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

2019-05-10 00:20山程
大理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姨母松果做手术

山程

1

母亲说我父亲病了,到卧室把我叫醒时,是凌晨两点左右。天空干净得看不到一颗星辰,只有一勾弯月斜挂在天边。我从床上翻爬起来,摸着黑,随便穿了双鞋子,出了卧室。来到院子,见父亲半蹲在卫生间,双手杵地,好像是在呕吐,又好像是因腹部绞痛而无法站立。他就那么蹲着,嘴巴张得老大,还不停地喘着粗气,喘气那样子就像一头年迈的水牛。母亲惊慌失措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想上前搭把手的她,却手忙脚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透过卫生间昏暗的灯光,我隐约看见父亲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正缓缓滑到下巴,又慢慢滴落。我不敢多想,快速掠过母亲,走了进去,俯下身子伸手去扶父亲。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衣服,指尖就传来潮湿的感觉,发现父亲的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我吓到了,有些六神无主,正欲问母亲如何是好时,却听见母亲急遂地说,快打120。我缓过神来,拿出手机拨打120。意料之外的是,电话那头始终是忙音。眼见电话一直无法打通,我慌了,母亲也慌了……我一下没了主意,家里没车,无法送父亲去医院。现在又是凌晨,叫人帮忙的话,电话也不一定打得通。

我哥吗,松果他爸病了,你和我姐快把车开上来,送他去县医院。很庆幸,母亲很快冷静了下来并打通了姨父的电话。电话刚挂不久,姨父和姨母就把车开到了我家门口。姨母走进来,看着依旧蹲在卫生间的父亲问,松果他爸怎么了?母亲有些哽咽地说,本来睡得好好的……半夜他说……他说想吐、胸口疼,呼吸困难。我以为是他头天晚上酒喝多了,还以为陪着他到厕所吐一吐就好。哪个晓得……哪个晓得一到厕所情况更严重。别傻站着了,赶快扶他上车。姨母说。

我和母亲搀扶着父亲上了姨父的车。汽车在路上疾驰。我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天空漆黑一片,依旧只有那一勾弯月,斜挂在空中。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说话,只听得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和父亲急促的喘息声。一道亮光闪过,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父亲和母亲。看见父亲因为痛苦,脸色纸一样白,额头上的褶子也显得愈深了。坐在父亲身旁的母亲局促不安,担忧得像绷紧了的弦。看着,看着,我忽而感到莫名的难受。

2

此次父親的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我们带父亲来到县医院已是凌晨两点半。这会儿,因为是凌晨,急诊的病人几乎没有,所以父亲没排队,直接进了急诊室。给父亲看病的医生十分耐心,先是询问病情,接着又认真地用听诊器检查,一会儿听听心脏,一会儿听听后背。然后测量了血压和心率,又开了单子,让父亲做心电图。我接过单子,问心电图在几楼做。医生说,不用去什么地方,这里就可以。我看了一眼父亲,又问医生我爸什么情况。医生扫视了我们一圈说,目前还不好说,要心电图结果出来才大致知道,你们先去交费。

我和母亲去收费室交费。去的路上,母亲沉默不语,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安慰她说,妈,我爸没事,不用担心,他就是酒喝多了,住一晚就好。母亲却念叨说,都叫他少喝点酒,少喝点酒,他偏不听,现在难受来医院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母亲不停地埋怨父亲,语气之中充塞着对父亲的爱护与担忧。

回到急诊室,父亲正躺在病床上,医生刚好给他做完心电图,正与姨父和姨母讲我父亲的情况。我和母亲围上去,听见医生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先给他吸氧、输液,缓解病情,一个小时后再做一次心电图看看。医生刚出门,母亲就追上去问,那大致是什么病?医生扶了扶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缓缓说,目前不确定,只是有急性心梗的症状,但现在心电图变化不明显,要多做几次才能大致确定。

急性心梗?母亲静静地陷在走廊里,她表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没有继续问医生,也不敢问。因为我们对心梗一点不陌生。几年前,我一个叔叔,便因心梗去世。我不愿多想,安慰着母亲说,妈,医生都说了现在还不确定,不用太担心,也许我爸现在的症状只是像心梗而已。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恐惧。我心里乱乱的,沉沉的。病房中,父亲躺在床上,打着点滴,脸上带着氧气罩。看到他安然熟睡的样子,我知道药水起了作用。父亲睡后,我看着父亲,看着病房内明晃晃的电灯,知道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是一个被疾病缠绕的人。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因为体内有蛔虫,导致营养不良、贫血。在那个医疗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母亲带着他跑遍县内所有医院也找不到病因,更谈不上对症治疗。经再三奔波,最终才在州医院确诊并接受治疗。父亲曾说起,他那次得病,是年轻时在田里干活,喝山沟里的凉水引起的。

那时,农村落后,家里穷。在那个年代,为了改善家里贫穷的现状,我父亲就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机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田里劳作。听父亲说,每天早晨,他早早起来,把牛牵出圈,喂些水后套上车,赶着牛车就往田里去。他出去就是一整天,吃的饭菜都是母亲在家里煮好,送给他去。有时候,带的水喝完了,自己又口渴难耐,见山沟里有清冽的水,就蹲在沟边,掬一捧解渴。

至今,我还常常看见父亲甩开膀子,在田里干活的样子,却不敢想象他喝沟水解渴的情形,但我依稀记得,我上四年级时,母亲带着父亲到州医院看病的那些日子。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父亲穿着一双人工皮鞋走在前面,走在后面的母亲挎着一个布包,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们出去看病就是一星期,只是母亲隔三差五回来取钱,顺带看看我和哥哥。记忆中,那时患病的父亲,总是面无血色、精神萎靡,陪父亲看病的母亲,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我却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要去多久。

