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将

2019-05-13 02:00翎均
飞魔幻A 2019年2期
关键词:天子将军公主

翎均

奚晖城破了。

这是我们忽桓人供奉百年的圣城,它的覆灭意味着忽桓自此亡国。于是,在接下来的七个昼夜,大魏铁骑踏遍我们的疆土,这个以礼仪之邦自居的中原强国挥动着腥臭的陌刀,发动了近乎野蛮的屠杀。

忽桓王室中的精壮男子抛弃臣民,缒城而逃,但也有逃不走的弱小,比如我,比如我怀中这尚未足岁的男婴。

我仓皇奔走,一路穿行烈火狂沙,荒漠白骨,身后是杀红了眼的大魏士兵,最后到底被他们围堵在河堤上。随着一声懒洋洋的婴儿啼哭,我痛叫出声,襁褓被他們抛进河川,很快为猛浪所吞没。

稚子何辜?中原人成天挂在嘴边的道德仁义,在战争面前,原来也都只是妄语罢了。

忽桓女子以容貌妖娆闻名天下,自然成了众将争抢的战利品,我并不好看,当夜却也被带进了大魏军营。大概因先前我抱着小王子出逃,大魏主将对我的身份颇感兴趣。

月光如霜覆在戈壁狭道,两侧的千帐灯暧昧地摇曳,隐约可闻女子破碎的哭泣声。心惊肉跳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尤其当我走到大魏主将岳渊面前时,一颗心几乎蹦出唇舌,只觉得自己见到的是刚从地狱归来的鬼。

嗞嗞冒烟的火炉之后,一位身披九重鹤裘的男子倚在禅椅上,他手握书简,容颜清俊却殊无血色,漆黑的眼窝深陷,咳嗽起来惊天动地,我甚至觉得自己呼吸再粗重一些,他那虚有其表的伟岸骨架就能被我吹散。

岳渊抬起眼,单刀直入地问我的姓氏。

忽桓崇尚贵族通婚,姓氏足以象征一个女子的身份,而这直接关系到我会被献给一位风雅王亲,还是被塞给一名粗犷伍长。但我只是沉默——我向来笨嘴拙舌,唯恐祸从口出。

“或许她听不懂官话?”帐内另一侧的校尉叹道,“忽桓贵族亦通汉学,看来她只是侍奉王族的低贱婢女。”

还真被他猜对了。

岳渊似乎觉得扫兴,复又垂眼看书:“那便赏你吧。”

那校尉一愣,没反应过来似的,等他反应过来便来拽我的腕子。我立刻一个激灵,发了狠地挣脱开,踉跄地跪回岳渊跟前,抬手撸下发绳,万千青丝垂落——丝发被两肩,何处不可怜。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我只愿服侍他。

我真是豁出去了,可岳渊只是无奈地摇头:“不是我不想……”他停顿半晌,又玩味地轻笑,“我是不行。”

大概无形中有谁烧了块铁,想将我的厚脸皮烙薄一些。很快地,岳渊那锃亮如宝石的眼中就映出了我那张目瞪口呆的红脸。

“瞧瞧,”他已恢复漠然的神色,偏头看向同样呆若木鸡的校尉,“她听得懂。”

半月后,我随岳渊回了大魏国都。

谁都知道岳渊不近女色,我的到来大概让所有人震惊并好奇着。然而,我却令大家失望了——岳渊眼睛没瞎,他千里迢迢把我带回来,并没有纳我为姬妾的打算,只将我丢进仆役班底,成日支使我伺候洒扫、端茶送水。

我倒没怎样,可国都上下却都对此不胜唏嘘并且更加确信——这病痨鬼似的岳将军,果然有隐疾!

流言绘声绘色,据闻与岳渊有婚约的高陆公主听后气得肝颤,她是天子爱女,闹腾起来阖宫都鸡犬不宁。世人都道这回公主怕是要退婚了。

然而,皇家私事终究不宜过度探究,岳渊对此又毫无反应,所以我也不好多问。

我初来乍到,却朋友不少,或许是我奇货可居,在忽桓被视作下品的皮相也渐渐被岳府仆役们称之为清秀。对此我挺受用,可惜他们也总爱对我的姓氏纠缠不休。

我不仅嘴笨,记性也不太好。某天旧话重提,我嚼着瓜子瓤,口齿不清地随口答道:“我姓钱。”

有人立时指着我嚷道:“前些天你分明还说自己姓赵的!”

