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2019-06-06 03:14贺伊曼
小说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林咖啡馆客人

贺伊曼

来上海将近一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小林聊起海。

那位女客人和往常一样在吧台坐下,点了一杯手冲咖啡和一块店内自制的芝士蛋糕,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翻开,很快开始有节奏地轻击着键盘。下午两点以前店里都没什么客人,木制的L形吧台靠墙的一端立着一只小小的音响,正播放着应该是店主下载在iPod里的歌单一一大多是上世纪80年代流行过的爵士乐,颇复古,但和店内更显老派的昭和年代风格的设计比起来算是时髦很多了。似乎在日本当地,不少传统的咖啡馆和酒吧都会如此搭配,从室内装潢到吧台工作人员的服装风格,从以威士忌为主的酒单到以爵士或少量摇滚乐为背景的听觉氛围……上世纪美国文化带去的影响,像被浪潮日复一日拍打的礁石上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海水本身是有形状的吗?似乎并没有,却能在岸边的石头上留下固态的影子。文化的浸透之力也是如此。

后面这段是小林从书里看来的,他自然是从没去过日本。来上海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爵士乐是什么,摇滚倒是听过一点,他爱看的选秀综艺里频繁出现宣称热爱摇滚乐的选手。“摇滚不死”“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诸如此类的热血宣言,小林听着总能鸡皮疙瘩乱冒,说不上为什么,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对生活和所谓梦想抱有源源不尽的希望总是很好的吧,不然,这个庞大世界的搭建,无限未知领域的发掘,应该需要什么样的人呢?

在这间日本人开的咖啡馆当咖啡师,是小林来上海后的第二份工作。對于这座城市的工作节奏、风俗习惯、年轻人都在做什么,从一开始的突兀陌生到渐熟于心,花去了他半年有余的时间。目前为止,他对上海几大区域的分布、常坐的二号线以及十号线地铁沿线、家附近的便利店和小餐馆均已相当熟悉,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遍布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作为刚入行不到两年的咖啡师,一个除了制作咖啡以外再无其余特长的外来打工仔,小林自觉要学习和进步的还有很多。当然,他对未来抱着格外积极乐观的心态:还年轻嘛,只要肯努力,人生路总会越走越宽的。所以当老板下达升级培训的指令,要求店里的工作人员去做些日本餐饮的资料研习时,比他晚入职的同事私下和他商议“走走形式就可以了,反正老板平时也不来店里”,他却“没接翎子”,反而相当积极地在早上开门后或是打烊前一两个小时认真阅读店长准备的杂志,有时晚上带回家看。那段话就是在杂志里读到的。“海水本身是有形状的吗?似乎并没有,却能在岸边的石头上留下固态的影子。”难以理解。日本对于小林来说还是过于抽象了,是仅属于影视剧里的遥远岛屿,他很难想象自己什么时候能去那里看一看,等有年假资格或有女朋友的时候?不过比起这个让他一下子想不起任何著名地标的岛国来说,他更想去的国家是阿根廷,他是阿根廷队的球迷。

午饭时间过后,客人们常常单独前来,点一杯咖啡,看书或是带着电脑工作一下午。似乎不在家里或公司办公,早已成了都市里的一种流行。这里和连锁咖啡店的区别在于位置隐蔽,人少静谧,店里除了研磨咖啡豆的机器声响外,几乎只剩下电脑键盘和翻书的声音,咖啡的香气因密闭的空间持久地萦绕在空气中。店主Sayo曾经说过:“店铺的氛围是很奇妙的东西,当你用各种硬件和软件搭建起某种你心之所向的氛围时,置身其中的客人多半也会依照你所期待的那样控制自身的行为。一旦一个人这样做了,其他人都会照做,长久下来氛围这种东西也便扎扎实实地建立了。开店就是建立一种实在又抽象的空间。”小林初次听到店长转达的这番话时入职一周有余,他很难完全理解老板这段听起来颇为乐观的宣言,毕竟那时他离开家乡来上海不过两个月,像样的店和像样的空间都还没见过几个,只是莫名觉得这话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店里偶有结伴的客人,攀谈时也都轻声细语,喝完咖啡尽力不让杯底触及瓷碟发出突兀的声响。像是只有日剧里出现的那些优雅人士才会常备的自觉,在这里大多数客人却都能默然履行,想必这就是老板建立起的氛围吧。当然,日剧也是在店长推荐下才看的,节奏缓慢的剧情,有一个讲继承母亲的三明治店的剧,他几次在床上抱着电脑看到睡着。