我走出病房,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抽烟。透过病房窗户,我能看见母亲鬓角那几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白发。我不敢多看,把头扭向一边,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掐灭,丢进垃圾桶。回到病房,母亲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那眼神充满了担忧。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我说,姨爹、姨妈,我爸现在打着点滴,他应该没什么大事,你们也熬了大半晚上,先回去休息,我和我妈留下来照看。我母亲推着姨母说,哥、姐,你们先回去,陪着一起熬夜也不是办法,有事的话我打你们电话。姨母跟我们点点头,走出门。

凌晨四点的医院,安静得让人害怕。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松果……我听到父亲的声音,才发现自己伏在父亲的病床边睡着了。父亲睁大双眼,看了看病房,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投在了母亲的脸庞上。我看着窗外,感觉月亮更弯,夜更黑了。

3

县医院的结果出来了,怀疑是心梗,但不确定,建议我们去州五院做冠脉造影检查进一步确认。母亲吓得差点哭了出来,泪水在眼里打转,好半天她才平复了心绪。我坐在父亲床边,心中突然掠过一阵惊悸。

带父亲到州五院,还是费了好大的劲。父亲在我们家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倔起来的话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母亲也常说他的脾气比牛还倔。那天早上,从县医院出来,母亲骗父亲说,他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但要带他再去州五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要是哪里有毛病可以及时治疗,没毛病的话家里人也放心。可父亲不听,他说,你都说了我身体没毛病,还去州五院干啥,去就是浪费钱。边说还边往家的方向走。

母亲奔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这倔脾气啥时候能改改,我这不是为你好,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父亲急忙推开母亲的手道,别拉拉扯扯的,大街上人多,你不嫌害臊我还嫌呢!说了不去就不去。母亲拉着他的胳膊不放说,都老夫老妻了,你还害臊,传出去丢不丢人。父亲正要回嘴,我就说,爸妈你们别争了,我姨爹他们来了。

见姨父和姨母朝我们这边走来,母亲立马放开了拉着父亲胳膊的手,那情形就像刚谈恋爱的小情侣在街上遇到熟人一样。姨父和姨母来到我们面前。姨母说,松果他爸,你的情况,刚刚松果打电话跟我们说了,这次你就别倔了,听我们一次,到州五院做个全面检查,这也是为你好。父亲正欲说话,还未开口,姨父就说,去州五院检查检查也好,县里的医疗条件没州里好,钱可以再苦,身体是自己的。我也火急火燎地说,爸你就听我们的吧!

父亲总算答应了。母亲喘了一口气。父亲照例走在前面,母亲走在后面。有时候,我怀疑他们并不是习惯性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而是母亲想在后面时刻看着我多病的父亲,就像小时候,他们在背后看着我学走路一样。

路过一个路口,一对年迈的夫妻,相互搀扶着,在人行道上缓缓前行。汽车掠过他们,他们搀扶得更紧了。我追上母亲的脚步和她走在一排,指着那对走在人行道上的老夫妻说,妈,你和我爸以后肯定会像他们一样吧?我嫁给你爸时20岁,生你时23岁,现在都快50了,你说会不会像他们那样。我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而感慨。

母亲的眼神从那对年迈的夫妻身上慢慢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我和你爸结婚后,第一年你哥哥出生,第三年你出生,而你曾被打为右派的爷爷,却因病死了。你爷爷的早逝,让只有小学文化的你爸早早就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当时,缺衣少粮,生活艰苦,我们一家五口人就挤在你爷爷和你爸盖的三大开间,一楼一底的瓦房内。三大间瓦房,没有装修,地是泥巴地,没有沙发,更没有电视。有的只是你那不管事的奶奶以及嗷嗷待哺的你两兄弟。听母亲说完,我看了她一眼,安慰着说,妈,这些我都知道,那时家里的境况,我现在都还有印象。

母亲听了,微笑着说,当时你那么小,居然还记得。她又继续说,你和你哥出生以后,我和你爸肩头的担子更重了。那时,我和你爸不敢想以后,不敢想未来,只顾着当下,顾着怎么摆脱穷苦的现状,把日子越过越好。于是,我们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种庄稼,家里的自留田不够种,就去承包土地。几年下来,水稻、豆子、棉花、甘蔗、烤烟、大蒜等庄稼种了一茬又一茬。我们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通过不停地劳作,消除对未来的迷茫,从而找到更好的发展方向。我听了,直视着母亲说,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母亲并不理会我,只是继续说,每当到离家远的田里劳作时,你爸一大早就赶着牛车去田里,我则留在家中煮饭。每天,我起来,梳洗完毕,就忙着挑水淘米,引火做饭。那时候,吃得简单,几个洋芋切成片,放进锅里炒,或者用水煮,慢慢地咕嘟。等咕嘟得差不多了,往里放些盐,再放些腌菜,做成洋芋腌菜汤,外加一道煮白菜或煮青菜。我煮好饭,自己吃过,就拿出一个白瓷钵头,往钵头里舀两三勺饭,再舀些炒菜和汤菜,夹些腌豆腐,然后用一个小碗倒扣在钵头上,装进塑料袋和茶壶一起放进背篓,背着茶壶饭菜,提着热水壶给在田里干活的你爸送去。我的饭送到了,你爸丢下手头的活计,小跑到我跟前,帮我把背篓从背上卸下来,然后坐在田埂上,取出饭菜食用。我在你爸吃饭的时候,挽起裤脚和袖口,下到田里干活。说这些的时候,母亲脸上挂了淡淡的笑容。

