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奔跑的人,耳边只有风声

2019-05-19 08:26
时代邮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寡妇风声心事

童年的我已具有完美主义倾向,凡事总想做到尽善尽美,这让小小的我吃尽了苦头,常常因力不从心而无比焦虑,并滋生出强烈的挫败感。当承受不了滚滚而来的负面情绪时,我最惯用的办法就是大哭一场。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练习书法,一张纸上只要有一个字写得不好看,哪怕只是某一处笔画不够舒展,我也会撕掉整页重写。这样写写撕撕、撕撕写写,时间耗去了,我的精力和耐心也随之一点点消失殆尽,最要命的是,作业依然没有完成。我不由得又急又气,落笔便彻底乱了章法,写得一遍不如一遍。对自己失望至极,我便把笔一撂,趴在桌上号啕大哭。家人循声而来,安慰我:“写得很好嘛,你已经很棒了。”我听了一点都不高兴,觉得他们完全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于是哭得更撕心裂肺。

这类小事多了,家人也都习惯了我有事没事就号啕大哭,态度从关切变成冷漠,我心里的难过和孤独更强烈了,一颗玻璃心时常碎成满地渣。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大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所有的事到了他们手里,都不过是一道“今晚是做白菜豆腐还是番茄鸡蛋”的家常选择题,即便是遭遇人生的重大打击,他们也多是沉默一阵,然后拆除外在的屏障,很快用井然有序的生活把自己支撑起来。我亲眼见过后街一个不再年轻的寡妇,她唯一的儿子生了重病后,她一边四处奔波筹钱,一边时不时倚在墙边,对着夏日晃眼的太阳大口扒拉着碗中的白米饭。

在那时的我眼里,大人们非常能扛、耐摔、抗糙,活得结实、踏实且厚实,于是,长大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它意味着我不仅能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也能做好想做的事,我会强大得无坚不摧,根本不需要眼泪这种又惨又怂的东西来为自己刷存在感。

后来,一边被自己催逼,一边被时光裹挟,我就这样长大了。结果却发现,“大人”这个词并不是“强大”的代名词,而是一个惨烈的形容词。大人不是没有眼泪,只是眼泪被迫改头换面了,它不再是从眼中流出来的悲伤液体,而是闭口不言的沉默,或是对窗而立的落寞的背影,或是路灯下被拉得细长的随时都会断裂的影子……它是那样的变幻莫测,小孩子很难一眼看穿。更为悲剧的是,长大后的我即便长出了硬邦邦的盔甲,却仍然抵挡不了生活的泥沙俱下。

一天夜里,被起伏的心事压得睡不着,我便去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吹吹风、透透气。走了不过两个街口,就遇见了三个正在崩溃的男人:一个坐在街角公园里的儿童木马上,后背剧烈地起伏;一个坐在马路边,左手夹着烟,右手握着啤酒瓶,一脸斑斑泪痕;一个立在路灯的阴影处,抱着街边的梧桐树哭得不能自已。原来,深夜里有那么多不眠的大人啊!他们扛着山一样的心事,流着海一样的眼泪,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赤裸裸地软弱给夜看。

小时候,悲伤是具体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那一个没有写好的字,就连表达方式都是清晰可见的,两行热泪便把心中的委屈都倒出来,因为潜意识里明白终会有人来收场。可现在,我们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发泄,精打细算地缓解,并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正常。

我忽然想起那个寡妇,她的心里一定又暗又冷,所以才会在夏天里也忍不住迎着太阳取暖。那时,她血红的眼泪正在体内汹涌地咆哮吧,只是她没有时间悲伤,也不能放纵绝望,只有大口地吃饭,才能把脆弱和绝望吞进肚子里。

成年很容易,成年人不容易。可往前奔跑的人,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疼痛的真相根本阻止不了他。我们必须承认,每一个用力活着的成年人都是生活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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