我心虚,挪步后退时被一地瓜子壳的声响出卖。起哄引来管家问询,我们便被带到了岳渊面前。他沉默着听完始末,那仿佛偷来辰光的一双眼被苍白的病容反衬得格外锐利,上下审视时像是能将我搜刮得一干二净。

“赵钱孙李,心茧这撒谎成性的丫头倒是将咱们中原的百家姓记得不错。只怕再过数月,她就能冠以大魏国姓,和天子做一家人了!”管家嗤之以鼻,旁人纷纷应和。

而岳渊只是清淡的一眼掠过去,谁都不敢再说话。他抚着襟袖上脱了丝的勾云纹,冷笑道:“真正会撒谎的人,可不像她这样……”他眉心一皱,蹦出了个言简意赅的定论,“蠢。”

众人败兴而归,独留我垂头丧气地瞅着岳渊襟袖上那片歪七扭八的云纹。没错,这衣裳是我洗的……

“忽桓王宫的御用婢女?”岳渊笑着拿话柄敲打我。

“是。”我真没撒谎。

“家务琐事样样精通?”

这下我就惭愧了:“汉人服饰太过繁复,我只是还没、没掌握好洗濯技巧……”

可他探究的目光中仍藏着刀,烧着火,我垂着头,连心都开始发颤,几乎就要开口求饶。可当我终于抬起头,他却又忽地侧过脸去,有一闪而逝的慌乱,语气极不自在:“知道了。”

待我出了门,莫名地西风起,将两朵杜若自我的鬓发吹落。

我原打算折返,向岳渊请教它的来源,未料又有一人匆忙来见。

来人名叫孙郃,是奚晖城破时岳渊帐中的校尉。这段时日他神出鬼没,原来是去彻查忽桓王室的谱系了,看来岳渊仍旧怀疑精通官话的我出身贵戚。但他们必然是要失望了,就算重回奚晖城,将王宫挖地三尺,他们也注定找不出有关我这种无名小卒的蛛丝马迹。

孙郃忧心忡忡地道:“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忽桓自古善战,因而将门的地位甚至能与王族比肩。六年前,趁着大魏朝局动荡,我族第一将门钟离氏领兵进犯大魏边界重镇西北九城,虽然此战以忽桓兵败告终,但着实重创了大魏,令后者足有六年不敢再起干戈,大魏百姓甚至听“钟离”而胆寒。

“忽桓王室积弱,为了拉拢兼挟制,常年把将门子女养在王宫。这恐怕就是国破之时,心茧姑娘抱着小王子的原因。”孙郃冷静地分析,“否则为何她总对自己的姓氏讳莫如深?将军,若她真的姓钟离,留着她,大祸将至啊!”

我扒着窗棂偷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十指箍紧、冷汗淋漓。可岳渊只是不以为然地漫笑:“即便我没将她带回来,你以为,我的大祸就能逃得掉吗?”

他说的大祸,乃是天子之怒。

诚然这回他灭了忽桓,功勋卓著,可惜他成名过早,封爵赏赐已然无以复加,而世事月满则亏,但凡他有一丁点儿闪失,就足以千夫所指。

何况是屠城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行。

当今天子原是庶出,趁着六年前大魏朝局动荡,才从嫡长兄手中侥幸夺来皇位,因而患得患失,极重声名。这日,我听说天子在早朝上摔了奏章,指著面前的年轻将军怒道:“早跟你说了,勿伤无辜,勿乱民心,可你居然敢屠城!这与忽桓蛮族有何区别?这又让那些尚在观望大魏天子是否仁德的小国和异族,如何肯归附于朕!”

