聋哑,还是有视力障碍,或者行动不方便的孩子,包括……”
他的声音低了些。
“包括我这样,想在围棋里求一个庇护的。”
气氛有些凝结。
酒精呛得霍舒扬眼前一花,她急忙把脸转开。
“江墨,你怎么不说话?”
江墨有些迟疑。
“我的梦想啊……”她慢悠悠地说,“没有你们的那么酷欸。”
她抱着靠枕,把下巴埋进松软的棉花里。她的眼神好像飘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连嗓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她喝多了。
“我希望所有人都永远身体健康,不要生病,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什么啊,”霍舒扬笑出声,“你还真是人间有大爱。”
江墨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愿望有点蠢,跟着霍舒扬一起嘿嘿傻笑。她笑着笑着,放在包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
随即,她的脸色就变了。
酒醒了大半,江墨示意了一下就走出了清吧的门。霍舒扬醉得说话颠三倒四,甚至妄图站起来抓住江墨的衣角。
祁翎摇摇头,也清醒了一点。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叶简南回头往门外看,“她这是醉,还是没醉?”
“差不多了,我带霍舒扬回去,你去看看江墨。”祁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变了,“我估计是她家里的事。”
“你是说……”
“江老师。”
叶简南浑身都僵住了。
“简南,这事你早晚得解决。”祁翎把霍舒扬扶起来,“这是道坎,你得过。”
说完这话,他让霍舒扬倚在自己的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外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天色发暗,街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清吧里待了一下午,叶简南几乎要忘了他们身处的是杭市最繁华的地段。
江墨已经把电话挂了。她身上的酒味被风吹散了大半,只留一丝缠缠绵绵的余味,和往事纠缠不清。
叶简南站在她的身后。
他简短有力地叫她的名字:“江墨。”
她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她被强行从醉酒的状态里拔出来,带着三分迷茫、三分疲惫,还有四分措手不及。
叶简南:“什么事?”
江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没事。”
顿了顿,她又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北市了,我得……我得先回去。”
“回哪?”
她不说话了。
叶简南自问自答:“回翰城。”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江墨慌忙抬起头,“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觉得可能吗?”他沉下声音,“你现在这样,我会放你自己回去?”
他声音一冷,江墨反倒清醒了。
哦……对,这副模样就对了,这才是叶简南。再开口的时候,她语气里就有一丝嘲讽了:“不然呢?你回去,再让我爸疯一次?”
人的气质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同一张脸,同一道嗓音,配上不同的气质,却有着脱胎换骨的感觉。
江墨在一瞬间变成一把出鞘的刀。
“我就是个疯子,”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本来就该离你远一点的。”
她扭头就走。
气温降得太突然,她一边走,一边发抖。抹了把脸,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江墨猛地回身——叶简南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一脸不知所措。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慢慢地靠近江墨,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江墨,”他的嗓音嘶哑,“让我和你回去吧。”
“我不见你爸爸。
我不见江老师。
我就是……想陪着你。
我求求你了,让我……陪着你吧。”
她忍着,忍着。
直到忍不住,她蹲下来,号啕大哭。
二十一岁的江墨在离家乡两千公里的城市街头的哭声和她十五岁的时候如出一辙。只是那个时候,叶简南已经离开了。
而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放过一次手。
他再也不会放了。
05.
翰城医院。
“江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的。”
“您现在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最早的?嗯……一条河。”
“什么样的河?可以具体些吗?”
“其实我记不太清……河不宽,有阳光照下来,水面上有一片叶子漂过去……”
“您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记得。”
“那,您记得今天早上是从哪里过来的吗?”
“今天早上?对啊,我是从哪里过来的……我记不清了……”
“好吧……那您可以说一下最近的记忆吗?”
“最近的记忆……是一场比赛。”
“什么比赛?”
“记不清了……”
“您有亲人吗?”
“我有父母,离世了。”
“还有吗?”
“还有个妻子吧……是她送我过来的。”
“您有女儿吗?”
“没有。”
“好的,您喝杯水,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您回家。”
门被打开,又关上,带出一阵风。
“记忆衰退确实加重了,”关紧门,刚才提问的医生对门口穿着浅褐色风衣的中年女人说道,“不过,之前也和您打过预防针,这都是意料之内的。”
“不过……怎么说,好在江先生不会再因为围棋受到刺激。他……已经连这部分的记忆也模糊了。”
中年女人腿软了一下,胳膊被身旁的一双手扶住。
江墨接过医生手中的病历本,把自己的妈妈扶到靠墙的椅子上。随着前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江母终于缓过来,有了一丝力气。
“其实我不该叫你回来的。”
“什么话!”江墨眼睛扫视着病历本上新添的几行字,“我爸都这样了,我不回来像话吗?!”
“我啊,没用,”江母更委顿了,“前半辈子被你父亲照顾得太周全,什么都做不好,年龄一大,更是力不从心。”
“这不是有我了吗,”江墨安抚着当了半辈子大学教授的妈妈,伸手指了指门,“带爸爸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
谢婉点点头,去屋里把江闻道领了出来。
当年在棋坛叱咤风云的男人,如今已形容枯槁、两鬓斑白。世界于他而言陌生如初見,只有那个女人能与他记忆中的往事重合。
谢婉牵过他的手,强颜欢笑道:“走吧,回家。”
他顺从地跟上去,对一旁的江墨视而不见。
纵然早在去年就知道父亲关于她的记忆已经衰退干净,她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谁知江闻道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江墨,然后和谢婉说:“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挺伤心。”
江墨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涌出来了。
下期预告:
叶简南又一次回到了翰城,而恩师江闻道与他决裂的原因,也开始逐渐浮上水面……下期连载详见《花火》4B,也可以加《花火》B试读QQ群920849579,和我们一起讨论剧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