站在店里时常难以想象,隔着一道木门,外面的世界竟仍然是喧嚣一片。隔壁洗车房每天都有冒着泡沫的污水流出,另一边是常年人头攒动的本帮面馆,对面的连锁超市日渐衰落,但下午开始打折时便挤满了老年人。附近不超过五百米处有六七个规模像样的高层住宅小区,两幢布满餐饮和服饰品牌的商场,密集的人流从商场入口处的地铁站间歇性鱼贯而出,都市里仿佛从来没有静止的时刻。但隔着屋檐下的这扇不起眼的木门,时间的流速仿佛变缓慢了一些。店铺的门头简陋,紧贴着洗车房的白色外墙看起来和普通的居民房无异,很容易就错过了,唯有窗台上放着的一套手冲咖啡壶和两只威士忌的空酒瓶,像是来自路人的一句善意的轻声提醒。目光寻着这简陋的点缀往下走,便能看见几乎像儿童手迹一样的店名,“sayo”。中文名是“小夜咖啡馆”。

这一带是上海的日本人密集居住的地区,再走两条街,便是著名的日式烤肉一条街。看不见除了日料店以外的餐厅。到了傍晚,居酒屋和日式酒吧纷纷营业,夜深了路边常能看到三两结伴的日本人喝得醉醺醺彼此搀扶着打车。“小夜”既然叫“小夜”,自然也不会在夜间打烊。七点后,咖啡馆就变身成为酒吧,吧台柜子上的咖啡豆被撤下,位置被五十几瓶酒(多数为威士忌)取而代之。店员们一律换下白衬衫围裙,改为黑色衬衣的装扮,十分讲究。这一切当然都是老板的要求。

闲话了这么久,说回那位女客人。她和往常一样在吧台坐下,点了一杯手冲咖啡和一块店内自制的芝士蛋糕,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翻开,很快开始有节奏地轻击着键盘。直到小林把冲好的咖啡推到她面前,才把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抬起头对小林说谢谢。笑容在她白皙的脸上平缓地展开。她喝了一口咖啡,像是腾出了一点课间休息的时间,两手放松似的垫在脖颈儿后方,挤压着顺直的黑色长发,对着吧台的方向问道:“我打算下个月去日本旅行,有什么咖啡馆推荐的吗?”

小林感到诧异,他并非那种喜欢主动和客人聊天的咖啡师,尽管女客人一周会来一到两次,他除了基本服务外几乎没有和她产生过闲聊。不过让他一瞬间不知道如何答复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并没有去过日本。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女客人是在询问站在他身边的店长。

店长阿吕在这间店已经工作了五年,不知道是职业素养还是天生性格所致,几乎和每一位客人都能很快地熟络起来,并且准确地记住每一位常客的名字。她正在调整装咖啡豆的透明罐的摆放角度,尽管早上小林拿出时已经尽量把罐上的标签一个个正对客人落座的方向,但在她看来明显还不够整齐。“打算去哪个城市呢?”听到询问她停下手里的工作。

“目的地是一个神奈川县的小岛,但会先飞到东京呆两天。”女客人带着一种抱歉的笑容捋了一下刘海,说,“没办法啊还是得带着电脑工作。上次听你说专门去东京的咖啡馆做培训,应该有一些很棒的咖啡馆值得分享吧?”

小林看到那个笑觉得很奇.陉,为什么要感到抱歉?