岳渊只一笑,眼神却又毒又冷,在满朝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俯首作揖,便擅自走了干净。

天子瘫坐进龙椅,痛惜地向众臣叹道:“收缰为良臣,脱辕则祸国。这样一个不世出的神将若往邪处偏了去,为之奈何啊……”

天子的一句“不世出”绝非过誉,岳渊成名早,早到六年前,也就是他十七岁时,便在石破天惊的西北九城一战中威震四方,被冠以“神将”之名载入史册。

后来,他的神迹传入忽桓,在被我翻烂了的话本子里,编纂者不厌其烦地渲染他如何受神祇眷顾,如何意气风发、含威不露,几乎把少不更事的我说得恨不能叛逃忽桓,远赴大魏一睹他的风采。

据说忽桓女子长日无事,也总爱拿大魏岳氏与我们忽桓的钟离氏做比较,比这名将辈出的两大将门孰优孰劣,比谁家少年郎更英勇,更俊美。

幸运的是,这两方终有一日狭路相逢。而不幸却在于,这相逢未免太惨烈。

那正是六年前的深冬,三十万人永远埋葬在了西北九城。岳渊与钟离氏的一位少年是战场上仅剩的两人,他们披发浴血,战至力竭,最后是岳渊技高一筹将对方斩杀,奠定胜局。

可无论后来大魏史家和民间如何传唱岳渊的英名,将这场险胜到毫无战果的战役神化,都改变不了他父兄惨死,他也被钟离氏临死前的一刀斩断筋骨,终生不愈的事实。他在尸堆中爬了十天九夜,靠吞食部下的腐肉苟活,幸有忠诚的战马将他驮回。大魏都城的守将起初拒绝迎他入城,或许是因为那时不成人形的他,看上去更像孤魂野鬼。

而这背后的惨烈,属于战争最原始的狼狈和残酷,大魏天子却并不需要。他狼毫一挥,只留下岳渊劈关斩将,有如神助一般的传奇——天子便是这个神,那时他才篡了长兄的位,急需这样一个神话佐证自己继位乃上天授意,实至名归。

世间哪有神?岳渊的神将之名,其实只是沾了天子的光。

但他也确实是千载难遇的将才,即便后来缠绵病榻,竟也能运筹帷幄,将天下战局握于股掌,才有了这回的大破奚晖城,灭亡忽桓。

天子惜才,再有高陆公主这层关系,所以即便此番岳渊屠城引来天下物议,天子仍是多加宽纵,只扣他两年俸禄,官降一级便罢。

岳渊依旧漠然置之,孙郃却急出了一头汗:“陛下虽顾念将军,可难免心生猜忌。积羽沉舟,心茧姑娘还是留不得。”

岳渊捧起那碗我才做好的银耳甜羹品尝片刻,神情逐渐古怪,便不耐烦地反驳:“钟离氏这辈没有女孩,你应该早就查出来了才对。”

“即便如此,您于忽桓而言也是灭族仇人,末将只怕她会对您不利……”

孙郃自讨没趣,他告退之后,岳渊才提声问:“听够了?”

我大惊,摸着门沿进屋后仍在疑惑为何会露馅。他读心似地眼风一斜,我就瞧见了自己过往偷听时,因过分紧张而将手抠进窗棂糊纸之中的指印……

确实蠢。我暗暗将自己骂完,便将十指勾在背后,跪下来等他发落。

他握拳于胸前,狠狠地咳了几声,问:“知错没有?”

死到临头,我连说话都不会了,只是点头。而他敲着碗沿,又说:“糖和盐,你去厨房请教一下,该怎么分辨!”

我猛地抬眼,讷讷地应了一声,他便宽慰般摸了摸我的头,道:“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话毕又细品起那碗咸羹,还不吝夸我两句,夸得我毛骨悚然。

多滑稽,说谎的总是我,可到头来,我却反被他一直耍弄着。

“我知道自己蠢,漏洞百出,将军为何不揭穿我,反而总爱任我出丑,看我笑话?”我忍无可忍,“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是谁?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为忽桓报仇?”