那些艱苦的岁月都过去了,我爸不会有事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我对母亲说。清晨的阳光纷纷洒落下来,母亲看着前面的父亲说,希望你爸这次真的没事吧!我顺着母亲的眼神,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背影消瘦了,腰一晃一晃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我扶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4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怀疑是心梗还敢让他这样坐车来,州五院的医生说。不要让他一直站着,先找个地方让他坐好,然后去办理住院手续,立马住院。医生看过我父亲在县医院做的心电图后叮嘱着。

正午的阳光照在住院部病房的玻璃上,明晃晃的光亮,让人睁不开眼。母亲扶着父亲走在前面,父亲的腰仍然一晃一晃的,昏暗阴冷的走廊里,他的背影显得越发消瘦。这么多年来,生活的负担,岁月的刻刀,已改变了他年轻的模样。

父亲被安排在双人病房。自从来到州五院,父亲的病再一次被怀疑是心梗后,母亲的脸皮耷拉,眼睛红肿。见父亲冠脉造影检查还未做就被安排住院,就嘴角一歪,忍不住在走廊里呜呜哭起来。她哭述父亲这些年的不容易,姨母从包里抽了好几张纸巾递给她都没止住。最后,姨母烦了说,你哭也没用,他这些年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要是让他看见你哭,他会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姨母的话瞬间将母亲的哭声止住。整个走廊里,只听得见行人的脚步声。

我扶着刚从悲伤中抽身出来母亲走去病房,还未进去,就被医生拦在了门口。他看了我和母亲一眼说,直系亲属需要到办公室签一份病人的病危通知书,你们谁和我去办公室签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急不缓,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好似在完成医院的某一项规定,又好像是习以为常。母亲像是遭了雷击,瘫倒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抽泣起来。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感觉整个天空都要塌陷下来。楼道里有很多人走过,却没人关注我们。

许是医生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赶忙解释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是医院需走的必要流程,只是去签一下字而已。母亲慢慢地抬起头,她抹着眼泪,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迷茫。他们这样,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姨母拉着母亲的手说,母亲却哭开了。我似乎也听明白了,只是依旧有些恍惚。太阳躲进云层后吹来的冷风,将我从悲伤中拉了回来,可仍有一股凉意沿着我的脊梁骨,由上到下渗透进去。

去医生办公室签完字回病房的路本不远,可我和母亲还是走了好大一会儿,感觉像刚抽了血,走路有点飘。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签的字,只记得原本打算签字的母亲,在要签字的那一刻,手中的笔突然掉在了桌面上,她还像失了魂似的呆呆看着我。我被她看得惊恐不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用颤抖的双手拿起笔,犹豫了一会后,在母亲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签了字。字刚签完,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头重脚轻,心里也堵得慌,连医生后面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

回到病房,里面很安静。父亲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在父亲还未做冠脉造影检查前,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把父亲当作一个心梗病人来对待,因此在病房给父亲做了几项基础检查后,就给他挂了吊瓶。姨母坐在一旁的空床上,不时盯着父亲,不时盯着点滴瓶,还不时掖一掖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姨父送我们到医院,办理完入院手续后就回去了。听姨母讲,家里的活计丢不开,他要回去照管。

妈,晚上我来照看我爸吧,你好好休息一晚,昨晚忙活了一宿,今天也没好好睡过囫囵觉。我对母亲说。姨母也说,就按松果说的办,陪夜是个体力活,让年轻人来做。母亲说,还是我来照顾他吧,我更懂他。听母亲这么一说,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突然开口道,你们谁都不用来陪夜,先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才来就被安排住院,你们不告诉我,我立马回宾川……父亲还想说,母亲打断他的话嗔怪道,到底什么病只有明天检查了才知道,医生这么快就安排你住院是为了方便检查。听母亲说话的口气,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可她不是生父亲的气,只是担忧父亲。看着生气的母亲,父亲没敢接着问,而是板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我也没有再提陪夜的事,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

你先休息一会,我和松果去买点生活用品。姨母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母亲察觉到父亲脸色的变化后,没有开口解释,而是拉了拉父亲身上的被子,然后坐到一旁的空床上。等我们买好生活用品回到病房,她已经斜靠在床上睡着了。我正欲叫醒母亲,姨母摆手阻止我叫唤。她指了指床上的被子,我拉开盖给母亲。母亲半边身子躺在床上,脑袋侧向父亲的病床,头发有些凌乱,鬓角那几缕白发在灯光下幽幽闪烁。一只手掌朝上自然地放着,掌心里分布着几个被磨得铮亮的老茧。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五个手指的指甲盖里塞满了黑泥。父亲也睡着了,伴着他的呼吸,胸部的被子一起一伏。我望向窗外,心浸在漆黑的夜色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夜色更黑了。护士拎着一瓶点滴走了进来,挂在床头的输液架上,替换掉那瓶即将输完的点滴。走的时候又放了一包药在床头柜上,叮嘱我们等我父亲醒来让他服下,并说别让他下地走路,大小便也不行,喂他吃药的时候扶他起来。

护士刚走不久,父亲就醒了。他微微睁开双眼,适应了病房内的光亮后,左看看,右看看,当看到熟睡在一旁的母亲时,流露出了愧疚的眼神。你妈在打瞌睡?他问。我点了点头。父亲想下床活动,但被我阻止了,见母亲在睡觉,他也不好对我发脾气,只是瞪了我一眼。我将病床摇高,让父亲呈半卧的姿态坐在床上,姨母倒了一杯温水连同药递给父亲。他把药放进嘴里,刚喝水就被水呛到。咳嗽声在病房里响起,母亲像弹簧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向父亲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听我们说他只是喝水呛到时,整个人就像蔫了的茄子,一边用手拍打着胸部,一边瘫坐在床上。刚坐下,母亲又立马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那动作很轻很温柔,但我分明看见母亲的眼睛红肿着。