“我这里有一些之前拍的照片。”阿吕掏出手机,边滑相册里的照片边为女生介绍。女生对着照片时不时发出“啊,这个店的设计真好看………‘这个蛋糕看起来很好吃……”这样的赞叹。阿吕露出满足的笑容,似乎被夸赞的是自己,随即把被女生夸赞的店的地址一一在微信上发给对方。小林下意识看了一眼微信对话框,用户名写着“Yu”。鱼?还是羽?简短的疑惑从小林脑中滑过,但没有问出口。

十天后,不知叫作鱼还是羽的女生带着来自东京的伴手礼前来。还没到阿吕上班的时间,她便把两包东西交给当班的小林,说是在东京的咖啡馆买的咖啡豆,给大家尝尝。小林接过咖啡豆,包装上写着“weekends Coffee Tokyo”。女生继续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工作。

下午阿吕上班时看到咖啡豆又惊又喜:“你去这一家啦?”

“对,你推荐的嘛,果然各方面都很棒。”

“你真的是太客气了。”

“虽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喝中深度烘培有坚果可可香味的咖啡豆,但夏天嘛,喝一些水果香气突出的浅烘培可能更让人畅快,所以带了他们主推的‘瑰夏给你们试试。”

通常在咖啡馆里,“瑰夏”当属最贵的咖啡豆品种了,小林想,这个叫鱼还是羽的女生送起礼物来真是大方。换作是自己,伴手礼可能随便拿一包最便宜的敷衍了事,反正是图个人情,肯定买性价比最高的物品。不过对他当下的经济状况来说,更有可能是什么也不会买。

“其实买一包就可以了,真是太感谢了,今天的蛋糕我来请吧!”阿吕盯着咖啡豆包装的背标认真地研读了一会儿,拆开其中一包,挖了几勺放进磨豆机,尝试冲煮起来。等水烧开时问道:“你去的那个岛,好玩吗?”

“嗯……怎么说呢,谈不上好不好玩。”女生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措辞的犹豫神情。“就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虽然离东京很近,但连东京人都很少去,去为数不多的餐厅吃饭总是只有我和朋友两个顾客,有一次遇上群马县来的学生,说去那边探测地形。”

“原来你懂日语,很厉害啊。”阿吕由衷感叹。至今没能和店里的日本客人用日语流畅地交谈让她很是遗憾,平时打理咖啡馆耗去太多精力导致没时间精进日语,简单对话倒是会的。

“哎没有,我听不懂日语,只是能听出他们是在用方言对话。”女生很快否定道,像是一种贴心的解释。

又说,“不过那个岛,风景是真的很好,慢慢走的话一天可以环岛一圈,海边有一处滩涂可以看到很多鹰,不是猫头鹰,是真正的鹰,非常多,几乎要落在人头顶上。”

“啊,那不会啄人吗?你胆子真大。”

“不用担心,动物轻易不会伤害人的。”女生停顿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潜水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曾经和鲨鱼一起潜水,说那在潜水圈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的妈呀,这我可不敢……”

“我們在岛上呆了两天,每天步行环岛一周,落日的时候在灯塔上还能够看到远处的富士山呢。从海边刮来的风非常冷,我穿太少冻得直流鼻涕,但是落日真是太美了,再冷也值得。你们想想,没有人烟的海上的落日,不看哭是不可能的。”

“完全没人的地方有点危险吧?”

“还是有些当地人居住的,我们就睡在唯一的一家温泉民宿里,本地老字号,整个岛上的居民都会去那边泡温泉,躺在温泉里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富士山。”

“运气不好会怎样?”

“会看到层层叠叠的云,山就被遮起来了。但云也非常美。”

“听起来很厉害,但你是怎么知道这样隐蔽的地方的?”

“也是那个潜水的朋友告诉我的,是以前的一个老朋友了。他住在日本很多年,去了日本几乎所有的海岛,最推荐这个,因为可以看到无人海滩。从东京坐电车两个小时就到,非常方便,但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人去,游客常去的是少半小时车程的另外一个岛。但这个明显风景更好啊,你们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女生说着有些激动,脸颊泛红,一边单手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扣上了。

“上海看海就没那么方便呢,至少看不到像你发的照片里那样美的海吧。”阿吕若有所思。她的娓娓回应让小林无法分析究竟是职业素养,还是真的试图在感受女生感受到的那些——她和小林至今没机会经历的那些。