他握勺搅羹的手蓦然一顿,却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我不解,他遂又解释道:“死过一次才明白过来,世间很多事是经不起探究的。我的脚下匍匐着很多人,他们崇拜奉承我,说的好像都是真话,可我只觉被豺虎觊觎。而你这蠢丫头却让人以假观真,我反而觉得安心。”

“你瞧,你一定是将什么锐器藏于袖中,才会这样藏着掖着,只敢将手背在身后。”

我吓得一抽,刀刃就乖乖地自袖管滑落。他俯身捡起那生锈的刀,将刃按在手背磨了半晌,居然连皮都无法割破。

“真蠢。”他眸光柔和,弯唇笑起来。

我十岁那年,父亲和哥哥因卷入祸事殒命,那时灼烫的鲜血糊进我的眼,从此烧坏了我对他们所有的记忆。

因此,我并非存心隐瞒自己的姓氏,而是确实不记得。旁人百般催问,我没办法,才胡乱采用了祖母的赵姓和母亲的钱姓。

家变过后,女眷都被贱卖进了忽桓王宫。从前我的家族应当颇为富足,因为不只是我,祖母和母亲都是典型的养尊处优、四体不勤,因此受尽欺凌。祖母年事已高,经不得摧残,她病倒后我到处哭求良药而不得,绝境中有人为我指了明路——那时忽桓才在西北九城一战中败北,急需皮相干净,甘愿卖身卖命的死士。

我没法不同意。

所以,明面上我是王宫中最普通的婢女,私下里却还有着另一重极隐秘的身份。

都说尤物善惑,杀人百遍,那些国破之时被强掠而走的忽桓女子,其实也都是这样的秘密死士,通官话,懂媚术。先前说过,奚晖城破之夜,忽桓王族并未被赶尽杀绝,而后他们四处游说,秣马厉兵。复国的计划很多,而这些死士是最关键的一步棋。

凯旋的大魏将领们将这些美人抢回国都,风光一时,从此却家宅不宁,仕途失意,乃至丢了性命,竟也没狠下心去怀疑酣睡的枕边人。

但无论如何,死士不会有活路,她们迟早会被杀或自杀,以保全主子。

而我接到的任务就是岳渊,这也是当初我厚着脸皮非要委身于他的缘故。诚然我做婢女做得很烂,但这不妨碍我做死士做得更烂……我的不作为终于令主子恼怒,祖母和母亲尚在他们手中为质,我终究还是朝岳渊亮出了刀。

我知道自己蠢,注定失败,但说到底,还是我不愿意。缘由羞于启齿,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多的,还是因为我贪生怕死。

我坦诚了自己的过去,又问岳渊:“作为死士,我却非常畏惧死亡,很可笑吧?”

“我不这么认为。作为武将,我亦怕战争。”他粗糙的指尖探入我的发,在我震惊的仰望下续道,“天底下没有谁,合该为另一个人卖命,即便是庶民与天子。性命没有贵贱。”

无论大魏还是忽桓,这番言辞都是十恶不赦的不忠不义。但他心怀天下,说得这样坦然。

其实我都知道的,先前屠城非他所愿,而是圣旨命令。可天子既垂涎忽桓的珍宝和美人,又要仁义之名,所以担尽罪名的只能是岳渊。他那样苦,却从来不说。

我此生一无是处,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仰慕着这样一个人。

“寻常人卖给主子,就等于把命卖了,可在我这里不是这样。奚晖城破时你既选择服侍我,那么从今往后你的主子就是我。你的命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命从此绑在了一块儿。”他抽手将我的发绳扯落,在彼此腕上熟稔地系了个结。我的颊腮燥热难忍,而他波澜不惊,只是微笑,“就像这样。”

他一诺千金,亲信和军队又遍布四方,果真很快就有祖母和母亲所在的消息传来——竟还是在西北九城。

我深知那地方对岳渊意味着什么,因此萌生退意,他却仍安慰我:“这么多年过去,再恐惧,也淡了。”

话虽如此,可我明显地看出他日渐焦躁不安,面有惧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车马行进了十天,他咳了十天,最后一夜,我才以手捧住他呕出的血,下一刻就有喊杀声四起。埋伏的铁面杀手倾巢而出,岳渊已被宿疾折磨得面无人色,却仍能冷静地督战,以两百部下成功击破对方千人围困。