此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母亲拍打父亲后背响起的“砰砰”声在病房里荡漾。

5

母亲打电话给我,是早上七点半。天突然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母亲来电话说,父亲昨晚睡得很好,他今早要做冠脉造影检查,叫我们早点到医院,还叫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顺带买些稀饭给父亲当早点。我和姨母从住处赶到病房后,我将稀饭递给母亲。

母亲一边看父亲吃稀饭,一边对我和姨母说,刚刚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说,松果他爸做冠脉造影检查的时间安排在九点,叫我们家属陪着去。我想起昨晚護士交代不能让我父亲下地走路的事情问,医生有说怎么去吗?母亲说,会有专门的护士用推床推着去。

九点还不到,一个护士就推着一张推床走进病房,确定了我父亲的身份后说,来两个家属把病人平移到推床上。父亲一听就要自己从床上下来,护士看见后大声问,医生没跟你们说现在病人的情况不能下地走路吗?母亲正要回答,我怕她说漏嘴就抢先说,昨天医生和我们说过了,只是我们看我爸不像一个病人,就没太放在心上。你们知不知道,心梗病人下地走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护士呵斥道。母亲被吓到了,立马走到床边,扶着已经坐直了的父亲慢慢躺下。我呢喃着,现在只是怀疑,又没确诊。护士没理我,倒是母亲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心梗?什么心梗?是我得了心梗吗?躺下后的父亲开始一点也没被护士的话吓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疑惑地问。问完后他的眼神有些慌乱,脸色也不好看,显然已反应过来刚刚护士那句话的意思。因为还没确诊,我们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就都没吱声。姐、松果你们过来搭把手,我们一起把松果他爸平移到推床上。母亲打破气氛说。一连试了好多次都没成功后,父亲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们反复说,我又没病,让我自己来。他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竟然没声了,也不敢乱动。最后,还是在护士的协助下,我们才顺利将父亲平移到推床上。

母亲觉得一直瞒着父亲不是办法就安慰着说,现在只是怀疑,只有待会检查了才能确定是不是心梗,你也别乱想,兴许根本就没事,只是医生弄错了,再说不是我们不让你自己来,是人家医生不让。母亲的话音刚落下,父亲就被护士推进了检查室。随后,母亲独自走到走廊尽头站了下来,我以为她在看窗外的景色,当我靠近时发现她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不是心梗,老天爷,我求求你!看着她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

冠脉造影检查结束后,我们推着父亲回病房等待检查结果。病房内,母亲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两手似乎被烫着似的使劲搓着。我说,妈,别再走动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她看也不看我,只是挥了挥手。姨母走过去,将她扶了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她又站了起来。父亲躺在病床上,心神有些恍惚,我倒了杯水递给他,他也不接,不知是在生我们的气,还是担心检查结果。我把水杯放下后,发现姨母已经走到了窗边,惴惴不安地靠着窗户。看见他们的样子,本就心慌意乱的我,变得更加忐忑起来。此刻,谁也没说话,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伴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生叫去他办公室拿检查结果的时间悄然而至。我与母亲正欲起身出门时,门咯吱一声开了,我们都有些紧张地望过去,心就像拉满的弓弦,谁也不敢吐口大气,生怕一张嘴,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会掉出来。发现不是医生来告知检查结果,而是护士拎着吊瓶进来时,我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母亲还用手拍了拍胸口,只是我发现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了下来。我知道,父亲在担心检查结果,他也想医生当着他的面将检查结果告知他,而不是由我们转达,因为他清楚我们不会对他讲实话。

天更阴沉了。护士离开后,我和母亲再次来到医生办公室,姨母留下来照看父亲。医生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写东西。你们来了,这边坐。医生抬头道。我们坐下后,他看着我们说,现在病人情况很稳定,各方面指标都正常,但从冠脉造影检查的结果来看,病人的确是心梗,他心梗位置的血管已经堵塞了百分之六十,目前正在给他溶栓和补液。他的日常饮食吃清淡点,最好低盐、低脂、少量多餐,还有尽量让病人保持稳定的情绪。我的心猛一咯噔,脑袋轰地一声像要炸了开来,母亲则陷在椅子上,脸色有些惨白,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击,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着急地问,那后续的治疗方案是什么?医生说,照病人目前血管堵塞的情况来看,需要做支架手术。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吞咽着口水,蠕动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还……要做手术,可不……可以保守治疗?我用期待的眼神等着医生回答,心突突地跳,手心里全是汗。医生摇了摇头,非常严肃地说,血管堵塞面积太大,只能做手术。

听到必须要做手术,我发现母亲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好几次差点摔倒,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站起来一边去扶母亲,一边故作镇定地问,这手术风险大吗?术后有没有什么影响?医生微笑着说,心脏支架手术属于微创手术,就是在病人血管堵塞的地方,将一根网状金属管,通过手臂血管穿刺置入血管堵塞的地方,撑开狭窄的血管壁,使病变血管恢复畅通。术后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后期护理得好,不会有什么问题。母亲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还想继续问医生,又不知从哪问起,只得一脸茫然地看向我,她的眼神混杂着疑惑与疲惫。我明白医生的话,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能让母亲理解,于是快速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搜索出支架手术的相关内容,递给母亲看……她看完,眼神变得恍惚,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在担心什么,她没有讲,我也没敢问。