“是啊,其实很多国外的城市,人只要累了,开车不到一小时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海,或者有非常美的落日的山。东京有,东南亚有,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但上海就是没有。虽然我是本地人,也喜欢上海胜于其他城市,但仍然认为居住在这个城市里有些遗憾。”

“北京也没有吧?”小林突然在此处插了句嘴。

“唔,北京也没有。”女生想了想说。

“感觉你去过很多地方啊。”阿吕持续地发出羡慕的感慨。水烧开了,她拿出滤杯和滤纸,耐心地将热水均匀注入咖啡粉内,褐色的液体沿着滤杯细细地滴下来。

三个人的视线有一个瞬间全都聚集在这下坠的褐色液体上。

“你们说……”过了一会儿还是女生先开了口,她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反而又抛出了新的疑问。“海原本也就是水而已,为什么很多水聚在一起,就变得那么迷人呢?”

“这我就不懂了,我是中原出生的人。”阿吕这次没有放下手里的冲煮壶,也没有移动视线。“小林好像是海边长大的,这个得问他。”

“小林是海之子啊?”女生扭过头问。

“海之子?哎哎。”小林下意识地使劲摇头。突然被问到,尤其被冠上这么奇怪的名号,一时间有些结巴。“为什么这么迷人……这个问题我倒是从没想过……”

“哈哈不用太认真,我只是随便感慨一下。”女生笑了,面容一下子变得生动,平时她对着电脑时面无表情居多。“我只是觉得,走进海里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件事情。”

“走进海里?”小林有些诧异。

“嗯,和海融为一体,和自然融为一体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感觉人本来应该是那样才对,而不是现在这样,和建筑工业啊、机器啊、数码产品什么的呆在一起。”

“怎么会这么想?”小林几乎是脱口而出,“天天和海打交道你很快就会厌烦了。”

“难道和人打交道就不会厌烦吗?”女生反问。

“啊……至少我不会吧。”小林快速思考之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有女朋友吗?”女生的问题峰回路转。

“曾经有过……但已经分手了。”小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照实回答了。

“那你对她产生过厌烦吗?”

厌烦吗?小林思索着。倒是没有,只是某些时刻有一些疲倦。当他站在吧台里工作十小时,进行完最后的清扫、算账及锁门后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女友想要打来语音电话的时候,他会感到疲倦忽然从脖颈向四肢蔓延开来。细数今日又做了哪些事,接待了什么样的客人,吃了哪一家便利店的便当,一开始讲讲还算得上是一种情趣,也能收获电话那头的鼓励和安慰,但时间久了,他只希望能压缩下班后到回家躺在床上之间的这段时间,这一段夜间真空时段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机械地迈开双腿等待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到来。

异地恋的艰难就在于此,只有精力和意志力旺盛的人才能够坚持。小林在决定来上海打工时就多少料想过这样的结果,但没想到竟然一点出人预料的意外都没发生,他们就按照最传统的剧情那样分手了。尽管一方面觉得面前这位客人提问得未免有些太直接了,但小林还是一边回忆一边将前女友的事讲了出来。

“你们这样还算是和平分手,异地恋嘛,对于新手来说能坚持三个月已经很不容易了。也不是因为你们任何一方变心或劈腿,只是不可抗的外力造成的,只能说很遗憾,但你会获得成长的,在你下一段感情中一定会体现出来。”女生安慰似的总结。

这种成长真的是好的吗?小林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来。他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可能下次我会找个同样在上海务工的老乡吧。”

“一个和你一样厌倦了海的女朋友吗?”

“唔,我们福建也不是每个城市都有海……我们老家宁德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住在海边。”

“是吗?我还以为福建省人人都能看到海呢。”女生一下子露出讶异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缺乏地理常识而不是假装天真。

这时阿吕把冲好的咖啡分成三份递过来,说,“yu,你尝尝。”yu她读了二声。

女生道谢之后喝了一口说:“比我在东京喝到的还要好喝哎,阿吕你真的很厉害。”

“是吗?”阿吕难掩笑意。

这句话应该是违心的吧?同样尝了咖啡的小林心想,虽然是很昂贵的豆子,但阿吕并没有把香气充分地冲煮出来啊,他在福州打工的店里喝过店长手冲的“瑰夏”,那种果香混合花香的气韵和口感让他难以忘怀。鱼小姐(应该是鱼吧?)还真是不吝啬夸赞,说话也总是很照顾他人的想法。这个习惯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习得的?小林不得而知。只是疑惑,这样不会很累吗?