但到底还是寡不敌众,最后只剩我一人伴他逃亡。

良驹亦中毒箭,失去方向地逃窜,我们共乘一骑,他的血仍在浸透我的衣。我身心凉透,始终弄不明白这些忽桓杀手为何会知道我们的行踪。这让我尤为恐惧,却不是怕死,而是怕岳渊,怕他不信我。

“别怕。”他还是轻易将我看穿,笑意惨白,连喘息都带着血气,“这些杀手不是忽桓人,他们是……陛下的血滴子。”

他功高震主,难以掌控,天子又怕有朝一日屠城的机密会大白天下,遂狠心灭口。

“忽桓也好,大魏也罢,大约人人都要我死。”

“至少,我永远不会。”

良驹彻底失控,我们坠下了山崖,没死。

倒不是我们命大,只因这里也是六年前开辟出来的一处战场,是以坡势平缓,够我俩勉强着陆。

山谷中多歧路,又遍布毒虫和荆棘,跋涉不易。再有先前沿坡下坠时他紧抱我,独自承受了所有粗枝和尖石的撞击,因而背部溃烂,轰轰烈烈地发起了高热。

我们白天艰难地行进,夜里就睡在树洞里,我总要醒转多次,心惊胆战地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从前我五谷不分,而今百草尝遍,能极快地找出食物和药草。

那是困在山谷的第二十日,我还学会了狩猎,可当我捧着盛满烤肉的荷叶包兴冲冲地折返时,树洞中却已空无一人。

我慌了神,找至暮色四合,才终于在一座孤冢前发现岳渊萧索的背影。

墓碑上的字迹清晰,竟是钟离氏之墓。旋即我也看清了岳渊的指尖滴着血,显见得方才他徒手刨开坟冢,大概是想将对方拖出来挫骨扬灰。

突然,他幽幽地回首,脸上却不是我所预想的怒色,反倒茫然、凄惶,还反复低语着:“这具钟离氏的白骨,怎么会穿着印有岳氏族徽的铠甲入葬?怎么会……”

我心下骇然,冲上前去翻看那具白骨,一块令牌自腐朽的铠甲中掉落,入木三分地刻着白骨的生前姓名。正是岳渊。

我不知所措地抬眸,对上一双同样腥红的眼睛。

“岳渊死在了六年前。那么,我又是谁?”

事已至此,真相再不容辩驳。

西北九城之战,最后决斗的两位少年之中,技高一筹的其实是钟离氏,活下来的,也一直是他。

岳渊生前的战马却错认他为主人驮回了大魏国都,那时守城将之所以拒绝迎他入城,必定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忽桓人。

可天子闻讯后却迅速封锁了消息,他原本苦候一份捷报,谁知等来的却是大魏全军覆没的噩耗。权衡不过一瞬之间,于是方士、巫医和巧匠陆续被迎入宫中,洗去重伤少年的记忆,重塑他的容貌,让他成为得胜而归的“岳渊”,再矫造钟离氏的墓碑,混淆天下视听。如此,既用传奇般的胜仗为天子上不了台面的篡位赋予神性,又收了一位千载难逢的敌方良将为己所用。一箭双雕,何其完美!

而被耍弄,被利用,及至如今被舍弃,永远都只是棋子的命运。我是,他也是。

走出山谷后,他远远地走在前头,不再开口同我说话。

六年来,他的脸是宿敌生前的模样,他效忠的是敌国帝王。更可悲的是,灭了故土忽桓的人也正是他自己。这样的打击和耻辱,想必更甚摧筋断骨。

可于我而言,卻卑鄙地涌出一丝庆幸来。原来我们都是忽桓人,有相同的族群和立场,那么我也就可以抛却顾忌,和他成为一样的人,甚至是——家人。

他越走越快,加速尚未痊愈的伤口崩裂,终于受不住似地垮了下来。我扑向前相扶,脱口而出唤道:“钟离将军。”

他却扬手将我推开,厉声喝道:“闭嘴!”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即便从前我确实是忽桓人又如何?国破家灭,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侧眸看我,竟有讥诮的弧度浮上唇角,“就像你不记得自己的姓一样。”

他陡然转冷的神情令我心惊。

“连完整的姓名都不配拥有,注定只能受人摆布。”他推开我,继续走,只留下一个坚定却阴鸷的背影,“所以我是岳渊,也只能是岳渊。”