回病房的路上,我收拾着情绪,走在身旁的母亲深吸着鼻子,好久才说道,术后真没什么问题?我记得,你那个叔叔就是在做了支架手术半年后去世的。她说得很平静,但我却感觉后脊背发凉。母亲停下脚步说,当时他在村里散步,突然倒下去就死了。妈……我回过头去。母亲深陷在回忆和现实之中,凹陷的眼窝在灯光下格外惹眼。

父亲躺在床上睁着眼。我和他打招呼,他眨了眨眼皮,然后焦心地問,医生怎么说?我到底是不是心梗?还不待我们回答,他又说,你们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原本还打算先瞒着父亲,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又与他讲,现在见他似乎是已经知道的样子,我和母亲都面面相觑。姨母向我们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另一张病床。这间双人病房,原本只住了我父亲一个病人,现在却见另一张床上摆了几个包,很明显有另一个心梗病人在我们去找医生的时候住了进来。母亲回过神来,眼巴巴地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

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人扶着走了进来。刚躺上床,他就对父亲说,大兄弟,像我刚刚跟你说的,心梗不是什么大病,你看我前前后后都装了三个支架,还不是好好的,要不是我好一口酒,现在也不会再次来医院。我站在老头旁边,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他鼻子有点歪,鼻孔微微朝上,他睁着双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光。

母亲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头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质问和不满。看见母亲不善的眼神,老头笑了笑说,还是大兄弟你幸福,生病住院了,大大小小都围着你转,哪像我,除了老伴一直陪着,儿子都是我做手术时才回来,这次手术他回不回来都还不好说。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母亲没和他计较,只是掖了掖父亲身上的被子,气冲冲地看着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只是怀疑,确诊的结果,刚刚医生才告诉我们,你也别听他胡说,他都活了那么大岁数,说话还一点不分时候。听到母亲说话的口气,父亲不由得摇了摇头。母亲白了父亲一眼,随后从床头柜上拿了一个苹果,准备削给父亲吃。

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父亲,并没有我想的那般脆弱,在经过我们以及那老头的开导后,他虽然还有一丝紧张和害怕,可很快就放松了心情,表现得很坦然,只是不知他的内心是否真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尽管母亲依旧惶惶不安,但也渐渐镇静了下来。看着他们的样子,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多想,只是把病床旁的折叠床打开,躺在上面玩手机。耳边传来老头的鼾声,其中混杂着母亲和姨母说话的声音。乍一听,好像是在说父亲的病情,再一听,又好像在说以前的陈年旧事。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窗帘拂动了一下,雨就跟在后面。我站起来去关窗户。透过玻璃,看着纷纷坠落的雨点,我恍惚看见时光正在我不经意间悄悄溜走。是的,父母老了,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鼻子不由地发酸,嗓子也哽咽了一下。

6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到第二天傍晚时,雨中还夹杂着雪花。当第三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从宾川来州五院那天,走得匆忙,母亲收好的厚衣服忘了拿,她冷得扛不住,不知从哪找了一条被子,裹在身上,坐在父亲床头。我盯着母亲,精神恍惚,仿佛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已注定了。我突然忆起儿时母亲因病住院期间,姨母领我去县医院看她,父亲也裹了一床被子,守着母亲。

父亲在州五院住院的消息传开后,这几日陆续有亲戚来医院看望他。因此原本冷清的病房,这几天变得格外热闹。大约是熟人多的缘故,父亲的精神也比刚住进医院的头两天好了很多,因心梗而生的那丝紧张和害怕也渐渐淡了,还十分配合治疗。母亲恢复了往日的自若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父亲这件事情上来,只是她那陷得愈深的眼窝,让她看上去越发憔悴。

见我们来,母亲放下裹在身上的被子,提着水壶去水房打水为父亲洗脸。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看样子还没睡醒。水打回来后,母亲正要叫醒父亲时,父亲也刚好醒来,两眼相对的瞬间,母亲微微一笑,当父亲看见母亲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时,却扭过头,偷偷抹眼泪。母亲见了,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取下挂在一旁的毛巾,放进盆里,待毛巾湿完后,又从盆里取出来,用手拧干,在手里展开,回转身来,为父亲擦脸。擦脸的时候,父亲笑了,笑得像个小孩,那是住院以来,我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笑容。

妈,你回宾川拿几件厚衣服吧,今晚我来守夜。看见母亲为父亲擦脸的样子,想到她连日来的辛苦,我有些哽咽地对母亲说。爸,今晚我来陪你好不好?我把头扭向父亲说。父亲看了看满脸疲惫的母亲,又看了看我,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松果他妈,你回去吧,回去拿几件厚衣服,别着凉了。父亲心疼地说。姨母也说,听他们的话,回去拿衣服,顺带好好休息一晚,这些天,你也怪辛苦的,医院有我和松果在不用担心。母亲看了父亲和姨母一眼,又看了看我,没有拒绝。

母亲拎着包走出病房。父亲喊了一声,说路上悠着点。母亲停住脚步,回转身来,扶住门框立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走到我面前说,照顾好你爸。临走的时候,她实在不放心我,又跟姨母叮嘱了一番。她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响起她匆匆的脚步声。

母亲走后,雪停了,但没过多久又下起了小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病房里又响起老头的鼾声。老头睡得很沉、很香,父亲却睁着眼,眼神有些恍惚,像在担忧冒雨雪回家的母亲,又像在担心自己的病。