下班回去的路上,小林又回想起那个可能叫鱼的客人说的话。来上海将近一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聊起海。海啊,似乎从他出生起就环绕在他的周围了,对他来说海就是海,就像家里的一件從来没被移动过的家具一样,幼时跟着父亲出海买卖鱼料,也像是从家具的抽屉里拿一些什么物件出来使用一般,太家常不过的事,他从来没想过它存在的意义,以及其他人或许从没拥有过这样一件家具的感受。

小林家三代都是渔民,最初是捕捞,到了小林父亲这一辈,变成了以养殖为主。小林记事起,一家五口就住在水面上的鱼排房内。所谓鱼排房,是建在被成堆的塑料泡沫浮球托起、终年漂浮在海上的竹排之上的房子,以防潮的杉木搭建,屋顶倾斜,屋身仿若一台巨型立方体冰柜。而二十几平米的冰柜中竟能划分出两室一厅、一个厨房与厕所。方圆五百米的海域大约漂着二三十栋这样五脏俱全的水上房屋,根部连接着饲养鲍鱼的竹排,所以看起来像是稳定地驻扎在水上,实际上房间内始终能感受到有节奏的摇晃,仿佛是房子的呼吸。夜晚,小林和大哥、二姐、父母五个人,便在这悠悠的呼吸中睡去。

黄鱼和鲍鱼是全家的经济来源,也是家里和米饭一样常见的主食。前些年市场不太景气,大哥买了艘快艇开船载客维持收入,二姐则因为父母重男轻女自小便遭到轻视,前些年早早嫁人后不太与家中往来,后来听说去了国外,但一点消息也没有递来过。父母对此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只是觉得她既然出国,应该多多少少挣到了些钱,本应寄回家里一些的。可能因为大哥成家立业在先,小林中专毕业后只身一人前往福州打工,而后来到上海,这一系列向北部的迁移没遭到父母太多反对。只是春节回家过年时亲戚聚在一起问小林出省务工能挣多少钱,父母帮他打圆场时脸上有尽力想要掩盖的尴尬。在家乡,读书好坏显然已经不能成为评价一个儿子是否合格的标准,很多中学时的同学毕业后辍学在家继承祖业,或跟随家族里的亲戚、往来密切的同乡做生意去。比小林大两届的堂哥没有读中专,离校后很快去大伯的水上超市帮忙。所谓水上超市,自然是漂在水上的超市啦,小林的童年回忆有很大一部分储存在那里。从前,附近海域的邻居们买零食必须亲自开船去找大伯,现在交易随时代升级了,堂哥在微信上建了群,有人下单,他就开船出海送外卖。

大哥在儿子出生那一年,在宁德市区买了套房子,一家三口简单地搬了家。大哥因为开船,只有周末才回到市区陪大嫂和孩子,平时仍留宿水上。小林毕业时大哥说:“这两个家,你想住哪一个都可以,以后成家了再搬出去吧。”又说,“如果住鱼排上的话,就来帮我开船吧,爸养的那些鲍鱼一年比一年没销路。”小林说:“哥,我想想。”大哥又说:“阿昭,我知道你想读书,但我们这里,读书不流行的啦,你也可以去做别的,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小林想了很久说:“哥,你再让我想想。”

没多久,他简单收拾了行李,去往福州,借宿在开茶叶店的舅舅家。白天去餐厅做服务员,拿一小时十三元的薪水。那是一家年轻人常去的有些时髦的集咖啡馆、酒吧、餐厅于一身的店铺,是舅舅上大学的女儿、和小林同年的妹妹在网上看到招聘,推荐给他的。小林模样清秀,短发细眼,不像青春期的男生长青春痘,皮肤紧实干净,来自海岛的健康肤色使他看起来像热爱体育的在校生。又因为假期在大伯的小卖部和大哥的船上帮过忙,对服务业还算熟悉,简单面试后店长便让他来上班。