这份打击太沉重了,他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这样安慰自己。

才回国都,岳府竟已被宫中禁卫团团围住。先前血滴子刺杀失败,想来天子不肯罢休,誓要将岳渊逼上绝境。

我咬牙捏紧袖中钝刀,决定以性命为代价制造混乱,替他开辟一道逃生之路。

此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这样一往无前的力量,为我心上的那个人。在砍伤七位禁卫之后,我被制伏在地,门牙触地磕出一摊血,腥气却被一阵刮过眼帘的香风掩盖——高陆公主噙着泪扑进岳渊怀中,哭得肝肠寸断,为他的死里逃生。

我曾听人说过,岳渊待高陆公主向来不上心,不耐烦,可此刻他却抬起布满血痂的手抚上她纤弱的背脊,柔声劝慰。

我终于意会到自己冲动太过,原来这些禁卫与天子无关,而是为了保护公主。

砍伤禁卫,意图不轨,说重了,罪名足以杀头。

高陆公主拿眼刀剜我,神态却如幼鹿,一派困惑天真,只歪着脑袋细声问:“岳家哥哥,这就是那忽桓姑娘?”

岳渊不屑地冷笑一声,眼风往我这处扫过来时像是万点冰刃。

“一个疯丫头罢了。”

历史由胜者书写,道理也由强者制订,因此岳渊说我疯了,那我就是疯了,说的话、做的事,统统不可信。

我岂料他會怯懦到这等地步,唯恐我将真相公之于众,将他推入深渊。

过往孤身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皱过眉头的男子,如今却将懦弱和恐惧尽数献给了权势和荣华。天意如刀,实在讽刺。

可只要他一句话,我就绝不会泄露一个字。除了祖母和母亲,我无牵无挂,更没有誓死效忠的国度和君王。我只是纯粹地仰慕他这个人而已。

我不会逼他重拾国仇,不会要他穿上钟离氏的战铠,为流离失所的忽桓王族誓死一战。我只是期盼着证明,我们是一样的人。可当我叫出那声“钟离将军”时,他却说“闭嘴”。

如今看来,这两字还有另一层含义:你错了,我们不一样。

因砍伤禁卫,冲撞公主,我被关入暗牢,岳渊也懒于再见我。

直到与高陆公主的婚期敲定那日,他才亲自屈尊而来宣布喜讯。我从抱膝的姿态艰难地抬头,就见他正站在华光中央,像是神祇无意流连世间,不容逼视。我如今才发觉,身前愈光明,身后阴影必然就会愈黑暗,就像他。可惜我一直太蠢。

原来我只是被话本子骗了,明知神话都是妄言,偏要迷信。我其实从来不认识他。

我初至国都时谣言四起,传闻高陆公主为了与岳渊退婚闹得很凶。如今我才知想退婚的是天子,高陆公主闹,闹的是非要嫁给岳渊。我在暗牢里苦中作乐,怀疑起她与我读过的话本子是否为同一本,才会深受荼毒,九死不悔。

前有公主痴心不改,后来血滴子又无功而返,天子便擅自揭过了先前那场搬不上台面的暗杀,岳渊也很识趣地不提。于是,君贤臣忠,朝堂之上又是一派昌平气象。

“你分明不喜欢高陆公主的,如今却为了保全自己,宁可同仇家做翁婿。”我抬手捂住眼睛,没有泪涌出,它们都被我逼回了心脏,“将军,你已心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避重就轻,只揪着我的第一句话反问:“谁告诉你,我不喜欢高陆?”

