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坐”字再探

董立然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王启涛先生[1]在《吐鲁番出土文书词语考释》中，收录“坐”字条，将其解释为“坐月子、生产，居住，因”三种意义。后两种意义的文献材料较多，文中意思通顺。但将第一种解释放置原文，发现不甚妥当。原文如下：

坐月子，生产。64TAM5:40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一（一）（3-201）：“一个四岁，一个二岁，到六月复坐，不知儿女。”

本句理解涉及写作时间点。妻子到六月份生产，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文章若写于妇女生产之后，把“坐”字解释为“生产”，显然不合逻辑。如果写于生产之前，那么详细告诉家人预产期是六月，是否准确和必要？据此推断，“坐”字的解释可能存在误差。比对原文拓片，这误差和“到”字有关。拓片如图1所示。

图1 《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

表1 “到”字图例

第二，如这是一个不能正确识别的字，根据文书通例，意思应该和“到”相似。为严谨起见，在找出的准确楷化字体之前，且依前贤，将其当作“到”字来进行“坐”字义的研究。

二、“坐”字在本篇意义及其引申路径

王启涛先生所参照文书来自唐长孺先生主编的《吐鲁番出土文书》四巨册。这篇家书收录在第三册，出土于阿斯塔纳五号墓。李贺子和举仁（也许是其弟）常年生活在洛州（今洛阳市一带），所以给家人寄信。

唐代在贞观十四年，也就是公元640年，灭掉高昌，置西州都督府，《吐鲁番出土文书》第三册收录的文书都处于这一时期。根据同墓葬的出土文书年限来看，李贺子提到“廿年、廿一年”都是指贞观年间。高宗李治未长时期使用过同一年号，所以家书写作时间应在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至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之间。李贺子生活在河洛中原，但其父母长期居住在吐鲁番一带，所以用语有西北方言特点。

相关韵书、字书对“坐”字的解释。《广韵》所反映的《切韵》音系不仅时间上与李贺子的家书契合（成书于隋仁寿元年，公元601年），而且大致代表着以河洛中原地区为主的语音系统，跟主人公的空间地域最贴近。《广韵》对“坐”字有两条解释：

第一，上声卷——果韵：“坐，《释名》曰：‘坐，挫也。骨节挫屈也。徂果切。’”[9,p88]这里引用《释名·卷第三·释姿容》的观点，意思是骨头弯折屈曲，就是今天常说的坐下去。不过今天的“坐”在普通话中都读为[ʦuo51]，是“浊上变去”的音韵规律导致的。2014年7月，笔者调查甘肃酒泉黄泥堡乡一带方言，有“坐哈”（请客人坐下）一词，将“坐”读为上声（调值未经语音学检测，无法确定）。

第二，去声卷——过韵：“坐，被罪，又藏果切。”隶属于“座”小韵：“床座，徂卧切，二。”[9,p122]

根据《广韵》反切字表可知，徂、藏声母皆为全浊从母，只是反切下字“果”和“卧”的声调不同。在相近年代的史书中发现：

（1）初，敞之在凉州，与乡人阴世隆，文才相友。世隆至京师，被罪，徙和龙。[10]（《北史·卷三四·列传第二十二》）

（2）与帝言，或及天下事……后廷有被罪者，必助帝怒请绳治，俟意解，徐为开治，终不令有冤。[11]（《新唐书·卷七十六·列传第一·后妃上》）

根据以上两则文献例证，“被罪”就是被定罪。不是隋唐时期才出现这个意思，在更早的文献中，这一意义由“坐罪”表达：

（3）咸掠治困笃，博诈得为医入狱，得见咸，具知其所坐罪。博出狱，又变姓名。[12（]《汉书补注·列传·第五十三卷》）

这里“坐”应释为“获得”才通顺。可这个意义离常用义很远。《说文解字·卷十三·土部》：“;，止也，从畱省，从土。土，所止也，此与留同意。，古文坐。”[13]，“坐”的异体字。按照许慎观点，“坐”是停止、停下来。乍一看与刘熙的解释有所出入。段玉裁在“止也”二字下注：“止、下基也。引申为住止。凡言坐落、坐罪是也。引申为席地而坐。”[13]段认为席地而坐的“坐”是“坐罪”的引申义。根据古文字形和汉代人席地而坐的特点，表示的两个人，像对着茶几类物体的跪坐，而刘熙[14]在《释名》中的解释强调“坐”的动作状态（骨节挫屈也），许慎的解释则侧重“坐”的静止状态（止也）。

若引申开来，“坐”由“席地而坐”引申出有案在身的人跪坐在堂下受审，甚至是坐牢的意义。这里，不能单一理解该阶段的字义引申，因为它本身就包含多种引申义，将“法庭辩讼、坐牢、获罪”等包含其中。这些引申义又在复音词词汇化的过程中变得隐晦，如商鞅变法曾采取的“连坐”，已经凝固为一个词，不过语言运用者在初始阶段可以对两个语素单独理解（接连获罪或坐牢），后期两个语素结合得愈发紧密，便凝结为一个具有统一固定意义的复音词，“坐”的意义就不太容易拆分出来了。这些单语素的细致意义，在《汉语大字典》“坐”字条的第九和第十条中有所表现：

⑨古称法庭辩讼叫做坐。《左传·襄公十年》：“王叔与伯舆讼焉。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于王庭，士匄听之。”

⑩由……而获罪；定罪。如：坐死；连坐；反坐……《韩非子·定法》：“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15]

因此，“坐”可以引申为“获得”之义，这在现代西北方言中有所体现：

“<动>特指受孕或受粉。中原官话。陕西商县张家塬[ʦuo55]她~住胎啦︳瓜~住胎啦。”[16]（《汉语方言大辞典》）

“坐住胎”指孩子怀住了，胎很稳。所以，无论是“到六月复坐”，还是“六月复坐”，都指妻子在六月份又怀孕，写信时间在六月之后。

有字典将“坐”解释为“分娩、生产”，但是这句话不能表示到六月份生孩子。除前文所讲的逻辑不符以外，和“坐”字意义的引申路径有关。很明显，“获得、接受”等被动意义是从“有案在身的人跪在堂前受审”这个综合意象生发的，引申指妇女受孕和生产。所以现代西北方言中“坐”字“生产”义应该是“受孕”义的引申。

综上所述，“坐”字义的引申路径为：

停下来跪坐（止也）——>在法庭受审、坐牢、获罪（坐罪）——>受孕（方言）——>生产、坐月子（方言）。

三、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