你爸越来越犟了,母亲说。之前,我不是让你舅联系昆明的医院嘛,他昨晚来电话,说已联系好昆医附二院,只要上去,立马就安排住院和手术。你也知道,那天我们跟你爸说让他转院去昆明做手术这事他是同意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昨晚我跟他说医院联系好了,他居然说不去了,问他原因他也不说。昨晚我也让你哥给你爸打了电话,让他说服你爸去昆明做手术。可是昨晚,你哥和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你爸的倔脾气,你也知道,趁我不在,你们找机会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也多劝劝他,他应该会听你们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妈,你别着急,等我问问我爸不转院的原因。我接着说,妈,不是昆华医院吗?怎么成了昆医附二院?我不敢打电话问舅舅,只能在电话里问母亲。父亲确诊当天,除了陪护父亲外,我们就把精力放在了父亲的支架手术去哪做这一问题上,毕竟涉及到心血管疾病,我们不敢大意,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父亲做最好的手术。当时,我们选了好几家省外医院,但都因父亲的现状不宜长途奔波而放弃,最后选定了昆明的昆华医院。医院选定后,父亲听了很高兴,母亲也第一时间给在昆明工作的舅舅打了电话,希望通过他的关系联系昆华医院。可不知什么原因舅舅却联系了昆医附二院。

你舅说,昆华医院现在床位紧,而且昆医附二院在支架手术这方面不比昆华医院差。妈,要不你再根究一下我舅,叫他再联系一下昆华医院。母亲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她说,相信你舅,他说昆医附二院不差,那就不差。母亲如此坚定的语气,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前她打電话让我舅联系昆华医院时,几乎是以哀求和命令的口吻啊。可是……我还想说,母亲却打断我的话说,今晚照顾好你爸,抽时间好好劝劝他去昆明做手术,我明天打早就赶过去。说完母亲就挂了电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把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和姨母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让她回住处休息,我来守夜。姨母听了,想说什么,却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这几日,姨母虽不曾守夜,但一直帮着母亲忙前忙后,把照看我父亲当作目前最重要的事,倒是我钻了空子,除了陪在病床旁,什么也不必做。

姨母走后,我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时,表情凝重地问,爸,你怎么突然间又不转院了。父亲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你妈叫你问的?我说,即使我妈不叫我问,知道你突然不转院了我也会问。父亲看了一眼旁边病床上的老头说,之前是怕你们担心,才答应你们转院,哪个晓得你们会当真。我听了哑口无言。想了想又问,难道你就真不想转院?父亲想也不想地说,不想,我觉得州五院的医疗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说的时候我居然从他眼里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和畏惧,我想大概是这几日他向那老头了解到一些心梗和支架手术相关情况的缘故。说完父亲就把水杯递还给我,然后闭上了眼睛。看见父亲不想多说一句话的样子,我知道多说无益,就没再劝他。

入夜后,输完液,吃了药的父亲在老头的鼾声中渐渐睡去。我拉开折叠床,铺上行李,埋头睡下。但老头的鼾声犹如蚊子一般在耳边嗡嗡乱叫,让我无法入睡。我翻腾了好久才睡着。混沌中,有只手在拍打我,一下拍到我的肩膀,一下又拍到我的头。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又感觉不对,意识到可能是父亲,我立马惊醒了。我爬起来,揉了揉眼,看见果然是父亲在怕打我。我凑近父亲的耳朵问,爸,怎么了?是要小解么?父亲嗯了一声。

母亲临走时还叮嘱说,你爸晚上会小解,叫我晚上睡浅点。当时我还不以为然地说知道了。没成想,还是睡得太死。父亲肯定是喊了好几声没把我叫醒,才想到用手拍打我这法子。我从床下拿出夜壶,帮助父亲小解。当父亲小解完,我提起夜壶的时候,手不小心晃了一下,夜壶里的尿液也泼洒了出来。哎呀……哎呀……父亲叫嚷着。我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纸,放在被尿液浸湿的地方。可是,被子还是被浸湿了好大一块。父亲瞪了我一眼说,笨手笨脚的,要是你妈在绝对不会这样。我摇头苦笑。出去叫来护士,换了一条干净的被子。

我躺下接着睡,却再也睡不着。除了想着如何说服父亲去昆明做手术,脑海里还闪现出近几日的事,我的父亲,一个看似正常,却因心梗不能随便走动,吃喝都得在床上,就连大小便都不能起床。而我的母亲总是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甚至在半夜里醒来,弓着身子,提夜壶帮父亲小解。那些父亲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的画面和母亲照顾父亲日常饮食起居的画面,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现闪烁,不停敲击着我,硬生生从我心版上敲下几块碎片,然后融进我的血液,使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很闷很难受。

7

天空浮着阴云,冷风从窗户溜了进来,姨母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日光灯闪了一下,又明堂堂地晃着。一大早,医生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的白大褂白得像窗外山顶上的积雪。他来到我们面前,对父亲简单检查了一番后,又询问了我父亲昨天的饮食和大小便情况。走的时候,把我和姨母叫了出去,告诉我们准备后天给父亲动手术。

我说,我们想把我爸转到昆明的医院做手术。姨母试探性地问,医生你看这事?医生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好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有些气愤地说,你们这是瞎胡闹,病人血管堵塞面积那么大,现在下地走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无法挽回的情况,更何况是去昆明,要是病人在半路上出了状况谁负责,是你们家属?还是我们医院?我和姨母吓了一跳。

回到病房,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瘪瘪的。姨母看到我的样子,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打起精神,别让父亲看到。我急忙拐进卫生间,抹了把脸,调整好状态,又走了出来。出来后,看见父亲闭着眼睛,不知是在睡觉,还是闭目养神。