我抬手,腕间红绳仍是那回他亲手绑上的相思结:“这是忽桓男女定情时才有的习俗,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忽桓人,但你的意识不会说谎。”

“所以,你认为,我心上的人是你?”他咳嗽不止,险些笑出泪来,“果然是蠢丫头啊。所以,你大概从没发觉,你同高陆其实长得有些像。”

原来如此。

“现下你身陷囹圄,应该难以探听外事才对。让我想想,告诉你这些事的人,是孙郃?”闻言,我剧烈地发起抖来,更让他确信,“想必他很喜欢你,什么都告诉你。我现在倒是怀疑,当初遭血滴子伏击,是不是他把我的行踪泄露给陛下的。”

这也是我曾怀疑过的。岳渊说得没错,自我进了岳府,孙郃予我诸多关照,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总想赶走我的居心,怀疑过他是天子安插在岳渊身边的眼线,每当我同他说话,他也总是神情闪烁。

但他其实又是个很单纯的人,当我说出自己的猜忌时,他急得几乎要哭:“我和你一样,绝不会伤害将军!”所以我相信他。

我知道自己傻,但再傻也傻不过这一刻了。岳渊冷下脸要走,我居然还不死心地挽留:“将军,只要你回头,我还是想、想带你回家。”

可他又哪里肯回头。

该年暮夏,高陆公主嫁入岳府,我是从暗牢穹顶的天窗崩下来的茉莉花瓣和爆竹屑得知的。孙郃再也没能为我带来消息,或许已遭不测。

这是我最后一次恸哭。

每日送馊饭的仆役倒是嘴碎起来,当然,内容都是我不爱听的。

他们说,将军改邪归正,总算好好听陛下的话了。翁婿联手发兵,征讨四方,成果斐然。

他们也说,将军哪是不行呀?婚房夜夜红烛烧尽,翌日公主的娇容上也总会浮现相同的红晕,教人好不钦羡。

他们居心叵测地等待我的反应,可我只是麻木。但为了让他们尽快心满意足地离去,我便攥拳狠狠诅咒了岳府主人,诅咒大魏天子,诅咒这黑白颠倒的天下——皆不得太平。

于是,他们都说,我是真的疯了。可我的疯话最后却一一应验。

深秋,高陆公主暴毙。我仍是从天窗得知外头的季节和变故,这回飘下来的除了风干的桂花,还有白幡和纸钱。

也是自那日起,夜半梦醒时我总能瞧见岳渊。他痛失爱妻,憔悴更甚以往,醉得离谱的时候还会来抚我的脸。对于长得像高陆公主这件事,我一直深切痛恨。

公主的死割断了君臣间的虚情假意。天子有三子一女,三子早夭,他其实极有可能力排众议册封高陆为储君。可如今他断子绝孙,朝臣却只是严肃冷漠地进谏他或可效仿先帝,兄终弟及。

而这正是天子的心魔。他穷极一生才篡了长兄的位,临了却要他将毕生心血拱手让人,这又怎么可能?

然而,翌年仲春,公主百日丧期刚结束,万念俱灰、日渐荒淫的天子就被勒杀于寝宫。追其缘由,正是岳渊做了那根墙头草,里应外合,放任天子的胞弟入宫行凶。

经此一变,所有魏姓宗亲都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有登基资格的,于是诸王造反,国都大乱。我便趁机沐着天窗飘落的栀子花雨,成功逃出了暗牢。

之后,岳渊仍在不断地投靠强者,出卖旧主。神话倾塌,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邪佞。皇位不断易主,到了最后,我甚至都算不清楚新帝与从前的天子还有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而岳渊算计了太多人,最后也终于被人狠狠算计。某次他出征时遭敌军突袭,受困孤城,力战而亡,新帝却始终袖手旁观。

再难的战局他都曾轻易破解,如今却死得这样可笑轻易。史书重修,话本改写,他终将遗臭万年。

彼时我已回到忽桓,祖母和母亲过世后,我又抚养了一个男孩,与一位故人搭了两座小院,相互扶持着度过了六年之久。

大约是西北风沙催人老,前尘往事渐渐被吹得模糊,所以当故人问我是否要去帮岳渊收殓尸骨时,我迷惘了许久。我已感受不到喜悲,可当我远眺空濛云水,衰草连天,却还是莫名地眼角酸胀。

“也罢。”

我终归不忍心,不忍他生生死死,魂飞魄散,都回不了家啊。

将军的尸骨收回来的次年,她重病弥留,瞳仁依舊澄澈,眸光错落间仍藏着一只久远的饮溪幼鹿,总要问我:“你是谁?”