“当时的店长是一个热心肠的大哥,虽然我在外场做服务生,但他很热衷于告诉我咖啡的知识,我也表现得非常好奇。有一次店里没什么生意,他在咖啡机那边鼓捣了一会儿,端出六七杯让我尝味道,告诉他有什么不同。在这之前我以为咖啡都是苦的嘛,没想到那次真的在同样的苦涩之外感受到了细微的差别,有的很冲鼻,有的很寡淡,有的甚至有些额外的香气。我告诉店长以后,他说我的舌头很敏感,适合做咖啡师。这个结论让我很开心啊,毕竟我不想一直做服务员,在此之前也一直没找到什么既擅长又可以营生的爱好。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他学做咖啡,还学了一点调酒。”

面试“小夜咖啡馆”时,小林对阿吕说了如上这番话。

“后来我对咖啡越来越感兴趣,自己制作的咖啡也常常被店长夸奖,他真的是教会我很多东西。只是他也经常很遗憾地讲,这里的客人懂咖啡的太少了,做得再好也很难得到欣赏,上海是全国咖啡行销最好的城市,想得到更好的发展还是要去大城市才行。这个嘛,也是我选择来到上海的原因。”

可能是对这番独白很满意,也可能是之后尝了小林冲煮的咖啡觉得确实不错,阿吕随即让小林周末就来上班,从兼职咖啡师做起,逐步熟悉起来。这回的时薪是二十元。

得知小林又要去上海打工时,父母一开始露出一种如鲠在喉的表情,但也没有断然说不允许。大哥倒很支持,说:“男孩子嘛,出去闯荡闯荡蛮好,闯荡回来才知道家里最好啦!”父母也便沉默着应允了。

小林想,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里看看能不能混出什么名堂。如果不行,再回家研究怎么利用网络替老爸行销鲍鱼。

于是他像千万羽从各自巢穴迁徙的鸟儿一般,飞离长期蛰伏的家乡,成为了一个沪漂。

来“小夜咖啡馆”工作后小林搬到地铁两站路外的另一处出租房,刚来时通过中介找到的那间距离太远了,上班格外不便。现在这间由房东改造后能容纳六到八人的住宅是90年代建造的,在上海算是“崭新”的民房,但内里装饰简陋,被简单粗暴地分割成单间后几乎没有什么公共區域。房东是四十岁左右的本地中年男子,签合同时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条理严谨地和小林一一核对合同上的细节,以及再三确认小林选择的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能靠排风扇通风。小林说不打紧,更密闭的房间也住过。住进去大半年之后,小林和室友们默契配合地共用着洗漱台、厕所和淋浴间,不知是刻意还是怎样,彼此竟然从未谋面,只有和他们同住的房东会时不时出现。小林好几次正准备出门时,撞见房东手扶着卧室门,让大约六七岁的儿子双手扒住门檐,像在单杠上那样做引体向上。小朋友明显不太情愿,但房东看守在一旁像严厉的教练,不容反驳地数着数字。这种情形让小林难以理解,但看多了也便和楼下总在凌晨一两点响起的洗衣机的噪音一样,习惯了。

在聊过海之后的日子里,鱼再光顾“小夜”时都会和小林聊上几句,不忙的话也会简单聊聊最近的一些琐事。小林没想到这位鱼小姐对于咖啡十分有自己的见解,尽管她处处流露出谦逊,但对咖啡豆的产地、对应其产地应有的香气、不同冲煮手法达到的效果,这些资深咖啡师才懂的知识统统很了解。问到原因,她只说自己对每个感兴趣的领域都有深入挖掘的能力,不像很多人会有很多感兴趣的喜好,她往往只能对一两个领域产生好奇。工作上擅长的也是比较单一垂直的事,不能多线操作,留学回国以后始终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的工作,虽然很忙碌,却没有想过改行或跳槽。之所以经常来咖啡馆工作,是因为去年开始向公司请了病假,得以自由办公。而她家就在前面商场斜对面的高层小区里,她养有一只猫,不喜欢在家工作。至于病情,鱼说是一种不打紧的慢性病,再服药调理一阵子就好。

“那你的病,可以喝酒吗?”有一天小林谨慎地问。

“可以喝一点,怎么了?”