此刻,母亲挎着一个大包走了进来。我喊了她一声,她似乎没听见。在家休息了一夜的她气色并没有多好,眼也红肿着,好像是刚哭过。她放下包,围着父亲的病床转了一圈。我说,我爸睡着了。母亲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并指了指门口,示意我们出去。

母亲不安地说,刚刚在走廊碰见医生,他叫住我说现在松果他爸的情况不适合转院去昆明做手术。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哆嗦。我点点头说,在你来之前,我们跟医生提过要让我爸去昆明做手术这事,他不建议去。我们还想着等你来跟你商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你说了。

我说完,母亲抹着眼泪道,怎么办?怎么办?姐,你知道的,我爹患胰腺炎那年,就因为在县医院做的手术不好,才导致后来几次转院,最后人还是不在了。还有……还有……我表弟,同样是心梗,我听说他就是因为支架手术做得不完美,才突然去世的。现在又是……又是……他。我实在不……放心……不放心他在州五院做手术……但是刚刚听医生那么一说,又不敢轻易将他转去昆明的医院。母亲泪流满面,声音却在喉咙口哽住了。

说完母亲就瘫坐在地上。妈……我惊叫道,上去紧紧托住她的肩膀,生怕她倒下去。姨母也快速地弯下腰,伸手拉住母亲的手。将母亲扶起来后,姨母突然问,手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病房。她的脸红着,眼里全是泪水。

我们走进病房,母亲不让我和姨母扶她,她生怕父亲看见后担心。母亲走到床边后,父亲说,你怎么就来了?怎么不在家多待几天?在家休息几天也好,这几天照顾我,你也很辛苦。他顿了顿又说,算了算了,来都来了。父亲还想说什么,但看见母亲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抢着道,我妈发烧了。听说母亲发烧,我眼见父亲想从床上起来,就走上去扶着母亲说,爸,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这就带我妈去门诊。那赶快带你妈去,不用担心我这边。父亲焦急地说。

在医院打了点滴后,母亲的烧才慢慢退下去。精神略有好转,母亲就围着父亲忙了起来。母亲说,病了一天,也不能照顾你爸,还要让你和你姨妈照看我们……妈你不要说了。我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但母亲却不停地说。父亲看着围着自己转的母亲问,都发烧了,你怎么还不好好休息?母亲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安心养病。听母亲说完,父亲那深邃的眸子里涌出两行泪来。

又下雨了。趁着父亲在睡觉,母亲把我和姨母叫到走廊说,松果,这两天,我和你姨妈都问了几次你爸不想转院的原因,可他就是不说,那你问的时候他怎么说?我无奈地说,他就说不想转院。母亲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考虑清楚了,松果他爸的手术,还是要去昆明的医院做,不管他愿不愿意。此刻的母亲,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无畏,彷佛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又抑或是她早已有了主意,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

妈,确定是昆医附二院,要不再给我舅打个电话。但是母亲挥手道,不用了,这样的结果,想来是最好的。我愣了一下,嗫嚅着,这方面好像昆华医院才最好。母亲努了努嘴说,你舅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听母亲那么一说,我瞬间就释然了,只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隐隐担忧。转院去昆明的路上会不会出状况,到底会不会……母亲喃喃自语。她有些不安起来。听到母亲呢喃,我原本的担忧更深了,不由地抽出一支烟,在几根手指间转了一圈,放进嘴巴,想了想,又重新塞回去。

烟才塞回去,就听见姨母说,我们还是等松果他爸同意了再作决定不迟,他这病,如果他不想去,我们也不可能强迫他去。听姨母说完,母亲的神情突然变得犹豫不定,精神也好似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我一下没了脾气。

8

母亲和姨母留在走廊继续商量如何说服我父亲。我回到病房,径直走向病床。父亲的精神依然很好,只是住院这几天不能下床,吃得也少,大多靠输液,所以身体有些虚。见我走向他,他有些嘶哑地问,松果你妈他们呢?我骗他说,我妈她们开药去了,一会就回来。

我正思索着到底该不该让父亲去昆明做手术时,旁边病床上的老头突然说,大兄弟,昨天医生说我今天下午四点动手术,医生有没有说你是什么时候?父亲没有回答,而是眼巴巴地望着我,想从我口中得到答案。爸,医生刚刚和我们说了,你的手术安排在后天。我挠了头挠头说。父亲一听竟说,怎么不是明天,是的話也可以早点出院。

父亲不仅不紧张反而还渴望尽快做手术的话语,我听了心乱如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外公做手术前几天也是这样和我们说的。只是那次手术不是很成功,术后外公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继续恶化,最终还是去世了。想到外公,看着眼前的父亲,又想到父亲转院途中可能会发生的状况,我就手脚冰凉,全身冒冷汗,突然有些不敢让父亲转院去昆明了,也不想劝他转院了。可如果父亲的手术做得不完美,术后恢复得不好,又是我不愿看到,甚至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内心正在痛苦地挣扎。怎么了松果,不就一个手术嘛,我都不担心,你担心啥。父亲看着我失神的样子十分轻松地说。爸,没什么,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难免紧张。我支支吾吾地说。有啥好担心的,这手术我都做了三次,到现在都没感觉了。老头说得不以为然。病房里安静了一会,父亲突然问,做手术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老头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吊足了我和父亲的胃口才缓缓地道,没感觉,打了麻醉能有什么感觉,不过微创手术一般不会发生什么事故。松果,听到这位爷爷说的话了吗,没什么好担心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平和的语气说。听他这话的口气,好像要动手术的是我,不是他。我完全猜不透父亲目前的心理状况,只是心里乱乱的。