“我是孙郃。”

可她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就像她也记不起岳渊是谁一样。她这一生,记忆丢失过两回。一回在她十岁那年,另一回则是七年前,将军请来方士封住了她的记忆。

“没必要让她记住那样痛苦的过去了,包括我。”将军对我说。

我自十四岁起跟在将军身侧,从无二心,直到奚晖城破那夜,她无意向我扫来了惊涛骇浪的一眼。于是,我鬼迷心窍,编造她特殊的身份,想方设法想将她赶出岳府,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机会接近她。

可将军何等睿智,他看穿了我,却又不点破,反而对我说:“忽桓王室谱系翻完了,有时间,也查查大魏吧。”

我脑子不灵光,万分不解,他又续道:“若我没记错,先皇后姓钱,而先帝生母,则是赵太后。当今天子篡位,与西北九城之战都发生在六年前,心茧也正是那年遭遇‘家变,忘却前事,随祖母和母亲逃亡西北。那年她十岁,而今,她恰好十六。”

“她是先帝之女,大魏嫡系血脉。”

起初我死活不信,直到我查遍皇族历史,又见到了高陆公主。作为堂姊妹,她们确实挺像。

“天子多疑阴毒,她的处境太危险。”自确认她的真实身份后,将军日渐焦躁不安。

而后他们遭遇血滴子,她是看不出,可将军身经百战,仅从招术就能判断出杀手并非为他而来,而是想要杀了她。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暗杀是高陆公主的意思,因为嫉妒;也是天子的意思,因为恐惧。

遇险后,他们发现了一座坟冢,自此将军性情大变。但以我对将军的了解,他不是个会为身外俗事羁绊的人。可他需要拿此事做个由头,一个疏远她的由头。

而后她冲撞公主,他对外宣称将她处死,其实是在书院下方凿了暗室将她护住。我总见他独立院中,落寞地往一方地窗抛掷落花,那是他在告知她四时更迭。

他一直拒绝我见她。是第一次,我从这个风雨不动的男人眼里看到脆弱和哀求:“我只剩这些时日了。往后,便是你看着她了。”

可我又何德何能?

我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那太可怕了,可他浑然不惧,天底下能让他害怕的只有她的安危。他会替她报父仇,可这还不够,下一任天子是否还会忌惮着她?于是,他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蓄意引导魏姓皇族恶斗,待国都彻底洗牌,新帝想必与先帝亲缘极淡,不会再记得她这个遥远的嫡系血脉。

最后,新帝确实不记得她了,却也没有放过他。

“上位者鄙,我一世为棋,身不由己。可我心上的小丫头,她不可以。”

他很清楚自己的下场,所以暗牢里的那些时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而仆役们嚼舌根时所说的婚房夜夜红烛烧尽,其实都有赖巫医焚制秘香,供高陆公主做尽黄粱美梦。

当我踏入暗牢要接走她的那夜,将军起初没能察觉我的到来,一串凌乱的吻从她熟睡的眉心吻到锁骨,眼看就要解了她的衣扣,我吓得紧忙捂住眼。他听闻动静,这才如梦初醒,苦笑道:“真不是我不行……可我不敢。”

“丫头,你有姓,是堂堂国姓,你叫魏心茧。有了完整的姓名,往后就不要再为人摆布。要好好活着。”他以额相触,对仍在梦中的她轻声道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带她去了西北。那些鼠目寸光的忽桓遗族没能再捣腾起风雨,这片净土重归平静。

她收养了一个男孩,却不知道他便是从前被扔进河川的男婴。将军曾命我偷偷将孩子救下,那时屠城的圣旨压在头上,可他仍是力所能及地不伤妇孺性命。

为将者,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谈谋略武艺、国度君王,千秋万载,我总是认他为神的。

将军要她忘了他,但我却明白,这些年她嘴上不说,但意识不会说谎,她其实从未真正忘记他。

她死在离开将军的第七年。

花朝节那天,她怅然遥望天穹,莫名地问了句:“怎地不下花雨了?”可当我捧回漫山梨花时,她已永远离开,腕上的相思结早已褪色,对准的仍是将军墓地所在的方向。

我久久怔立,忽有西风起,盈袖的花瓣被卷起又落下,宛如白色巨浪,恰似一场浩大凄绝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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