“是这样的,‘小夜已经经营五周年了,我们晚上是一间酒吧你也知道的吧?”

鱼点点头,“看得出来,不过我没有在晚上来过。”

“常来的都是被外派到上海工作的日本客人,工作或住在附近。他们觉得这里有日本酒吧的感觉,就会常常来,一周来两三次那样。日本客人习惯点一整瓶威士忌存着慢慢喝,之后每次来只要报名字就好。”

“话说,我插一句嘴,你会在上海吃……沙县小吃吗?还是说,其实沙县小吃只存在于福建省以外的城市,你们本地人根本不吃的?”

“沙县小吃我家那边也有的,不太多而已。我在上海当然会经常光顾啊,因为便宜,还可以点外卖,只是食物种类不太相同。”

“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中餐馆也有亲切感,但国外的中餐反而太贵了,不能常常吃。啊,还是说回威士忌。”

“唔,是这样,因为日本很多企业有规定,大概三到五年时间就会召回员工,并且短时间里不再外派到那个国家,所以大概是今年吧,很多常客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很久都没有再出现,但他们没喝完的酒都还存在店里,渐渐堆积了很多。”

“酒都付过钱了?”

“开瓶的时候就付过了。”小林指指吧台角落一侧的纸箱,里面装着大约有一二十个开封没喝完的玻璃酒瓶。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啊。”鱼感叹着。

“因为越积越多,也让我们产生了困扰,毕竟‘小夜不是面积很大的店,储存空间挺有限的。很多客人我们也无法联络上。也是最近商讨出来的决定吧,如果是半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客人,我们也实在联系不上的,就把他的酒自行处理掉。”

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要请我喝酒?”

“哈哈,并不是。老板说把客人付过钱的商品转送他人实在很不应该,但如果推出一款加入了威士忌的爱尔兰咖啡,赠送给经常光顾的熟客,也算是我们和那位存酒的客人一起带来的惊喜吧。”小林如实说。

“可是,爱尔兰咖啡里面加入的是爱尔兰威士忌,你们这些都是日本威士忌吧?”

“唔,因为是赠送,我们没预想到客人会介意这种细节……何况客人留下的这些日本威士忌更贵啊。”

鱼听完笑出来,“这倒是的。不过你是怎么从一个咖啡师,变得也这么懂酒了呢?”

“也是在‘小夜工作以后慢慢了解的啊。”小林如实回答。虽然他觉得在新的环境能学到新知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还是觉得自己来“小夜”之后成长了不少。老板传达的,阿吕教授的,以及他自己观察到的,上海这个城市以及被它包裹着的群像,像带着香气的水果被缓缓剥开外皮,逐渐展露在小林眼前。至于过程中他失去过什么,是否辛苦,他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伴随失去的成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那你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故事吗?”女生问。

小林摇摇头。

于是鱼给小林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在爱尔兰的一家酒吧里,一个酒保爱上了一个常常夜晚前来却只点咖啡的女客人。爱上她当然是因为她非常美丽动人。一天酒保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每次只喝咖啡,女客人说因为自己是空姐,每次来喝咖啡都是要飞夜班机,一是提神二是工作前不能饮酒。酒保恍然大悟,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之后空姐很久没出现,再来时,酒保欣喜万分,请她品尝自己研制的新品咖啡。他在咖啡液里加入糖浆,和威士忌一起缓缓加热,直到酒精挥发散去却还存留着威士忌的香味时倒入杯中,在咖啡液上挤满奶油,一杯爱尔兰咖啡就做好了。空姐表示自己很喜欢这杯特调的咖啡,说下次来还要喝这个。但是那天过后,酒保再也没有见过空姐。不久以后,伤心的酒保跳槽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然后又过去很多年,空姐和酒保在另一个城市相遇了,彼此都已经结婚。空姐告诉已经是爸爸的酒保,她后来去他曾经工作的那家店喝了爱尔兰咖啡,味道却和他做的有些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已经当父亲的酒保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因为那时为你准备了特别的爱尔兰咖啡,你却迟迟没来,所以再见到你时一时间竟然特别的伤心,流下的眼泪不小心混进了咖啡里,所以,你喝到的应该是眼泪的味道吧。