大兄弟,之前听你家人说,她们打算让你去昆明的医院动手术。老头突然打破沉默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了回来。这……都是他们太过担心。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会。依我看,能去昆明做就去昆明,也许你觉得在哪做手术都一样,可是在你家人眼里,没能让你做他们认为最完美的支架手术,会是他们的一个心结。说完这话,老头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不知他这话是说给我父亲听,还是自己听。老头继续说,去昆明做手术是为你好,也是为你家人好,所以能去就去吧。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像看救星一样看着他,希望他的话能说动我父亲,但心里又有些纠结。

老头说完就闭上眼睛睡起觉来,父亲则陷在病床上一言不发,我心里越来越乱。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试探性地问,松果,你觉得呢?爸,我以前自然希望你去昆明做手术,但是现在……我没有继续说。但是什么?父亲抬头道。但是医生说,心梗病人转院途中风险很大,不建议你转院,所以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你去昆明做手术。我压低声音说。咳咳……父亲突然咳起来。没等我端给他水,他吞咽着口水说,没事,不小心呛了一下。见父亲没事,我又说,爸,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让你转院去昆明,但我知道,我妈为了能让你去昆明做手术,付出了很多。

从廊里响起叽歪叽歪的声音。父亲听后说,松果,你妈为我做的我都知道。我说,爸,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之前你同意转院,现在又不同意了,我不相信当初你答应转院只是想让我们开心。父亲听了,板着脸说,你知不知道去昆明动手术要花多少钱吗?而且农村医保在州外医院报账比例很低。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心疼钱。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我住院这几天已经够折腾你妈了,看着你妈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心里也不好受,转院的话又要折腾她,所以后来想了想,还是不转院了。我说,要真是这样的话,等我妈回来,我就这样和她说。父亲黑着脸,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当初答应你们转院是真的,之前我也很想转院去昆明的医院做手术,但自从旁边这位李大爷住进来,他和我聊了很多有关支架手术的事以后,就打消了转院的念头,因为我看着他在州五院做的三次支架手术都非常成功。

我说,要是万一你在州五院做的支架手术不完美呢。父亲小声地说,哪有那么多万一,要真有的话,李大爷都死三回了。我想对父亲说我那个叔叔就是因为支架手术做得不完美才走那么早的,但我没敢说出口,只是问道,那你现在到底还想不想转院?父亲毫不犹豫地说,以前是心里没底,现在心里有底了,所以不转院了。我听了,心里更纠结,缓了缓,接着说,爸,你不考虑我的感受不要紧,至少要考虑我妈的想法和感受。父亲说,我知道你妈这几天因为我不转院的事很着急,之前没和你妈她们说原因,就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也怕她们知道后又会想方设法地来说服我,特别是你妈,而且……这时,母亲进来了,她的脸像一团灰云,混着疲惫与不安。算了算了,不说了。父亲看着母亲那憔悴的面容,愣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母亲看见父亲正欲说话,又戛然而止的样子,没有问父亲想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走出病房到住院楼外抽烟,母亲跟出来问,和你爸聊得怎么样?他同意了么?我摇了摇头。那他说不转院的原因了吗?我艰难地再次摇了摇头。不是我有意欺骗母亲,而是知道父亲认定的事,很难被说服,而且我还无法说服自己让父亲转院去昆明。母亲正要转身回病房,我叫住她吞吞吐吐地说,妈,要不……要不……不转院了,我怕我爸他……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母亲的哽咽声。望着哭泣的母亲,我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9

夜色浓得化不开,冷风打在身上有点疼,母亲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没有立即回病房,而是站在冷风中陷入一阵久长的沉思。她发现我在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身旁,然后侧头看着我说,松果,我……我和你讲讲我与你爸的故事吧!我惊讶地愣了一两秒,然后点了点头。以前我问过她和父亲的故事,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讲,现在突然要和我讲,让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母亲两颊红红的,像喝了酒似的,开始讲她和我父亲的故事……

父亲与母亲的相遇出于偶然。他俩同住一个村,两家的房子也在同一条路上,相距不足百米,一家在路的这头,一家在路的那头。那时,父亲家里穷,母亲家境殷实,外公本看不上我父亲,但互为邻里,父亲穿着一双破军鞋,一套破军衣,顶着太阳,赶着马车早出晚归忙生计的形象,早就被外公看在眼里,觉得这小伙子不错,踏实能干。所以,很多年前的一天,当我爷爷找了个媒婆上门提亲时,外公并未反对。

媒婆走后,外公把母亲叫到一旁,问她中不中意我父亲。问的时候,母亲红着脸,自顾低头,顾左右而言他。外公问得急了,她干脆头一扭,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用被子捂着头,喃喃自语。那个黝黑的,健硕的,常常见面的邻家小伙,每每赶着马车打母亲家门口经过时,少女情怀的母亲,还是会习惯性地躲在自家门后,透过门缝偷偷看父亲,看的时候,心撲通扑通跳。后来,他们的婚事定了,婚礼如期举行。

母亲把她和父亲从相遇到结婚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之后,突然话锋一转,不急不缓地说,你大四那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下不了地,因为腰疾复发。我和他在果园里忙了一个星期,给果树打药施肥,我叫他腰杆疼做不动就别做了,请人来做,可他不放心,怕别人做不好。可倒好,做了一星期,他腰就疼得无法走路。当时,我说打你电话,叫你回来看看他,他怕影响你复习考研,不让我打你电话,后来,他也不让我和你两兄弟讲,怕你们担心。说到这,她情绪有些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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