“这就是爱尔兰咖啡的故事。一个酒保爱上了女客人的故事。”鱼做了总结似的收尾,一个深深的停顿。

“啊?”小林一边还在思考这个俗套的傳说的真实性,一边因为听到酒保和女客人这两个词而感到微微的莫名的脸红。

“那个眼泪的味道应该就是咸味吧,所以爱尔兰咖啡应该是有一点盐才对,我想提醒的是这个,毕竟我在全上海有爱尔兰咖啡的店里都没有喝到咸味。”

“唔,我们配方中也没有加盐呢……”

“那你们可以尝试看看,做最不一样的爱尔兰咖啡,一会儿给我的那杯就试试看吧。”

小林犹豫地从纸箱里拿出威士忌。

“所以本月给我们带来晾喜的是谁?是哪位先生的存酒?”

小林转过酒瓶上的贴标说:“第一瓶来自落合先生。”

“那谢谢落合先生的爱尔兰咖啡。”

怎么说呢,经过这些聊天,小林觉得鱼不再像最初那个只会对着电脑打字的刻板上班族了。此前她虽然长着一张白皙通透的脸,五官也是小小的精致的,眼神和表情却相对迟缓,算不上生动,嘴角不笑时呈下垂状,很难让人将她和传统意义上的美女联系在一起。而现在她在小林的印象里愈加清晰,像一张不断补充的素描画像,今天增加一些细节,明天补充几笔线条,轮廓之下的形象逐渐立体起来。要不怎么说爱笑的女生运气不会太差呢?鱼笑起来简直给她整个人增加七分的生命气息,她俏皮且不失雅致的谈吐给人一种修养很好的感觉。在小林眼中,鱼算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某种类型女性的代表,不到三十岁的本地人,留过学,尚未结婚,不想和父母同住便搬了出来,有足够的财力支撑高档小区的房租,以及浑身上下没有刻意彰显却被细心的阿吕观察到的名牌服饰,定期出国旅行……支撑这算得上精致的生活方式需要在还算不错的家庭基础上格外努力工作。但同时,鱼身上又比她们多了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小林还难以形容。

鱼有时也会给小林推荐她在上海喜欢的其他咖啡馆,小林一一记下,趁每周唯一的休息日去探店。这个行业里,去其他店里探访学习似乎是很常见的事,很多同行都互相认识,彼此热情交流的也不在少数。小林独自一人前往时,常遇见健谈的咖啡师,看他一个人来,便像理发店的洗头小哥从“水温可以吗”一样从“咖啡还行吗”开始打开话题,顺遂地将接下来的问题延伸至各个角落。

“住在附近吗?为什么会选择来我们店喝咖啡呢?”

“平时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咖啡?喜欢加牛奶吗?”

“噢,感觉你也是很懂的人啦,现在上海优质的咖啡馆越来越多啦对吧?”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或者平时我们做杯测的时候你也可以来玩,我们可以加微信。”

诸如此类。反观自己的服务,温和、有礼貌、内敛,却缺少了那样的自信和自在。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小林没有像大哥那样遗传到周全的社交能力,总是显得谨慎、小心翼翼,闷着气一言不发地决定过很多大事。当他被热情相待的时候,感觉也蛮不错的,他决定今后尝试改一改内敛的性格,像阿吕一样和客人多聊几句,他还从没加过任何一个客人的微信呢!

记不清是何时开始,小林早上洗脸时,会对着镜子进行几次微笑练习。微笑,肯定能改变些什么,练习也是一样。现在想来房东强迫儿子做的不太规范的引体向上,想必也是一种练习。人类为了促使自己和整个族群进步壮大,在努力的方式上各行其道,不断寻找和练习,方式不大相同,目的却是类似。

入冬后,鱼有一阵子没来了。爱尔兰咖啡因为得到不少熟客的夸赞,被正式当作一款冬季饮品加入菜单开始售卖,不加盐的那种。鱼却有一阵子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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